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審訊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審訊之後,我還要回到那一片虛無之中,回到同一個房間,裏麵還是同一張桌子,同一張床,同一個洗臉盆,同樣的壁紙。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努力回想審訊的情形,思考我應該怎麽回答,才是最聰明的。我會盤算下一次我應該說什麽,才能夠彌補前一次說錯的話,以免引起他們的懷疑。我反複地思考,仔細回想我向審判官說的每一句口供,仔細回想他們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回想自己的每一句回答,我試著去揣測,我所說的哪些話可能被他們記錄下來,可是我心裏明白,我永遠也猜不出來。然而,這些思維一旦在這個空房間裏運轉,就會永無止境地在我的腦海盤旋,引發種種的聯想,連睡覺也得不到安寧。每次被蓋世太保審訊完,我自己的思想也會同樣地折磨我,同樣的毫不留情,反複不停地偵訊、追問、淩虐。這種折磨比接受審訊更可怕,審訊一個小時就會結束,可是,由於孤獨的煎熬,腦海裏的自我審訊卻是永無止境。我的身邊,永遠隻有桌子、洗臉盆、床、壁紙和窗戶。沒有任何可以讓我分心的東西,沒有書,沒有報紙,看不到別的人,沒有鉛筆可以寫點什麽,沒有火柴棒可以拿來玩玩,什麽都沒有、沒有、沒有。
“當時,我才發現,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在房間裏是多麽聰明惡毒,對心靈的摧殘是多麽嚴重。關在集中營裏,你可能要用手推車去推石頭,直到雙手破皮流血,直到你的雙腳凍僵。你可能必須和二十多個人擠在一起,擠在又臭又冷的小空間裏。然而,在那裏,你可以看到許多臉孔,看到田野,看到廣場,看到樹林,看到星星。你永遠有一些東西可以看。然而,在這個小房間裏,身邊的事物永遠不會改變,絕對不會改變,令人難以承受的不變。在這裏,沒有東西可以幫助我擺脫我的思想,擺脫我病態的思考循環。這就是他們的企圖。他們企圖借著我的思想來掐住我的脖子,使我感到窒息,直到我無法呼吸,最後,我隻好把自己的思想放出來,招出一切,招出他們想知道的一切,把別人供出來,把所有的情報供出來。我漸漸感覺到,在這種虛無的恐怖壓力下,我的神經開始鬆懈了。當我意識到這種危險,我就拚命繃緊神經,努力去找事情來分散注意力。為了讓自己有事情可以做,我開始在記憶裏翻尋,回想記得的任何東西,例如民歌、童謠、學校裏聽到的笑話,或是民法裏的條文。後來,我嚐試演算數學題目,在腦海裏加減乘除任何想到的數字,然而,在一片虛無之中,我沒有力氣集中自己的思緒。那些老問題依然不停地在我腦海裏纏繞。他們知道多少?我昨天說了些什麽?下次我應該說什麽?
“這種難以形容的情況整整持續了四個月。四個月,寫在紙上很簡單,隻有三個字。說起來也簡單,四個月,也不過三個音。隻要一瞬間,我們的嘴唇就可以發出這些音。然而,沒有人能夠形容,沒有人能夠衡量,沒有人能夠向別人描繪,在一種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永恒中,四個月究竟有多長。你無法向任何人解釋,你四周的虛無、真空,那種空無一物是如何使人崩潰,使人毀滅。每天看到的老是同樣的桌子、床、洗臉盆和壁紙,別的什麽也看不到;四周永遠是無邊的寂靜,永遠看到同一個守衛,把飯送進來,連看也不看你一眼;永遠是同樣的思想在你的腦海中,在虛無之中盤旋,直到你發瘋為止。我越來越感到不安,因為,從某些細微的征兆,我發現自己的心智陷入混亂。最初,我被偵訊的時候,頭腦還是很清楚。回答問題的時候,泰然自若,思慮細密,那種雙重的思緒還很清楚。我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而現在,就連最簡單的句子,我也說得結結巴巴。當我在招供的時候,整個人像中了邪似的,眼睛一直盯著在紙上書寫的那支筆,仿佛說的話能跟上那支筆。我感覺到我的力量漸漸消失了,最後的一刻一步步向我逼近,為了救自己,我會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說出來,甚至說更多。為了擺脫令人窒息的虛無,我會出賣十二個人,說出他們的秘密。而我自己除了能夠短暫的喘息之外,什麽也得不到。有一天晚上,我已經承受不了了。當時,守衛正好在我快要崩潰的時候送飯來,於是,我忽然朝著他的背後大叫:‘帶我去偵訊!我什麽都說!我什麽都招了!我要告訴他們文件和錢在哪裏!我都說!什麽都說!’好在他已經走得很遠,沒有聽到我的話。也許他根本不想聽我說話。
“就在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發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我得救了,至少在一段時間裏,我得救了。當時是七月底,一個陰霾昏暗的下雨天。我之所以清楚記得每一個細節,是因為我被帶去偵訊的時候,經過走廊,雨水正好打在玻璃窗上。每次,我都要站在審訊室前半部的房間裏等很久。這也是他們的手段之一。他們會突然在半夜裏把你從房間叫出去,突然要審訊你,讓你神經緊張。然後,當你做好了心理準備,集中意誌,理清神誌,準備對抗他們的時候,他們又會叫你坐在那邊等,無謂地等了又等,一等就是一個鍾頭、兩個鍾頭、三個鍾頭,讓你精疲力竭,心力交瘁。我還記得,那一天是星期四,七月二十七日,他們讓我等得特別久。我在那個房間足足等了兩個鍾頭。我之所以連日期也記得這麽清楚,有一個特別的原因。因為,我在那裏站了兩個鍾頭,站得兩腿都僵硬了(當然,他們是不準我坐下的)。房間正好掛著一本日曆。你無法想象,當時我是多麽渴望看到任何印刷的東西,看到一些書寫的文字,因此,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牆上那行字‘七月二十七日’,幾乎想一口把它們吞下去,刻在我的腦海裏。然後,我又繼續等,不停地等,眼睛緊盯著門,看它到底什麽時候會打開。同時,我也一直在思考,那些審訊官這次會問我什麽樣的問題?而我心裏也明白,他們打算要問的問題,一定和我心裏所預期的問題完全不一樣。
