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簡直沒法兒理解你,達文說,一會兒我聽到你大聲疾呼反對英國文學。現在你又在反對愛爾蘭的告密者。想想你的名字和你的那些思想……你到底是不是一個愛爾蘭人?

——你現在跟我一起到紋章檔案館去,我馬上就可以讓你看到我們家的家譜,斯蒂芬說。

——那你就跟我們站在一起吧,達文說,你為什麽不學愛爾蘭文?你為什麽在青年聯合班剛上了一課就退出來了?

——其中一個理由你是知道的,斯蒂芬說。

達文一揚頭大笑起來。

——哦,行啦,他說,就是因為某一位年輕小姐和莫蘭神父嗎?可那全是你自己在那兒瞎想,斯蒂維。他們隻不過在一塊兒說說笑笑罷了。

斯蒂芬沉默著把一隻手友善地放在達文肩上。

——你還記得,他說,我們第一次相識的情況嗎?我們相遇的第一天早晨,你問我到新生班去怎麽走,你說這句話時音調非常特別。你還記得嗎?後來我聽到你管那些耶穌會會員都稱神父,你還記得嗎?我那時就常常問我自己:他真是像他說話那樣天真無邪嗎?

——我是一個頭腦很簡單的人,達文說,這你知道得很清楚。那天夜晚在哈考特街你對我講了許多關於你自己的私生活以後,上帝作證,斯蒂維,我幾天都吃不下飯去。我感到非常不舒服。那天晚上我一直躺著,很長時間都沒有睡著。你為什麽要對我講那些事情呢?

——非常感謝,斯蒂芬說,你的意思是說我簡直像個妖怪。

——不,達文說,但我真希望你沒有對我講那些事情。

在斯蒂芬的友情的寧靜的水麵之下開始出現了一股浪潮。

——這個民族和這個國家和這種生活產生了我這樣一個人,他說,我心裏怎麽想就一定要怎麽說。

——請你盡量和我們站在一起吧,達文重複說,在你的內心深處你是一個愛爾蘭人,可是你讓你的驕傲把你給製服住了。

——我的祖先拋掉了他們自己的語言,接受了另一種語言,斯蒂芬說,他們容許一小撮外國人把他們征服了。你難道認為我會拿我的身家性命來償付他們欠下的債嗎?再說那又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我們的自由,達文說。

——從托恩的時代到帕內爾的時代,斯蒂芬說,沒有一個正派、誠實的,為愛爾蘭犧牲自己的生命、青春和愛情的人,不是被你們出賣給敵人或者在他最需要你們的時候被你們拋棄掉或者受到了你們的咒詛,你們扔下他又去追隨另外一個人。可現在你卻要我站在你們一邊。我倒寧願先看到你們全都見鬼去吧。

——他們是為他們的理想貢獻了自己的生命,達文說,你相信我的話吧,有一天我們會勝利的。

斯蒂芬想著自己的心思,很久沒有說話。

——就在我剛說到的那個時代,他含含糊糊地說,靈魂首先誕生了。它的誕生緩慢而陰森,比肉體的誕生更為神秘。當一個人的靈魂在這個國家誕生的時候,馬上就有許多網在他的周圍張開,防止他飛掉。你和我談什麽民族、語言、宗教。我準備要衝破那些羅網高飛遠揚。

達文搕掉了煙鬥裏的煙灰。

——你的話太深奧,我沒法理解,斯蒂維,他說,可是一個人首先應該考慮的是自己的國家。首先是愛爾蘭,斯蒂維。然後你才能說你是一個詩人或者是一個神秘主義者。

——你知道愛爾蘭是個什麽嗎?斯蒂芬帶著冷酷的憤怒的感情問道。愛爾蘭是一個吃掉自己的豬崽子的老母豬。

達文從他的木箱子上站起來悲傷地搖著頭,朝著那些打球的人走去。但不一會兒那悲傷的情緒已經過去,他又跟克蘭利和那兩個剛打完球的同學熱烈地爭論起來。他們準備來一場有四個人參加的雙打,但克蘭利堅持要用他的那個球。他讓它在地上跳了兩三下,然後迅速地使勁一下把球朝本壘打去,隨著球的撞擊聲,他也大叫一聲:

——你的靈魂!

斯蒂芬和林奇站在一旁觀望著,不久,雙方都獲得了很大比分。然後他扯一扯他的袖子準備走開。林奇一邊跟他走一邊說:

——讓我們窮走吧,像克蘭利說的。

斯蒂芬對他這側麵的一擊不禁笑了笑。

他們又向回走,穿過花園走到大廳外麵去,那裏一個老態龍鍾的工友正在一個布告牌上粘貼一個通知。走到台階下麵,他們停了下來,斯蒂芬從口袋裏拿出一包香煙,遞給他的夥伴。

——我知道你很窮,他說。

——讓你那下流的傲慢情緒見鬼去吧,林奇回答說。

這表明林奇很有教養的第二個證明使得斯蒂芬又笑了。

——你現在決心用下流這樣的字眼來罵街,他說,這表明歐洲人的教養已經達到最高水平了。

他們各自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後轉身朝右邊走去。過了一會兒斯蒂芬又說:

——亞裏士多德並沒有對憐憫和恐懼下過定義。我下過。我說……

林奇停住腳步毫不客氣地說:

——你別說!我不要聽!我有些不舒服。昨天晚上我跟霍蘭和戈金斯都下流地喝醉了。

斯蒂芬仍然繼續說:

——憐憫是使人的頭腦停留於任何一種人所遭受的嚴肅而經常的痛苦之中,並使它和受苦的人相聯係的一種感情。恐懼是使人的頭腦停留於任何一種人所遭受的嚴肅而經常的痛苦之中,而使它和某種難於理解的原因相聯係的感情。

——你再說一遍,林奇說。

斯蒂芬又慢慢地重述了他的這兩個定義。

——幾天前,一個小姑娘,他接著說,在倫敦街上坐上了一輛小馬車。她準備去會見她多年未見的母親。在一條街的拐角處,一輛馬車的轅杆捅碎了馬車的玻璃,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個像五星一樣的窟窿。一塊又細又長像針一樣的碎玻璃直刺透了她的心髒。她當場就死去了。記者們都說她死得很慘。這話不對。根據我對憐憫和恐懼所下的定義,她這種死和那兩種情緒都完全不相幹。

——事實上,悲傷的情緒是一張向兩麵觀望著的臉,一麵朝著恐懼,一麵朝著憐憫,而這兩者都不過是它的兩個不同的階段。你瞧我用的是停留這個詞。我的意思是說悲哀的情緒是靜態的。或者應該說任何戲劇性的情緒都是靜態的。不正當的藝術所挑起的感情卻是動態的,比如像欲望或者厭惡。欲望使人產生占有的念頭,讓人要去追求什麽東西;厭惡則使人產生拋棄的念頭,讓人想要避開什麽東西。因此凡是挑起這種情緒的藝術都是不正當的藝術,不管是**的也好,還是專門說教的也好。審美的感情(我說的是這個詞的一般含義)因此也是靜態的。它使人的頭腦停留在某一狀態之中,超出於欲望和厭惡的情緒之上。

——你是說藝術絕不能挑起人的情欲,林奇說,我跟你說過,有一天在博物館裏,我用鉛筆在普拉克西提勒斯[35]雕塑的維納斯的屁股上寫下了我的名字。你能說那不是情欲嗎?

