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曄離在窗外立了良久,聽到屋內蘇思曼的呼吸聲慢慢均勻了,確定她已入睡後,裹了裹身上玄色的袍子,輕輕一躍,上了屋頂。

隻點了一支蠟燭的室內光線有些暗,夜已深,穿了一身純白中衣斜倚在榻上的男子卻還手裏卷著本書,似乎在看,又似乎沒在看,慵懶的姿勢十分閑適。

留意到外頭極細微的動靜,男子低低道了聲“進來”,仲曄離越窗而入。

“做得怎樣了?”男子眼皮都不抬,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回殿下,那說口戲的戲子在下已打發了。”仲曄離低聲回稟。

“嗯,做得不錯。他說的那些話都是之前教的那些吧?”

“說得一字不差,語氣也足以以假亂真。若不是知曉內情,我都要信以為真了。”

“嗬嗬,”男子得意地笑了笑,“不枉本王一番苦心。不過此事也算不得假,想來皇後同梁少鈞便也是會如此這般謀劃的,咱們不過先給她預演了一遍罷了。對了,你盡早告訴夏守義,叫他遞折子出兵助楚國平叛內亂。另外,通知芒丈山還有其他幾個起事的頭領加緊攻勢。呃,差點忘了,她聽了之後都信了麽?”

“起初深信不疑,可看後來的情形,似乎起了疑心。”

“那可不成,一定要她相信才行。”

靜默了半晌,室內隻有燃燭細微的劈啪聲。

“殿下,非要如此麽?”

斜倚在榻上的男子微微正了正身子,明滅的火光裏笑得慵懶迷人,影影綽綽地不真實:“是啊,太子之位本王是一定要奪到手的,隻是若要明著來,咱們暫時還鬥不過皇後那個老女人。直接從梁少鈞身上下功夫要容易得多,可又不能直接殺了他。隻要斷了他的藥引子,他就活不長了。”

“這個簡單啊,直接將她弄出宮就好了,哪裏用得著如此大費周章?”仲曄離有些不解。

“這你就不懂了吧,你難道就瞧不出來那蠢丫頭喜歡上梁少鈞了麽?即便知道自己被娶過來隻是充當梁少鈞的藥引子,她也心甘情願了。咱們隻有讓她徹底斷了對梁少鈞的念頭,到時候她才會義無反顧離開他,再也不肯回他身邊,如此,梁少鈞斷了她那一味藥引,必死無疑,想這才是本王要的結果。”男子歎了口氣,“說起來,也是你辦事不力,若是尚在楚國時便將她處子之身破了,哪裏還需如今這般曲折。”

仲曄離原本握著的手鬆開了,低下了頭:“是,這事確然是我做得不好,可,我是怎樣一個人,我的心意,殿下難道一點都……”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得沉到了地底下,“甚至,為了做成這件事,曄離親自去辦,那一次險些栽在她手裏,鬧得個終身殘廢……”

“著實是委屈你了。”男子柔聲道,抬頭看著仲曄離,墨黑的眸子冷靜幽沉,隱隱藏著陰戾,招了招手,“到我這裏來。”

仲曄離聞言猛抬起頭看著男子英俊柔和的麵容,滿臉難以置信,又有些受寵若驚,身子卻不由自主小心翼翼挪過去,在距離男子四五寸遠的地方停住了步子,馴服地緩緩蹲下身,抬起臉微微做仰視狀瞧著懶懶散散倚在軟榻上的男子。

“我真是瞧不厭這張臉啊。”男子似感歎一般低喃,修長白皙的手指隔著淡薄的一層空氣描摹著那副麵容的輪廓,麵上神色渙然欣喜,頗為古怪,引得仲曄離心尖兒一陣發顫,“往後若是得空,便常到宮裏來吧,我每次瞧著你,就好像瞧著了我自己,歡喜得緊。”男子白玉般的指尖輕輕碰觸著仲曄離輪廓分明的麵頰,凝神地注視著眼前的俊顏,目光裏的陰鷙漸漸散去,溫柔起來。

那泛著慵懶的極富磁性的聲音聽在耳裏分外攝人心魄,仲曄離心下一恍惚,白淨的麵容已是緋紅,眼睛亮如星辰。微微點頭,低斂了眉眼,滿心喜悅地答了一聲“好”,乖順地將頭輕輕靠在男子膝上,滿足地閉上了眼。

時光靜好,燭火冉麗,這一刻,仲曄離覺得自己十分圓滿了,再無他求。

“殿下,殿下……”仲曄離喃喃地念著,夢囈一般。

“怎麽了?”男子語勢淡然,不暖不涼地隨口問道。

“我……我做錯了一件事。”仲曄離有些心虛。

“怎麽了?”男子微微蹙眉。

“我將公主帶出了宮,還答應幫她將她皇兄救出來……”

男子眉峰一挑,頓時正起了身子,一雙懶懶垂在塌沿的長腿落到了地上,仲曄離被一嚇,驚慌地抬頭,惶恐地看著乍然變色的男子。

“你好糊塗!將她送回去!”低啞的聲音透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殿下……”仲曄離麵色煞白,有些委屈,有些倔強,可一對上男子銳利的目光,立時又垂下了頭。

