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一點,這艘大郵輪就要從紐約起航,開往布宜諾斯艾利斯。起航前的時刻,船上就像往常一樣,人潮洶湧,喧騰擾攘,一片混亂。前來送行的人努力從人群中擠開一條路,和朋友道別。送電報的男孩歪戴著帽子,在大廳裏東奔西跑,高喊旅客的名字;一箱箱的行李、一束束的鮮花被送到船上,孩子們瞪大眼睛,一臉好奇地在甲板通往船艙的樓梯間跑上跑下。甲板上,樂隊依舊氣定神閑地演奏著,仿佛對四周的喧鬧視若無睹。我避開擁擠的人群,站在旅客比較稀少的散步甲板上,和一個朋友聊天。當時,似乎有攝影機的閃光燈在附近閃了幾下,顯然,船上來了某個大人物,新聞媒體搶著在開船之前訪問拍照。

朋友轉頭看了一下,笑了笑說:“嘿,船上可來了一個稀有的怪客,那個人是琴多維奇。”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顯然不知道他說的人是誰,於是他又繼續說:“梅克·琴多維奇,世界國際象棋冠軍,他馬不停蹄地跑遍全美國,參加國際象棋大賽,從東岸一路征討到西岸,打敗無數高手,現在,他就要到阿根廷去,迎接另一次勝利的榮耀。”

老實說,我對這位年輕的世界棋王沒什麽印象,也沒有聽說過他如流星般躥起的傳奇生涯。我的朋友平常就比較注意報紙上的小道消息,因此,對於名人八卦、軼聞瑣事都能夠信手拈來,如數家珍。大約一年前,琴多維奇以閃電般的速度在棋壇上嶄露頭角,聲名如日中天,不下於曆史上早期的國際象棋大師,如阿廖辛、卡帕布蘭卡、塔爾塔柯威爾、拉斯科、波哥留勃夫等前輩。一九二二年,十歲的雷斯赫夫斯基在紐約舉行的世界國際象棋大賽上一舉成名,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像他一樣,從默默無名的小子,在極短的時間裏迅速崛起棋壇。直到琴多維奇出現,才再度造成另一股旋風,震驚棋壇。其實,從琴多維奇所表現出來的智能,沒有人能夠料到他在國際象棋上會有如此驚人的成就。琴多維奇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很快就傳遍了世界:原來,在日常生活中,這位世界棋王連句子都寫不好,幾乎很難得有一個字拚得正確。有個憤憤不平的棋手冷嘲熱諷地說:“除了下棋以外,他在各方麵的表現近乎白癡,根本就是無知。”琴多維奇出生在南斯拉夫南部,他的父親是一個窮苦潦倒的船夫,在多瑙河沿岸擺渡維生。有一天晚上,他父親的小船被一艘滿載穀物的大駁船撞沉了。父親死後,他們那個偏僻小村子的神父看他很可憐,就收留了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小琴多維奇額頭很寬,沉默寡言,反應遲鈍,送他到村子裏的學校上課,他似乎學不來,因此,好心的神父隻好讓他留在家裏,很盡心地教他讀書識字,彌補他失學的不足。

可惜,無論神父怎麽努力,也無濟於事。神父曆經千辛萬苦,教梅克學字母,教了幾百次,梅克還是眼神呆滯地望著那些字母,仿佛從來沒有見過。他腦筋遲鈍,全無記性,無論什麽科目,再怎麽簡單他還是記不住。一直到了十四歲,他還要扳手指頭算數字。眼看著這個大男孩就要變大人了,卻連讀書看報都還十分費勁兒。然而,沒有人會說他脾氣古怪或冥頑不化,因為,他真的很聽話,提水、劈柴、下田幹活、打掃廚房,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別人交代的事,他一定不辱使命,盡管動作實在慢得讓人忍不住要發脾氣。然而,最讓這位好心的神父惱火的,卻是這個怪異的年輕人似乎對什麽都漠不關心。除非別人特意叫他做點事,否則他就整天無所事事。他從來不問問題,也不跟別的小孩子玩,如果別人不清清楚楚告訴他要做什麽,他都永遠不會自己去找事做。家裏的雜事做完之後,梅克就坐在家裏發呆,一臉茫然地盯著四周的牆壁,活像草地上的綿羊,埋頭隻顧著吃草,對周遭的一切無動於衷。每天傍晚,神父總是叼著鄉下農夫的長煙袋,擺起國際象棋盤,和警察局的巡官廝殺三回合。這個金黃頭發的小夥子老是不吭一聲地蹲在旁邊,半睜著沉重的眼皮,一副沒睡飽的樣子,漫不經心地看著棋盤上的方格子。

一個冬天的夜晚,這兩個老朋友就像平常一樣,埋首棋盤,殺得渾然忘我。這個時候,街上傳來雪橇的鈴聲,一輛雪橇沿著村子的街道風馳電掣,越跑越快,朝神父家飛奔而來。一個農夫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頭上的帽子蓋滿了雪花。他的母親已經奄奄一息,他請求神父趕緊到他家裏去,趁母親還有一口氣的時候,為母親舉行臨終塗油禮。神父毫不猶豫,立刻就跟他走了。當時,巡官杯子裏的啤酒還沒有喝完。他點起一袋煙,穿上長筒毛皮靴,準備回家。這時,他忽然發現,梅克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盯著那盤未下完的棋局。

“怎麽了,小夥子,想下完這盤棋嗎?”巡官半開玩笑地問他,根本就認定這個睡眼惺忪的小夥子連棋子怎麽走都不知道。男孩有點害羞地抬頭看看他,點了點頭,然後,坐到神父的位子上。才走了十四步,巡官就被殺得毫無招架之力,而且,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是因為不小心才輸掉這盤棋。第二盤,結果還是一樣。

“巴蘭的驢子開口說話了!”神父回到家之後,驚訝得大叫起來。接著,他告訴那個不太熟悉《聖經》典故的巡官:根據《聖經》裏的記載,兩千多年前也曾發生過一次類似的奇跡,一個不會說話的人突然開口說話,言語中綻露著智慧的光芒。盡管夜已深沉,神父還是抗拒不了內心的**,硬要那個半文盲的學生陪他廝殺一盤。梅克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殺得潰不成軍。他的棋路頑強、緩慢、冷靜,始終低垂著額頭寬闊的腦袋,盯著棋盤,頭抬也不抬。他的棋下得很沉穩,沒有半點破綻。接下來的幾天,無論神父或是巡官怎麽努力,仍沒有一盤棋能夠贏他。神父心裏比誰都清楚,他這個徒弟在其他方麵都很低能,然而,現在他比任何人都好奇,不知道這種單方麵的奇特天賦能不能經得起更嚴厲的考驗。神父把梅克帶到村子的理發師那裏,把他那一頭淩亂不堪,像稻草一樣的黃頭發修剪整齊,幫他打扮打扮,讓他看起來像個人樣。然後,他駕著雪橇,載著梅克到附近的小鎮。神父知道,小鎮的大廣場有一家咖啡館,裏頭有個角落經常聚集著一群真正的國際象棋好手,隨便哪一個都比自己強得多。神父把這個滿頭黃發、臉頰通紅的小夥子推進咖啡館時,裏頭的客人起了一陣不小的**。這個十五歲的年輕人身上反穿著羊皮大衣,腳上穿著沉甸甸的長筒皮靴。他怯生生地一個人站在角落裏,眼睛看著地板,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後來,有人把他叫到一張國際象棋桌旁邊,要他下棋。第一盤,梅克輸掉了,因為,他和好心的神父下棋時,從來沒有見識過所謂的“西西裏開棋法”。第二盤,他就和在場最厲害的棋手打成了平手。從第三盤、第四盤開始,在場的棋手輪番上陣,結果一個個都敗在他手裏。

