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騙人!我不信!滿口胡言!我不信!”蘇思曼猛地站起來,因動作過猛,膝蓋窩生疼,可她沒在意,死死攥著馮綰綰前襟,眼睛睜得很大,裏麵湧動的瘋狂令人恐懼。

“我有沒有騙你,你自己難道心裏一點數也沒用麽?我為什麽要騙你?”馮綰綰毫無恐懼,筆直地注視著蘇思曼,慘淡的麵容夾帶著無盡的嘲弄,耷拉下來的嘴角噙著一抹憐憫。

蘇思曼看著馮綰綰麵上淒哀憐憫的神色,湧到頭頂的那股熱血開始冷卻下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失態了,她鬆開手,恢複理智地冷笑了一聲:“你以為我還會信你麽?你暗地裏給我使了多少絆子,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賜。我知道,你就是故意編出這些話來打擊我,馮綰綰,真虧你想得出這樣歹毒卑劣又齷齪的法子來挑撥離間我對太子殿下的感情,我明確告訴你,你的如意算盤不會得逞的。像你這樣一個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的人,我瘋了才會信你。”

“沒錯,我從前是討厭過你,也算計過你,可我從來沒想過要置你於死地,從來沒有!”馮綰綰凜然正視著蘇思曼,眸子裏的憐憫漸漸散去,複又聚成了嘲弄,“你不信我無所謂,你可以問五殿下和十一殿下,若是你還不信,我也可以叫那養蛇的婦人來見你,叫她告訴你到底是怎麽回事。真是沒想到你竟比從前更蠢了,等太子的病一好,你這個太子妃就等著被廢吧。另外我再好心告訴你一個消息,皇後已經開始重新在物色太子妃人選,太子的病怕是就要好了,到時候你就等著被廢,另外再搭上楚國做你的陪葬。”馮綰綰冷冷瞧著蘇思曼,眼睛眯縫著,突然湊近,笑嘻嘻道,“我今晚就叫五殿下來見你,省得你消息遞不出去心裏著急。對了,記得用膳,我今日特意挑了許多姐姐素日裏愛吃的,放心,菜裏沒毒,嗬嗬——”

馮綰綰抽袖離去,那一串銀鈴般脆婉的笑聲純真得仿佛發自不知世事的少女內心深處,卻又暗藏著一股邪惡。

待她走後,蘇思曼渾身發抖,馮綰綰最後那幾句分明話裏有話!她是怎麽知道自己要遞消息給梁少軒的?難道儲香閣還有奸細?那會是誰?蘇思曼無心思索,散架一般癱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痛。

剛剛口口聲聲說不信,可心中所想,真是如此嗎?不,不是的,在聽到馮綰綰說她隻是梁少鈞的藥引子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動搖了,嘴裏何種言語,不過是為了麻痹自己,強迫自己鎮定,不要在馮綰綰麵前失了儀態。馮綰綰才剛走,她那強行被壓製的情緒就被痛苦折磨得趨近崩潰了。

她從前一直想不明白梁少鈞身世品貌樣樣出眾,卻偏偏娶了樣樣配不上他的自己,如今有了馮綰綰給出的這個理由,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她腦子裏亂了起來,一會兒是初到梁國時備受冷遇的情形,在她第一次蠱毒發作之後梁國宮廷給她的待遇突然提高,還馬上就下來了成親的旨意;一會兒是還是孩童模樣的梁少鈞蒼白的略帶厭惡神色的臉;一會兒又是他那日替她當了那一劍的情形……

蘇思曼猛然想起了那日他說的那句話:“就當是還債了”,那時她隻以為他是開玩笑,如今回過頭想,才知道他說的,怕是心裏話。她又想起來那日梁少恒突然對自己一改往日的不恭,還給她帶了滋補藥,當時她就覺得不對勁,卻怎麽也猜不到這一層!

心亂如麻!蘇思曼幾乎無法思考,腦海裏不時浮現出往日種種情形,清晰得如同昨日一般,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

還有,馮綰綰口中那個養蛇的婦人是不是就是自己上次見到的那個?那老婦說的那些奇怪的話蘇思曼都還記得,還會再見,當時自己那樣不屑地聽著,卻不想……怕是另有淵源。若那老婦跟馮綰綰說的是同一個人,現今一想,老婦的話倒值得推敲,一定另有深意。可惜如今蘇思曼腦子裏已經成了一片漿糊,思緒飄忽,理智全無,難以遏製的狂躁已占據了她。

也不知梁少軒會不會來,更不知他到底知道什麽,隻能等他來了再求證了。

轉頭看到桌上那些擺放整齊的食盒,蘇思曼想到馮綰綰最後那句話不禁氣結,本欲下令卿染全部扔出去,轉念一想,全部賞了下人。奴才們本來一個兩個手裏攥著饅頭沒精打采地啃,突然聽卿染說太子妃賞了飯菜,個個喜笑顏開,爭搶著一擁而上,一時院子裏道謝聲嬉笑聲大作,十分熱鬧。不過熱鬧是他們的,跟他們的主子無關,蘇思曼依然失魂落魄呆坐在房裏。

