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小的時候,有一天,來了一個乞丐,他按了你家的門鈴,透過窺視孔,我看見你拿錢給他的模樣。他都還沒開口向你乞討,你就迅速、慷慨地把錢給了他,可是,你的神情看起來很煩躁,動作很倉促,好像巴不得他趕快走。你的樣子,仿佛很怕正眼看他似的。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幫助別人的時候那種惶惶不安、羞怯愐腆,很怕人家感謝你的模樣。就是因為這樣,我從來不找你幫忙。沒錯,我知道,隻要我開口,你一定會幫助我的,即使不確定這個孩子是不是你的,你還是會幫助我。你一定會安慰我,給我錢,給我一大筆錢。可是,你的心裏一定暗藏著那種煩躁不安的情緒,想趕快把這件麻煩事從身邊推開。我相信,你甚至會勸我及時把孩子拿掉。這就是我最害怕的,隻要是你的要求,有什麽是我不會照做的呢?我怎麽能拒絕你的請求呢?可是,這孩子是我的全部啊!因為他是你的骨肉;他就像是第二個你,可是又不完全是你:他不像幸福無憂的你,那個我無法擁有的你。但是,你還是給了我另一個永恒的生命,如我所願地植入我的身體,和我的生命結合。現在,我終究還是得到你了。我可以感覺到你的生命在我的血管裏成長,隻要我想要,我隨時可以哺育你,喂養你,愛撫你,親吻你。所以,親愛的,你明白了吧,當我知道自己懷了你的孩子時,我是多麽快樂。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瞞著你,不告訴你這件事,這樣一來,你就再也不會從我身邊溜走了。

“不過,親愛的,我必須承認,這段日子並不完全如我先前所想象的那樣幸福快樂,有好幾個月,我活在痛苦和灰暗中,對人們卑劣的行徑充滿了憎恨。其實,我的日子並不好過。為了不讓親戚發現我的狀況而通知我的父母,在生產前的幾個月,我就不再到店裏去上班了。我也不想向我母親要錢,所以,一直到臨盆前的那段時間,我都隻能靠變賣手頭上的那點首飾來維持生活。生產前一個禮拜,一個洗衣婦從櫥櫃裏偷走了我僅剩的幾枚金幣,我隻好到一家產科醫院生孩子,隻有一貧如洗、無依無靠,或是遭人遺忘的女人,萬不得已才會去那種地方。而我們的孩子,你的孩子,就是在窮苦潦倒的陰暗角落呱呱墜地。那裏簡直就是人間地獄,仿佛另一個世界。我們這些互不相識的人,孤獨地躺在那裏,互相仇視,隻因為有相同的不幸和苦難,才使我們相聚在這個麻醉藥和鮮血味充斥、痛苦的喊叫和呻吟不斷的病房裏。人們加諸窮人身上的淩辱,還有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我在那裏都感受到了。我必須忍受和娼妓同房的痛苦,她們總是惡毒地欺負那些命運相同的病友。我還必須忍受年輕醫生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們臉上老是帶著譏諷的笑,任意掀起蓋在這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單,然後假借醫學研究之名,隨便檢查她們的身體。我也得忍受護士們的貪得無厭。啊,在那裏,不屑的眼神、惡毒的言語,使一個人的尊嚴飽受淩辱。寫著病患姓名的名牌是她唯一可以保有的東西。因為,對醫院的工作人員來說,在**躺著的,不過是一塊抽搐顫抖的肉,隻是一個可以讓人好奇地東摸西摸、隨意觀察研究的對象而已。噢,那些在自己家裏生產,有溫柔的丈夫在一旁守候的產婦絕對無法體會那種感覺,那種獨自生產,孤立無援,仿佛置身於實驗室中任人宰割的感覺!一直到今天,每次在某一本書裏看到地獄這個字眼,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間病房,那間擠得水泄不通、潮濕,充滿呻吟、歇斯底裏的狂笑聲和慘叫聲的病房,那座使羞恥心飽受淩遲的屠宰場。我在那裏吃足了苦頭。