南斯拉夫南部的鄉下小鎮,很難得發生什麽令人振奮的事。因此,對在場圍觀的民眾來說,這個初出茅廬的鄉下小夥子居然一舉打敗了所有的高手,成為新的棋王,真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當時,所有的人一致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個小神童留下來過夜,以便把國際象棋俱樂部其他的會員找來,更重要的是,這件消息一定要趕快傳到城堡裏,讓老伯爵西姆奇克知道。老伯爵也是個狂熱的棋迷。神父看著自己的養子,內心油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驕傲。發現自己的孩子是個天才,當然很開心,不過,他不能因此就忽略了自己的職責。他還得趕回村子,主持星期天的主日彌撒。最後,他答應讓梅克自己一個人留在鎮上,接受進一步的考驗。棋手們出錢,讓小梅克住在旅館裏。那天晚上,梅克生平第一次看到抽水馬桶。隔天是星期天,午飯後,旅館的國際象棋室擠滿了人。連續四個鍾頭,梅克一直坐在棋桌前麵,不發一語,始終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一個接一個,在場的國際象棋高手被他殺得全軍覆沒。後來,有人提議來一場“圍剿戰”。大夥兒費了不少唇舌,好不容易才讓這個反應遲鈍的小夥子明白,所謂的“圍剿戰”,就是要他同時和好幾個棋手對戰。他一弄懂這種棋戲的規則之後,立刻就接受了挑戰。他踩著沉重的步履,從一張桌子移到另一張桌子,皮靴在地板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同時和八個人對戰,隻輸了一盤。

國際象棋俱樂部的成員立刻展開熱烈的討論。嚴格說來,這位新誕生的棋王並不是鎮上的一分子,不過,至少他已經喚起了吾國吾民的共同情感與榮譽感,鎮上的人都把梅克視為自己人。沒想到地圖上可能很難查到的無名小鎮,有一天會破天荒地誕生一個名人,走上世界的舞台,使它也跟著揚眉吐氣,沾上光彩。有一個名叫柯勒的經紀人,平常隻能做做軍方的生意,介紹一些沒什麽名氣的女演員、女歌星到營區裏的俱樂部表演,這一次,他向鎮上的人宣稱,隻要有人願意提供一年的補助,他願意帶這個年輕人到維也納去,向一個他認識的世界棋王拜師學藝,學習國際象棋的種種竅門與奧秘。六十多年來,老伯爵西姆奇克幾乎天天下棋,卻從來沒有遇到過梅克這樣奇特的對手,因此,他立刻毫不猶豫地捐出這筆巨款。那個星期天,這位船夫的兒子就此宏圖大展,展開他震驚世人的棋手生涯。

半年後,梅克就洞悉了國際象棋的奧秘,技巧出神入化。不過,他卻有一個奇特的弱點,後來漸漸傳遍整個國際象棋界,飽受眾人的冷嘲熱諷。原來,琴多維奇無法在腦海中下棋,光憑記憶,他恐怕連一盤棋也下不了,套句行家的話,他根本不會下盲棋。他缺乏想象力,沒有能力在大腦無遠弗屆的思維空間裏想象一麵棋盤。他眼前一定要擺著一麵畫了六十四個方格的白色棋盤,以及三十二個棋子,他才有辦法下棋。即使當他名滿天下的時候,他還是隨身攜帶著一副折疊式的袖珍國際象棋,這樣一來,當他在棋場上和對手一爭高下,或是遇到難解的局麵時,就可以把小棋盤拿出來,眼睛看著棋子,思考下一步。這雖然是個微不足道的小瑕疵,卻足以顯示出他缺乏想象力,因而在國際象棋的小圈子引發一些蜚短流長,就好像一個傑出的演奏家或指揮家,如果光憑記憶不看樂譜,就無法演奏,一樣會引來閑言閑語。

然而,這個古怪的小毛病阻擋不了梅克在棋壇上平步青雲,躥升為耀眼的巨星。十七歲時,梅克已經奪得十幾場國際象棋比賽的錦標,十八歲更成為全匈牙利的冠軍,到了二十歲,他登上了世界國際象棋冠軍的寶座。他的對手絕大多數都是頂尖的高手,他們無論在心智、想象力和氣魄上都遠遠超過他,可是,碰到他那種堅毅冷酷的思考邏輯,還是紛紛敗下陣來。就好像拿破侖敗給了笨拙遲鈍的科圖索夫,而漢尼拔大帝敵不過菲比斯·康克塔特一樣。

根據古羅馬曆史學家利瓦伊的記載,康克塔特和梅克很像,從小就表現出漠然和笨拙的特質。在國際象棋史上,我們可以在曆代的大師身上看到各種不同類型的心智能力,他們集哲學家與數學家的特質於一身,精於計算,充滿想象,有著與生俱來的創造力。沒想到,國際象棋的殿堂,居然闖進一個異端分子,一個舉止笨拙、愣頭愣腦的鄉下小夥子,躋身在曆代心智卓越的大師行列裏。就連那些最狡猾的記者也休想從他嘴裏套出半句有意義的話,好用來刊登在報紙上。雖然,琴多維奇說不出什麽警世名言,他本身的妙事趣聞卻大大彌補了記者們的遺憾。在棋桌上,琴多維奇是毋庸置疑的大師,然而,一離開棋桌,那些陰陽怪氣的行徑,就無可避免地成為眾人的笑柄,他也就幾乎成了讓人發笑的小醜。盡管他身上穿著高級的黑禮服,打著華麗的領帶,上麵還別了一枚鑲著珍珠的、有點刺眼的領帶夾,指甲也修剪得細致平整。可是,外表打扮得再光鮮亮麗,他的言行舉止顯示出,他依然是那個土裏土氣的鄉下小男孩,不久之前還在村子裏幫神父打掃房間。他仗著自己的天賦和名氣,拚命賺錢,能賺多少就賺多少,拿錢的動作笨手笨腳,粗魯的本性表露無遺。那種貪得無厭的模樣,國際象棋界的同好看在眼裏,都感到既可笑又憤慨。他巡回各地參加比賽,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總是住在最便宜的旅館裏。隻要有人肯付錢,再怎麽破爛寒磣的俱樂部請他去下棋,他都來者不拒。他同意廠商把他的肖像印在肥皂的廣告上,甚至同意別人花錢借用他的名義,出版了一本叫作《國際象棋哲學》的書,完全不理會對手的冷嘲熱諷。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個家夥連三個像樣的句子都寫不出來,更別說寫書了。實際上,那本書是一個很有生意眼光的出版商,請加裏西亞一個默默無名的窮大學生寫的。絕大多數性情堅忍的人都不懂得什麽叫作可笑,琴多維奇也不例外。登上世界棋王的寶座之後,他就自以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大人物了。他認為自己打敗了所有頭腦聰明、學識豐富的演說家和作者,認為自己在他們那一行比他們更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賺的錢比他們還多,種種想法使他由一開始的局促不安,變成虛張聲勢的冷漠傲慢。