“盡管如此,站在這裏等待,雖然是一種折磨,卻也有另一種幸福,另一種喜悅。因為,再怎麽樣,這個房間畢竟和我住的那個房間不一樣,這裏比較寬敞,有兩扇窗戶,比我的房間還多一扇,而且沒有床,沒有洗臉盆,窗台上也沒有那道我不知道看了幾百萬次的奇怪裂縫。門上油漆的顏色也不一樣,牆邊放著另外一張小沙發,左邊是一個檔案櫃,還有一個裝著衣鉤的衣架,衣鉤上吊著三四件濕漉漉的軍用大衣,大概是那些折磨我的家夥穿的。這樣一來,我就有新鮮東西可以看了。我如饑似渴的眼睛終於又可以看點別的東西了,它們貪婪地抓住每一個小地方。我仔細觀察大衣上的每一個皺褶,例如,我注意到,有一件大衣的濕領子吊著一滴小水珠。你或許會覺得非常可笑,我怎麽會去注意這麽無聊的事情,可是,我可真的是以十分荒唐的激動心情在期待,等著看這滴水珠最後會不會順著皺褶流下來,或者,它是否抵抗得了萬有引力,能夠在衣領上多停一下子——接連好幾分鍾,我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滴水珠,仿佛我的命運就靠它來決定。等到這滴水珠終於滾落下來了,我又去數大衣上的紐扣,第一件上麵是八粒,第二件也是八粒,第三件是十粒;接著,我又開始比較幾件大衣的翻領,我那饑渴的眼睛以一種難以形容的貪婪,撫摸、耍弄、抓住所有這些可笑的、無關緊要的瑣碎細節。
“突然,我的目光被某個東西吸引住了。我發現有一件大衣邊上的口袋有點鼓鼓的。我移動身體,靠近一點。從那鼓鼓的東西所呈現的四四方方的形狀來看,這個口袋裏藏的顯然是一本書!我的膝蓋不由自主地輕微顫抖。一本書!整整四個月了,我沒有碰過半本書。書裏麵可以看到一整行文字,可以看到好多行、好多頁、好多張。書裏可以讀到我聞所未聞的新鮮事,讀到可以讓人分散心思、消愁解悶的思想。我可以讓頭腦追隨這些思想自由翱翔,可以把它們記在腦子裏。光是想象這麽一本書的存在,就令我陶醉,渾身酥麻。那本書在口袋裏形成鼓鼓的形狀,而我的眼睛像著了魔似的,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那個鼓鼓的地方。我的眼睛盯著這個極不顯眼的地方,幾乎快要噴出火來,仿佛想在大衣上燒出一個洞來。最後,我再也克製不了自己的欲望,不由自主地把身體靠得更近,就算隻能用手隔著衣料摸摸這本書,我就很滿足了。光是這個念頭,就已經使我的手指頭到指甲的神經都激動起來。連我自己也不自覺,身體越來越靠近牆壁了。我這個舉動一定非常奇怪,幸虧守衛沒有注意到。也許他覺得,一個人直挺挺地站了兩個鍾頭,想要靠靠牆壁休息一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最後,我離大衣已經非常近了。我故意把兩手放在背後,以便能夠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摸到大衣。我摸了摸布料,透過布料,的確感覺到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東西。這個東西可以折彎,而且會發出輕微的窸窣聲音。這是一本書!一本書!我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把這本書偷來!也許能偷到手。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把它藏在房間裏,慢慢讀,慢慢讀。啊!終於又能讀到書了!
“這個念頭剛進入我的腦海,就像劇毒似的,立刻起了作用。那一刹那,我的耳朵嗡嗡直響,我的心髒怦怦直跳,我的雙手冰涼,根本不聽使喚。然而,最初的一陣茫然過去之後,我就悄悄地、很巧妙地靠近那件大衣。我一邊盯著守衛,一邊用藏在背後的雙手把那本書從下往上托,越托越高,然後,我伸手一抓,輕輕地,小心往外一抽,突然間,那本小書便到了我的手裏。這個時候,我才猛然驚醒,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事情。然而,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接下來的問題是,這本書要怎麽偷偷帶回房間呢?我把這本書塞到背後褲子裏係腰帶的地方,然後從那兒漸漸地移到腰部,這樣子,我走路的時候,也就可以用軍人的姿態把手貼著褲縫,把書夾住。現在就得看看第一關的考驗能否通過。我把身體從衣架那兒挪開,慢慢地,一步,兩步,三步。行,挺順利的。走路的時候,我可以把書夾住,隻要把手夾緊腰帶就行了。
“接著就是審訊。這次審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費力、難熬,因為,當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我並沒有把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思考口供上,反而一直在想如何夾住這本書,而不至於引起別人注意。還好這次審訊的時間比較短,我很順利地把那本書帶回房間。細節我就不多說了,免得浪費你太多時間。走回房間的途中,發生了一次非常危險的狀況。當時,我們正好來到走廊的中間,那本書忽然從腰帶上滑了下來,我隻好假裝猛烈咳嗽,借機彎下腰,把書塞回腰帶底下。當我帶著這本書回到我的地獄時,我又是獨自一個人,然而,卻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人了。這是多麽幸福的一刻啊!
“你大概以為,我一定馬上抓起那本書,仔細把玩,仔細讀起來了。你錯了!首先,我要好好品味一下身邊有了一本書的快樂。我故意讓這種奇妙、興奮的喜悅延續久一點。我心裏暗暗期待,這本偷來的書最好是一本什麽樣的書。最重要的是,它最好印得密密麻麻,編排得很緊密,書頁薄薄的,越多頁越好,這樣,我才能夠讀久一點。然後,我希望這是一本能夠讓我的精神緊張起來的書,不是淺薄的、輕鬆的作品,而是可以學習、可以背誦的書,例如詩歌。我甚至妄想那本書是歌德或者荷馬的作品。最後,我再也控製不住我的欲望及好奇心,於是平躺在**,要是守衛突然把門打開,也不會看出破綻。然後,我顫抖著雙手,把書從腰帶底下抽了出來。