夕陽已經沉下去,夜幕籠罩下來,無邊的黑暗不久就要覆蓋整個大地。

雖然早已到了掌燈時分,蘇思曼卻沒叫人點燈,一個人獨坐在暗影裏,半個時辰了不曾換一個姿勢。

梁少軒遲遲沒來,蘇思曼心頭開始急躁,在黑暗裏來來回回地踱步,卿染悄悄在窗外的走廊上懸掛了兩盞燈籠,橘黃的光透過窗戶紙朦朦朧朧地照進來,房間裏影影綽綽的。

半夜時分,一陣極細微的響動驚醒了枯坐的蘇思曼,她循聲一望,朦朧中一個黑影在窗外一晃,窗戶忽然無聲而詭異地自裏向外打開了,蘇思曼大驚,渾身汗毛都要豎起來了,警惕地站了起來,從抽屜裏取了把剪刀握在手裏,雙手攥得死緊。

一道黑影閃進了寢宮,落地時簡直像是腳不沾地,幾近無聲。

“誰?!”蘇思曼低沉喝問。

“皇嫂,別怕,是我,梁少軒。”回答的聲音也很低,很有磁性。

蘇思曼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一直在等的梁少軒,想來他也是避嫌,特意找了這半夜三更人盡時才過來,身上穿了一襲皂色帶暗紋的袍子,並不怎麽顯眼,隱蔽效果很不錯。

“讓皇嫂久等了,臣弟慚愧。”梁少軒欠了欠身。

“別說那樣見外的話,你能來我已經喜出望外了。五殿下,是馮良娣跟你說的麽?”

“是,她都跟我說了,我實在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回事,確然令人寒心失望。是我們梁家對你不起,你怨怪也是應當,可是我求皇嫂,千萬不要怪皇兄,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梁少軒一臉不忍痛惜,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蘇思曼臉色頓時刷白,顫抖著嘴唇,啞聲道:“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好,”梁少軒歎了口氣,黯然搖了搖頭,“皇兄幼時即被人種下附蛆蠱的毒蠱,那是五毒世家鳶祭家族的獨門奇毒妖蠱,除了鳶祭家族的人無人能解,不過十多年前鳶祭家族的人已被楚國皇帝下令盡數殺絕,所以世上再無人能解那蠱毒。不過李太醫從苗疆的醫典古籍中尋到一個緩解的法子,就是用中了同係蠱毒之人的血做藥引,可以有效減輕蠱毒發作時的痛苦,抑製蠱毒蔓延。而皇嫂身上中的嗜血蠱之所以發作時痛楚萬分,則是因為種在皇嫂血脈中的,乃是一隻吞噬了萬千毒蟲的蠱王。用皇嫂的血做藥引不僅僅能抑製蠱毒,甚至有望解除皇兄身上的蠱毒。皇嫂身中奇毒本已是不幸,卻還被利用做了藥引,我也很替皇嫂不忿,可……可皇兄畢竟是我的皇兄,我……我隻能代他向你道歉。皇嫂,是我們梁家虧欠你……在這件事上皇嫂十分無辜,我看著於心不忍,卻也幫不上什麽忙。要幫皇嫂擺脫眼下受製於人的境況,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逃出宮去。皇嫂放心,於這件事上,我一定會盡綿薄之力,擔保皇嫂安然無恙出宮去……”

“你別說了。我知道了。”蘇思曼打斷他,滿麵淒然,望向窗外那盞在風中搖曳的燈籠,眸色黯淡,一行清淚緩緩流下。明明心裏其實早就已經知道了答案,為何真正被證實的時候,卻還是這樣心痛呢。

她突然想起來很多事,想起雨夜裏梁少鈞緊緊攬著她,跟她說“別怕,我就在這裏”;她想起他給她買的釵子,她還戴在頭上,自從買下它,她就每天戴著,舍不得取下來;她想起他毫不猶豫替她擋了本該戳穿她胸口一個大窟窿的那一劍,他的蒼白的好看的笑容……就算他欠她什麽,他也還清了。

正如他所說的,那一劍,是還債的……

“我的血給他做藥引,他也替我擋了一劍,他不再欠我什麽,我們兩不相欠。”蘇思曼側過臉龐,抬袖擦了擦眼淚,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場充滿欺騙與不純目的的婚姻的緣由,她本來就是個政治婚姻的犧牲品,梁少鈞何嚐又不是,隻不過他這一方多了一重利用罷了。調節了一下情緒,蘇思曼鄭重地道:“五殿下,出宮這件事就不要提了。你今日告訴我的這些我便當從未聽說,日後也勿再提起。若是五殿下當真想幫我,就請幫我改變如今的尷尬處境。”

梁少軒是個聰明人,當即問道:“皇嫂想要我做什麽?”

“希望五殿下想想辦法,讓我參加父皇的壽宴。”

“這個請皇嫂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讓皇嫂如願。”

“那就請你多費心了。”

“皇嫂不必跟我客氣,為皇嫂做多少事都是應當。皇嫂傷處未好,還是早些歇息,我便不叨擾了,先行告辭!”

“嗯。”蘇思曼點點頭。

這一天竟是這樣漫長,漫長得好像一個世紀。躺倒在**的蘇思曼覺得自己好像死過一回一樣,比嗜血蠱毒發作時更痛,更綿長纏人,每一分的痛都刺進了骨子裏。明明已經安慰過自己,兩廂抵過了,誰也不欠誰。可這被人蒙蔽利用的滋味……

半夜三更裏,她踉踉蹌蹌跑進酒窖裏,將當初沒喝完的喜酒統統搬了出來,在走廊裏喝了一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