“其實,在短短的時間裏就名滿天下,怎麽可能不衝昏他那個空洞的腦袋?”最後,我的朋友舉了幾個典型的例子,說明琴多維奇的自我膨脹,純粹是一種孩子氣的虛榮心。他說:“一個來自巴那特的二十一歲鄉下小夥子,隻要在木製的棋盤上移動幾顆棋子,一星期就能夠賺進一大筆錢,比村裏所有的人一整年砍木材做苦工賺的錢還多,你說,他怎麽可能不變得虛榮呢?再說,如果你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過林布蘭特、貝多芬、但丁和拿破侖這樣的人物,難道你不會很容易就以為自己很偉大嗎?這個小夥子的智能有限,他的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接連好幾個月,他沒有輸過一盤棋,而且,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國際象棋和金錢之外,還有其他有價值的東西,因此,他的自我陶醉一點也不稀奇。”

聽完朋友的話,我不禁對這個怪異的天才感到十分好奇。我一向對形形色色的偏執狂很感興趣,所謂的偏執狂就是那些沉溺在某種單一想法裏的人。因為,一個人越是把自己局限在狹小的範圍內,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也就越接近無限。表麵上看起來,他們這種人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他們就像白蟻一樣,用獨一無二的材料,為自己建構了一個非比尋常、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這艘船起航之後,下一站將停靠在裏約熱內盧,航程預計十二天。因此,我毫不掩飾地告訴朋友,我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研究這個怪人,把這個隻有單方麵智能的特殊樣本,放在顯微鏡底下仔細觀察。

“你可別太樂觀,”我的朋友提醒我,“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從琴多維奇嘴裏套出半點可供心理分析的材料。這個狡猾的鄉下小夥子表麵上看起來笨得無可救藥,其實骨子裏聰明絕頂。他隻運用一種簡單的方法,就把自己防衛得滴水不漏。他的方法,就是隻和出身背景相同的南斯拉夫鄉親談話。他會到船上的小酒吧去找和他一樣的人聊天。他和別人接觸時,隻要一察覺到對方是受過教育的人,就會像烏龜一樣縮回自己的殼裏。這樣一來,就沒有人能夠到處吹噓,說他又聽到琴多維奇說了什麽傻話,也沒有人可以大肆宣揚,琴多維奇是一個大草包,完全沒有教養。”

事實上,我的朋友料得很準。在船開航之後的第一天,我就發現,除非你用很粗魯的方式,死纏爛打,否則,你根本不可能接近他。偏偏我根本就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有時候,你會看到他在船艙最上層的散步甲板上溜達,兩手叉在背後,一副顧盼自雄,不可一世的姿態,活像畫像裏的拿破侖。此外,他繞著甲板散步的時候,速度飛快,如果你想和他說幾句話,幾乎要跑著才追得上他。而且,他從來不到船上的大廳、酒吧和吸煙室。我向船上的服務員打聽,才知道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裏,麵對一張大棋盤,演練棋局,仔細研究每一步棋。

三天後,我開始按捺不住了。他那種高超的自我防衛技術,遠超過我企圖接近他的決心。這輩子,我一直沒有機會和一個國際象棋王麵對麵接觸。我內心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渴望分析琴多維奇這種類型的怪人,我越來越覺得,他那種奇特的思考模式真是非常不可思議。這個人居然能夠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把自己的頭腦局限在狹小的空間裏,守著六十四個黑白方格。根據我的經驗,我完全了解這種被稱為“帝王遊戲”的國際象棋所具有的神秘魅力。在人類所發明的各種遊戲中,隻有國際象棋不是靠偶然的運氣來決定勝負。唯有靠著智慧,或者某種特殊的心智能力,才能夠在國際象棋的遊戲中戴上勝利的桂冠。然而,把國際象棋稱為一種遊戲,難道不會矮化了國際象棋,侮辱了它的高貴嗎?國際象棋不也是一種科學、一種藝術,一種介於兩者之間、難以界定的東西嗎?就仿佛穆罕默德的靈柩懸宕在天地之間一樣。國際象棋難道不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混合體嗎?它包含了種種矛盾,既古老,卻又無比新奇。它的基本結構是機械的,不過,必須靠著人發揮想象力才能夠發揮作用。它受限於範圍狹窄的幾何空間,然而,組合方式卻有無限的可能。它的發展永無止境,卻又不可能帶來任何成果。它是沒有結論的思想,沒有答案的數學,沒有作品的藝術,沒有實體的建築。盡管如此,事實已經證明,比起世上一切書本和創作,這種遊戲在本質上更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曆久不衰。唯有國際象棋突破了種族與時空的藩籬,屬於每一個時代、每一個民族。沒有人知道,上帝把國際象棋賜給人類,究竟是為了給我們消遣解悶、磨煉智慧,還是為了鼓舞我們的精神。它從何而來,又將如何結束?

國際象棋的規則非常簡單,連小孩子也學得會,任何一個生手都可以試試看。然而,能夠縱橫在那些永恒不變的狹小方格裏的人,必須是特殊的天才。這些人擁有獨一無二的國際象棋稟賦,擁有特殊的天分。他們所擁有的想象力、耐心和技巧,就像數學家、詩人和音樂家一樣,隻有程度的不同,組合結構的不同而已。

過去有一個時代,相術的研究十分流行。當時,像加爾醫師(德國人,“顱相學”的創始人)這樣的人可能會把某個國際象棋大師抓來,剖開腦袋,看看這些天才的灰色大腦裏,是否有特殊的紋路,是否有某種國際象棋肌理或國際象棋瘤塊,是否和一般人的腦殼有明顯的差異。像琴多維奇這種天才,必然會讓加爾醫師之流的骨相學家趨之若鶩。這個人的智能幾近於停滯,卻顯現出特殊的天分,就像巨大的岩石中,有一絲黃金礦脈一樣。

原則上,我一直很清楚一個事實,那就是,時間證明,這麽獨特、精巧的遊戲必然會產生獨特的高手。然而,我還是很難想象,甚至無法想象,一個頭腦靈活的人會把自己的一生局限在狹窄、由線條所構成的黑白方格的世界裏;我無法想象,前後左右移動三十二顆棋子,居然能夠成為某些人的終生誌業;我無法想象,居然有人因為用一種新的開棋法,先走馬而沒有先走卒,就把這件事當成豐功偉業;我無法想象,居然有人因為國際象棋年鑒的某個小角落裏刊登了自己的名字,就認為自己的聲名永垂不朽;我無法想象,一個人,一個智力高超的人,竟然耗費了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歲月,把自己所有的心智力量永無止息地投入一件荒謬的事情,挖空心思追逐一顆木製的國王棋子,把它逼到一麵木製棋盤的角落;我無法想象,一個人窮畢生之力追逐棋子,居然能夠不發瘋。

如今,這樣一個怪異的天才,或是謎樣的笨蛋,竟然和我坐在同一艘船上,和我隻相隔六個船艙。這輩子我從來不曾如此接近這樣的人物。我對人類心智的奧秘一向滿懷好奇,甚至可以說,這種好奇已經變成強烈的**,然而,悲哀的是,我竟然沒有辦法和他接觸。於是,我想出一大堆匪夷所思的計策:也許,我可以用激將法,刺激他的虛榮心,冒充一家大報社的記者訪問他;或者,我可以利用他貪得無厭的心理,邀他去蘇格蘭訪問,展開巡回比賽,大撈一筆。最後,我終於想起獵人常用的伎倆。獵人經常模仿山雞**的叫聲,引誘山雞上鉤,屢試不爽。如果你想引起一位國際象棋大師的注意,還有什麽方法比假裝自己會下棋更有效?