“第一眼令我大失所望,甚至惱怒至極。我冒了那麽大的危險才偷到這本書,懷著那麽熱切的期待,等到現在才打開這本書,而這本書竟然是一本棋譜,是一百五十盤名家棋局的選集。要不是因為我的窗戶關得緊緊的,而且還有鐵欄杆,一怒之下,這本書一定會被我扔到窗戶外麵去,這種無聊的書有什麽好讀的?有什麽用?就像大多數學生一樣,從前念書的時候,偶爾我也會下下棋,打發打發時間。可是,這本書裏全是一些硬邦邦的國際象棋的理論,有什麽用呢?下棋總不能沒有對手,更不能沒有棋子和棋盤。我懊惱地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心裏想,說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值得一讀的東西,像是序言或是導讀啊!可是,整本書除了畫得方方正正的名家棋局的圖譜之外,什麽也沒有。圖譜下麵是一些我根本看不懂的符號,什麽QR2—QR3、KKt1—KB3等等。對我來說,所有這些東西看起來就像我解不開的代數題目。後來,我慢慢搞清楚了,原來數字代表橫線,字母代表縱線,合在一起就是每一個棋子的位置。這樣一來,這種純粹圖解式的圖譜就形成了某種語言。
“我心裏盤算著,也許我可以在房間裏做一麵棋盤,然後照著棋譜把這些棋局下一遍。仿佛像是上天的恩賜,我的床單正好有大方格的花紋,如果我折疊的方法正確,就可以折出六十四個方格來。於是,我先把書藏在被子底下,把書上的第一頁撕下來。然後,我把一些麵包留下來,開始捏國王啊,王後啊,以及其他的棋子。不用說,這樣做出來的棋子當然很可笑,外形很不美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終於可以在方格的床單上,按照棋譜的位置,把棋子重新擺起來。我用煙灰把一半的棋子顏色弄得深一點,以區分黑棋和白棋。可是,當我第一次嚐試按照棋譜,把一盤棋重新下一遍時,卻徹底失敗了。剛開始那幾天,我老是下著下著就亂掉了。同一盤棋,我都得一再從頭下個五次、十次、二十次。可是,世界上又有誰像我這個虛無的奴隸一樣,有那麽多不知道該怎麽打發的時間,有那麽多難以估計的貪欲和耐心呢?六天之後,我已經能夠把一盤棋一步也不差地下完了。再過八天,我甚至連床單上都不用擺棋子,就能夠在腦海裏想象棋譜上的棋子位置。又過了一個禮拜,我連床單都用不著了。書上那些抽象的符號QR1、QR2、QB7、QB8,在我的腦海裏自動轉化成具體的位置。這種轉化的過程完全成功了,棋盤和棋子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裏,隻要看到符號,整個棋局的變化就會重現在我眼前,就像訓練有素的音樂家,隻要看一眼總譜,就能夠想象各種樂器的聲音與和聲。又過了兩個禮拜,我已經可以輕而易舉地背出書上的每一盤棋,或者套句國際象棋的術語,殺盲棋。
“現在我才體會到,這種大膽的偷竊行為所帶給我的快樂是難以衡量的,因為,我忽然有事情可以做了。你也可以說這是一種沒有意義、沒有目的的事情,不過,這件事情畢竟把環繞著我的那一片虛無徹底驅除了。有了這一百五十盤棋的棋譜,就像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可以抵抗令人窒息的單調,抵抗那一成不變的空間與時間。為了讓這種活動保持新鮮感,保持吸引力,從此以後,我每天隻花一部分時間下棋,早上兩盤,下午兩盤,晚上再很快地複習一遍。在這之前,我每天過的日子像果醬一樣,黏糊糊的一團,整天無所事事。有了那本棋譜以後,我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我整天忙碌,卻不會覺得累。因為國際象棋有一種奇妙的特色,它會把人的腦力全部集中在很狹窄的活動範圍裏,即使絞盡腦汁,腦子也不會萎縮,相反的,腦子隻會更靈活,更有活力。
“剛開始,我隻是機械般的模仿名家的棋局,後來,我慢慢體會到國際象棋的藝術性和樂趣。我學會了進攻和防禦的微妙之處,學會了運用計謀和戰略。我掌握了國際象棋的技巧,在幾步棋之前預見局勢的發展,早作安排,突然發起反攻。不久之後,我就能夠準確無誤地認出每一個國際象棋大師下棋的個人特點,就像讀詩人的詩,隻要幾行就能夠斷定作者是誰一樣。剛開始,下棋隻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現在變成一種享受,阿廖辛、拉斯科、波哥留勃夫和塔爾塔柯威爾,這些偉大的棋藝戰略家,仿佛都變成我最親近的朋友,走進我孤獨的小世界。
“生活中增添了無窮盡的變化,寂寥的房間每天都變得生氣盎然。正因為我每天練習下棋,生活變得極有規律,使得我原來受到嚴重傷害的思維能力,又重新恢複了正常。我覺得我的腦袋又活躍起來了。經由不斷的思維訓練,我的頭腦甚至比以前更靈光、更敏捷了。尤其到了審訊的時候,證明我的思路變得更清晰、精神更集中。無意之中,我在棋盤上練就了一身爐火純青的本領,足以抵抗虛張聲勢的威脅,揭穿陰謀詭計。從那個時候開始,每次被帶去受審的時候,我再也不會露出任何破綻。我甚至覺得,這些蓋世太保慢慢開始用充滿敬意的眼神來觀察我。說不定他們暗地裏覺得奇怪,那麽多人在他們麵前都崩潰了,而我究竟從哪裏獲得了神秘的力量,能夠抵抗他們的折磨,不屈不撓呢?
“日複一日,我照著棋譜,把書上的一百五十盤棋很有係統地下了一遍,一盤接著一盤。這段幸福的日子延續了大概兩個半月到三個月。然後,出乎我意料,我又走到了一個死胡同。我發現自己又重新麵對一片虛無。因為,每盤棋都下了二三十遍之後,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鮮感,失去了魅力,再也沒有意外的喜悅。先前那種令人興奮激動的力量消失了。這些棋局的每一步棋我早就倒背如流,反反複複下個不停有什麽意思呢?每次開局,走出第一步,接下來的發展仿佛就自動在我腦海裏推進。再也沒有什麽意外,再也沒有什麽緊張,再也沒有可以思考的東西。為了讓自己有事情可以做,給自己找來更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忙碌和消遣,我真的很需要另外一本國際象棋的書。可是,既然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脫離這個詭異的迷宮。我隻好自己發明一些新的棋局來取代舊的棋局,我不得不想辦法和自己下棋,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就是把自己當成對手。