——我說的是人的正常天性,斯蒂芬說,你還跟我說過,當你還是一個在可愛的加爾默羅教會學校念書的孩子的時候,你曾經吃過好多塊幹牛糞。

林奇又一次發出像大象鳴叫一樣的笑聲,又一次用他的兩手在他的兩邊腰胯上揉著,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把手從口袋裏抽出來。

——哦,我吃過!我吃過!他大聲叫著說。

斯蒂芬向他的這位夥伴轉過臉去,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林奇在慢慢停住笑以後,也用他羞怯的眼光回看著他。那很高的尖頂帽下麵的那個又細又長的扁平的腦袋讓斯蒂芬想起了眼鏡蛇的形象。他那眼睛也像蛇一樣目光炯炯地閃著光。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一對看來既謙和又警覺的眼睛卻被一種細微的人的氣質照亮,它們仿佛變成了一個縮成一團、機智而又自怨自艾的靈魂的窗戶。

——說到這一點,斯蒂芬客氣地補充說,我們都不過是些普通動物。我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動物。

——你當然是,林奇說。

——不過我們現在正好生活在一個心靈的世界中,斯蒂芬接著說,用不正當的美的手段挑起的情欲和厭惡都絕不能說是美的感情,這不僅僅因為在性質上它們是動態的,而且還因為它們並沒超出肉體的範圍。我們的肉體,純粹依靠神經係統的反射活動,對我們害怕的東西本能地退縮,而對能夠刺激我們的情欲的東西表示歡迎。我們的眼皮,在我們還沒有感知一個蒼蠅要飛進我們的眼睛的時候,就已經自動地閉上了。

——也並不總是這樣,林奇表示不完全同意地說。

——同樣的,斯蒂芬說,你的肉體對一個**的雕像的刺激發生反應,可是我說,那隻不過是簡單的神經反射活動罷了。藝術家所表現的美不可能在我們身上引起動態的感情或者純屬於肉體的**。它喚醒,或者應該喚醒,誘發,或者應該誘發一種美的靜態平衡,一種意念上的憐憫或意念上的恐懼,這種靜態平衡將招致、延長以及最後消除我所說的美的節奏。

——你的話到底怎麽講呢?林奇問道。

——節奏,斯蒂芬說,是任何一個美的整體的一部分同另一部分之間,或任何一個美的整體同它的一部分或各部分之間,或者作為一個美的整體的一部分的任何部分和這個美的整體之間的首要的形式上的美學關係。

——如果你把那個叫作節奏,林奇說,那讓咱們聽聽什麽是美呢?我還要請你記住,盡管從前我曾吃過牛糞,我最讚賞的卻隻有美。

斯蒂芬仿佛要對他敬禮似的摸摸自己的帽子。然後臉上微微一紅,把他的一隻手放在林奇的厚花呢的袖子上。

——我們是對的,他說,其他的人全都錯了。談論這些東西,試圖理解它們的性質,既理解之後,就設法通過這粗糙的泥塊,或者它所要求的任何東西,通過作為我們的靈魂的牢門的聲音、形態和色彩,來表現出,或者說來再現我們現在正試圖理解的美的形象——那就是藝術。

他們這時已經走到運河的橋上,他們離開正道,沿著一排樹林走過去。照在一攤死水上的刺眼的灰暗的光線,從他們頭上濕漉漉的樹枝上散發出的氣息仿佛都極力要打斷斯蒂芬的思緒。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林奇說,什麽是藝術?什麽是藝術所表現的美?

——我剛才自己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斯蒂芬說,你這個昏頭昏腦的家夥,念給你聽的那第一個定義就是這個。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嗎?克蘭利忽然發起脾氣來,他開始談論什麽威克羅火腿問題。

——我記得,林奇說,他還跟我們談到那些該死的魔鬼一般的肥豬。

——藝術,斯蒂芬說,是人類為了美學的目的對於可感知的或者可理解的東西所做的安排。你還記得那些豬,卻忘記了這個。你和克蘭利,你們這一對兒真叫人毫無辦法。

林奇向著多雲的灰暗的天空做了一個鬼臉,接著說:

——如果要我聽你這一套美學上的大道理,你至少還得給我一根香煙。對那玩意兒我可沒有什麽興趣。我甚至對女人也沒有興趣。讓你和你那一套都見鬼去吧。我要找到一個每年能拿到五百鎊的工作。你也沒有辦法給我找到這麽一個工作。

斯蒂芬把一包香煙遞給他。林奇從裏麵拿出了僅有的最後一支煙,然後毫不在意地說:

——講下去!

——亞奎納斯,斯蒂芬說,曾說凡是使人高興的感受就是美。

林奇點點頭。

——我記得他的原話是,他說,Pulc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

——他在這裏用了visa[36]這個詞,斯蒂芬說,意思是要包括各種各樣的感受,不管是通過視覺或者聽覺或者通過任何其他的通路感知到的東西都包括在內。這個字,雖然意義有些含糊,卻也清楚地表明,引起人的欲望或者厭惡的善與惡的觀念是並不包括在內的。它的意思隻包括某種靜態平衡,而不是動態的東西。關於真又怎麽樣呢?真也能夠在人的頭腦中產生一種靜態平衡。你就絕不會用鉛筆在一個直角三角形的屁股上寫上你的名字。

——那當然,林奇說,我隻要普拉克西提勒斯雕刻的維納斯的屁股。

——因此是靜態的,斯蒂芬說,據我記得,柏拉圖曾說過美是真散發的光輝。這話在我看來並無任何意義,但是真和美顯然是互相關聯的。可以使我們用以觀賞真的智力獲得安撫的是可理解的事物中的最完美的關係,而可以使我們用以觀賞美的想象得到安撫的卻是可以感知的事物中的最完美的關係。通向真的第一步是理解智力本身的結構和規模,對智力活動本身獲得了解。亞裏士多德的整個一套哲學係統的基礎就是他的講心理學的那部書,而他那部書在我看來又是以這樣一個論點作為基礎的,那就是,同樣一個屬性不可能在同一個時候和在同一種關係中屬於又不屬於同樣一個事物。通向美的第一步卻是要理解想象的結構和規模,要對美的感受的活動本身有所了解。我的話說清楚了嗎?

——可到底什麽是美呢?林奇不耐煩地問道。再念一個定義讓我聽聽。任何我們看到並喜歡的東西!鬧了半天你和亞奎納斯所能說的也隻不過是這些嗎?

——讓咱們拿女人來做個例子,斯蒂芬說。

——讓咱們來談談女人!林奇熱情地說。

——希臘人、土耳其人、中國人、科普特人[37]和霍屯督人,[38]斯蒂芬說,各自崇拜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的美。這似乎就讓我們陷在一個無法逃出的迷宮裏麵了。但我看卻有兩條出路。一條是這樣的一個假定:男人對女人的肉體所崇拜的任何一點都和女人為了傳宗接代而具有的多方麵的功能直接有關。可能就是這樣。這個世界似乎甚至比你,林奇所想象的還要更無聊得多。就我來說,我不喜歡這樣一條出路。這條出路隻能通向優生學,而不是美學。它把你領出那迷宮後,卻把你領進一個新的裝飾得很花哨的教室裏去,在那個教室裏麥卡恩一手放在《物種起源》上,另一隻手放在《新約》上對你說,你所以崇拜維納斯的粗大的腰身,是因為你感到她將可以為你生下又肥又壯的子孫,你所以崇拜她那一對肥大的**,是因為你感到她將可以有足夠的肥美的奶水來喂養她的也就是你的孩子。