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認真研究過國際象棋這門藝術,原因很簡單,我下棋純粹是一種消遣,一種輕鬆愉快的遊戲。如果我曾經在棋盤邊坐上個把鍾頭,相信我,那絕對不是為了絞腦汁,相反的,我是為了在頭腦緊繃之後,讓自己放鬆一下。真正的棋手下棋都是玩真的,而我下棋完全是抱著玩樂的心情。下棋就像談戀愛一樣,一定要有一個對手,可是當時,我不知道船上是否找得到另一個國際象棋迷。為了引蛇出洞,我在吸煙室裏設下一個簡單的陷阱。雖然我太太下棋的技術比我還差,不過,我們還是一起坐在棋桌旁邊,等獵物上門。果然,才走不到幾步棋,就有人從旁邊經過,停下來看我們下棋。沒多久,又來了第二個,問我們可不可以讓他在旁邊看。最後,終於有人開口向我挑戰,要我和他下一盤。我終於如願以償,找到渴望的對手了。

他名叫麥肯納,是從蘇格蘭來的采礦工程師。據說,他在加利福尼亞鑽探石油,發了一筆大財。麥肯納身材不高,體格壯碩,方方正正的下巴,看起來十分結實,牙齒很堅固。他看起來紅光滿麵,原因之一,大概是他之前喝了不少威士忌。這個人肩膀奇寬,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簡直像個古羅馬競技場的鬥士。即使在下棋的時候,他那種威武雄壯的氣勢依然十分引人注目。麥肯納是那種誌得意滿、自命不凡的人。像他這種人,即使是一場無足輕重的比賽,他還是把勝敗看得比什麽都重。失敗對他的自尊心是一種莫大的傷害。在過去的生活中,他早已習慣與人拚鬥,讓自己出人頭地,因此,現實中的成功,使他變得趾高氣昂。這個魁梧壯碩的家夥充滿了優越感,他認為沒有人夠資格反抗他,甚至於,他認為反抗就是對他的侮辱。第一盤,他輸了。他臉色很難看,開始發脾氣。他用一種很霸道的口氣,臉紅脖子粗地解釋說,他隻是一時失神,才會輸掉這盤棋。到了第三盤,他又輸了,他就怪隔壁客廳太吵。每次輸了棋,他一定要求再下一盤,死不認輸。起初,他那副輸不起的模樣讓我覺得有點好笑,到後來,我開始有點受不了了。不過,我還是硬著頭皮忍受這位老兄,因為,我一定要達到目的,把那位世界棋王引到我們旁邊來。

到了第三天,我的計謀終於成功了,可惜,隻成功了一半。可能是琴多維奇經過散步甲板的時候,在舷窗外麵看到我們下棋,也可能是他心血**,忽然想到吸煙室來逛一逛,總之,當他看到兩個外行人在他麵前耍玩他最得意的絕技時,就不由自主地走過來,隔著幾步的距離,瞄了棋盤一眼,看我們在玩什麽把戲。當時,正好輪到麥肯納出手。光看這一步棋,琴多維奇心裏就有譜了。原來隻是兩個門外漢在班門弄斧,對他這位大師級的人物來說,根本不值得再看下去。他的態度,顯然就像我們在逛書店的時候,翻到一本寫得很爛的偵探小說,連翻都懶得翻,就隨手往下丟一樣。他從我們旁邊走開,走出吸煙室。我心裏暗忖:“他掂了掂我們的斤兩,覺得我們不夠看。”想起他那種冷漠鄙夷的眼光,我心裏有點不舒服。為了發泄火氣,我告訴麥肯納:“看起來,我們的世界棋王顯然不欣賞你剛剛走的這步棋。”

“什麽世界棋王?”

我告訴他,剛才有一位先生從我們旁邊經過,看到我們下棋,臉上一副不屑的表情,那個人就是琴多維奇,世界國際象棋冠軍。我又說,其實,我們也不需要因為他瞧不起我們而傷心,忍一忍就過去了,反正在人家眼裏,我們不過是兩個窮光蛋,沒什麽好挑剔的。出乎我意料,麥肯納對我隨口編造的話反應異常激烈。他立刻激動起來,忘了我們還在下棋。你可以感覺到,他那種旺盛的企圖心已經在沸騰了。他說,他根本不知道琴多維奇在船上,既然知道了,那他非得跟琴多維奇下一盤不可。他這輩子隻跟一位國際象棋冠軍交過手,不過,那一次還有另外四十個人,一起和那位棋王進行車輪戰。即使是車輪戰,也是嚇得心驚膽跳,而且他還差一點就贏了。他問我是否認識這位國際象棋王,我說,我不認識。他又問,我是否願意過去和他打個招呼,邀他過來下一盤。我拒絕了。我告訴他,理由很簡單,因為,據我所知,琴多維奇不太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而且,像他這樣的大師,怎麽可能有興趣和我們這種三流的棋手下棋呢?

看來,對麥肯納這種自尊心極強的人來說,我實在不應該用三流棋手之類的話來刺激他。聽我這樣一說,他果然發火了,很憤怒地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大吼著說,他不相信,琴多維奇會拒絕一個紳士禮貌的邀請,他一定會想辦法把琴多維奇請來。在他的要求之下,我大略說了一下這位世界棋王的為人風格。話還沒說完,麥肯納就耐不住性子,丟下還沒有下完的棋,跑到上層甲板去追琴多維奇。當時,我又一次感覺到,像他這種體格魁梧的大漢,一旦想做什麽事,不管我說什麽都攔不住的。

我坐在那邊等,心情很緊張。過了十分鍾,麥肯納回來了,看起來心情不怎麽愉快。

“怎麽樣?”我問他。

“你說得沒錯,”麥肯納有點懊惱地說,“他真的不是討人喜歡的人,沒什麽紳士風度。我向他自我介紹,說明自己的身份,可是,他連手都不肯伸出來和我握一握。我試著告訴他,如果他願意和我們來一場車輪戰,船上的全體乘客都會感到無上的光榮。沒想到,他的態度十分強硬,不近人情。他說,很抱歉,他的經紀人和他簽了合約,合約上聲明,在旅行期間,除非是有報酬的表演賽,否則他不準和任何人下棋。而且,每下一盤棋,至少要付給他兩百五十元美金的酬勞。”

我笑了起來。“我實在難以想象,在一張棋盤上把一顆棋子從黑格子移到白格子,居然是一種賺錢的事業。我想,你大概就客客氣氣地跟他說再見了吧!”

