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滴不剩喝幹了他的第三杯淡茶,開始咀嚼撒在他身邊桌上的幹麵包渣兒,同時觀望著玻璃罐裏的黑色的小水潭。上麵的黃色的茶水慢慢倒盡,下麵剩下的那個水潭讓他記起了克朗戈斯浴池裏混濁的泥漿一般的水。他胳膊旁邊的那個匣子裏裝著許多當票,剛剛他已經全部翻過,現在他無精少神地用他滿是油膩的手一張張拿起印有藍色條紋的紙條來看著,滿是塵土的皺皺巴巴的紙條上字跡寫得很亂,上麵是戴利和麥克沃伊等典當人的名字。
一雙高靿鞋。
一件四號上衣。
雜物三件和白油漆。
一條男褲。
他把它們放在一邊,出神地看著那匣子的蓋,蓋上點綴著許多虱子屎般的斑點,他心不在焉地問道:
——咱們那個鍾現在快多少?
他母親把那架麵朝下躺在爐台上的鍾立起來,從鍾麵上可以看出現在是差一刻十二點,然後她仍然讓它躺下了。
——快一小時零二十五分鍾,她說。現在正確的時間應該是十點二十分。天知道,你得盡量趕快,要不趕不上聽課了。
——把浴缸裏放上水讓我好洗個澡,斯蒂芬說。
——凱蒂,把浴缸放滿水好讓斯蒂芬洗澡。
——布蒂,把浴缸放滿水好讓斯蒂芬洗澡。
——我不成,我要去參加啦啦隊。你給放上吧,馬基。
當那搪瓷浴盆被安放在下水坑上,一隻破舊的洗澡用的手套也扔在浴盆邊的時候,他讓母親給他搓洗後脖,搓洗耳根後麵,和他的鼻子根的兩邊。
——唉呀,真叫要命,她說,一個大學的學生竟會髒成這樣,還得他媽媽來給他洗。
——但這隻是因為你自己喜歡給我洗,斯蒂芬沉靜地說。
樓上傳來一聲刺耳的口哨聲,他媽媽把一件潮乎乎的長外衣塞在他手裏說:
——看在上天的麵上,你自己趕快擦幹,上學去吧。
又是一聲尖厲的口哨聲,這次帶著憤怒的情緒拖得更長,幾個姑娘中有一個隻好趕快跑到樓梯口下麵去。
——有什麽事,爸爸?
——你那個懶骨頭臭丫頭哥哥還沒走嗎?
——走了,爸爸。
——真走了?
——是走了,爸爸。
——哼!
那女孩跑回來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趕快一聲不響從後門出去。斯蒂芬大笑說:
——他對性別的看法可真有點怪,他好像把丫頭看作是男性的了。
——啊,你真不知道害臊,斯蒂芬,他媽媽說,你怎麽會跑到那個地方去了,你將來一輩子都會後悔不迭的!我可知道,你自那以後已完全變了。
——再見,所有的人,斯蒂芬說,微笑著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向大家告別。
高台子後麵的那個胡同裏積滿了水,他緩步向前走著,在一堆堆潮濕的垃圾中擇路而行。這時他卻聽到從牆那邊關女尼的瘋人院裏傳出一個發瘋的女尼的喊叫聲。
——耶穌基督!啊,基督!基督!