“請你原諒我,原諒我說了這些事。我就隻提這麽一次,以後永遠不會再說了。我整整沉默了十一年,而不久之後,我將永遠沉默,就讓我宣泄這麽一次吧,讓我告訴你,為了得到這個孩子,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這個孩子曾經是我全部的幸福,如今,他躺在那裏,已經停止了呼吸。事實上,過去那些痛苦的時刻,在孩子的笑語聲中,在幸福陶醉之中,早就被我忘得一幹二淨。可是現在,孩子死了,痛苦的經曆又再次從記憶裏複活,所以這一次,我不得不對你傾訴,把心底的痛苦借由哭喊宣泄出來。我並不是在埋怨你,我隻怨上帝,是上帝使我承受的痛苦變得毫無意義。我發誓,我並不怪你,我也從來沒有生過你的氣。即使在我承受陣痛的痛苦,在我忍著羞恥,任憑醫學研究生貪婪地觀看我的身體時,甚至在痛苦把我的靈魂撕裂的那一瞬間,我也沒有在上帝麵前指控過你。我從來沒有後悔曾經和你共度那幾個夜晚,從來沒有否認自己對你的愛情。我始終愛著你,始終讚美著你我相識的那個時刻。就算我事先就知道那種地獄般的時刻,也知道有什麽樣的折磨在等著我,親愛的,為了你,即使再忍受一千次我都願意!”

“我們的孩子昨天死了,然而,你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漂亮的孩子,你的孩子。你甚至沒有機會在路上和他偶然相遇,匆匆看他一眼。因為,自從我生了這個孩子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躲著,避免和你見麵。事實上,我對你的思念變得比較淡薄了,甚至,我覺得自己對你的愛也不像以前那樣狂熱了。至少,在我得到這份上天的禮物之後,我為愛情所受的苦就少多了。我不想讓自己的愛在你和他之間被分割,所以我決定全心全意照顧孩子,不再想你這個離我生命太遙遠的天之驕子,就算沒有我,你也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需要我,他需要人撫養,而且我隨時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摟在懷裏。顯然,我已經擺脫了對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擺脫了我的厄運。是另一個你解救了我的靈魂。隻有在極少的情況下,我的情感才會又卑微地移到你身上。事實上,我隻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每逢你的生日,我都會送一束白玫瑰給你,這些玫瑰,就和當年我們共度第一夜之後,你送給我的那些花一樣。這十年、十一年來,你是否曾經問過,是誰送來的花?你是否曾經回想起,從前,你送過這種玫瑰花給哪個女孩?我不知道,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你的答案。對我來說,能夠一年一次偷偷地把花送給你,借此喚醒你對那個時刻的回憶,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們可憐的孩子。現在想起來,我很後悔自己把他藏起來,不讓你見他。你要是見了他,你一定會愛上他的。你從來沒有看過這個可憐的男孩,沒有看過他微笑,沒有看過他輕輕地張開眼皮,然後用那雙黑亮、聰明的眼睛看我,向全世界投射出一道明亮快樂的光芒。那是你的眼睛啊!噢,他是那麽開朗,那麽可愛。在他那種童稚的天真裏,我看到了你安逸的個性。在他的身上,我可以看到你那靈敏活躍的想象力。他可以一連好幾小時專心玩玩具,就像你在遊戲人生一樣,然後,輕輕皺起眉頭,一本正經地坐著看書。他越長大越像你。你特有的那種兼具嚴肅認真和玩笑戲謔的雙重性格,也漸漸在他身上展現出來了。他越是像你,我就越愛他。他的學習能力很強,是一個好學生。當他說起法文時,就像一隻小喜鵲似的,吱吱喳喳說個不停。他的作業是全班寫得最整齊的,他的相貌是那麽漂亮,穿上黑絲絨衣服或者白色的水兵服時特別英俊。無論走到哪裏,他總是穿得最時髦的一個。每次我帶他去海灘上散步,女人看到他都會停下腳步,摸摸他金色的長發。當他到薩默林滑雪時,人們都會轉過頭來欣賞他。他是這麽漂亮,這麽溫文儒雅,這麽討人喜愛。去年,他進入德萊瑟中學的寄宿學校就讀。當他穿上製服,佩上短劍,看起來就像是十八世紀的宮廷侍童。可是現在,他身上除了一件小睡衣之外,什麽也沒有,我可憐的孩子,他就躺在那裏,嘴唇蒼白,雙手疊在胸前。