然而,麥肯納看起來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比賽定於明天下午三點,地點就在吸煙室。希望我們兩個到時候不要輸得太難看,一下子就被他殺得片甲不留。”

“你說什麽?你真的答應付給他兩百五十元美金了?”我驚叫起來。

“為什麽不呢?他就是靠這個吃飯的。如果我牙齒痛,而船上正好有一位牙醫,我總不能平白無故要他幫我拔牙齒吧!他說得沒錯,我本來就應該付錢給他。無論是哪一個行業,真正的行家通常是最精明的生意人。對我來說,做生意越直截了當越好。我寧願付現金給這位琴多維奇,也不願意接受他的施舍,還要和他說謝謝。更何況,我在我們的俱樂部裏也常常輸錢,每次輸的錢還不止兩百五十元美金,而且,對手還不是世界棋王呢!我想,‘三流棋手’輸給世界棋王,應該不是什麽丟臉的事。”

我感到很驚訝。“三流棋手”這個字眼隻不過是我隨口說出來的,沒想到對麥肯納的自尊心造成這麽大的傷害。不過,既然他打算自掏腰包,付錢享受這種昂貴無比的娛樂,對於他這種虛榮心,我也就不妄加批評了。再說,由於他這種虛榮的個性,我終於有機會和我朝思暮想的人碰麵。我們很快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四五位先生,他們都自稱是國際象棋的愛好者。為了這場比賽,我們除了定下比賽用的桌子,還把附近的幾張桌子包下來,這樣一來,我們就不會被進進出出的旅客幹擾了。

第二天,我們這一夥人準時抵達現場,一個也沒少。琴多維奇正對麵的座位理所當然地讓給麥肯納。為了紓解緊張的心情,他一根接一根地猛抽濃烈的雪茄,不時很焦慮地看著手表。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位世界棋王足足讓我們等了十分鍾才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用這種方式出場,才能突顯他那種高人一等的架勢。之前,我的朋友就告訴過我他的事,因此,我早就料到他會來這麽一手。

他從容不迫、安安靜靜地走到桌子旁邊。他甚至不肯自我介紹,那種倨傲的態度仿佛在告訴在場的人:“我是什麽人,你們都知道,至於你們是誰,我根本懶得知道。”接著,他擺出一副專業的架勢,用冷冰冰的口氣,開始安排下棋的事宜。由於船上的棋盤不夠,沒有辦法進行車輪戰,因此他建議我們合力對付他。他說,他每走一步棋,就會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桌子旁邊,不會影響我們商議。因為船上沒有搖鈴,我們下完一步棋,可以用湯匙敲一敲茶杯,請他過來。他建議,如果沒有人反對的話,每一步棋最多隻能考慮十分鍾。在他的麵前,我們忽然都變成了小學生,乖乖接受了他所有的建議。

抽簽之後,琴多維奇抽中黑子。我們先走一步,而他連坐都不肯坐,站著回了我們一步棋,就立刻走回他的桌子,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隨手翻著一本雜誌。

這盤棋實在乏善可陳。不出所料,我們果然被他殺得毫無招架之力,總共才走了二十四步棋,就一敗塗地。其實,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世界棋王輕而易舉地打敗六個泛泛之輩,本來就是稀鬆平常的事。然而,琴多維奇那種倨傲的態度卻讓我們十分反感。他擺明要讓我們覺得,對付我們這些人,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每次他走到桌子旁邊,都故意漫不經心地向棋盤瞄一眼,對我們視若無睹,仿佛我們隻是桌子旁邊的幾顆木頭棋子。那種態度就好像把骨頭扔給一隻癩皮狗的時候,連看都懶得看它一眼。我心裏想,他實在可以厚道一點,不必那麽刻薄。他可以很大方地指出我們的錯誤,用友善一點的態度給我們一點鼓勵。然而,這盤棋下完之後,這個冷血棋王沒有多說什麽,他隻說了一聲“將軍”,就直挺挺地站在桌子旁邊,等著看我們會不會要他再下一盤。碰到這種厚顏無恥、傲慢粗魯的人,你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本打算跟他比比手勢,表示這場交易已經結束,雖然很高興跟他交手,不過,對我來說,一切到此結束。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坐在我旁邊的麥肯納忽然以沙啞的聲音說:“再來一盤!”我差點被他氣死。

麥肯納挑釁的口吻,讓我嚇了一跳。那一刹那,他的姿態很像一個殺氣騰騰的拳擊手,失去了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可能是琴多維奇盛氣淩人的態度激怒了他,也可能是他病態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傷害。然而,不管是什麽原因,麥肯納整個人完全走了樣。由於情緒太激動,他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額頭上方,鼻孔張得大大的。他的額頭冒出鬥大的汗珠,緊咬著嘴唇,一條很深的皺紋從嘴角延伸到突出的下巴。我注意到,他眼中冒出一團無法壓抑的怒火,這讓我感到有點不安。如果你去過賭場,你會看到有些賭徒猛加籌碼,可是,連開了六七注他要的牌始終沒有出現時,你就會在他們眼中看到那種怒火。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麥肯納的好勝心已經沸騰,他會永遠追著琴多維奇下棋,酬金加一倍、加兩倍,甚至傾家**產,他也在所不惜,至少要下贏一盤棋,他才會罷休。如果琴多維奇繼續陪他玩下去,那麽,他會發現,麥肯納簡直是一座大金礦。在船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他至少可以從這座金礦挖出好幾千塊美金。

琴多維奇臉上依然不動聲色,很斯文地說:“聽候差遣。這一盤,輪到各位先生下黑子。”

第二盤,情況和第一盤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這邊的人數比上一盤多了一些,因為好幾個好奇的旅客跑過來圍觀,看起來聲勢相當浩大。麥肯納兩眼緊盯著棋盤,仿佛想用他求勝的意誌力去感化那些棋子,叫它們一定要贏似的。我可以感覺到,隻要能夠盡情地大喊一聲“將軍”,擊敗那個冷酷無情的對手,他會很樂意花掉一千美金。很奇怪的是,他那種激昂的意誌力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我們所有的人。現在,每走一步棋,我們都比前一盤討論得更熱烈,爭執到最後一刻,才肯拿湯匙敲一下茶杯,叫琴多維奇回到桌子旁邊,後來,我們終於走到了第十七步,令我們驚訝的是,整個局麵忽然顯得對我們相當有利,因為我們已經成功地將卒子從第三線QB6的位置移動到倒數第二格QB7的位置上。現在,我們隻要再把它推到QB8的位置,它就會變成第二個王後。不過,這種局麵顯然太過有利,反而讓我們很不放心。大家都有點懷疑,這個看似有利的局麵,很可能是琴多維奇故意設下的陷阱,因為,他預見棋局的能力比我們強多了。然而,盡管我們拚命地研究討論,還是看不出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最後,規定的時間快到了,我們隻好下定決心,走一步險棋。當時,麥肯納已經把卒子拿起來了,準備放在最後一個方格裏,忽然,他覺得有人迅速抓住他的手臂,用一種很激動的語氣,悄悄地對他說:“老天!千萬別走這步棋!”

我們都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我們後麵站著一個年紀大約四十五歲的男人,他的臉瘦瘦尖尖的,看起來有點蒼白。我一下子就認出這張像石灰一樣蒼白的臉,先前在甲板上散步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了。幾分鍾之前,我們正全神貫注地討論下一步棋該怎麽走,他可能就是那個時候走到我們這一群人裏麵。發現我們所有人都看著他,他立刻繼續說:“如果你現在把那個卒子變成王後,他會立刻把主教移到QB8的位子,吃掉你們的王後。接下來你們一定會用騎士吃掉他的主教。可是,這個時候,他會把他的卒子移到Q7的位子上,威脅你們的城堡。就算你們用馬將他的軍,這盤棋你們還是輸定了。再走個九步十步,你們就會被他將軍。1922年,在匹斯提恩舉辦的循環賽上,阿廖辛幾乎就是用同樣的手法打敗了波哥留勃夫。”

麥肯納吃了一驚,放下手上的棋子,和每個人一樣,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兩眼發直,盯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守護天使,這個人在十步棋之前,就能夠預見一盤棋的結局,想必是第一流的高手,說不定和琴多維奇一樣,正準備去參加比賽,爭奪棋王的寶座。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刻,他突然現身,加入戰局,簡直就像上帝顯現神跡一樣。第一個清醒過來的人是麥肯納。

“那你說該怎麽走呢?”他很激動地壓低了聲音問。

“先別忙著進攻,目前,你們最好先防衛。首先,把國王從危險的地區撤出來,從KKt1移到KR2。接下來,你們的對手大概會轉從側麵進攻。不過,你們可以把城堡從QB1移到QB5。這樣一來,他又要多走兩步棋,而且會失去一顆卒子,結果,他就會失去整盤棋的優勢。最後,這盤棋會變成卒子對卒子的局麵,隻要你們防守得當,就可以和對手打成和局。對你們來說,這已經是最理想的結局了。”

聽完他的話,我們又驚訝得合不攏嘴。他算得又快又準,令人讚歎,仿佛他麵前有一本棋譜,而他隻不過是一步一步照著念似的。由於他的參戰,我們居然和世界棋王打成了平手,簡直是奇跡。我們不由自主地站到兩邊,以免擋到他的視線,妨礙他看棋。麥肯納又問了一遍:“照你這樣說,我應該把國王從KKt 1移到KR2?”