靜默了片刻,室內氣氛有些緊張怪異。

“好了,既然已經做了,本王也不好再追究,這半夜三更地要送她回去也著實有些不便,你自己就看著辦吧。隻是,如此一來,楚文淵怕是必死無疑了。”

“為何?”仲曄離麵上又白了一成,聲音不自覺有些發顫。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不是愚蠢之人,這還用本王點破麽?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你為了幫她打亂了原定的計劃,少不得要補救一番,這原也是情理中的事,你不會想不明白吧。”男子冷冷立起身,手裏的書卷啪地被扔到了地上,卷起的書頁嗤嗤自動翻了幾頁終於停了聲息。

“爭奪皇位之事,原也同她沒有幹係,我這幾番設局坑害她,心頭終究有些不忍。”仲曄離歎了口氣。

“難得你還這樣有良心,隻是,你這良心怕是用錯了地方。”男子低低地嗤笑了一聲,似乎很不屑,“曆朝曆代爭奪皇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誰一旦心慈手軟,必敗無疑。她是沒什麽錯,隻不過是運道不太好。要怪隻能怪張氏那個奸後探聽出了她身中嗜血蠱的毒,廢了那許多周章,甚至不惜同突厥交兵,將她娶到梁國來。若是那時候便得手壞掉了張氏的如意算盤,何至於有今日這諸多的麻煩!”

仲曄離默然,緊攥著雙手,半晌,道一聲“我知道了”,越窗而出,身影飛快消失在黑夜中。

翌日,下朝後。

梁少鈞快步走下台階,心內有些焦急。一大早就有在儲香閣當值的侍衛來報,昨夜皇後派人將太子妃接走了,至今未歸。

他走得急,有人不近不遠地跟在身後也沒留意。

“太子殿下!”

聽到有人招呼,梁少鈞定住身形,停留下來等著,以音辨人,他已知是誰。

“夏將軍。”

夏守義加緊步伐,跟上前來。

“太子殿下何事如此匆忙?”夏守義看他滿麵倦容,神色微有焦急,便出言相詢。

“去嘉恒殿有些事。”梁少鈞淡然,恢複了平日裏的從容鎮定,“夏將軍這又是要去哪裏?”

“也是去嘉恒殿有些事要同皇後娘娘相商。”夏守義常年經受風吹日曬的紫黑臉膛似有隱憂。

“那你我正好同去。”梁少鈞微笑道。

“正好。”

兩人到了嘉恒殿,皇後正準備去禦花園走走,合該來得巧,晚一步便遇不上了。

夏守義是個直人,加上心中裝著事,行了君臣之禮後也不多囉嗦,請皇後屏退了左右,便抱拳道:“末將聽聞近來楚國頻頻發生動亂,江山岌岌可危,我大梁此時若不趁機吞並楚國更待何時。今日早朝時末將已上書,請朝廷答允楚國太子的請求,發兵前往楚國。以助楚國平叛內亂為名,一舉將楚國滅了。末將不才,願親自帶兵,滅楚指日可待。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還望皇後娘娘把握時機!”

“夏將軍,難得你心懷社稷宏圖。本宮倒是意外得很,你今日怎會上了這樣一道折子,這可與你平素的主張大不相同啊。你不是一向反對用兵麽,說是軍士們經年累月在外作戰,需要調整休養。怎的,突然通達了麽?”

被皇後一挖苦,夏守義一張臉愈加紅得發黑,隻默默抱拳而立,並不作聲。

“好了,本宮已經知曉了你的主張,下去吧。”皇後的好心情似乎並未受到影響,隻對夏守義擺了擺手。

“末將告退。”

夏守義走後,皇後和藹地瞧著梁少鈞,彎腰親自斟了杯茶遞給梁少鈞,含笑地溫和問道:“鈞兒還有什麽事麽?”

“敢問母後將她藏到哪兒去了?”梁少鈞冷冷發問,並不伸手接那茶盞。

“藏?”皇後聲音驀地提高了幾分,語音中含了幾分嘲諷,遞著茶盞的手僵住,手腕一轉,遞到自己唇邊喝了一大口,不禁冷笑起來,“混賬東西,你就是這樣同你母後說話的麽?”

梁少鈞不言,倨傲地站著,毫不畏懼地同皇後對視著,頎長單薄的身軀宛如一株筆挺的樹。

“本宮便是要尋個常人找不著的地方將她關起來,給她些小小的懲罰。這後宮裏雞毛蒜皮的事,你這個太子便少操些心罷。”皇後拂袖,一杯茶已盡數喝幹,茶盞砰然落在桌上。

梁少鈞冷然道:“悉聽尊便。”

皇後看著那道孑然離去的身影,抓著茶盞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啪”地一聲被摔得粉碎。

這一日傍晚,梁少鈞一身輕裝,低調離宮,去了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