“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象過,玩這種‘自己對抗自己’的遊戲,是什麽樣的精神狀態。然而,你隻要大略想象一下就可以明白,下棋是一種純粹的思考遊戲,沒有任何偶然或運氣。因此,把自己當成對手來下棋是荒謬絕倫的事情。國際象棋之所以吸引人,歸根究底,不就是因為棋局的戰略是兩個不同的頭腦,按照不同的思路所發展出來的嗎?在鬥智的過程中,持黑子的那一方根本不知道白子那一方會用什麽戰略,因此,他隻能想盡辦法去猜測對方的意圖,破壞對方的戰略,同時,白子的一方也拚命地搶先一步避開黑方的秘密意圖。可是現在,如果黑方和白方是同一個人,就會出現一種非比尋常的情況,那就是,同一個人的腦子必須知道一件事情,又必須不知道這件事情。這個頭腦在思考走白棋時,必須強迫自己徹底忘記一分鍾之前他走黑棋時想達到的目的。本質上,要進行這種雙重思維,人的意識必須完全分裂,也就是說,人的腦子必須像一部機器一樣,能夠隨心所欲地打開或關上。所以,想要把自己當成對手來下棋,就好像想要跳過自己的影子一樣,不合常理。
“簡單地說,這種不合常理的事情,我竟然在陷入絕望時,嚐試了好幾個月。然而,為了避免徹底發瘋,或是陷入智力徹底衰竭,我除了強迫自己去違反常理,實在沒有別的選擇。在那種恐怖處境的逼迫之下,我試著把自己分裂成走黑子的我和走白子的我,以免被周遭那種可怕的虛無給壓垮。”
說到這裏,B博士靠到躺椅上,閉上眼睛,停了一分鍾,似乎想壓抑那種不愉快的回憶。他左邊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出現那種詭異的抽搐。沒多久,他又坐起來了。
“好,到目前為止,希望我已經把一切經過都跟你解釋得很清楚了。遺憾的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我並沒有把握可以說得一樣清楚。要進行雙重思維的遊戲,一個人的腦子必須保持絕對的緊張狀態,這樣一來,他就會失去自我控製的能力。剛才我已經告訴過你,按照我的想法,把自己當成對手來下棋,根本就是胡鬧。然而,如果你眼前真的有一個棋盤,你至少還有最起碼的機會可以做這種荒謬絕倫的事。因為,你至少還可以和棋盤保持一種距離,產生一種物質上的疏離感。如果你坐在一張真正的棋盤麵前,上麵擺著真正的棋子,你至少可以安排一點時間來思考。你至少可以移動身體,一下子坐在桌子這一邊,一下子坐在桌子那一邊,一下從黑棋的角度、一下從白棋的角度來觀察整個局勢。然而,在當時的情況下,我被迫進入自己腦海裏的想象空間,進行這一場‘自己對抗自己’的戰爭。我被迫把六十四個格子走過的每一步棋清清楚楚記在腦海裏。我不但要把走過的幾步棋記住,還要算出雙方可能要走的其他幾步棋,也就是說,我要進行加倍、三倍的思考,不,六倍、八倍、十二倍的思考。我必須為兩個我,也就是走黑子的我和走白子的我,預先想出四五步棋。
“原諒我吧,我竟然會這麽苛求,要你想象這種瘋狂的事情。當我在想象的空間裏下國際象棋的時候,走白棋的我必須事先想出四五步棋,走黑棋的我也是一樣,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我必須用兩個腦子來思考,聯想隨著棋局發展所產生的每一步棋。我必須用走白棋的腦子和走黑棋的腦子一起思考。但是在這種匪夷所思的實驗當中,自我分裂還不是最危險的。最危險的是,我這樣憑空想象一些棋局,腳底踩不到實地,整個人就會陷入無底的深淵。如果單單隻是把名家的棋局重複一遍,就像幾個禮拜之前那樣,那終究隻是複製的過程,把已經存在的事物重複一遍。做這種事情,不會比背誦詩歌、背誦法律條文更吃力。這是一種有限的、按部就班的活動,是一種絕佳的頭腦體操。每天上午和下午,我都會各下兩盤棋。這已經變成我的例行公事,做起來毫不費力。這種活動變成了我生活的主體。更何況,如果我在下一盤棋走錯某一步,或是忘了怎麽走,我還有書可以參考。正因為如此,對我已經受到傷害的神經來說,這種活動是有益的,甚至可以讓我感到平靜。照著書上的棋譜,重複別人走過的棋局,可以不必讓自己去冒險。無論是黑子贏了或是白子贏了,我都無所謂。在棋局裏爭奪棋王寶座的不是阿廖辛和波哥留勃夫嗎?至於我,我的心智、我的靈魂隻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行家,在棋局裏欣賞激烈的轉變和美感。可是,自從我開始嚐試和自己對抗,我就不知不覺地自我挑戰。走黑子的我和走白子的我,兩個我必須互爭高下。雙方都野心勃勃,煩躁不安,急著打敗對方,贏得那盤棋。每走一步棋,走黑子的我就會拚命猜測,走白子的我會采取什麽行動。在兩個我當中,隻要有一個我走錯一步棋,另一個我就會興高采烈,同時,還有一個我就會對自己的失敗憤怒不已。
“這一切看起來毫無意義。事實上,這種人為的精神分裂,可能會引起危險的情緒激動,引起意識分裂。在正常的情況下,一般人是難以想象的,不過,你不要忘了,我已經被別人使用暴力從正常的狀態中驅離出來。我是一個遭到無辜監禁的囚犯,連續幾個月,有人挖空心思,用孤寂來折磨我。我早就想把心裏累積的怨恨,找個對象來發泄一下。我身邊一無所有,隻有這種荒唐的‘對抗自己’的國際象棋遊戲,那麽,我隻好把我的憤怒、報複心理,全部狂熱地投入這種遊戲中。我心裏有一種意念要證明自己是對的,然而,我心裏也隻有另一個自己要與這個意念交戰。所以,當我在下棋的時候,我會達到近乎瘋狂的亢奮狀態。
“起初我還能夠心平氣和、深思熟慮。我會在兩盤棋之間挪出一些時間,休息一下,喘口氣,可是後來,我的神經越來越激動,不容我再等。走白子的我剛走了一步棋,走黑子的我已經按捺不住搶著走了。一盤棋剛下完,我就急著向自己挑戰,下另一盤棋,因為,每一盤棋,下棋的兩個我總有一個會被另外一個打敗,於是,那個我就會要求再來一盤,報仇雪恨。我永遠也說不清楚,我在被囚禁的最後幾個月裏,由於這種瘋狂的貪婪情緒,究竟和自己下了幾盤棋。也許有上千盤,也許更多。那是一種自己無法抗拒的心魔。從早到晚,我什麽也不想,整天想著主教、卒子、城堡、國王,想著棋盤上的橫線和直線,想著‘將軍’和‘移位’。我把自己的肉體和心靈徹底逼到這些小方格裏。下棋,從樂趣變成**,又從**變成狂熱、癖好、猛烈的狂怒。國際象棋不僅在我清醒的時候糾纏我,也漸漸侵入我的睡夢中。我滿腦子隻能想棋子,想棋子怎麽移動,想國際象棋的問題。有時候,我一覺醒來,額頭上滿是汗水。我發現,我連睡覺的時候,潛意識裏大概也在下棋。如果我夢見的是人,那些人可能也跟城堡、主教一樣在移動,像騎士一樣前進後退,甚至於我被叫去審訊的時候,我再也不能保持頭腦清楚,思考怎麽應付他們。我感覺到在最後幾次審訊中,我說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因為,那些審判官不時麵麵相覷,顯得莫名其妙。而事實上,當他們在盤問我,並且互相討論時,我的心情隻能以迫不及待來形容,盼望他們趕快把我帶回房間,好讓我繼續下棋,瘋狂地下棋,再下一盤,再一盤,再一盤!