“沒錯,這樣走最保險。”

麥肯納遵照他的指示下了這步棋,然後,我們拿起湯匙敲敲茶杯。

琴多維奇就像平常一樣,優哉遊哉地走到桌子旁邊,朝棋盤瞄了一眼,然後,他把國王旁邊的卒子從KR2移到KR4。他走這步棋,完全在我們這位神秘幫手的預料之中。接著,這位神秘人物又開始激動地小聲說:“走城堡!把城堡從QB8向前移到QB4。這樣一來,他就不得不保護他的卒子,不過,沒用了,他已經扳不回局麵了。你不要管他的另外一顆卒子,隻管進攻,把騎士從QB6推進到Q4,這樣一來,你們雙方又恢複勢均力敵的局麵了。全力猛攻,別再防守了。”

我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對我們來說,他講的話仿佛是一種深奧難懂的外國語言。不過,麥肯納已經被他迷住了,想也不想,完全遵照他的指示下了那步棋。然後,我們又敲敲玻璃杯,把琴多維奇叫過來。這一次,他沒有馬上還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猶豫。他盯著棋盤,顯得有些緊張,然後,走了一步棋。這步棋,完全在我們這位陌生朋友的預料之中。琴多維奇正準備轉身走開時,他忽然做了一件令我們感到意外的事。他抬起頭,看看我們這夥人,顯然是想弄清楚,我們這夥人當中,究竟是誰能夠如此強而有力地反擊他。

從那一刻起,我們的情緒越來越激昂,幾近於沸騰。之前,我們和琴多維奇下棋的時候,根本沒有人相信我們有可能擊敗他,可是現在,我們發現,我們竟然有機會殺殺琴多維奇那種冷漠的傲氣,每個人都興奮得熱血沸騰。我們的新朋友已經告訴我們下一步棋該怎麽走,可以把琴多維奇請過來了。當我拿起湯匙敲敲玻璃杯的時候,手指頭輕微顫抖。現在,我們已經扭轉了頹勢。之前,琴多維奇一直站著和我們下棋,現在,他開始猶豫,猶豫了很久,最後終於坐下來。他緩慢沉重地坐到椅子上。這個舉動,顯示他原先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已經瓦解了,至少在表麵上,他已經被迫和我們處於平等地位。他緊緊盯著棋盤,思索良久,沉重的眼皮微微張開,我們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當他全神貫注思考的時候,嘴巴不知不覺地張開,圓圓的臉孔顯露出呆滯的表情。琴多維奇思索了幾分鍾,終於下了一步棋,然後站起來。我們的朋友立刻輕輕地說:“這步棋是拖延戰術!很高明!不過,不要理它!犧牲一顆棋子,逼他也放棄一顆棋子,這樣一來,雙方就打平了,連上帝也幫不了他了!”

麥肯納按照他的指示,走了這步棋。我們這夥人早已成了無關緊要的旁觀者,隻能看著兩個高手你來我往。他們走的幾步棋,在我們看來隻是棋子在棋盤上移動,根本看不懂其中的奧妙。走了七八步棋之後,琴多維奇思考了很久,終於抬起頭對我們說了句話:“和局!”

那一刹那,四周忽然陷入無邊的寂靜。突然間,你可以聽到海麵上的波濤洶湧,大廳裏的收音機傳來輕柔的爵士樂,人們在散步甲板上走動的聲音,以及從窗外吹進來的輕柔風聲。每個人都停住呼吸。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令人難以置信,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這位神秘的陌生人竟然能憑著自己的意誌力,在一盤快要輸掉的棋賽裏逼和了世界棋王。麥肯納身體往後一靠,嘴裏噓了一大口氣,很得意地大叫一聲:“哈!”我又看了琴多維奇一眼。在走最後幾步棋的時候,我就發現他的臉色似乎有點蒼白。不過,他很懂得控製情緒。他依然泰然自若,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很平靜地用手把棋盤上的棋子撥開,問我們:“各位先生還想不想下第三盤?”

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口氣聽起來很平靜,不帶任何感情,一副談生意的姿態。然而,奇怪的是,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是看著麥肯納,而是死盯著我們那位神秘的救星。就好像一匹馬從騎士的姿勢就可以判斷他夠不夠高明,同樣的,從最後的幾步棋當中,琴多維奇想必已經發現他真正的對手了。我不自覺地隨著琴多維奇的眼光,好奇地看著這位神秘的陌生人。然而,就在這位陌生人還來不及想,來不及回答的時候,激動萬分的麥肯納已經得意洋洋地朝著他開口大喊:“那還用說嗎!不過,這一盤你要單獨下,由你一個人來對付琴多維奇!”

然而,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令人料想不到的事。這位奇特的陌生人用緊張的眼神凝視著棋盤。當他發現所有的人都在看他,又聽到麥肯納那種熱情的呼喊,忽然顯得有點畏懼,似乎有點難為情。

“不行不行,各位先生,”他結結巴巴地說,顯得有點驚慌失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絕對辦不到……我已經二十年,不對,二十五年沒有下過棋了,我剛剛才發現,自己多麽粗魯,沒有經過各位的同意就介入你們的比賽。請原諒我的魯莽,我絕對不會再打擾各位了。”我們還來不及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他就已經從人群中走開,走出了吸煙室。

“我不相信,這絕對不可能!”麥肯納用拳頭猛敲了一下桌子,激動得大喊,“那個人說他二十五年沒有下過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算得出五六步棋,算得出對手的策略。沒幾個人有這種本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不是嗎?”麥肯納不自覺地轉向琴多維奇,問他這個問題。可是,世界棋王還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這件事我無從判斷,不過,無論如何,這位先生棋下得很不尋常,很有意思。這就是為什麽我要給他另一次機會,讓他顯顯本事。”說完,他懶洋洋地站起來,用他慣有的生意人口吻補了一句,“要是那位先生,或是各位先生明天還想再來一盤,下午三點之後,我會在這裏恭候大駕。”