“你可能會問我,我怎麽有辦法讓孩子在優渥的環境中成長,怎麽有能力讓他過這種活躍、快樂、富裕的生活?親愛的,我是在黑暗中跟你說話,所以,我不覺得羞恥。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你的,可是,親愛的,你千萬別害怕。我賣身了。雖然我不是去做大家所說的那種妓女,或是站街女郎,不過我還是賣身了。我交了一些有錢的男朋友,還有闊氣的情人。剛開始我去找他們搭訕,後來他們就會主動來找我,你可曾注意到,我長得很美。每一個親近過我的男人都會越來越喜歡我,他們都很感謝我,迷戀我,愛我。可是,親愛的,隻有你,隻有你不是這樣!

“你會因為我向你坦承自己賣身而鄙視我嗎?不會,我知道,你不會鄙視我。我知道,這一切你全都明白。你也明白,我這樣做隻是為了你,為了另一個你,為了你的孩子。在產科醫院的那間病房裏,我了解到貧窮的可怕,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任人踐踏、任人淩辱,永遠是被犧牲的一群。所以,我絕不能讓你的孩子,讓那個聰明美麗的孩子沉淪在充滿社會渣滓、粗俗下流的陋巷之中,絕不能讓他在充斥著髒汙空氣的後院中長大。他那嬌嫩高貴的嘴唇,不應該說低俗的語言;他那白淨的身體,不應該穿上窮人家發黴皺縮的衣服。你的孩子應該擁有一切,應該享有人世間所有的財富,所有的榮華富貴。他應該跟你過同樣高級的生活,應該生活在你的世界裏。就隻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愛人,我出賣了自己的肉體。其實,對我來說,這並不算是什麽犧牲,一般人所謂名譽、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根本毫無意義。我的身體隻屬於你一個人,既然你不愛我,不管我的身體發生了什麽事,我都覺得無所謂。男人的愛撫,甚至他們最熱烈的**,都無法打動我的心靈。他們當中也有些人讓我不得不深表尊敬,而且我也很同情他們的愛情得不到回饋,因為這使我想起自己悲慘的命運。我所認識的這些男人,對我都很體貼。他們都寵我、慣我、尊重我。尤其是那位伯爵,他是個上了年紀的鰥夫,為了讓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讓你的兒子能夠進德萊瑟中學就讀,他四處奔走,托人說情。他愛我,就像愛他自己的女兒。他三番兩次向我求婚,如果我答應了,現在可能已經當上伯爵夫人,在一座迷人的城堡裏扮演女主人的角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孩子將會有和藹可親的父親疼愛,而我身邊也會有一個性情平和、舉止高貴、心地善良的好丈夫。可是,無論他如何懇求,無論我的拒絕如何一再傷他的心,我始終沒有答應他。也許我這麽做是愚蠢的,否則,我現在可能已經在某個地方過著平靜安詳的生活,而我那惹人憐愛的孩子也會好好地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得跟你坦承,我不希望自己被某個人拴住,我要隨時為你保持自由之身。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裏,我還留著往日少女時代的夢:說不定有一天,你還會再次呼喚我到你的身邊,哪怕隻是一個小時也好。而為了這個隨時可能發生的短暫相會,我拒絕了所有追求者的求婚,因為這樣,我才能夠一聽到你的呼喚,就馬上去到你的身邊。我從童年的幻夢中清醒過來以後,我全部的人生除了等待你的召喚,還剩下什麽呢?