——照你說,麥卡恩是個無比下流的騙子,林奇熱情地說。

——可是另外還有一條出路,斯蒂芬大笑著說。

——那就是?林奇說。

——這樣一個假定,斯蒂芬說。

這時一輛很長的平板車上麵裝滿了破銅爛鐵,從帕特裏克·鄧恩的醫院拐角處開了過來,發出一陣刺耳的玎玲哐啷的金屬聲,完全掩蓋了斯蒂芬下麵所講的話。林奇兩手捂著耳朵一句接一句不停地咒罵著,直到那平板車過去了才算完。然後他粗暴地一轉身子。斯蒂芬也轉過身來,停了一會兒,他這位夥伴的怒氣慢慢平息下去。

——這個假設是,斯蒂芬重複說,另外一條出路,那就是,盡管同樣一件事物不一定所有的人看來都覺得美,但是凡欣賞一件美的事物的所有的人都一定能夠在其中找到某種能夠滿足美的感受的各個階段本身的要求,並和它們相適應的關係。這種可以通過這種形式讓你看到,又通過另一種形式讓我看到的可感知事物的關係,就必然是美的必不可少的特性。現在我們還可以從我們的老朋友聖托馬斯那裏再找一找,看能不能再借來幾分錢的智慧。

林奇大笑了。

——聽到你時不時像一個地道的行腳僧一樣引用他的話,他說,真讓我感到有趣極了。你自己是否偷偷在暗笑呢?

——麥卡利斯特,斯蒂芬回答說,可能把我的美學理論叫作實用的亞奎納斯學說。沿著美的哲學這條線來講,我是一直追隨亞奎納斯的。但當我們接觸到藝術感受現象,藝術的孕育和藝術的再生等問題的時候,我卻有我自己的一套新的用語和新的個人經驗。

——那當然,林奇說。不管怎麽說,亞奎納斯盡管智力過人,仍不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行腳僧。可是關於那新的個人經驗和新的用語等,你將來有機會再對我講吧。現在快快講完你的第一部分。

——誰知道呢?斯蒂芬微笑著說,也許亞奎納斯比你更能理解我的話。他自己是一個詩人。他曾為濯足節寫過一首讚美詩。那首詩開頭幾個詞是Pange lingua gloriosi[39]。他們說這首詩為讚美詩獲得了最高的榮譽。那是一首含義複雜、給人很大安慰的讚美詩。我很喜歡它,但是沒有任何一首讚美詩可以和費南提厄斯·佛吐納忒斯的Vexilla Regis[40],那首悲哀而莊嚴的入場歌同日而語。

林奇開始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莊嚴而輕柔地唱起來:

Impleta sunt quoe concinit

David ideli carmine

Dicendo nationibus

Regnavit a ligno Deus.[41]

——實在太偉大了!他很高興地說,這真是偉大的音樂!

他們轉身向下蒙特街走去。在離拐角不遠的地方,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圍著一條絲巾,停下來向他們敬禮。

——你們聽說考試的結果了嗎?他問道,格裏芬是完了。哈爾平和奧弗林通過了政府法令考試。穆南的印度語得了個第五。奧肖內西考了個第十四名。昨天晚上克拉克的那些愛爾蘭老鄉請他們大吃了一頓。他們都吃了許多咖喱。

他蒼白肥胖的臉上表現出一種善意的怨恨,當他一邊講述這些勝利的消息一邊往前走時,他腫眼皮的小眼睛從他們眼前消失,他微弱的尖細的聲音也慢慢聽不見了。

為了回答斯蒂芬的一個問題,他的眼睛和他的聲音又從它們隱藏的地方顯露了出來。

——是的,還有麥卡拉和我,他說,他準備學純數學,我準備學憲法史。一共有二十種學科。我還準備學植物學。你們知道,我是野遊俱樂部的成員。

他做出很莊嚴的樣子從那兩人的身邊退開,同時把一雙戴著羊毛手套的肥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很快從那裏發出一陣被壓抑著的尖細的大笑聲。

——下次你們出去的時候,斯蒂芬一本正經地說,給我們帶點蘿卜和蒜頭來,好讓我們做一次燒肉。

那個胖學生縱聲大笑說:

——我們野遊俱樂部的成員可都是非常規矩的體麵人物。上星期六我們到格倫馬盧爾去了,一共有七個人。

——還有女人吧,多諾萬?林奇說。

多諾萬又一次把他的一隻手放在胸脯上說:

——我們的目的是追求知識。

然後他急促地說:

——我聽說你正在寫一篇關於美學的論文。

斯蒂芬做了一個模糊的手勢,表示並無其事。

——歌德和萊辛,多諾萬說,對這個問題都寫過不少文章,什麽古典派,又是什麽浪漫派的,簡直說不清。我讀過《拉奧孔》,那本書讓我很感興趣。當然那都是些唯心主義的東西,那些德國人的作品可是深奧極了。

另外那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多諾萬有禮貌地向他們告別。

——我一定得走了,他輕柔而和善地說,我非常相信,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個肯定的信念,我妹妹今天要給多諾萬全家做煎餅當晚餐。

——再見,斯蒂芬在他的身後說,別忘了給我和我的夥伴們帶蘿卜。

林奇望著他的背影,嘴唇慢慢卷曲著顯露出輕蔑的表情,直到最後,他的整個臉更露出一副惡狠狠的神態:

——想想這個好吃煎餅的屎巴巴橛兒定能找個好工作,他最後說,而我卻不能不抽這種蹩腳的煙卷兒!

他們向梅裏昂廣場那邊轉過身去,一聲不響向前走了一段。

——讓我把我剛才講的關於美的問題說完吧,斯蒂芬說,可感知的事物的最完美的關係,因此就必須能夠和藝術感受的各個必要的階段相適應。抓住了這一點,你就抓住了一切美的基本特點。亞奎納斯說:ad pulcritudinem tria requiruntur, integritas, consonantia, claritas. 我把這句話翻譯成這樣:任何一種美必須具備三樣東西,完整、和諧和光彩。這些東西是否和感受的各個階段相適應呢?你明不明白我講的話?

——當然,我明白,林奇說,如果你認為我也隻有屎巴巴橛兒那點智慧,那你快去趕上多諾萬,讓他來聽你講吧。

斯蒂芬指著一個屠戶的兒子扣在腦袋上的一個竹籃子。

——你看那個籃子,他說。

——我看見了,林奇說。

——為了看清那個籃子,斯蒂芬說,你的頭腦首先必須把籃子和宇宙間其他一切可見的非籃子的東西區分開來。感受的第一階段是,在你要感受的東西的周圍畫下一個輪廓來。一個美的形象是或者通過空間,或者通過時間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可以用耳朵聽見的東西通過時間呈現出來,可以用眼睛看見的東西便通過空間呈現出來。但不管空間也罷時間也罷,那美的形象,在與它無關的不可限量的空間或時間的背景上,首先必須作為一件有自己的輪廓和有自己的內容的東西被人所清楚地感知。你首先感覺到它是一件東西。你看到一件完整的東西。你感受到了它的完整性。這就是integritas(完整)。

——一箭中的!林奇大笑著說,再講下去。

——然後,斯蒂芬說,你沿著構成它的形式的線條,一點一點地看下去,你感受到在它的限度之內的各部分之間的平衡,你感覺到了它的結構的節奏。換句話說,緊跟在直接感知的綜合活動之後的是對感受的分析。你先已經感覺到它是一件東西,現在你卻感覺到它是一個東西。你感知到它複雜、多層、可分、可離,是由許多部分組成的,而這許多部分和它們的總和又是和諧的。這就是consonantia(和諧)。

