璀璨的暮色下的堯雲山莊卻被陰霾籠罩著。

老媽子和打雜的看到自家老爺黑沉似鐵的神色,都有幾分膽戰心驚。

有那消息靈通的,已經將席間發生的事繪聲繪色傳播出來,一個比一個說得神奇,果然是三人成虎。從他們嘴裏出來就成了自家一向溫文如玉的少爺竟然向林老爺動上了手,還將林老爺一根肋骨打折了(可不是,有老媽子親眼看到林老爺出來時晃晃悠悠地,一準是受了內傷)。

奉命出來尋找林夭夭的碧嵐聽得這些謠言,氣得差點肺都要炸了。怒聲訓斥他們趕緊幹活,砍柴的砍柴,刷碗的刷碗,不準再嚼舌根。可這堯雲山莊一年三十五天幾乎天天一個模樣,難得有大事情發生,哪裏管得住底下這幫人,碧嵐一走,又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唧唧喳喳。都說這回少爺是被豬油蒙了心,叫雞血糊了眼,被那個姓蘇的姑娘迷暈了頭。最後得出結論,漂亮的女人果然是禍水,少爺這回要栽了。

一頓飯吃得烏煙瘴氣。

從飯廳出來,蘇思曼心情就一直很沉重。腳好似灌了鉛一般,舉步艱難。

好不容易,林笑天同皇甫鉞才安撫了林夭夭的情緒,林笑天雖是有幾分醉意,可事關他女兒的終身幸福,他在這件事的反應上可不含糊,一番鬧騰下來,酒也醒了幾分。

林家同皇甫家的交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鬧得有些不愉快,可也總不能說翻臉就翻臉。這一點,其實雙方都是很清楚的。也正是因為如此,皇甫鉞益發覺對不住林家父女,讓他們在眾人麵前失了顏麵,日後若是傳揚出去,總歸是對林夭夭不好。

兒子鬧得這樣不像話,剛剛才差人去叫他過來給林家父女賠不是,他強得像頭牛,死也不肯,沒法子,皇甫鉞隻得狠心將他罰去冰窖麵壁思過,皇甫崇動作利落得很,沒待他爹再多說,衣服都沒收拾一件,徑直就往冰窖去了。

罰是罰了,可還不能完事,林家父女那頭還沒圓好,他隻得拉下老臉來賠不是。林夭夭氣歸氣,到底還是敬皇甫鉞是長輩,他都親自來了,又保證會力勸兒子回心轉意,給林家一個交代,便也不好再說什麽。

一看林家父女這邊穩住了,皇甫鉞總算稍稍安心。

本已令小廝打了燈籠,舉步向冰窖行去,快到時卻又臨時改了主意。

雖說成親的關鍵是在兒子身上,但是這會兒恐怕他還沒冷靜好呢,渾身那股子邪乎勁兒,平日真是藏得太好了,竟一星半點沒叫他這個當爹的瞧出來。唉,也真不知是從前太放心他,還是對他太疏忽,他這股子倔強的心氣兒,簡直活脫脫像他娘,簡直叫他這個做爹的無可奈何。

還是讓他好好在冰窖裏凍凍腦子,或許凍上一夜,腦子就清醒了也說不定。林家和皇甫家的結親對兩家都有好處,皇甫鉞相信,以兒子的聰明,他不會想不明白這一點。現在該做的,應該是換個角度思考,從側麵出擊,迫兒子妥協。

是夜星辰璀璨,明月當空,夜涼如水。

“篤篤篤——”

輕而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

碧璽挑燈芯的手頓住,側耳細聽,又聽到一聲叩門聲,她扭頭望了一眼主子,蘇思曼點點頭,示意她去開門。

蘇思曼猶自坐在燭旁座椅上,一手托著腮,依舊望著眼前搖曳的燭火發呆。她聽到碧璽驚訝的聲音——

“咦,原來是皇甫莊主。”

“嗯。”皇甫鉞掩唇咳嗽了一聲。

蘇思曼吃了一驚,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心頭沒來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微微張著嘴看著門口。

“皇甫莊主要不要進來喝口茶?”

“也好。”

碧璽閃身讓開,將皇甫鉞讓進屋。皇甫鉞使了個眼色,提燈籠的小廝便低眉順眼止步在外,沒跟著進來。

蘇思曼有些緊張地迎上來,手腳都僵硬得好似不是自己的,簡直有些不受控製。她努力控製了一下情緒,扯動嘴角總算擠出了一絲笑意。

“師伯,快請進。碧璽,上茶。”

皇甫鉞坐定,呷了口茶,隨口問道:“小曼,在莊上可住得還習慣?”

蘇思曼也灌了口茶,險些被嗆住,咳嗽了一聲才道:“習慣,一切都好,勞師伯掛念了。”

“那就好。”皇甫鉞停了停,目光輕風一般刮過蘇思曼臉上,似在回想起什麽,過了好一會才感歎道,“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你都這麽大了。你長得可真像你娘。”

“是麽?”