“終於,我所企盼的那個時刻來臨了。可是,親愛的,你並不知道,也沒有意識到!因為,即使到了那個時刻,你還是沒有認出我來。你永遠、永遠、永遠都認不出我來了。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遇見你很多次,在劇院裏,在音樂會上,在公園裏,在街上。每次看到你,我的心都會狂跳不止,可是,你的眼光卻隻是輕描淡寫地從我身上掃過。從外表上看起來,我的樣子已經完全變了,那個靦腆的小姑娘,已經蛻變成一個女人,就像他們說的,嬌豔嫵媚,打扮得高雅脫俗,而且被一群愛慕者簇擁著。你怎麽想象得到,我竟然會是當年那個在你燈光昏暗的臥室裏羞怯的少女。有時候,我的伴侶認識你,向你問好。你回禮的同時,眼睛也注視著我,就像是一個客氣的陌生人,眼神裏隻有讚賞,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熟識。我們雖然近在咫尺,卻好像相隔千裏!雖然,那個時候,我幾乎已經習慣了這個事實,習慣了你總是認不出我。可是,有那麽一次,你我之間的疏離讓我痛徹心扉,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當時,我和一個朋友坐在歌劇院的包廂裏,而你剛好就在隔壁的包廂。演奏序曲的時候,燈光變暗了,我沒辦法再看清你的臉,隻感覺到你的氣息就在我的身邊,就跟那天夜裏我們躺在一起的時候一樣,那麽親近。而你的手,你那秀氣纖細的手,正好靠在我們包廂之間鋪著天鵝絨的欄杆上,使我不禁產生一股強烈的欲望,想俯下身去謙卑地親吻一下那隻我深愛的手,那隻曾經溫柔愛撫過我的手!**的音樂一直在我耳邊縈繞,挑動了我的心弦,我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我熱情的雙唇越來越渴望親吻眼前那隻手。我必須拚命挺起身子,拚命控製自己,才不至於出醜。因此,第一幕戲一演完,我立刻要求朋友和我一起離開劇院。我實在無法忍受,在黑暗中和你那麽的貼近,卻像陌生人一樣疏離。

“可是後來,我又得到了一次相同的機會,那也是我這混亂的一生中最後一次機會。差不多是在一年前,你生日的隔天。很奇怪,我還是時時刻刻都會想念你,因為我總是把你的生日當成節日一樣的慶祝。那天,我一大早就出門去買了一些白玫瑰花,像以往一樣,請人送去給你,以紀念那個你早已遺忘的熱情時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車去咖啡館,晚上帶他一起上劇院。我希望,孩子從小就能夠感受到這個日子是神秘而充滿朝氣的紀念日,雖然他並不知道它的意義。第二天,我和我當時的情人待在一起,他是布律恩區一個年輕有錢的商人。當時,我已經和他同居兩年了。他很寵我,對我體貼入微,跟其他人一樣,他也想和我結婚。他是一個有點呆板、柔順親切的可愛男人,送了一大堆禮物給我和孩子,可是,我還是像拒絕其他人一樣拒絕了他的求婚,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

“我們一起去聽音樂會,在那裏遇到了一些精力旺盛的朋友,然後,我們一大群人一起到環城路的一家餐廳吃晚飯。席間,在笑語閑聊之中,我建議大家再到泰柏林的一家舞廳跳舞。其實,我一向對這種燈紅酒綠、花天酒地的場所很反感,平常,要是有人建議到那種地方去,我一定反對。然而這一次,我心裏好像有一股難以解釋的神秘力量,驅使我違背自己的意誌,在大家興高采烈的當時提出這樣的建議,在座的人都很興奮地表示讚成。突然,我感到有一種無以言喻的強烈渴望,仿佛那裏會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在等著我。大家迅速地站起來,像往常一樣順著我的意思,接著我們就到舞廳去,一起喝著香檳。很快的,我的心突然被一種狂躁的感覺淹沒,一種幾近痛苦的興奮情緒。這是一種我從來沒有經曆過的感覺。我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跟著他們一起唱些下流挑逗的歌曲,心裏一直克製不住衝動,隻想跳舞,隻想歡呼。可是,突然間,仿佛有某個冰冷或火燙的東西落在我的心頭,我整個人都崩潰了。你和幾個朋友就坐在鄰桌,正用讚賞和渴慕的眼光看著我,那個眼神總是挑起我心底最真摯的感情。十年來第一次,你又一次用你那天生的、不自覺的**魅力盯著我。我渾身顫抖,手裏的杯子差一點掉了。幸虧同桌的人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哄笑聲和音樂的喧鬧聲掩蓋了我的失態。