——又一次一箭中的!林奇俏皮地說,那麽現在再告訴我什麽是claritas,那你就贏得這支雪茄了。

——這個字的含義,斯蒂芬說,是相當模糊的。亞奎納斯用了一個看來很不精確的詞兒。很長一段時間來,它都使我困惑不解。你很容易想到並且相信,當時他的腦子已被一種象征主義或者唯心主義的東西所占據,以為美的最高特性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上照來的光,那物質不過是它的陰影的理念,是隻不過作為它的表象的物質後麵的真實。我曾經想,他要說的也許是,claritas是人對任何東西或者一種概括力中的神的意誌的藝術發現和再現,它使得美的形象成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形象,使得它散發出遠遠超過它的一切具體條件的光彩。但這是一種咬文嚼字的說法。我的理解是這樣的。當你把那個籃子作為一件東西加以感知,然後又根據它的形式對它加以分析,並把它作為一個東西加以感知之後,你就會作出從邏輯上或從美學上講唯一可以容許的一種綜合。你看到它就是它被視作的那個東西,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這就是他在他那學術性的quidditas,也就是一物之所以然中所說的光彩。這種最高的特性,一個藝術家最初在想象中孕育這個美的形象時便已經感覺到了。雪萊把處於這神秘的一瞬間的心靈,美妙地比作即將熄滅的煤火。美的最高特性,美的形象的清晰的光彩,能被為美的完整所吸引和為美的和諧所陶醉的心靈透徹明晰地加以感受的那一瞬,便是美的喜悅所達到的明晰而安謐的靜態平衡,這種精神狀態非常像意大利的生理學家路易吉·加爾法尼,用一句和雪萊所用一樣美麗的詞句,稱之為心靈的陶醉的那種心境。

斯蒂芬停住了,雖然他的夥伴並沒有說話,他卻感到他的話在他們周圍喚起了一種思想的陶醉所引起的沉默。

——我剛才說的這些,他又接著說,講的是廣義的美,是美這個詞在文學傳統中的含義。在市井間,它的意義可就完全不同了。如果從美這個詞的第二種意義來談美,我們的判斷首先會受到藝術本身的影響,受到那種藝術的形式的影響。很明顯,美的形象必須建立在藝術家自己的頭腦或感覺和別人的頭腦或感覺之間。如果你記得這一點,你就會看到藝術必須把自己劃分為三種形式,它們一種接著一種往前推進。這三種形式是:抒情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本人直接相關的形象;史詩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自己以及其他的人間接相關的形象;戲劇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別人直接相關的形象。

——關於這一點,前幾天晚上你已經對我說過,林奇說,我們還因此發生了一次很激烈的爭論。

——在我家裏有一本書,斯蒂芬說,我在上麵寫下了許多顯然比你提出的更為有趣的問題。為了回答那些問題,我想到了我現在要向你解釋的這些美學上的理論。我向自己提出了這樣一些問題:一把做得非常漂亮的椅子,是悲劇性的還是喜劇性的?如果我喜歡看蒙娜·麗莎[42]的畫像,那是否就一定說明那是一張畫得很好的畫?菲利普·克蘭普頓的半身雕像是抒情的、史詩式的,還是戲劇性的?糞便、孩子、虱子可以是藝術形象嗎?如果不是,為什麽不是?

——真的,為什麽不是?林奇大笑著說。

——如果一個人在憤怒的時候,用刀亂砍一塊木頭,斯蒂芬接著說,砍出了一頭母牛的形象,那這形象算不算一件藝術品?如果不算,為什麽不算?

——這個問題提得太好了,林奇說,又笑起來,這問題真帶有幾分學術的臭味。

——萊辛,斯蒂芬說,本來不應該拿許多雕像來加以論述。這種較為低下的藝術並不能表現出我所講的彼此嚴格區分的各種形式。甚至拿文字,這最高和最偏於精神方麵的藝術來說,它的各種形式也常常混淆在一起。抒情形式,事實上是用最簡單的語言外衣裝扮起來的一瞬間的感情,比如像在幾百年前一個人在看到別人使勁搖槳或者把大石塊運上山時發出的一陣有節奏的歡呼聲。發出這歡呼聲的人當時所意識到的隻是他那一瞬間的感情,而不是感覺到這種感情的自身。當這一藝術家延續他的這種感情,並把他自己當作一個史詩事件的中心加以反複思索的時候,我們便看到從這種抒情的文學中出現了最簡單的史詩的形式。這種形式再慢慢發展下去,到後來那種感情重心的中心點和藝術家本人之間的距離便和它和其他的人之間的距離完全相等了。這時這種敘述就不再是純個人的東西。藝術家的人格也就慢慢滲透到那敘述本身中去,它像一片澎湃的海洋繞著那裏的人物和行動不停地流動。這種進展你在《特平[43]英雄》那古老的英國民歌裏可以很容易看得出來,那民歌以第一人稱開始,卻以第三人稱結束。當那海洋以它巨大的力量在每一個人物的周圍澎湃起伏,使得每一個人物也都具有這種巨大的力量,而且使他或她形成一種正常的可以感知的美學上的生命的時候,那這敘述便具有了戲劇的形式。藝術家的人格,最初不過表現為一聲喊叫或一種節奏感或一種短暫的情緒,接著它卻變成了流動的閃爍著光輝的敘述,最後它更使自己升華而失去了存在,或者也可以說,使自己非人格化了。具有戲劇形式的美的形象是在人的想象中加以淨化後再次投射出來的一種生命。美學的神秘,和物質的創造的神秘性一樣,是逐漸形成的。一個藝術家,和創造萬物的上帝一樣,永遠停留在他的藝術作品之內或之後或之外,人們看不見他,他已使自己升華而失去了存在,毫不在意,在一旁修剪著自己的指甲。

——設法也讓它們全部升華,失去存在吧,林奇說。

霏霏細雨開始從蒙著麵紗的高天降落下來,他們轉進公爵的草坪,要在大雨來臨之前趕到國家圖書館去。

——你到底為什麽,林奇皺著眉頭問道,在這個可憐的被上帝拋棄的島國上,大談什麽美和什麽想象?也難怪藝術家們在把這個國家搞得亂七八糟之後,都躲到他們的藝術作品裏麵或者後麵去了。

雨下得更大了。他們一走過基爾德爾校園前的過道,就看到圖書館前麵的拱門裏已有許多學生在那裏避雨。克蘭利靠在一根柱子上,正用一根修尖的火柴棒剔著牙,靜聽著他的幾個夥伴們的談話。大門口附近還站著幾個姑娘。林奇低聲對斯蒂芬說:

——你愛的那個人兒也在那兒。

斯蒂芬一聲不響,在那些學生下邊的一個台階上找到一個地方站下來,完全不理會越下越大的雨,卻不時轉眼去看看那個姑娘。她也不聲不響地和她的幾個夥伴站在一塊。這會兒她身邊沒有一個神父好讓她跟他調情了,他帶著明顯的怨恨的情緒心裏想著,記起了他上一次和她見麵時的情景。林奇剛才說得很對。他的頭腦中的那些理論和所有的勇氣剛剛已倒空了,現在已慢慢回到一種沒情沒緒的寧靜中來。