“每一次下棋被打斷,我都會覺得受到幹擾。甚至連守衛進來打掃房間的那十五分鍾和送飯來的那兩分鍾,我那種狂熱、焦躁不安的心情都會飽受折磨。有時候到了晚上,裝著午飯的餐盒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我下棋下得廢寢忘食。我的肉體唯一感覺到的是可怕的幹渴。可能是因為不停地思索,不停地下棋,使得我火氣上升。我兩口就可以把一瓶水喝幹,喝不夠,我就硬要守衛多給我一點水,可是,隔沒多久,我又會覺得口幹舌燥,到最後,從早到晚我什麽事情也不做,隻知道下棋。我的情緒激動到了極點,根本無法安安靜靜地坐個一分鍾。我一邊想著棋局,一邊不停地走來走去,棋局越接近尾聲我就走得越快。贏棋、贏得勝利、打敗自己的欲望,漸漸變成瘋狂的怒氣。
“我焦慮、不耐煩、渾身發抖,因為身上的另一個自己總是嫌對方走得太慢。這個自己就催另一個自己趕快下棋。聽起來你也許會覺得很可笑,因為,當我覺得另外一個我還手不夠快,我就會大罵自己‘快一點!快一點’或是‘走啊!走啊’。如今,我當然很清楚,這完全是精神過度緊張的征兆。我想不出這種病態要如何定義,隻好發明一個醫學史上從來沒有聽過的術語,叫作‘國際象棋中毒’。後來,這種偏執的瘋狂不隻侵蝕我的頭腦,慢慢也開始侵蝕我的身體。我一天比一天消瘦,睡不好,老是亂做夢。每次睡醒,我都要十分費力,才有辦法睜開像鉛一樣沉重的眼皮。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極度虛弱,兩手發抖,連杯子都拿不起來。我必須費很大的工夫,才能夠把杯子舉到嘴邊。然而,一旦開始下棋,我的內心就會湧起狂野的力量。我緊握雙手,走來走去。有時候,我仿佛隔著一層紅色的霧氣,聽到自己的聲音,聽到那個嘶啞的聲音狠狠地對自己大喊‘將軍’或是‘死棋’。
“我自己也說不上來,這種難以形容的、毛骨悚然的情況怎麽會變成危機。我隻知道,有一天早上我醒過來,感覺自己和平常不太一樣。我的靈魂似乎和肉體脫離了。我躺在**,軟綿綿的,很舒服。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享受過這種感覺,眼皮上有一種快意、疲勞的感覺,又溫暖,又舒服,一時之間,我舍不得把眼睛張開。醒過來之後,我又躺了幾分鍾,享受沉重麻木的感覺,所有的感官都失去知覺,就這樣整個人懶洋洋地躺在那裏。突然,我好像聽到後麵有聲音,有活生生的人在說話。你絕對無法想象我當時的喜悅,因為,最近這一年來,在過去的幾個月裏,除了審判官那些生硬、刺耳、凶狠的問話之外,我沒有聽過別的聲音。我對自己說:‘你在做夢!千萬不要睜開眼睛!讓這個夢再持續久一點,要不然,一睜開眼睛,你又會看見那間要命的房間,看見那張椅子、洗臉盆、桌子和那片花紋一成不變的壁紙。你在做夢,繼續夢下去吧!’
“然而,我還是克製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張開眼睛。奇跡出現了,我發現自己躺在另一個房間裏,比飯店那個房間要大得多,寬敞得多。窗戶上沒有欄杆,窗外也沒有防火牆,明朗的陽光透過窗戶灑滿了房間。窗外,翠綠的樹木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擺。雪白的牆壁光滑明亮,頭頂上的天花板又白又高。我躺在一張陌生的新**,床後麵有人在低聲講話。這不是一場夢,這是真的。我內心充滿驚訝,身體可能不由自主地猛烈動了一下,接著,我立刻就聽到腳步聲走到我的床邊。我看到一個女人靜悄悄地走過來,頭頂上扣著一頂帽子,是一個護士。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看過女人,我全身忽然起了一陣喜悅的**。我目不轉睛地注視她清秀的身影。我的眼光想必非常狂野興奮,因為,護士走過來拚命安慰我:‘安靜一下,請不要激動!’我集中精神聆聽她的聲音。真的有人在跟我說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不會審訊我不會折磨我的人嗎?這真的是令人驚訝的奇跡,因為我聽到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柔和溫暖的聲音。我貪婪地望著她的嘴,在地獄中生活了一年之後,我簡直難以想象,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說話,竟然能夠這麽和藹可親。那個護士對著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親切地微笑。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叫我不要出聲,然後就輕輕地走開了,不過,我說什麽也不能乖乖聽話,這個奇跡我還沒有看夠呢!我使盡力氣想從**坐起來,看看她,看看這個親切和藹的人、這個奇跡。可是,當我想要用力從**坐起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起不來。原來,我右手手指頭和手腕變成一個又圓又大的白包包,顯然,我的右手被人用繃帶厚厚地包起來了。一開始,我望著手上這團白白厚厚的東西,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然後,我漸漸明白自己在哪裏了。我絞盡腦汁回想自己發生了什麽事。一定是他們把我打傷的,或是我自己把手弄傷的。現在,我躺在醫院裏。
“中午,醫生來了。他是一位很和氣很親切的老先生。他知道我們家族的姓氏,提到我那位當禦醫的叔叔,臉上充滿了敬意。當時,我立刻就感覺到他對我沒什麽惡意。他和我交談的時候,問了我許多問題。讓我很驚訝的是,他問我是數學家還是化學家。我說都不是。‘奇怪,’他嘟噥著,‘你昏迷的時候,嘴裏大聲喊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公式,什麽QB3、QB4,我們沒有人聽得懂。’我問他,我究竟出了什麽事。他很詭異地笑了笑說:‘沒什麽大不了,隻是急性的神經錯亂。’
“他小心翼翼地四處看了一下,然後壓低了聲音說:‘我了解這是怎麽回事。你是三月十三號被關進去的吧?’