“你的眼神變得越來越熱情,看得我渾身發燙,坐立不安。我不確定,到底你終究會認出我,或隻是又把我當成另一個陌生的女人,另一個想追求的新歡?熱血一下子湧上我的臉頰,我心不在焉地響應朋友們的談話。很明顯的,你一定已經留意到,你的眼神擾亂了我,使得我心神不寧。你做了一個不容易被察覺的動作,輕輕地向我點頭暗示,要我到大廳去一下。接著,你故意用誇張的動作付賬,然後跟你的夥伴告別,走了出去,離開前,你再一次向我暗示,你會在外麵等我。我渾身顫抖,好像全身發冷,又好像在發高燒,我沒辦法開口說話,也沒辦法控製我激烈的血液。剛好在這個時候,有一對黑人舞者把腳後跟踩得劈裏啪啦響,嘴裏大聲尖叫著,跳起一種奇怪的新式舞蹈。大家都轉頭看他們,我趁這個機會站了起來,對我的男朋友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然後,我就跟在你後麵走了出去。

“你就站在外麵的大廳裏,站在衣帽間前麵等我。我一出來,你整張臉都亮了起來。你麵帶微笑,快步迎了上來。我馬上就發現,你並沒有認出我來,沒有認出我是當年那個小女孩,也沒有認出我是後來的那個少女。你又一次把我當成初次相遇的女人,當成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來追求。‘我是不是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呢?’你很有自信地問我。從你那種很有把握的姿態,我可以感覺到,你把我當成夜間賣笑的女人了。

“‘好啊!’我說。十多年前,在幽暗的馬路上,那個年輕的少女也是用這種顫抖的聲音回答你:‘好啊!’

“‘那麽,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見麵呢?’你問。

“‘您什麽時候想見我都可以。’我回答。在你麵前,我是不會感到羞恥的。你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就像上次我立刻就答應你的時候一樣。你驚訝之餘,還帶著一點懷疑和好奇。

“‘現在可以嗎?’你有點遲疑地問。

“‘可以,’我說,‘沒問題。’

“我本來打算到衣帽間去拿我的大衣,可是,我突然想起來,我和我男朋友的大衣是一起寄放的,收據還在他那裏。回去向他要收據,勢必要大費周章向他解釋。再說,我也不願意放棄和你在一起的機會,這可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所以,我一刻也不遲疑,隻在晚禮服上披了一條披肩,就這樣走到外麵陰冷潮濕的黑夜,把我的大衣拋到腦後,也把那個溫柔多情的好人拋到腦後。這些年來,都是他在維持我的生活,而我卻當著他朋友的麵,把他當成傻瓜一樣耍了。一個陌生男子隨便一招手,他供養了兩年的情婦竟然就這樣跟著跑了。噢,我內心深處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麽的忘恩負義。我對一個忠誠的朋友所做的事情是多麽卑鄙惡劣。我覺得,我的行為非常荒謬可笑,而我愚蠢的行為,深深傷害了這個善良的人,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創傷。我可以感覺到,我把自己的生活徹底毀掉了。可是,我是那麽熱切地想要再一次親吻你的嘴唇,想要再聽聽你在我耳邊溫柔的甜言蜜語,相形之下,對我來說,友誼又算得了什麽?我的存在與否又算得了什麽?我是這麽愛你,如今,一切都已經消逝,一切都過去了,所以,我才會告訴你這些話。就算我已經躺在病**奄奄一息,我相信,隻要你一聲呼喚,我也會突然湧出力量,站起來,跟著你離去。