他聽到那些學生正隨意談論著。他們談到已通過期中考試的兩個醫科學生,談到在遠洋客輪上找工作的機會,和行醫能撈錢不能撈錢的問題。

——那全都是些空話,到愛爾蘭鄉村去行醫肯定會好得多。

——海因斯在利物浦已待了兩年了,他也這麽說。他說那個破地方簡直令人可怕。整天沒別的盡是給人接生,都是些半克朗的生意。

——那你是說在農村找一個工作,比在一個富足的城市裏還要好嗎?我知道有一個家夥……

——海因斯根本沒有頭腦。他完全是靠死用功才念畢業的,純粹靠死用功。

——不用去管他吧。在一個大商業城市裏你可以賺到很多錢。

——那要看你的生意怎麽樣了。

——Ego credo ut vita pauperum est simpliciter atrox, simpliciter sanguinarius atrox, in Liverpoolio.[44]

他們的說話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時起時落地傳進他的耳朵裏來。她準備和她的同伴們一起走了。

那陣急促的小陣雨已慢慢過去,隻是在那正方形廣場中的叢林上留下一串串珍珠般的水滴,同時那正方形廣場上的黑色的泥土發出一種呼吸的氣息。她們都站在柱廊前的台階上,她們幹淨的靴子不時發出一陣啪啪聲,她們安靜而高興地談講著,時而看看天上的雲彩,舉起雨傘,尋找適當的角度擋住最後的幾點雨滴。時而又把傘收起來,一本正經地摟起自己的裙子。

他對她的評價是否太過分了?她的生活是否真會像一串念珠一樣的簡單,她的生活是否真會像一隻小鳥的生活一樣簡單而又離奇。清早非常輕快,一天煩躁不安,到太陽落下時又感到非常疲倦?她的心是否和一隻小鳥的心一樣簡單而又自信?

在快天亮的時候,他醒來了。啊,多麽甜蜜的音樂!他的靈魂全都被露水浸濕了。在睡夢中一陣陣慘白、清涼的光的波浪從他的肢體上漂了過去。他安靜地躺著,仿佛他的靈魂正躺在一潭清水中,耳邊卻一直響著微弱的甜蜜的音樂。他的頭腦慢慢清醒過來,品嚐到閃耀著黎明的清光的知識和清晨的靈感。一種像最純的水一樣純淨,像露水一樣甜蜜,像音樂一樣動人的精神充滿了他的身心。但那精神進入他的身體時是那樣的輕巧,那樣的毫無**,仿佛是那些天使長在對著他噓氣!他的靈魂正慢慢地醒來,害怕自己會完全清醒了。這時正是黎明前的無風的時刻,在這時瘋狂的情緒都會清醒過來,奇怪的植物都會向光明展開它的葉子,飛蛾也會靜靜地開始飛出。

一種心靈的陶醉!夜也已經陶醉了。在一個夢境或幻境中,他已經體會到了天使般的生活的狂喜。這僅隻是一瞬間的陶醉,或者還會延續許多小時、許多年甚至許多世紀呢?

那一瞬間的靈感現在似乎忽然從各個方麵,從已經發生或者可能發生的無數曖昧的情況中反射出來。那一瞬間像一點亮光一樣忽然閃現,而現在從那模糊情景的團團雲霧中飛出的混亂的形式卻緩緩地蓋住了它的餘光。啊!在想象的處女的子宮裏,語言文字已變得肉體化了。天使長加布裏埃爾[45]已經進入了這個處女的閨房。當白色的光焰過去以後,在他的精神中那紅色的餘光越變越深,最後變成了玫瑰色的充滿熱情的光亮,那玫瑰色的充滿熱情的光亮便是她的離奇的、自有其主見的心,它離奇得從不為人所知,將來也不會為人所知,它的主見先於天地之始便已經存在了。在那種充滿熱情的玫瑰般的火光的引誘下,眾天使的歌聲正從天上飄落到人間。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你簡直可以迷住墮落的天使長。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這詩行從他的心中來到他的唇邊,低聲把它重念一遍,他感到一首維蘭內爾[46]的有力的節奏流過了他的嘴唇。那玫瑰般的火光散發出一道道它的韻律的光線;厭倦,華年,火焰,香煙,歌篇。它的光線使整個世界燃燒起來,消融了人的心和天使的心:從這玫瑰中射出的光線便是她的自有主見的心靈。

你在男人的心中燃起了熱情的火焰,

你讓他為你失去了自己的主張。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後來呢?那節奏慢慢消失,停止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一拍一拍地活動起來。後來呢?後來是煙霧,那從人世的祭壇上向上飛去的香煙。

在那火焰上飄動著讚美的香煙,

它從海麵上一圈圈飛向天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香煙從整個大地的地麵上,從整個沸騰的海洋上向上飄去,那是為讚美她而升起的香煙。整個地球像一個被來回搖晃著的香爐,它本身便是一個用香料做成的大球,一個橢圓形的球。那節奏忽然終止了,從他心中發出的呼喊聲已變得斷斷續續。他的嘴開始一次再次默默念誦著那第一節詩;接著他勉強念完了全詩的上半部分,結結巴巴,念不下去了;然後他停住了。他的心的呼號聲已變得斷斷續續了。

那罩著麵紗的無風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在**裸的玻璃窗的後麵,晨間的清光正在慢慢聚集。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了微弱的鍾聲。一隻鳥在啾啾鳴叫,兩隻鳥,三隻。那鍾聲和鳥叫都停止了,一股冷漠的白色的光向東方和西方鋪展開去,蓋住了整個世界,蓋住了他心中的玫瑰色的光亮。

擔心一切會全部消失掉,他匆匆用胳膊撐起身子尋找紙片和鉛筆。但這兩樣東西桌上全都沒有,而隻有他昨天吃晚飯時用過的一個湯盤和滿是蠟淚的一個燭台,燭台的紙做的承盤還留有昨天的火焰燃燒後的痕跡。他疲倦地把手向腳那邊伸去,在那裏掛著的一件上衣口袋裏**索。他的手碰到了一支鉛筆,接著還碰到一個香煙盒。他回身倒在**,撕開香煙盒,把裏麵的最後一支香煙放在窗台上,開始用清晰細小的筆畫在那粗糙的紙盒麵上寫下他那首維蘭內爾詩體的幾節詩。

全部寫完以後,他躺在那已被壓扁的枕頭上,低聲念了一遍。他頭下枕頭裏結成團的毛絨使他想起了她的客廳沙發裏結成團的馬毛。他曾多次微笑著或者嚴肅地坐在那沙發上,由於對她和對他自己感到生氣,止不住一再問自己為什麽到那裏去了,而那貼在光禿禿的爐台上麵的《神聖的心》的圖片更使他感到心煩意亂。他看她在一陣催人欲睡的談話中向他走了過來,請他唱一支他平常唱過的那些奇怪的歌。然後,他就看到自己在那張古老的鋼琴邊坐了下來,用手輕輕敲打著那已滿是斑紋的琴鍵,然後,在屋子裏又一次響起的談話聲中,看著她倚立在爐台邊,為他唱一支伊麗莎白時代的精巧的歌曲,唱一支悲傷而又甜蜜的難分難舍的送別歌,唱一支歌頌阿金庫爾的勝利[47]的歌曲,或一支輕快的有關綠袖姑娘[48]的歌曲。在他唱著,她聽著,或者假裝聽著的時候,他的心便完全平靜下來,可是當那些古色古香的歌曲唱完以後,他又聽到了那屋子裏的說話聲,並記起了自己的一句充滿諷刺的話:在這屋子裏年輕人被人過早地用教名來稱呼他們了。

有那麽一會兒,她的眼睛似乎準備對他表示出全部的信任,可結果他隻是徒勞地等待了一陣。她現在是輕輕移動著舞步正從他的記憶中走過,她完全像那天夜晚狂歡節舞會上的情景,一手輕輕提著白色的衣裙,一束白色的小花在她的頭上輕輕顫動。她隨大家一起腳步輕盈地跳著舞。她向他這邊跳了過來,在走近他的時候,她微微向一邊轉過眼睛,臉上露出淡淡的紅暈。在手拉著手連成的人環斷開的地方,她曾把她的手在他的手裏放了一會兒,一件柔軟的商品。

——你這會兒可是一位非常少見的稀客了。

——是的,我天生是當和尚的。

——我恐怕你是一個異教徒。

——你很害怕嗎?