蘇思曼有些無措,又有些激動。在這個世界,同她提過她娘的人,少而又少,除了碧璽,便隻有淵四娘,加上她連她娘的畫像都沒見過,因而她對她那個娘親的認識始終有些模糊,一直就是個抽象概念,今日突然聽皇甫鉞說她長得像她娘,心中本能地有幾分觸動。

皇甫鉞點點頭,神情有些恍惚,許是正在追憶曾經的似水年華。

蘇思曼憶起淵四娘說過,她娘當年同皇甫鉞曾有過一段情,雖想問,卻終覺難以啟齒,畢竟對方是長輩,又是皇甫崇的爹,她對他是敬重多過親切。

良久,聽得他一聲喟然長歎,充滿了對往昔的懷念與無奈,神色間多了幾分黯然失色。

他緊緊抓著青花瓷的茶盅,皮膚已然微現鬆弛的手背,根根青筋暴突,仰首望著當空那輪皓月,似自言自語一般,“當年,都是我害了你娘。若非如此,你娘便不會入宮去,也更不會中嗜血蠱的毒。都是我害了她……”

“怎麽了,師伯,到底怎麽了?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蘇思曼被他神色間的苦楚驚住,嘴唇咬得發白。

“十八年前,那日正是家父的生辰,江湖中各大門派都齊聚堯雲山莊。五毒世家的鳶祭鴻少主也來了,隻是他來堯雲山莊的還有一個目的,就是來看看你娘親長什麽模樣。雖說不管你娘長什麽模樣他都得娶,可這小子本就是個出了名的色鬼,尚未正式娶妻便已納了八房小妾,通房更不在少數。他同你娘親已有十來年未曾見過,料得你娘已經出落得成了個大姑娘,不好好瞧瞧,實在不合他的下流作風。”

“那後來怎樣?”蘇思曼緊張地問。

“還能怎樣,我爹做壽,她作為我爹的關門弟子,自然是少不得要露麵的。你娘親那時候正是青春好年華,美得如仙子一般,叫人一見便終生難忘,鳶祭鴻見了她的美貌,當時便被迷得神魂顛倒,當日就向我爹提出要趕緊完婚,第二日就來下聘禮。

“其實那時候你娘早聽說了他花花公子為人歹毒的惡名,對他十分厭惡,還未見他之前便已起了悔婚的念頭。聽我爹說起他第二日就要來下聘之事,更是厭惡至極。可是婚約早就定下,何況鳶祭家族同我們皇甫家族淵源甚深,兩廂交厚,萬沒道理毫無理由地要求退婚。便也隻能先接下聘禮,再作打算。我爹因為知道師妹她不太願意,所以便以她年紀尚小為由,將婚期推後了兩年。

“我自小就同師妹走得近,關係一直就很不錯,年少時也我也曾一度暗暗傾心於她,隻是礙於彼此都有婚約在身,所以一直未曾向她提及。之後我成了親,便更不可能再癡心妄想同她能有什麽。鳶祭家來催婚的時候,我已經喪妻半年有餘,看著師妹為了這樁親事日夜焦心,往日裏生生被強壓下去的情愫便悄然間複燃了。

“鳶祭家族的人不守信義,兩年之約未到,便總是三不五時地遣人來催婚,我都忘了我到底編了多少瞎話才將他們騙回去,為了讓他們相信師妹已經病入膏肓,我跟她便串通好演戲,她假裝病得臥床不起,而我則邊給她把脈邊唉聲歎氣。有幾回我們還暗中下藥,將鳶祭家派來的人整得半死。大約是我為她所做的一切,漸漸感動了她,有一次,她同我認真地說,她寧願嫁我做續弦,也不願嫁給鳶祭鴻。她看著我道,師兄,不如你娶我吧。當時我激動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當日便向我爹提出要娶師妹,結果被我爹痛罵了一頓,並被罰去冰窖麵壁。因為我爹那時候已經替我物色好了鳶祭家族的一個女子做續弦,隻是我不喜歡那個人,所以便果斷地拒絕了。如今回想起來,確然很對不住她……”

說到這裏,皇甫鉞頓了頓,神情苦澀,語調低啞,很是感傷。

蘇思曼隱隱猜到了他說的那個女子是誰,心中有些奇怪,如果皇甫鉞不喜歡她,那仲曄離又是怎麽來的呢?個中情由,恐怕又另有故事。從皇甫崇口中已經得知,皇甫鉞對仲曄離頗多偏袒,難道都是因為覺得愧對她?所以想彌補在兒子身上?

“後來怎麽樣呢?為什麽我娘會遇見我父皇呢?”蘇思曼看著他,幽幽地問。

皇甫鉞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她知道我被罰去冰窖,便猜到退婚大約是不可能的了,但她是個烈性子的姑娘,若是她不願意,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依然是不會屈服。既知已無回旋餘地,她心灰意冷之下,便不辭而別,偷偷出走,離開了堯雲山莊。便是那之後遇到了你父親的罷。”

“祖師爺當時一定氣壞了吧?”

“是啊。我爹那時候險些被氣病了,你娘是他最疼愛的小徒弟,卻也是使他顏麵盡失之人,所謂愛之深責之切,雖然當初放出狠話,要將她逐出百藥堂,最終還是不忍心啊。這些年,他老人家一直潛心研究破解蠱毒之法,怕也是為了這個心結。你娘死於嗜血蠱,我爹雖從未對此事置評,卻是心裏一道疤,揮之不去。總算好,他將你醫好了,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

原本對祖師爺當初的狠心絕情而懷有怨念的蘇思曼,在聽完這段話後,便又釋然。

或許每個人都有不得已吧,說不清的。

屋裏靜靜的,隻有蠟燭燃燒發出的細微畢啵聲。隨著時間悄然流逝,蘇思曼剛剛沉浸在皇甫鉞那段敘述中的思緒漸漸清明,她知道,皇甫鉞今夜來找她,絕不可能是來敘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