我們都忍不住笑起來。我們每個人都心裏有數,琴多維奇這個家夥絕對不是因為生性慷慨,才會給我們的朋友機會。這種幼稚的說辭,無非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敗。這樣一來,我們反而更渴望看到這個傲慢自大的家夥被人羞辱。我們原本是一群愛好和平、慵懶閑散的遊客,那一刹那,我們的內心突然燃起一股狂野熾熱的戰鬥意誌。在這艘船上,在這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上,世界棋王將會在我們手下俯首稱臣,而這個新聞將會透過通訊社傳遍全世界。我們都沉醉在這個令人振奮的幻想中。更何況,這位不速之客正好在關鍵的時刻加入戰局,解救了我們,而他的態度如此羞怯、謙遜,卻又散發出一種偉大棋手的自信,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一切,使得這整件事充滿了神秘的魔力。這位神秘的陌生人究竟是誰呢?莫非這又是一次偶然的機緣,我們又遇上了一個至今尚未被發掘的國際象棋天才?或者是,他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大師,可是為了某種不明原因,他隱瞞了他的身份?我們很熱烈地討論種種的可能性。我們所提出的假設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然而,再怎麽匪夷所思也無法解釋,為什麽他的棋藝如此精湛,他卻如此羞怯,他那番表白如此驚人。這種怪異的組合就像一團謎。不過,討論到最後,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絕對不能放棄重新大戰一場的機會。我們決定想盡辦法,誘使那位神秘的救星第二天再和琴多維奇對陣。麥肯納拍胸脯答應,這場比賽的酬金由他來承擔,而我負責代表大家向他表達我們的請求,因為,我們已經從服務生那裏打聽到他是奧地利人,是我的同胞。

我很快就在散步甲板上找到臨陣脫逃的神秘人物,他躺在臥椅上看書。在還沒有靠近他之前,我先趁機觀察他。他靜靜地躺著,又尖又瘦的腦袋靠在枕頭上,看起來有點疲倦。他那張長得還算年輕的臉顯得異常蒼白,兩鬢也全都白了。看到他的模樣,我內心還是感到有點兒震驚。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一定是在一夕之間變老的。我才剛靠近他,他就很客氣地站起來自我介紹。他一說出他的姓,我就立刻知道他的來曆。擁有那個姓的家族是奧地利一戶曆史悠久的名門望族。我記得,這個家族的某個成員是音樂家舒伯特的好朋友,還有一位是奧國老皇帝的禦醫。當我向這位B博士表明我們希望他接受琴多維奇的挑戰時,他顯然大吃一驚。原來,他根本沒有想到,剛剛跟他廝殺的對手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世界棋王,而且還差一點打贏。不知道為什麽,他似乎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他一次又一次地問我,是否確定他的對手是大名鼎鼎的世界棋王。我很快就感覺到,他對這場比賽有點興趣了。不過,我也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有教養的人,如果他知道這場比賽要是輸了,麥肯納必須承擔酬金的損失,他一定會猶豫。為了不刺激他,我決定還是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B博士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答應參加比賽,不過,他要我提醒我的朋友們,不要對他的能力抱太大的期望。

他的臉上露出夢幻般的表情,微笑著說:“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按照所有的規則來下棋。你一定要相信,我上次告訴你們,從學生時代到現在,也就是二十多年來,我沒有碰過國際象棋,這是千真萬確的,我並不是假惺惺地謙虛。而且,就算當年,我也不過是平庸的棋手。”

他說話的態度是那麽自然,我一點也不懷疑他的真誠。不過,我告訴他我很驚訝,因為曆代國際象棋大師下過的棋局,他竟然都能記得一清二楚。我問他,不管怎麽說,至少在理論上,他對國際象棋有過深入的研究吧?B博士的嘴邊又浮現夢幻般的詭異笑容。

“深入研究?天曉得!大概就是這樣吧!我確實深入研究過國際象棋,不過,當時的情況非常特殊,甚至可以說是絕無僅有。這是一個相當錯綜複雜的故事,是我們這個偉大美好的時代一段小小的插曲。如果你能夠忍受我嘮叨半個小時,我就告訴你吧。”

說著,他指著旁邊的臥椅要我坐下。我很樂意地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四周半個人也沒有。B博士把看書用的老花眼鏡拿下來,放在旁邊,開始說故事。

“剛剛你提到,你也是維也納人,你記得我們家族的姓氏,實在太客氣了。不過我猜你大概沒有聽說過我們家的律師事務所。那家事務所原本是我父親和我一起經營的,後來又由我自己一個人經營。你沒有聽過這家事務所是因為我們根本不理會刊在報紙上的那一類案件,而且,原則上,我們也盡量避免接受新客戶。事實上,我們後來根本就不再從事一般的律師業務,隻擔任一些大修道院的法律顧問,管理他們的財產。我父親過去是天主教政黨的一員,和修道院的關係很密切。如今,帝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不妨告訴你一件秘辛。我們還曾經受過委托,管理皇室某些成員的資產。我有一位叔叔是皇帝的禦醫,另外一位是賽登史特蘭修道院的院長。我們家族和皇帝以及教會的關係可以追溯到兩代以前,而皇家客戶對我們的信任,也從老一輩延續到我們身上。因此,我們隻要維係這種關係,就可以過日子了。我們的工作,也不過就是管好他們的財產。這是一種隱秘的工作,必須悄悄地進行,不可宣揚。擔任這樣的工作,隻需要具備絕對保密和忠誠這兩種特質,而我的父親正好具備這兩種特質。他是一個世故老練、心思細密的人,因此才能夠成功地在通貨膨脹的年代,在帝國沒落之後,為我們的委托人保存可觀的財產。後來,希特勒上台,控製了德國,開始侵吞教會和修道院的財產。因此,我們開始和國外談判和交易,希望至少能挽救一些可動資產,以免於遭到沒收。關於皇室和教廷的秘密政治交易,我們兩個人所知道的遠比外界所想象的多。可是,正因為我們的事務所很隱秘,再加上我們兩個人行事很低調,小心謹慎,刻意避免和保皇派來往,才得以避開好管閑事的人的猜忌。事實上,在那些年代,奧地利當局從來沒有想到,我們那間坐落在四層樓上、很不起眼的事務所裏,一直有皇室的秘密信使進進出出,收送一些很重要的信件。

“然而,早在納粹黨開始武裝軍隊侵略全世界之前,他們就已經在德國鄰近的每一個國家,建立了一支秘密的特務部隊。這支危險的部隊和正規軍一樣訓練有素,部隊的成員都是一些受過傷害、飽受輕視和羞辱的人。每一間辦公室、每一家企業,都有他們部署的所謂‘細胞’;每一個政府機構,甚至在布爾福斯和舒茲尼克私人辦公室裏,都有他們的間諜和特務。就連我們那間不起眼的事務所都有他們的密探,隻可惜,我發現得太晚。其實,這個人不過是個可憐蟲,一個無能的辦事員。當初,有一位神父介紹他來,而我們雇用他,也不過是為了讓我們的事務所對外看起來像一間正常的辦公室。我們交付他的工作,不外是些無關緊要的差事,例如,跑跑腿、接接電話、整理整理文件。當然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文件。我們從來不讓他拆郵件,所有重要的郵件都是由我親自打字,而且隻打一份,不留副本。每一份重要的文件我都會帶回家,而且,秘密談判的地點一定在修道院院長的辦公室,或是我叔叔的禦醫辦公室。由於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到家,那位密探根本收集不到任何情報。然而,很不幸的,從一些偶然的蛛絲馬跡中,這個野心勃勃、自命不凡的年輕人慢慢發現,我們不信任他,而且背著他在做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可能是因為我不在辦公室的時候,有一位信差不小心說漏了嘴,說出‘陛下’兩個字,而沒有按照我們的約定稱呼‘貝恩男爵’。也可能是因為,這個惡棍違背我的指示,偷拆我們的信件。反正,在我開始懷疑他之前,慕尼黑或柏林當局就已經指示他監視我們。一直到很久以後,我被捕入獄了,我才回想起來。當初,他剛到辦公室的時候,做起事情懶洋洋的,在最後的幾個月裏,他忽然工作得很賣命。我回想起,有好幾次,他硬要幫我把郵件送到郵局去。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是有點疏忽,不過話說回來,在我們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外交家和將軍,最後還不都是被希特勒的爪牙給暗算了嗎?