她沿著手拉著手的那一排人群迅速從他身邊跳開去,算作對他的回答,她輕巧而小心地舞著,不和任何人接觸。她頭上的白花隨著她的舞步顫動著,在她躲進一片陰暗中去的時候,她臉上的紅暈顯得更濃了。

和尚!他自己的形象忽然變成了一個修道院的破壞者、一個相信異端邪說的方濟各會會員,既願意又不願意皈依上帝,卻像格拉爾蒂諾·達波爾戈·山·達尼洛[49]一樣編織出了一麵輕薄的詭辯的蛛網,並在她的耳邊低語。

不,這不是他的形象,這倒像是上次他見到她時和她在一起的那年輕神父的形象,那天他看到她從她的小鴿子般的眼睛裏偷看著他,手裏胡亂翻著她學習愛爾蘭語的練習簿。

——是的,是的,那些姑娘們已經都轉向我們了。這情況我每天都能看到。姑娘們已經和我們在一起。她們是我們學習語言的最好的幫手。

——還有教堂呢,莫蘭神父?

——教堂也一樣。和我們站在一邊。那裏的工作進展得很順利。不要為教堂發愁了。

算了吧!他厭惡地離開那裏是做得完全對的。在圖書館的台階上他沒有和她打招呼,也做得完全對!他就應該讓她去和她的神父調情,讓她去玩弄教堂吧,因為教堂不過是基督教的下賤的廚娘。

一陣粗暴的憤怒徹底驅散了他靈魂中最後一刹那的歡樂。它殘暴地徹底打碎了她的美好形象,並把那形象的碎片四散拋撒。於是她的形象的被歪曲的縮影便從四方八麵飛來,在他的記憶中顯現:他看到了那個穿著破舊衣服、頂著一頭板結的粗糙的頭發、長著淘氣的孩子臉、把自己叫作他自己的姑娘、還向他要他的一束花的賣花姑娘,想到了他隔壁人家一邊哐啷哐啷地洗著碗盤一邊用農村歌手的拖長的音調老唱著《在基拉爾尼的湖山邊》的頭幾節的廚娘,想到了在科克山附近的人行道上,因看到陰溝上的鐵板掛住了他破爛的鞋跟,使他幾乎摔倒而大笑不止的那個姑娘,還想到了他曾經看了一眼,並被她小巧的紅透的嘴唇所吸引的那個姑娘,她在從雅各布餅幹廠走出來的時候,回過頭來對他叫著說:

——你已看到了我直直的頭發和彎彎的眉毛,你喜歡嗎?

然而不管他怎麽對她的形象百般詆毀和嘲笑,他始終感到,他的憤怒也仍然隻是對她表示愛慕的一種形式。那天他帶著輕蔑的神氣走出教室,其實也有些故意撒賴,他感到也許在她那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的黑眼睛後麵隱藏著她的整個民族的秘密。在他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他曾經懷著怨恨的心情對自己說,她是她本國婦女的一個典型形象,她是一個在黑暗、機密和孤獨中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一個像蝙蝠一樣的靈魂,她沒有愛情也沒有罪孽地和她溫和的愛人一塊兒待上一會兒,然後卻讓他去對躲在格子後麵的一位神父的耳朵低聲坦白自己天真的過失。他隻有粗野地對她的情人加以咒罵才可以稍稍緩解他對她的憤怒,她情人的名字、聲音和長相都使他受到打擊的驕傲情緒感到難以忍耐:他是一個當了神父的農民,有一個哥哥在都柏林當警察,還有一個弟弟在莫伊卡倫當招待。對他,對他那樣一個就知道如何進行各種形式主義的宗教儀式的人,她可以讓他看到她不加掩蓋的靈魂,而對他這個宣揚永恒的想象力的教士,一個能夠把每天普通生活上的經曆變作具有永生生命的光輝形體的教士,她卻不肯那樣。

那次聖餐會上的鮮明形象又和他那一瞬間出現的充滿怨恨和絕望的思想聯係起來,從他那思想中發出的連續不斷的喊叫聲形成了一支感恩的聖歌。

我們的斷續的喊叫和悲傷的歌篇

隨著聖餐會上的聖歌向天上飛揚。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現在貢獻犧牲的手正高高舉向蒼天,

聖餐會上的酒杯都已滿滿斟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他從第一行開始大聲朗誦這些詩,直到它的音樂和節奏占據了他的整個頭腦,使它變得無比開朗而寧靜,然後他一筆不苟地把那首詩全部寫下來,這樣用眼睛看著它,就能使他對它的感受更深了一層。寫完,他又在枕頭上躺下了。

清晨已經來臨。四周什麽聲音也聽不見,可是他知道在他的周圍生命馬上就會清醒過來,帶來它的一般的嘈雜聲、嘶啞的說話聲和充滿睡意的禱告聲。為了躲避那種生活,他向牆那邊轉過臉去,用毯子蒙著頭,兩眼呆呆地看著破碎的糊牆紙上畫著的那些開過頭的大朵的紅花。他極力想用它們的那紅色的光輝重新溫暖他即將消失的歡樂,想象著從他躺著的地方有一條鋪著紅色花朵的玫瑰之路可以直通天堂。厭倦!厭倦!他對他自己永恒的熱情也感到厭倦了。

一陣徐徐襲來的溫暖,一種令人惆悵的厭倦從他緊包著的頭上,沿著脊梁一直往下流動。他感覺到它從上往下流去,並看到他自己躺在那裏,微微含笑。很快他就將入睡了。

在十年之後,他又為她寫下了這首詩。十年前,她曾把她的披肩做成像帽子一樣戴在頭上,向靜夜的空氣散發出她溫暖的氣息,並在長滿青草的路上輕輕拍打著她的雙腳。那是最後一趟街車,高瘦的棗紅馬也了解這一點,因而在那明澈的夜晚搖動著它們的鈴鐺以引人注意。售票員和趕車的人談著話,他們兩人在藍色的燈光下不停地點頭。他們站在馬車的階梯上,他在上麵一層,她在下麵一層。他們談話的時候,她好幾次都爬上來站在他那一層上,然後又走下去,有一兩次她一直站在他的身邊忘記下去了,但後來又走了下去。就讓她這樣吧!就讓她這樣吧!