“我點點頭。
“‘被人用這種方法折磨,不發瘋才怪,’他低聲地說,‘你不是第一個被折磨的人。不過,你不用擔心。’
“從他輕聲細語安慰我的模樣,看著他那種充滿好意的眼光,我就明白,我在這裏很安全。
“兩天之後,這位好心的醫生很坦白地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守衛聽到我在房間裏大吼大叫,起先,他以為有人闖進我的房間,而我正在跟那個人吵架。可是,當他把門打開,我立刻就向他撲過去,瘋狂地大吼大叫:‘你這個惡棍!你這個膽小鬼!這步是什麽棋啊!’我嘴裏一邊大叫,一邊企圖掐他的脖子。後來,我實在攻擊得太凶猛了,他隻好大叫救命。看到我那種瘋狂憤怒的模樣,他們就拖著我去找醫生檢查。我忽然掙脫,飛身撲向走廊的窗戶,一拳打破了玻璃,把手割破了。你看,這裏還有很深的傷疤。被送進醫院的頭幾個晚上,我一直在發燒,不省人事。可是那時候,醫生認為我的神誌完全清醒了。‘當然,’醫生小聲地補了一句,‘我最好不要向那些官員透露你的情況,要不然他們又會把你帶回那裏。你大可放心,我會盡量幫助你。’
“我不知道這位好心的醫生究竟向那些折磨我的人說了些什麽,反正,他們認為目的已經達到了,就把我放了。也許,那位醫生告訴他們,我已經神經失常了。也許在我住院的這段時間,蓋世太保認為我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希特勒已經占領波希米亞,對他來說,奧地利的問題徹底解決了。我隻要簽署一份文件,保證在兩個星期內離開我的祖國,我就沒事了。整整兩個星期,我忙著辦理成千上萬的手續。這些手續,是現代任何世界公民出國旅遊的時候都非辦不可的:軍事機關和警察局的證明、繳稅、領護照、出境簽證、健康證明。這樣一來,我根本就沒有時間去回想不愉快的事。似乎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幫助我們調整頭腦,自動把那些會傷害我們心靈的危險東西排除掉,因為我發現,每當我開始回想被關在房間裏的那段日子,我的腦子就開始糊塗起來。過了好幾個星期,也就是上了這艘船之後,我才重新找到勇氣,去思考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麽事。
“現在,你應該可以了解,為什麽在你的朋友麵前,我的行為會如此不得體,甚至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當時,我隻是碰巧到吸煙室走一走,看到你和朋友們坐在那邊下棋,我內心充滿了驚訝和恐懼。我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我的腳好像生了根似的,動不了了。我已經完全遺忘,一個人竟然可以坐在真正的棋盤前麵,用真正的棋子下棋,我已經完全遺忘,下棋的時候,居然是兩個不同的人麵對麵坐著下棋。我確實花了好幾分鍾才意識到,這些人在桌子旁邊所做的事情,就是我在之前那幾個月裏所玩的遊戲。那些日子,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我把自己當成對手,試著玩的那種遊戲。我發現,在當時那種極度艱苦的環境中,我練習下棋所使用的字母和數字,其實隻是代用品。你們用骨質的棋子,上麵的符號就是我當時所用的字母和數字,我很驚訝地發現,棋子在棋盤上移動,和當時我所想象的情景一模一樣。我內心的驚訝,大概和天文學家差不多。天文學家用非常複雜的方法,在紙上計算出新行星的位置,後來,當他抬頭一看,果然在天上發現一顆晶瑩剔透的星星。我就像被磁鐵吸住了一樣,凝視著棋盤。我發現,我腦海中所想象的圖案,那些騎士、主教、國王、王後、卒子,在棋盤上都變成了真正的棋子,木頭雕刻的棋子。為了看到完整的棋局,我必須先把這些棋子從腦海中想象的棋盤移到真正的棋盤上。我終於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我想親眼看看這一盤有兩個活生生的棋手互相廝殺的遊戲。於是,剛才那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就發生了。我把禮貌拋到腦後,很粗魯地幹擾你們下棋。不過,你的朋友走錯那步棋的時候,我仿佛感覺有一把刀刺進了我的心。我之所以攔住他,純粹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是一時的衝動,就好像有人看見一個小孩子俯身趴在欄杆上,一定會毫不考慮地把他抓住。比賽結束之後,我才猛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多麽冒失,多麽不禮貌。”
我趕緊向B博士表示,能夠在偶然的機會裏認識他,我們大家心裏是多麽高興。我告訴他,聽完他剛才所講的故事,我覺得,要是明天能夠在這一場臨時決定的比賽中看他下棋,對我來說將是一件更有趣的事情。聽了我的話,B博士的動作顯得有點局促不安。
“不要這樣,千萬不要對我抱太高的期望。對我來說,這場比賽隻不過是一場實驗……隻是想試試看,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能夠下一盤正常的棋,是不是能夠在一麵真正的棋盤上,用真正的棋子,跟一個活生生的對手廝殺。因為,現在我越來越懷疑,當時我下過的那幾百盤,甚至幾千盤棋,是否真的符合國際象棋的規則。我想知道,當年的遊戲並非隻是夢見自己在下國際象棋,並不隻是一種國際象棋的熱病,並非隻是昏迷狀態下的遊戲。玩這種遊戲的時候,就像在做夢一樣。中間許多過程都是一閃而過。你要我很狂妄地認為自己可以向國際象棋大師挑戰,甚至向世界首席的棋王挑戰,實在是一種奢求,希望你不是認真的。我之所以對這場比賽感興趣,隻是基於事後的好奇。這場比賽,對我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因為我想確定,我當時在那個房間裏做的事情,究竟是真的在下國際象棋,還是一種瘋狂的行為。我想確定,當時我究竟是在危險的暗礁前麵,還是已經越過了這塊危險的暗礁。就是這樣,沒有別的目的。”
這個時候,船尾響起了鑼聲,招呼旅客去吃晚餐。我們大概已經聊了兩個小時。B博士巨細無遺地說明了他的身世,比我概略的介紹詳細得多。我由衷地感謝他,向他告辭。可是,當我沿著甲板走沒幾步,他又追上來,顯得有點焦躁不安。他結結巴巴地告訴我:“還有一件事!請你先向那些朋友講清楚,以免他們誤會我沒有禮貌。那就是,我隻下一盤。下這盤棋,隻是為了把往事一筆勾銷,徹底了結那一段過去,而不是重新開始。我不願再次陷入國際象棋的狂熱裏。每當我回想起從前,心中還是免不了一陣膽戰心驚。更何況,當時醫生曾經鄭重地警告過我:患過偏執狂的人,心靈的傷害是永難磨滅的。得過‘國際象棋中毒’的人,即使已經治好了,最好也不要再靠近棋盤。所以,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就隻下一盤,為自己做個實驗,絕不再下第二盤。”