“大門外剛好停著一輛出租車,於是我們上了車,直接到你的住處去。我再次聽到你的聲音,我又感覺到你溫柔地貼近我。我和從前一樣,感到目眩神迷,感到天真的歡樂,感到自己被你的柔情淹沒。相隔十多年了,我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再一次爬上樓梯。喔,不,不,我無法向你形容當時的心情。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對每一件事產生了雙重的感受,過去和現在的影像交疊著。恍惚之間,我真正感覺得到的,永遠隻有你。你的房間沒有太大的改變,隻是多了幾張畫,多了幾本書,有的地方換了幾件家具,可是,在我看來,一切還是那麽的熟悉。書桌上擺著一隻花瓶,裏麵插了幾朵玫瑰花,那是我買的玫瑰花,是前一天你過生日的時候,我派人送來給你的,為了紀念一個早已被你遺忘的女人。然而,即使在此刻,她就在你身邊,緊握著你的手,緊緊地擁著你,盡情地吻著你,你還是認不出她來。不過,看到你養著這些花,我就很滿足了。這樣一來,你的生活和我的生命就有了某些聯係,而我愛情的氣息也會圍繞著你。

“你把我緊緊摟在懷裏。我又在你那裏度過了一個銷魂的夜晚。可是,即使我**著身體,你也沒有認出我是誰。我盡情地享受你那熟練的溫存和愛撫,我發現,不管是對情人或是對妓女,你所展現的熱情是一樣的,沒有差別。而你的本性本來就是肆無忌憚放縱你的情欲,揮霍你的情感。你對我是如此溫柔體貼,對一個在舞廳偶然相遇的女人是這樣溫文儒雅,這樣有禮,然而,你同時又能夠縱情地享受**。當我陶醉在過去的幸福中,那一刹那,我又再次感受到你那種獨特的雙重性格:在你充滿自覺、智慧的感情中,卻又帶著肉欲享樂的**。當我還很小的時候,你的雙重性格就俘虜了我。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在**的時候那麽投入,那麽放縱自己,甚至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感情披露無遺,可是事後,竟然也把一切從記憶中永遠抹去,簡直是不近人情的遺忘。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邊的我究竟是誰?是過去那個渴望和你親近的小女孩,還是你孩子的母親,或是一個陌生女人?噢,在這個**的夜,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就和昔日的情景一樣,卻又充滿了令人欣喜的新鮮感。我向上天祈禱,但願這一夜永遠持續下去。

“可是,黎明還是來臨了。我們很晚才起床,你邀我和你共進早餐。一個沒有露麵的用人不動聲色地在餐廳裏擺好早點,我們一起喝茶,閑聊。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用你天生坦率誠摯的態度和我說話。你不提任何不得體的問題,也不對我是什麽樣的人表示好奇。你不問我叫什麽名字,也不問我住在那裏。對你來說,我隻不過是你另一次豔遇,一個不知名的女子,一段熱情的時光,然後,我又會再次消逝在遺忘的煙霧裏。你告訴我,你正在計劃一趟長途旅行,要到北非去兩三個月。原本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不禁戰栗起來,我的耳朵轟轟作響: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切又將被遺忘了!我恨不得撲倒在你的腳前,大喊:‘帶我去吧,這樣,你最後一定會認出我來,過了這麽多年,你終究會認出我是誰的!’可是,在你麵前,我還是一樣,那麽羞怯、膽小,像個奴隸,軟弱無力。我隻能說一句:‘好可惜啊!’

“你露出微笑,望著我說:‘你真的覺得可惜嗎?’