從那兒童時期的智慧到他現在的愚蠢,相隔已經是十年了。他要是把他這首詩送給她,怎麽樣?那在吃早飯的時候,在敲開蛋殼的剝剝聲中,準有人會把它拿來大聲朗讀。真是再愚蠢不過了!她的弟兄們一定會大笑著,伸出他們強壯有力的粗手彼此爭奪著這篇詩稿。她的叔父,那個溫和的神父坐在安樂椅上,將會老遠舉著這詩篇含笑念誦著,並對它的文學形式表示讚賞。

不,不,那簡直是愚蠢。即使他把這詩給她送去,她也不會讓別人看見的。不,不,她不能那樣做。

他開始感到他完全冤枉了她。一種覺得她天真無邪的感覺使得他幾乎對她產生了憐憫之情,這種天真無邪,直到他通過犯罪對它有所認識以前,他一直全然不理解。這種天真無邪,在她還是天真無邪的時候,或者在她的天性第一次奇怪地受到屈辱以前,她也是絕不理解的。然後,她的靈魂,像他自己的靈魂第一次犯罪時候一樣,第一次開始了自己的生活,現在他回憶起她嬌嫩蒼白的臉色,和因為女性受到陰森的羞辱而在她的眼神裏表露出來的羞怯和悲傷,他心中不禁充滿了萬種柔腸的憐憫之情。

在他的靈魂正從狂喜進入惆悵心情的時候,她在哪裏呢?精神生活本來是非常神秘的,可不可能那時候她的靈魂便已經完全感受到了他對她的崇敬?這是完全可能的。

一陣情欲的閃光又一次點燃了他的靈魂,燃燒著並充滿了他的肉體。是她誘使他寫下了那首維蘭內爾詩,她在意識到他的情欲的時候,忽然從她充滿芳香氣息的睡眠中驚醒過來了。她陰沉的、帶著惆悵情緒的眼睛睜開來,對著他的眼睛。她將不加掩蓋的自己獻給了他,鮮豔、溫暖、芬芳、豐腴,像一片閃著光的雲彩把他包裹起來,像一潭具有流動生命的清水一樣把他包裹起來:於是,也像霧騰騰的雲彩,或者像在空中周遊流動的清水,這一段行雲流水般的語言,這神秘氣質的象征,也在他的頭腦中流過。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你簡直可以迷住墮落的天使長。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你在男人的心中燃起了熱情的火焰,

你讓他為你失去了自己的主張。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在那火焰上飄動著讚美的香煙,

它從海麵上一圈圈飛向天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我們的斷續的喊叫和悲傷的歌篇,

隨著聖餐會上的聖歌向天上飛揚。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現在貢獻犧牲的手正高高舉向蒼天,

聖餐會上的酒杯都已滿滿斟上。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但你卻仍守著我們相互凝睇的眉眼,

你肢體豐腴,神態是那樣惆悵!

你對你那永恒的熱情豈不感到厭倦?

啊,不要再提那令人陶醉的華年。

它們是些什麽鳥?他站在圖書館前麵的台階上,倚在一根白蠟樹棍上,觀望著那些鳥。它們繞著墨爾斯沃思街一所房子向外伸出的屋脊來回飛著。三月末梢黃昏時候的天空使得它們的飛翔顯得異常清晰,它們向前直衝的微微顫抖的黑色的身體,襯著天空,仿佛襯著一塊軟軟的懸掛著的輕煙般的藍布一樣,讓人看得非常清楚。

他觀望著它們飛翔,一隻鳥接著一隻鳥:一點黑色的閃光、一扭身軀、一拍翅膀。他想在所有那些向前直衝微微顫抖著的身體飛過以前,數一數它們共有多少:六隻,十隻,十一隻,他弄不清它們到底是雙數還是單數。十二隻,十三隻:因為又有一對鳥兒從高空盤旋著飛下來了。它們有時飛得很高,有時飛得低一些,可永遠是直線或曲線地繞著圈飛,總是從左向右飛,圍著一座空中廟宇盤旋。

他傾聽著它們的叫聲。那聲音像護牆板後麵的老鼠發出的尖叫:是一種由雙音符組成的尖叫聲。但那聲腔不像其他一些有害人類的動物的鳴叫,顯得又尖又長,還帶著嗡嗡聲,在它們用尖嘴劃破長空的時候,常常會發出震顫的音調,而且還下降三度或四度。它們的叫聲,尖厲、清晰而又輕巧,簡直像是從一個發出嗡嗡聲的線軸上抽出的細絲一樣的光線。

在他耳朵裏還一直不停地響著他媽媽的哭泣聲和生氣的嘮叨,這非人的鳴叫聲對他的耳朵卻是一種安慰,那繞著聳立在清澈的天空、由空氣組成的廟宇盤旋著的黑色的單薄的顫抖著的身軀,有時拍打幾下翅膀,有時一擺尾巴來一個急轉彎,這些對於他的仍能看見他母親的麵容的眼睛也是一種極大的安撫。

他為什麽站在廊子前的台階上,舉頭觀望,聽著它們的雙重音調的鳴叫,觀望著它們飛翔?他是要靠鳥占[50]來一卜吉凶嗎?科尼利厄斯·阿格裏帕[51]的一句話在他的思想中掠過,接著更有各種無形的思想在他的頭腦裏翻騰,從斯韋登伯格[52]關於鳥語的理論,一直到智力問題;他並且想到,在空中生活的生物之所以能獲得知識,之所以能知道時間的變遷和季節的轉換,是因為它們一直生活在它們固定的生活秩序中,而不像人用他們的理智完全擾亂了自己的生活秩序。

許多世紀以來,都有人像他這樣抬頭端詳著鳥的飛翔。他上麵的那柱廊使他模糊地想起了古代的某座神廟,他把疲憊的身子倚在上麵的那根白蠟樹棍則使他想起了鳥占術士使用的彎曲的手杖。一種對不可知的事物的恐懼擾亂著他疲憊的心靈,那是對各種符號和預兆的恐懼,對那個名字和他相同靠柳條編成的翅膀像鷹一樣飛出牢籠的人[53]的恐懼,對多思[54]這個寫作之神的恐懼,他用一隻蘆管在木板上寫字,在他狹窄的鳥頭上掛著一個兩頭尖尖的彎月。

他一想到那個神的形象不禁微笑了,因為這使他想到了那個戴著假發、鼻子像酒瓶一樣的法官,他把一份文件舉得老遠閱讀著,不時加上幾個逗點。他並且知道,要不是因為這神的名字跟愛爾蘭語的一句罵人話非常相近,他是不會記得那個名字的。這可真是愚蠢。但是,就因為這種愚蠢他就打算永遠離開他已經降生其中的那所供祈禱和修行的房屋,和他自己從中而來的生活秩序嗎?

鳥兒尖聲鳴叫著又飛回到那間房子向外伸出的屋脊邊來了。襯著光線越來越暗的天空,它們飛動的身影顯得更黑了。它們究竟是一些什麽鳥?他想它們一定是剛從南方飛回的燕子。不久它們還會飛走,因為它們是一些經常來來去去的候鳥,它們在人的屋簷下永遠修築著使用不久的住處,永遠轉眼又離開它們修建好的住處再去四處遊**。

低下你們的頭來,歐納和阿裏爾[55]。

我凝神靜息向你們觀望,恰像

那已準備向海洋那邊飛翔的燕子,

觀望著它修建在別人簷下的窩巢。

一種冉冉流動的歡樂,像許多流水發出的聲響,在他的記憶中流過,他感到心中有一種軟綿綿的寂靜,這寂靜乃是由那水域上麵顏色暗淡的天空的寂靜空間,由大海上的寂靜,由那些在流水上空穿過海麵的黑暗飛翔的燕子所組成。

一種冉冉流動的歡樂,流過那無聲地來回拋擲著柔和、拖長的韻母使之歸一寂滅的話語,流去又流回,永不停息地搖動著它的浪頭上的白色的鈴鐺,使之發出無聲的曲調、無聲的狂喊和柔和而低沉的令人昏厥的痛哭。他感到,他依靠盤旋疾飛的鳥兒和頭頂上蒼白的天空所作的鳥占,全不過來自他的心中,他的心也正像一隻安靜而迅速地從一個高塔上飛下的小鳥兒。

這是離別的象征還是孤單的象征呢?在他的記憶的耳邊低吟著的詩行,慢慢在他的記憶的眼前,構成了那天晚上國立劇院開門時大廳裏的景象。他正一個人站在一個陽台邊,用他疲憊的眼睛在那些書攤上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圖片上觀看著都柏林的文化,並在鑲著一圈裝飾燈光的舞台上看到了用人做成的玩偶。在他身後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滿臉冒著汗,仿佛隨時都準備采取行動。在那大廳中,他的三五成群到處散立的同學們像一陣暴風似的發出各種貓叫聲、噓噓聲和各種嘲笑聲。

——這是對愛爾蘭的誹謗!