“在舒茲尼克宣布辭職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希特勒占領維也納的前一天,我就被禁衛軍逮捕了。這件事足以證明,蓋世太保不知道已經注意我多久了。還好當時我從收音機聽到舒茲尼克的辭職演說時,就把所有最重要的文件燒毀。而其他的文件,還有一些修道院和兩位大公爵存放在國外的財產憑證,全部被我藏在放髒衣服的籃子裏,交給忠心耿耿的老女管家,送到我叔叔家裏。在希特勒的爪牙闖進我家之前的最後一分鍾,我做完了這些事。”

說到這裏,B博士停下來,點了一根雪茄。火柴點亮時,我看到他右邊的嘴角抽搐了幾下。之前,我就已經注意到這種現象。我發現這種抽搐每隔一兩分鍾就會重複一次。這種抽搐很輕微,轉眼就消失了,不過,在那一瞬間,他的臉看起來顯得很不安。

“我想,你大概以為我要告訴你那些集中營的事情吧。我們這些忠於舊帝國的奧地利人都被送到那些集中營裏,飽受屈辱、拷打和折磨。不過,你猜錯了,這些事情並沒有發生在我身上。我被當成另外一種囚犯。希特勒爪牙把那些不幸的人關在一起,用盡一切手段折磨他們的肉體和心靈,把壓抑多年的怨氣和不滿都發泄在他們身上。不過,我很幸運,沒有受到那種待遇。我被歸為另外一類。我們這一批人為數很少,納粹黨希望從我們這些人身上榨取金錢,或是套取重要的情報。當然,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蓋世太保根本沒有什麽興趣。不過,他們一定發現,我們這些人是他們主要敵人的財產代理人、管理人和心腹。他們想從我身上套取犯罪的證據。他們可以用這些罪證向修道院提起公訴,證明他們隱瞞財產。他們利用這些罪證,控告皇室的成員和所有在奧地利為皇室犧牲奮鬥的人。他們懷疑,而且也有證據顯示,我們所經手的大部分資產都還藏得好好的,他們很難侵占。因此,他們第一天就把我叫去,打算用他們那些屢試不爽的方法,從我的口中套出秘密。由於他們想從我們這些人身上榨取金錢和重要情報,所以,我們沒有被送到集中營去,而受到特殊的待遇。你大概還記得,我們的首相和羅特希爾德男爵都沒有被送進圍著鐵絲網的集中營,因為納粹分子打算向他們的親戚勒索幾百萬元。他們備受禮遇,被安置在‘大都會飯店’裏。蓋世太保的總部也設在那裏。他們每個人住一間單人房,甚至連我這樣的小人物也受到同樣的禮遇。

“一個人住一間大飯店的房間,聽起來很人道,對不對?不過,相信我,他們心裏想的絕對不是什麽人道。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重要人士’關進二十個人一間的冷冰冰的營舍,反而讓我們住大飯店溫暖舒適的單人房,這是一種更陰險的手段。他們並沒有施行拷打或酷刑,他們打算用一種更細膩、更惡毒的手段來套取他們想要的情報。那是人類所能想象出來的最殘酷的手法:把一個人徹底孤立。他們並沒有把我們怎麽樣,隻是把我們放置在絕對的虛無之中。每個人都知道,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像虛無一樣,對人類的心靈造成巨大的壓力。他們根本不需要用拷打和酷刑來對付我們,他們隻要把每一個人分別關進絕對的真空中,關進徹底與外界隔絕的房間裏,讓我們的內心產生壓力,就可以逼我們開口了。

“第一眼看到那個房間時,我並沒有不舒服的感覺。房間有一扇門、一張床、一張椅子、一個洗臉盆和一扇裝著欄杆的窗戶。房間的門從早到晚都鎖著,桌上不準有書和報紙,不準有鉛筆和紙張。窗外是一道防火的磚牆。一種絕對的空虛圍繞著我,無論是在身體上,或是在心靈上。他們把我身上的東西全部拿走。他們拿走了我的手表,不讓我知道時間;拿走了我的鉛筆,不讓我寫字;拿走了我的小刀,免得我割腕自殺;甚至連香煙也拿走了,不讓我有任何安慰。除了守衛,我沒有見過任何人。就是連守衛也不準跟我說話,不準回答我的問題。我聽不到人的聲音。從早晨到夜晚,從夜晚到清晨,我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的感官都得不到任何輕微的刺激。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整天和四五樣不會說話的東西為伍,例如桌子、床、窗戶和洗臉盆。我徹底地與世隔絕。我就像潛水員一樣,坐在潛水球裏,置身在寂靜無聲的黝黑大海裏。我甚至感覺到,那條唯一可以聯係外界的繩索也被割斷了,我永遠無法脫離這無聲的海,回到水麵。我沒有事情可做,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四周是一片無止境的真空,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虛無,我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爬上爬下。然而,即使是沒有形體的思想也需要一個支撐點,否則就會開始瘋狂地繞圓圈,自我追逐。即使是思想也無法承受虛無。從早到晚,你永遠在期待什麽事情發生,然而,永遠不會有事情發生。你不停地等待、等待、等待,不停地想、想、想,直到你頭痛欲裂。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你始終是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

“整整兩個星期,我活在沒有時間,與世隔絕的世界裏,要是當時戰爭爆發了,我也不會知道。我的世界裏隻有桌子、門、床、洗臉盆、椅子、窗戶和牆壁。我不停地盯著同一麵牆壁,同一張壁紙。由於看的時間太長,壁紙的鋸齒形圖案的每一個線條,仿佛被人用鋼刀刻在我大腦最深層的皺褶裏。最後的審訊終於開始了。他們突然把你叫出去,你根本不知道當時是白天還是晚上。他們帶著你穿過幾個走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裏。後來,你突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張桌子前麵,對麵坐著幾個穿軍服的人。桌上放著一堆紙,那是一個檔案,你不知道裏麵的內容是什麽。接著,他們開始審問你,問題有真有假,有的很直接,有的很迂回,有的是聲東擊西,有的是陷阱。你回答問題時,可以聽到他們的手指頭邪惡地翻弄那些文件,而你不知道裏麵寫的是什麽。那些惡毒的手在紙上寫了一些東西,而你不知道他寫了些什麽。不過,在這場審訊中,讓我感到最害怕的,是我永遠猜不透,這些蓋世太保究竟知道多少我的事務所處理過的業務,猜不透他們到底還想從我口中套出什麽。之前,我已經告訴過你,在最後一刻,我已經將足以當成罪證的文件交給我的女管家,送到我叔叔家裏。可是,他究竟收到了沒有?我們那個雇員究竟打聽到多少秘密?他們到底攔截到多少信件?這段時間,在由我們代理業務的德國修道院裏,他們究竟從哪一位笨神父嘴裏套出了多少線索?他們反複地盤問:我為哪一家修道院買過哪些證券?我和哪些銀行有業務往來?我認不認識某某人?我是否收到過從瑞士或是其他地方寄來的信?因為我猜不透他們究竟知道了多少,因此,每回答一個問題都得承擔嚴重的後果。如果有某件事情是他們還不知道的,而我承認了,可能就會連累別人受害。如果我說了太多謊,我自己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