“這個時候,我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怒氣。我站起來,用一種熱切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然後說:‘我愛的那個男人也老是出遠門。’我凝視著你,心裏想:‘現在,現在他就要認出我來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經都顫抖了起來。

“可是,你對著我微微一笑,安慰我說:‘可是,我們這些男人終究還是會回來的。’

“‘是的,’我回答說:‘你們會回來,可是回來以後就什麽都忘了。’

“我說話的語氣裏一定有某種特殊的、激動的情緒。因為你也站起來,以一種又驚訝又憐愛的眼神注視著我。然後,你用手臂摟著我的肩膀說:‘沒有人會遺忘美好的事物,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說著,你用銳利而深刻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想把我的形象牢牢記住似的。我感到你具有穿透力的眼神,好像在探索、偵測、吮吸著我整個生命,那個時候,我相信,失明的人終於要重見光明了。‘他就要認出我來了,他就要認出我來了!’這個念頭使得我整個靈魂都顫抖了起來。

“可是,你還是沒有認出我來。沒有,你沒有認出我是誰,對你來說,從來也沒有像這一瞬間那樣的陌生,否則你絕不會做出那一件幾分鍾之後所做的事情。你吻了我,又一次狂熱地吻我。我的頭發都給你弄亂了,我隻好再梳理一下。我站在鏡子前麵,從鏡子裏看到你做的事情時,我既羞愧又驚恐,幾乎覺得要昏倒了:我看到你不動聲色地把幾張大鈔塞進我的手套裏。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是怎麽控製自己的。我竟然沒有叫出聲來,沒有打你耳光!我從小就愛著你,並且是你兒子的母親,可是,你竟然為了這個晚上付錢給我!對你來說,我隻不過是泰伯林區一個妓女而已,如此而已。你竟然付錢給我!被你遺忘還不夠,我還得遭受到這樣的羞辱。

“我急忙收拾東西。我要馬上離開,我心裏太痛苦了,我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帽子就放在書桌上,放在那隻花瓶旁邊,花瓶裏插著白玫瑰,我送的玫瑰。此時,我心裏又不由自主地產生一股強烈的欲望,我必須再試一次,看看是否能喚起你的記憶:‘你願意給我一朵白玫瑰嗎?’

“‘當然樂意。’說著,你馬上就拿了一朵。

“‘可是,這些花會不會是一個女人,一個愛你的女人送給你的呢?’我說。

“‘也許是吧!’你說,‘我不知道。某個人送給我這些花,我不知道是誰送的,所以我才這麽喜歡。’

“我盯著你:‘也許是某個被你遺忘的女人送的吧!’

“你似乎相當驚愕。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我的眼神乞求著你:‘認出我來,一定要認出我來!’可是,你的眼睛親切地微笑,對於我的暗示渾然無覺。你又吻了我一下。你終於還是沒有認出我來。

“我快步走向門口,因為我感覺到,我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我不想讓你看見我落淚。出去的時候,我走得太急了,走到前廳時,我幾乎和你的仆人約翰撞個滿懷。他迅速而謹慎地讓開,然後幫我拉開前門,讓我出去,然而,就在這一秒鍾,你有在聽嗎?短短的一秒鍾,當我噙著淚水,看著這個蒼老的老人,那一瞬間,他的眼睛突然閃出熟識的光芒。就在這一秒鍾,你仔細聽,就在這一瞬間,老人認出我是誰了。自從我搬家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我,而他竟然認出了我。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麵前,吻他的雙手,因為他認出我了。然而,我隻是把那些使我萬分痛苦的鈔票匆忙地從手套裏掏出來,塞在他手裏。他渾身顫抖、驚慌失措地看著我,也許,在這一秒鍾,他對我的了解比你一輩子對我的了解還多。每個人都遷就我、寵愛我,大家都對我很好,隻有你,隻有你把我忘得幹幹淨淨,隻有你,隻有你從來不曾記得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們的孩子。除了你,現在我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愛了。可是,你是我的什麽人呢?你從來也沒有認出我是誰,你從我身邊走過,就好像是跨過一道河水。你把我踩在腳下,就像是踩著一塊石頭一樣。你總是一直往前走,丟下永遠守候的我。曾經有一度,我以為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飄忽不定的你。可是,他畢竟是你的兒子,一夜之間,他就殘忍地丟下我走了,自顧自地到外地去旅行。他也把我遺忘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我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還要孤單。我一無所有,你身上的東西我一樣也沒有。再也沒有孩子,沒有一句話,沒有你的筆跡,沒有任何記憶中的位置。即使有人在你麵前提到我的名字,我相信,你就像聽到陌生人一樣沒有任何感覺。我對你來說,雖生猶死,我為何不幹脆死了算了?既然你已離我而去,我為何不遠遠地走開?不,親愛的,我不是埋怨你。我並不是想把我的悲苦丟進你充滿歡樂的生活裏。別擔心,我不會再來煩你了。請原諒我,此時此刻,我必須一吐我心裏的積怨,因為,我的孩子死了,孤獨地躺在那裏,沒有人理睬。就這一次,我必須和你談一談,然後,我會安靜地回到我的黑暗裏,就像這些年來我一直默默地待在你的身邊。可是,隻要我活著,你永遠也聽不到我的哭喊。隻有等我死去,你才會收到我這份遺書,這份來自一個女人的遺書,她愛你勝過所有的人,而你從來也沒認出她。她始終在等著你,可是你從來不曾召喚她。也許,也許你以後會想召喚我,而我將無法再忠心耿耿地響應你了,因為我已經死了,再也聽不到你的呼喚了。我沒有留給你半張照片,沒有給你留下一個印記,就像你什麽也沒有留給我。今後,你將永遠也認不出我,永遠也認不出我。活著的時候,我的命運是如此,死後,我的命運也是一樣。我不會要你在我臨終之前來看我。我要走了,你並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的長相。你在遙遠的地方,不知道我即將死去,這樣我才能死得輕鬆。如果我的死亡會帶給你痛苦,我就無法安心地死去。