——是從德國傳來的!

——這是褻瀆上帝!

——我們從來沒有出賣過我們的信念!

——從來沒有一個愛爾蘭婦女幹過這種事!

——我們不要業餘的無神論者。

——我們不要剛露土的佛教徒。

從他頭上的各個窗口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噓叫聲,他知道上麵閱覽室的電燈已經打開了。他轉身走進那滿是柱子的大廳,現在那光亮的大廳已很安靜,然後走上樓梯,走過了那個嘎嘎響著的轉門。

克蘭利坐在放字典的書架前麵。一本很厚的書從最前麵的一頁翻開,擺在他麵前的木架上。他靠在椅子上,像一位聽懺悔的神父把耳朵對著一個醫科學生的臉伸過去,那醫科學生正從一本雜誌上給他念關於一盤棋的介紹。斯蒂芬在他的右邊坐下,在桌子的另一邊的一位神父,生氣地合上他正閱讀的《圖片集成》,站了起來。

克蘭利帶著溫和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背影。那個醫科學生接著用更低的聲音說。

——卒子進入王的第四線。

——咱們最好走吧。狄克遜,斯蒂芬警告說,他一定是告狀去了。

狄克遜合上那本雜誌,裝出一副很莊嚴的樣子站起身來說:

——我們的人秩序井然地撤出戰場。

——帶著大炮和牲畜,斯蒂芬補充說,指著克蘭利看著的那本書的封麵,那封麵上印著《牛病大全》幾個字。

當他們走過桌子間的過道的時候,斯蒂芬說:

——克蘭利,我要跟你談談。

克蘭利沒有回答他的話,也沒有回頭。他把他的書放在櫃台上走了出去,他的穿得很厚的腳走在地板上發出一種呆重的聲音。到了樓梯上,他停住腳心不在焉地看著狄克遜又重複說:

——把卒走到王的他媽的第四線上去。

——你要那麽走就那麽走吧,狄克遜說。

他說話的聲音安靜而平淡,他的神態倒顯得十分溫文爾雅,一雙白胖的手,一個指頭上戴著一隻刻著名字的戒指。

他們走過大廳的時候,一個身材十分矮小的人朝他們走過來。在一頂很小的帽子下麵,他那張沒有刮過的臉開始高興地對他們微笑,他們還聽到他低聲在說話。他那雙憂鬱的眼睛很像猴子的眼睛。

——晚上好,隊長,克蘭利說著停住了腳步。

——晚上好,先生們,那張扁平的猴子般的臉說。

——這三月的天氣,也算夠暖和了,克蘭利說,他們在樓上已經把窗戶都打開了。

狄克遜微笑著,轉了轉他手上的戒指。那像猴子一樣尖著嘴的黑黑的臉高興地撅起那上麵的嘴,並用一種嗚隆嗚隆的聲音說:

——要論這三月的天氣,可真令人爽快。簡直是令人爽快極了。

——樓上有兩位漂亮的年輕小姐,隊長,她們都等急了,狄克遜說。

克蘭利微笑著,客氣地說:

——我們的隊長隻愛一個人,那就是瓦爾特·司各特爵士。是不是這樣的,隊長?

——你現在正讀哪一本書呢,隊長?狄克遜問道,是在讀《拉默爾穆爾的新娘》嗎?

——我很喜歡老司各特,那兩片柔和的嘴唇說,我認為他寫的東西實在太美了。沒有任何一個作家能夠和瓦爾特·司各特爵士相比。

他仿佛要給他這些讚美的言辭打拍子,輕輕在空中晃動著他的一隻幹瘦的棕色的手,一雙神色憂傷的眼睛,薄薄的眼皮老是急速地眨巴著。

但是讓斯蒂芬聽來更覺得悲慘的是他說話的方式:一口紳士腔調,低沉而潤滑,不時被錯誤的用語打斷,聽著他談話,他拿不準那傳說是不是真的,不知在他那幹瘦的身軀裏流著的稀薄的血是否真是來自**的愛情的貴族的血液?

公園裏的樹木上積滿了雨水,雨一直還在下,而且總是下在湖麵上,灰色的湖麵靜靜地躺著,像一麵盾牌。一群家養的天鵝飛到湖裏來,那水和水下的淺灘都被它們灰白色的糞便髒汙了。在那雨中的灰暗的光線、安靜的濕水的樹木、可以作證的盾牌一樣的湖麵和那群天鵝的誘引下,他們輕輕地擁抱了。他們既無歡樂也無熱情地擁抱著,他的一隻胳膊摟著她妹妹的脖子。一件灰色的羊毛衣從她的一邊肩頭到對麵腰邊,斜著包裹著她,她的長著淡黃頭發的腦袋半推半就羞怯地向他歪了過去。他有一頭蓬鬆的紅棕色的頭發,和一雙細嫩、勻稱、長著許多雀斑的堅強的手。臉呢?臉根本看不見。那個哥兒們的臉貼在她冒著雨水香味的淡黃的頭發上。那隻長滿雀斑、堅強、勻稱的正在撫摸著的手,卻是達文的手。

他對他的這種思想和引起這種思想的那個幹瘦的長得像猴兒一樣的人都感到非常生氣。他父親嘲笑班特裏那幫家夥的那些話,現在忽然從他的記憶中冒了出來。他盡可能避開那些話,仍不安地想著他自己的那些思想。那為什麽不是克蘭利的手?難道達文的淳樸和天真更為機密地刺痛了他?

他和狄克遜一起走過大廳,讓克蘭利一個人煞有介事地去和那個矮子告別。

在外麵的廊柱下,坦普爾正和一群同學站在一起。他們中有一個人叫著說:

——狄克遜,你也過來聽聽。坦普爾可了不得。

坦普爾向他轉過他那深黑的吉卜賽人似的眼睛。

——你是一個偽君子,奧基夫,他說,狄克遜是一個笑麵人。我的天,我想這可是個帶有文學意味的呱呱叫的新詞兒。

他羞怯地大笑著,看著斯蒂芬的臉重複說:

——天哪,我真非常喜歡這個名字。一個笑麵人。

站在他下麵台階上的一個身材魁梧的學生說:

——還回來談那個情婦吧,坦普爾。我們願意聽你談談那個。

——他是有,說真的,坦普爾說,而且他是早已結過婚的。所有的神父都常常到那裏去吃晚飯。天知道,我想他們誰都沾到了點兒油水。

——我們得把這叫作心疼自己的馬租匹馬去打獵,狄克遜說。

——你告訴我們,坦普爾,奧基夫說,你肚子裏現在裝有多少瓶葡萄酒?

——你心靈中的全部智慧一股腦兒都放在這句話裏了,奧基夫,坦普爾公開表示輕蔑地說。

他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繞著那群人走了一圈,然後對斯蒂芬說。

——你知不知道那個福斯特家族是比利時的王室?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