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思曼凝視著窗外朦朧的夜色,麵上雖平靜,心中卻有幾分忐忑。

果不其然,靜默了一會,皇甫鉞輕咳了一聲,打破了寂靜。這聲輕咳,是醞釀的結果,通常意味著咳嗽之人有話要說。

“師伯今日來找我,有事麽?”蘇思曼終於按捺不住地問。

皇甫鉞似無意地瞟了一眼碧璽,又呷了口茶。

碧璽是何等樣聰明的人,一眼便即明了,看了眼主子,恍然憶起什麽似的扶額道:“啊,我怎麽就忘了,小姐這幾日腸胃不好,我早說要去熬點清粥的。真是該死,小姐,我先去廚房了,保管在你睡前一定熬好粥送來。皇甫莊主,奴婢先告退。”

輕輕帶好門,碧璽轉身時冷不防瞅見門口蹲著個低垂著腦袋的小廝,險些被嚇一跳,正是先前同皇甫鉞一道來的那個提燈籠的小廝。碧璽本想叫他坐遠點,坐在門口太不像話,轉念一想自己始終是客,不好使喚主人家的奴才,隻得作罷。而且看他那模樣,似乎睡著了,諒來也無礙。

蘇思曼輕聲道:“師伯現在可以說了吧。”

皇甫鉞臉上僵了僵,又灌了口茶,“有些事,本來同你沒有關係,卻是陰差陽錯將你牽扯進來,唉……”皇甫鉞歎了一聲,濃眉跳了跳,鋪墊了那麽多,拋磚引玉的功夫已經做得差不多了,該適時切入正題了,“今日晚宴時發生之事,你也都清楚,便不需我多說了吧……”

“難道,師伯的意思,是因為我,崇哥哥才不肯答應同林姑娘成親麽?”蘇思曼秀眉緊蹙,秀氣的眉尾不自覺地挑高了幾許。

皇甫鉞險些被一口茶嗆住,怎麽也沒想到他那個脾氣溫婉的師妹的女兒說話竟是這樣單刀直入爽利幹脆,想他還拋磚引玉了許久,才將正題扯回來,本是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敢情都白鋪墊了。開門見山,那敢情好!

“師伯並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崇兒乍然做出這個魯莽的決定,說明你對他是有一定影響的。師伯知道,他對你有意,而你呢,應當對他也是有那麽一點情意的吧。”

蘇思曼螓首微垂,默然未語。是又如何呢,若是被看好,被祝福,今夜皇甫鉞又何須來找她談話。終究,這堯雲山莊主事的,並不讚同他們在一處。

皇甫鉞看她低著頭,也不說話,一時揣摩不透她心中在想什麽,停了一小會,仍不見她言語,便又道:“若真是心心相印的話,我這做長輩的自然也不能棒打鴛鴦,俗話說寧拆十座墳,不破一樁婚,真要是可以,我也願成全你們。”

蘇思曼暗想,台麵話說足了,一會該是“但是”這個轉折詞露臉的機會到了。老實說,在現代時念了那麽多年書,聽了語文老師那麽多口水話,每每重要之處精辟之所,那都是轉折詞後頭啊,她可早習慣這一套了。雖不待見,卻都爛熟於心。

果不其然,皇甫鉞接著就道:“可是,你們實在是不合適。旁的不說,單說身份這一條,你是皇室貴胄,身份非同一般。我們江湖中人雖於門當戶對之說看得不甚重,可到底相差太多。再則,你又是梁國的太子妃,即便隱姓埋名,隻恐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一旦身份暴露,梁國皇族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的,到那時候,後果一定不堪設想。同林家結親,也是崇兒他娘親的遺願,兩家早就定了親,如今悔婚,對林姑娘的名聲該是有多大的損害,她日後定然是抬不起頭來做人,便是讓崇兒給害了。日後崇兒想起這事,定然會悔之不及,就如當年我自己做的蠢事一樣,害苦了你母親……”

淚水悄然泛上眼眶,蘇思曼心中酸澀難當。這世上,她沒有親人,沒人能在這時候庇護她。原先她以為她母親是堯雲山莊的人,這裏也算是她半個娘家,她的蠱毒解了,一度滿心歡喜,覺得終於找到了一個停駐的港灣。今日卻突然意識到,其實,從頭至尾,她就是一個外人。沒有長輩來庇護她,他們在意的隻有林夭夭,卻絲毫不在乎她的感受。

她又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要被人這麽逼迫著,落得如此難堪的境地。這些日子她已經夠難受的了,為什麽他們還不肯放過她呢?眼前這個師伯,口口聲聲說愧對她母親,卻還要這樣來逼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雖然知道他說的都是實情,她自己也不是從來沒有這些顧慮,為了擺脫梁國太子妃的身份,她不惜一死。原以為出宮了一切都會不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哪知道卻是她太天真。隱姓埋名又如何,還是什麽也瞞不住!確然她知道他說的都在理,皇甫崇性子溫和,拒婚之事帶給林夭夭的惡劣影響,日後必然會令他產生罪惡感,會令他痛苦。而她,當然也不願意他痛苦。她是可以選擇放手的,隻是,為什麽師伯考慮了家族利益,林夭夭的名聲,兒子的苦楚,卻惟獨沒考慮她受的煎熬呢?

明知道她對他也有情,卻還是勸說她放棄。明明說後悔給她母親帶來了不幸,卻為了避免另一個人的不幸,而要將痛苦加諸到她身上。

還說什麽寧添十座墳,不破一樁婚,不能棒打鴛鴦,那他現在扮演的又是什麽角色?分明就是那根打鴛鴦的大棒!

不公平,不公平!

就因為她是孤身一人,無人庇護,所以,連那個唯一試圖庇護她的人,都要受到牽連,被關起來。

他有沒有問過皇甫崇願不願意呢?

從前,在他還不認識她之前,他在麵對這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時,就選擇了逃避,他明明就是不願的,為什麽現在他們要把他的不願意,全部推到她頭上,認為是她影響了他的決定?

人心竟能如此不分黑白。

蘇思曼胸中湧動著憤怒和委屈,交雜著悲涼的情緒,一陣陣寒意和烈焰交替著從脆弱的心口碾過。

她單手捂著胸口,劇烈的痛輾轉反複地揪扯著她的心,痛得她直不起腰來。她俯首趴在椅邊小幾上,大顆大顆的淚無聲滴落。

她從來沒有這麽怨過一個人,尤其是一個長輩。

晚點應該還會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