“我再也寫不下去了……我覺得腦袋好沉重……我的四肢疼痛,我正在發燒。我想我必須馬上躺下來。也許,過一會兒,這陣痛苦就會過去,也許老天爺會對我開一次恩,我用不著親眼看著他們把孩子抬走……我實在寫不下去了。永別了,親愛的,永別了。我要謝謝你,不管一切事情如何演變,過去那樣子就很好了。直到我咽下最後一口氣為止,我都要感謝你。我很好,因為,要說的我都說了,你現在知道了,不,你隻是感覺到,我是多麽地愛你。而我最安慰的是,我沒有連累到你。你美好光明的生活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的死也不會增添你的痛苦……親愛的,這讓我感到很安慰。

“可是誰……誰還會在你每年生日時送你白玫瑰呢?啊,花瓶將要空空地擺在那裏。一年一度在你四周吹拂的微弱氣息,我輕微的呼吸,也將就此消散!親愛的,聽我說,我請求你……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請求……請為我做這一件事,每年生日的時候,在那個每個人總會想到自己的日子裏,去買一些玫瑰花,插在花瓶裏。照我說的去做吧,親愛的,就像別人一年一度為紀念死去的心愛的人所做的彌撒一樣。可是,我已經不再相信天主了,我不要別人幫我做彌撒,我隻相信你,我隻愛你,隻想在你身上繼續活下去……唉,一年就隻活那麽一天,就像我從前活在你的身邊一樣……全然寂靜地活著。我求你,照我說的去做,親愛的。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請求,也是最後一個請求。我感謝你……我愛你,我愛你……永別了。”

他顫抖著雙手,把信放下。然後他凝神沉思,想了很久。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個鄰家的小女孩,一個少女,一個夜總會的女人,可是這些回憶模糊不清,混亂不堪,就像嘩嘩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塊石頭,閃爍不定,變幻莫測。陰影不斷湧來,又倏忽散去,終究無法拚出完整的圖形。他勾起一些情感上的回憶,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他似乎夢見過所有這些影像,常常在深沉的夢裏見到,然而,也隻是夢見而已。

他的眼神忽然落到前麵書桌上的那隻藍花瓶上。瓶裏是空的,這些年來,第一次在他生日這一天花瓶是空的,沒有花。他悚然一驚,仿佛覺得有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陰冷的氣流從另外一個世界吹進了他寧靜的房間。他感覺到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情,百感千愁一時湧上他的心頭,他隱約想起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她飄浮不定,然而熱烈奔放,猶如遠方傳來的一陣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