第二天下午三點,到了約定時間,我們都準時聚集在吸煙室裏。除了我們這群人之外,還多了兩個棋迷。他們兩位是船上的軍官,特地請了假不值班,來看這場比賽。琴多維奇也沒有像前一天那樣姍姍來遲。兩個人按照規定挑選了棋子的顏色之後,一場值得紀念的、無名小卒挑戰世界冠軍的比賽就開始了。可惜的是,在場圍觀的,都是像我們這種看不懂門道的外行人,因此,這場棋局廝殺的過程沒有被列入國際象棋年鑒的機會,就像貝多芬的鋼琴即興曲在音樂史上永遠失傳一樣。雖然,第二天下午,我們大家聚在一起,努力回想,試圖還原整盤棋的過程,最後還是白費力氣。也許是因為棋局進行的時候,我們把所有的熱情都投注在兩個棋手身上,根本沒有留意他們怎麽下棋。因為,在棋賽進行時,兩個對手在舉手投足之間表現出來的智力差異越來越明顯。琴多維奇活像一具下棋的機器,在整個比賽中像岩石一樣動也不動,兩隻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對他來說,思考仿佛是十分耗費體力的動作,必須集中全身的力量和感官知覺。而B博士正好相反,他的舉止一派輕鬆瀟灑,落落大方。“業餘愛好者”這個字眼最貼切的解釋是,遊戲的時候應該要得到純粹的快樂。B博士是一個真正的業餘愛好者,他完全放鬆了身體,在開頭那幾步棋走完停下來等對手的時候,他一邊和我們聊天,一邊解釋。他從容不迫地點燃一根煙,隻有在輪到他的時候,他才會瞄一眼棋盤,仿佛對方走的每一步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開局例行的幾步棋下得相當快。一直到第七步或第八步棋,整盤棋的局勢漸漸明朗,仿佛事先已經設計好了。琴多維奇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從這一點我們看得出來,真正的生死決戰已經開始了。但是,老實說,就像在任何真正的比賽中觀戰一樣,我們這些外行根本看不懂局勢的演變,心裏不免感到若有所失。因為棋子在棋盤上交錯縱橫,越來越複雜,我們也越來越看不懂這兩個對手究竟是誰占了上風,更猜不透他們心裏在盤算什麽。我們隻看到一個個棋子向前移動,像撬杆似的,想使對方的陣線出現一個缺口,可是,我們無法理解每一步棋背後的戰略意圖是什麽,因為,像他們這種高手下棋,每一步棋都暗藏玄機,為後麵好幾步棋鋪路。
後來,我們漸漸感到疲勞,主要是因為琴多維奇停下來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顯然我們的朋友也開始不耐煩了。我注意到,這盤棋時間拖得越長,他就越坐立不安,開始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沒多久,他開始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煙,然後抓起鉛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麽。他又向服務生要一些礦泉水,迫不及待地一杯接一杯灌了下去,顯然,他對棋局的思考比琴多維奇快一百倍。每次,琴多維奇考慮了很久,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用他笨拙的手把一顆棋子往前挪一下,我們的朋友就會露出詭異的微笑,不假思索地回一步棋,仿佛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他的腦子轉得很快,一定早就算準了對手會采取的行動,因此,琴多維奇拖延的時間越長,B博士就越不耐煩。在等待的時候,他緊閉著嘴唇,表情顯得有點懊惱,甚至顯現出某種敵意。然而,琴多維奇依舊從容不迫,他仍然安安靜靜地思考,堅毅不撓,棋盤上的棋子越少,他停頓的時間越長。走到第二十四步棋的時候,這盤棋已經整整下了兩個鍾頭四十五分鍾,我們已經在棋桌旁邊坐得精疲力竭,對棋局有點心不在焉了。船上的軍官已經走了一個,另外一個拿了一本書在看,隻有在雙方移動棋子的時候,他才會抬起頭瞄一眼。後來,琴多維奇又走了一步棋,這個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B博士看到琴多維奇拿起騎士準備往前挪,忽然弓起身子,仿佛貓準備跳起來的模樣。他全身發抖,一等琴多維奇移動了騎士,立刻猛然把王後向前一推,得意洋洋地大吼一聲:“好!這下你完了!”說著,他把身體往後一靠,兩隻手臂抱在胸前,用充滿挑釁的眼神看著琴多維奇。他的眼中忽然閃出熾熱的光芒。
我們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去看棋盤,想看看那步棋有什麽玄機,為什麽他會這麽得意。乍看之下,實在看不出這步棋對琴多維奇有什麽直接的威脅。顯然,我們的朋友一定是看到這盤棋的結局,知道自己贏定了,才會喊出這句話。我們這些業餘的門外漢眼力淺薄,一時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聽到那句充滿挑釁的話,隻有琴多維奇一個人無動於衷。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仿佛完全沒有聽見“這下你完了”這句侮辱人的話。他沒有半點反應。我們大家都屏住呼吸,鴉雀無聲,現場隻聽得到放在桌上計時的懷表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過了三分鍾、七分鍾、八分鍾,琴多維奇還是一動也不動,我似乎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緊張,因為他厚厚的鼻孔張得更大了。
我們的朋友似乎也和我們一樣,覺得這種等待的沉默令人難以忍受。他猛然站起來,開始在吸煙室裏踱來踱去,起先走得很慢,漸漸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看到他這副模樣,大家都有些驚訝,可是,沒有人心裏比我更焦慮,因為我注意到,盡管他飛快地走來走去,卻是在某個範圍裏繞圈子,仿佛這個寬闊的房間有一道看不見的欄杆,走幾步就會碰到,逼得他不得不轉身往回走。當他這樣走來走去的時候,不知不覺中,他繞步的範圍正好和從前他被囚禁的房間大小差不多。這個發現,令我全身汗毛直豎。在他被囚禁的那幾個月裏,他一定也是這樣,兩手不停地抽搐,縮著肩膀,像被關在籠子裏的動物,跑來跑去。在那裏,他一定是這樣,不知道跑了幾千次,兩眼發直,閃爍著瘋狂的熊熊火焰。
不過,他的思維能力似乎沒有受到傷害,因為他不時把臉轉向桌子,一臉不耐煩地看看琴多維奇到底想怎麽樣。九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這個時候,終於發生了我們誰也料想不到的事。琴多維奇的手本來一動不動地放在桌上,沒想到,他慢慢舉起他那笨拙的手。我們大家都緊張萬分地看著他,看他會做出什麽動作。可是,琴多維奇沒有去拿棋子,反而是轉過手來,用手背很果斷地把所有的棋子慢慢從棋盤上掃掉。過了一會兒,我們才會意過來:琴多維奇認輸了。為了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將軍,他決定投降。驚天動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在一個無名小卒,一個二十年或二十五年沒有摸過棋盤的人麵前,這位囊括了無數次國際比賽錦標的世界棋王竟然投降了。我們的朋友,這位隱姓埋名的陌生人,在這場公開的棋賽中打敗了全世界最厲害的國際象棋高手!
我們激動不已,一個個不自覺地跳了起來。每個人心裏都覺得應該說幾句話,或者用某種行動來發泄一下內心的驚喜。隻有琴多維奇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不動,神色自若。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用他那呆滯的眼光望著我們的朋友。
“再下一盤嗎?”他問道。
“那還用說。”B博士迫不及待就答應了。我聽了,內心隱隱有一種不安。我想提醒他自己說過的話:隻下一盤,絕不下第二盤。可是來不及了,他已經坐下來,迫不及待地把棋子重新擺好了。由於動作太激烈,有一顆卒子從他顫抖的指縫間滑落到地上,掉了兩次。看到他很不自然的激動模樣,我心裏的不安漸漸轉變成憂慮。他原本是一個安詳的人,如今顯然變得過度興奮。他的嘴角抽搐得越來越厲害,全身發抖,仿佛感染了嚴重的寒熱症。
“別下了!”我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現在不要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這樣太傷神了。”
“傷神!哈哈!”他輕蔑地大笑說,“要是不磨蹭太久,我都已經下了十七盤了!唯一會讓我傷神的是,用這種速度下棋,我得努力讓自己不要睡著。好!我們開始吧!”
最後這幾句話,他是用一種激烈得幾近粗魯的口氣,衝著琴多維奇說的。琴多維奇心平氣和、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他那呆滯的眼光中仿佛有一隻緊握的拳頭。那一瞬間,這兩個棋手之間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氣氛:一種危險的緊張、強烈的仇恨。他們兩個人下棋,不再隻是為了探探對方有多少本事,而是把對方當成仇敵,發誓要消滅對方。琴多維奇猶豫了很久才走出第一步,然而,我可以明顯感覺到,他是故意的。這位訓練有素的戰略家已經發現,隻要他故意慢慢下棋,對方就會精疲力竭、火冒三丈。所以,他坐在那裏,足足等了四分鍾,才用最普通最簡單的方式開了棋,也就是按照慣例,把國王前麵的卒子向前移動兩格。我們的朋友立刻把他國王前麵的卒子向前推,可是琴多維奇又停下來休息了很久,久得令人難以忍受。就像一道強烈的閃電過後,大家屏住呼吸等著轟隆的雷聲傳來,可是始終聽不到雷聲。琴多維奇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靜靜地、慢慢地思考著。我越來越清楚感覺到,他的居心非常惡毒,不過,這樣一來,我也有了足夠的時間去觀察B博士。B博士剛把第三杯水灌了下去,我不禁回想起,他曾經告訴過我,他被關在房間裏的時候,常常像發燒似的幹渴難耐。他已經顯現出異常激動的所有征兆:我發現他的額頭冒出了汗珠,手上的傷疤顯得更紅、更深。不過,他目前還能夠克製自己。一直到了第四步棋,琴多維奇還是一樣漫無止境地思考,B博士終於失去控製了。他突然衝著琴多維奇大吼了起來:“老天!拜托你趕快走吧!”
琴多維奇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們好像說好了,每步棋思考的時間是十分鍾。原則上,我每一步棋都要想十分鍾。”
B博士咬了咬嘴唇。我發現,他的後腳跟在桌子底下敲打著地板,顯得越來越焦躁。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越來越緊張。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裏很苦惱。我很擔心,某種瘋狂因子正在他體內慢慢醞釀。果然,到了第八步棋,又出事了。B博士越等越不耐煩,他已經控製不了內心的緊張情緒。他坐在椅子上搖來搖去,手指頭不自覺地在桌子上敲打起來。琴多維奇再次抬起沉重碩大的腦袋。
“請你別敲桌子好嗎?這樣會幹擾到我,我是沒辦法下棋的。”
“哈哈!”B博士笑了一聲,“這還用你說嗎?大家都很清楚。”
琴多維奇漲紅了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他以尖銳而憤怒的語氣質問博士。
B博士又惡毒地笑了笑:“沒什麽,我隻是說,你顯然已經招架不住了。”
琴多維奇不吭聲,把頭低下去。
一直等了七分鍾,他才走了下一步棋。這盤棋就這樣以慢得要命的速度,拖拖拉拉地進行。琴多維奇越來越像一尊石像,到後來,他總是想足了十分鍾,才決定走下一步棋。每停頓一次,我們朋友的舉止就變得更奇怪。看起來,他似乎不再關心這盤棋了,他的心思仿佛已經被另外一件全然無關的事情盤踞了。他不再匆促地走來走去,而是動也不動地坐在位子上。他兩眼發直,露出迷惘的神情,呆呆地注視著前方,不停地喃喃自語,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暗自揣測,他可能沉浸在無窮盡的棋局聯想中,也可能在構思另外的棋局,因為,每當琴多維奇走完一步棋,都要別人提醒他,他才會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然後,他要花上一分鍾的時間,才能回想起這盤棋走到哪裏了。我越來越懷疑,他的精神病已經悄悄地發作了,他可能早就把琴多維奇和我們大家都忘得一幹二淨。而這種精神病很可能會猛烈爆發。果然,下到第十九步棋的時候,危機爆發了。琴多維奇一移動他的棋子,B博士沒有看棋盤一眼,就突然把他的主教向前推了三格,然後大叫起來,把大家嚇了一跳:“將軍!將軍!”
我們大家都以為他走了一步妙棋,立刻盯著棋盤。可是,一分鍾之後,發生了我們都料想不到的事。琴多維奇很慢很慢地抬起頭來,逐一看著我們每一個人的眼睛。之前,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們。他似乎是在盡情享受著某種滋味,因為他的嘴角漸漸浮出心滿意足、帶著明顯嘲諷意味的微笑。對他而言,我們的茫然就是他最大的勝利。等到他享受夠了勝利的滋味之後,他才用虛偽的禮貌對我們說:“很抱歉,我實在看不懂這是什麽‘將軍’。各位先生有誰看得出來我的國王被將軍了嗎?”
我們大家看了看棋盤,然後忐忑不安地看著B博士。連小孩子也看得出來,琴多維奇的國王有一個卒子保護著,絲毫不受主教的威脅,因此,他的國王根本不可能被將軍。我們大家都不安起來,難道我們的朋友一時情急,多走了一格,還是少走了一格?我們陷入沉默。這個時候,我們的沉默仿佛喚醒了B博士,他注視著棋盤,情緒開始激動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國王應該在KB7上麵啊……它的位置錯了,完全錯了。你下錯了!這個棋盤上所有棋子的位置都錯了……這個卒子應該在KK t 5,而不應該在KK t 4。這根本是另外一盤棋……這是……”
他突然不說話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或者應該說,我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臂,這樣一來,即使他在發燒或是神誌不清,他也會感覺到我在掐他。他轉過頭來,像個夢遊的人似的盯著我。
“你有什麽事?”
我什麽也沒說,隻是說了聲“記住”,同時用手指頭摸一下他手上的傷疤。他不由自主地模仿我的動作,眼睛呆呆地望著那條血紅的傷痕。然後,他突然開始發抖,全身抖個不停。
“我的天啊!”他嘴唇發白,低聲地說,“我又說了什麽傻話,或是做了什麽傻事嗎?……難道我又……?”
“沒有,”我在他耳邊輕聲地說,“可是,你必須立即停止下棋,現在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記住醫生交代你的話!”
B博士猛然站起來。“請原諒我愚蠢的錯誤。”他又恢複了原先那種彬彬有禮的態度,並且向琴多維奇鞠了一躬說,“我剛才說的話,當然完全是胡言亂語。不用說,這盤棋你贏了。”然後,他又對我們說:“各位先生,我也要請求你們原諒。不過,我事先已經警告過你們,不要對我期望太高。請各位原諒我出了醜,這是我最後一次下國際象棋了。”他鞠個躬就走了,那種神情就像他最初出現的時候一樣,謙虛而又神秘。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為什麽這個人這輩子再也不會去摸國際象棋,而其他人大都感到有點茫然,心裏隱隱約約感覺到,剛才差一點就卷入一件很不愉快的危險事件。“該死的笨蛋!”麥肯納失望之餘,嘀嘀咕咕地罵了一句。最後一個站起來的人是琴多維奇,他還瞄了一眼那盤殘棋。
“真可惜,”他用貓哭耗子的口氣說,“這個進攻計劃安排得真不錯啊!以一個業餘愛好者來說,這位先生真是個罕見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