他生氣地一搖頭,想把那聲音從他的耳朵裏搖去,他踏著腐爛的垃圾跌跌撞撞匆匆向前走著,一種厭惡和怨艾的情緒竟使他的心感到說不出的疼痛。他父親的口哨聲、他母親的嘮叨、那個看不見的瘋人的喊叫,現在變成了許多使他非常難堪的聲音,威脅著要消除他那年輕人的驕傲。他發出一聲咒罵,把那些聲音的回聲從他的心中驅趕出去。但是,在他沿著大馬路走去,感覺到灰蒙蒙的曙光穿過雨水淅瀝的樹枝在他的四周散落下來,並聞到水淋淋的樹葉和樹幹發出的帶著野性的離奇氣味的時候,他的靈魂終於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完全像過去一樣,馬路上雨水淋漓的樹木馬上使他想起了格哈特·霍卜特曼[1]劇中的姑娘和婦女,對她們的淡淡的悲愁的記憶和從帶水的樹枝上散發出的芳香的氣息融混在一起,變成一種沉靜的歡樂情調。他每天一早橫越街市的散步早已開始了,他事先便已知道,在他穿過費爾維尤泥濘的土地時,他將想起紐曼的帶有修道院氣味的用銀線貫穿的散文。在他走過北灘路時,隨便朝那裏一些食品店的窗口望一望,他就會想起吉多·卡瓦爾坎迪[2]的陰森的幽默而不禁微笑。當他在塔博特廣場走過貝爾的石雕的時候,易卜生精神,一種帶著倔強的孩子的美的精神,將會像一陣尖厲的清風在他的心上吹過。而當他在裏費河那邊一個肮髒的舊貨店門口走過的時候,他一定會重複唱著本·瓊森所寫的一首歌,那首歌的開頭是:
我待在這裏並不感到更為無聊[3]。
每當他的頭腦厭倦於從亞裏士多德或亞奎納斯的幽靈般的詞句中去尋找美的真髓的時候,他總轉向伊麗莎白時代典雅的歌曲從中去尋找樂趣。他的頭腦,穿著多疑的僧人的服裝,常常站立在那個時代的窗子的暗影之下,傾聽著由豎琴奏出的嚴肅而又虛假的音樂,或傾聽著穿坎肩的婦女[4]發出的坦率的大笑聲,直到一陣過於低下的大笑,一句被時代所玷汙、帶著**浪氣息和虛假榮譽的話語,刺痛他那僧侶的驕傲心情,迫使他從他隱藏的地方走了出來。
大家原以為他終日沉湎其中,因而使他遠離他的年輕夥伴的那些學問,現在看來也隻不過是從亞裏士多德的詩學和心理學中搜集來的一些纖巧的句子,隻不過來自一本Synopsis Philosophi Scholastic ad mentem divi Thomoe[5]。他的思想不過是由各種疑慮和對自己的信心不足所組成,僅隻偶爾被本能的閃電所照亮的一片朦朧,不過那閃電的光是那樣清晰而輝煌,它每一閃亮,整個世界便似被烈火燒熔,立即在他的腳下消失了。而自那以後他便感到自己的舌頭已笨拙失靈,而且他所見到的別人的眼神也都顯得毫無反響,因為他感到美的精神已經像一件外衣一樣把他完全裹住,而且至少在一種朦朧的夢境中他已經和真正的高尚結識了。但是如果這短暫的無聲的驕傲不再給他以支撐力量,他也很高興自己仍然生活在無數普通人的生活之中,在這城市的肮髒、嘈雜和混亂中,懷著輕快的心情無畏地向前走去。
在運河上的擋板附近,他遇上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戴著無邊帽的肺病患者,邁著細碎的步子從橋上向他走過來,他穿著一件裹得很緊的栗色外衣,把一把收攏的雨傘,像占卜的神杖似的舉在自己的身邊。他想現在應該是十一點了,同時轉身朝一家牛奶店裏望去,想看看時間。牛奶店裏的鍾告訴他那會兒是五點差五分,可是他剛一轉身,卻聽到近處什麽地方有一個看不到的鍾急促而清楚地敲了十一下。聽到這鍾聲他不禁笑了,因為這使他想起了麥卡恩,他當時就似乎看到他那穿著一身射擊服裝的矮胖的身體,留著淡黃色的山羊胡,站在霍普金斯街角的微風中,並聽到他對他說:
——迪達勒斯,你可真是個不合群的動物,整天一個人悶著。我可不那樣。我是一個民主派,我決心要為未來的歐洲合眾國裏的一切階級和性別的社會自由和平等進行工作,並為之奮鬥。
十一點!那麽說他要趕去聽那一堂課也太晚了。今天是星期幾來著?他在一家報社的門前停下,看看張貼在門口的報紙的欄頭。星期四。十點到十一點,英語;十一點到十二點,法語;十二點到一點,物理。他自己假想著上英語課的情景,而現在即使他遠離那教室他也感到非常不安和毫無辦法。他看到他的同學們順從地低下頭去,在他們的筆記本上寫下老師要他們寫下的一切,字麵上的定義、實際的含義、各種例證、生死年月、主要作品,以及互相並列的別人的讚揚和批評等。他的頭卻沒有低下去,因為他的思想早不在教室裏了,但不管他是四麵轉頭看看那個不大的教室裏的同學,或是朝著窗外越過一片荒涼的菜地向遠處望去,他都感到有一股令人沮喪的充滿地窖裏潮濕和腐爛氣味的臭味向他襲來。除開他自己的腦袋之外,在他前麵的最前幾排椅子中也有一個頭在所有低著的腦袋中高揚著,它像是一個神父的頭,正毫不羞怯地對著聖體盤,在為它周圍的恭順的禮拜者祈求。每當他想起克蘭利,他總不能在腦子裏形成一個他身體的完整形象,卻隻能想象他的頭和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甚至現在襯映著清晨的灰色的帷幕,他眼前所見也隻是有如在夢中所見的幻景,隻看到一張已和身軀分離的臉,或者是從死人臉上壓下的模型,額頭上支棱著一頭黑色的直豎著的頭發,那樣子像戴著一頂鐵製的王冠。它完全像一張神父的臉,像神父一樣臉色蒼白,鼻翅很寬,眼睛下麵和圍繞著下巴底下都露著一片陰暗的顏色,也像神父一樣長著很長的毫無血色的嘴唇,老是淡淡地微笑著。斯蒂芬忽然記起他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對克蘭利講述著他的靈魂所感受到的苦惱、不安和渴望,而他這位朋友的回答始終隻不過是一聲不響地聽著,他實在早應該看出,那是一張有罪的神父的臉,因為他聽了許多人的懺悔卻完全不能為他們贖罪,可是這時在他的記憶中他又感覺到那臉上的那雙女人氣的黑眼珠正向他注視。
通過這一形象,他在一瞥之中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可以使他沉思的漆黑的地洞,可是他又立刻轉過身去,感到現在還不是進入那洞中去的時候。但是他的朋友的那種夜色般陰森的心不在焉的神態,卻似乎在他四周的空氣中散發出一種稀薄的致命的毒氣,他並且發現自己正隨意讀著在他身邊或左或右閃現的一個個單詞,十分呆癡地納悶兒,為什麽它們忽然不聲不響完全失去了任何明白的含義,直到一切毫無意義卻在街頭巷尾流傳的傳說像符咒一樣緊抓著他的思想,而當他在一堆堆用死亡的語言組成的胡同中走過的時候,他的靈魂卻因為衰老,歎息著縮成一團了。他自己對語言文字的意識慢慢都從他的頭腦中流出,全部流進那些單詞裏去,那些單詞卻自己在那裏來回換著樣子排列,執拗地定要排出非常別扭的韻腳:
常春藤發出淒厲的叫聲爬在牆上,
它哭泣著蔓延著爬在牆上,
黃色的常春藤爬在牆上,
常春藤,常春藤爬在牆上。
誰曾聽到過這樣充滿眼淚的詩行?偉大的上帝啊!誰曾聽到過常春藤在牆上哭泣?黃色的常春藤,那倒也還可以。還有黃色的象牙。可是有沒有像象牙一樣的常春藤呢?
現在那個字在他的頭腦中閃著光,比從大象的斑斑點點的長牙上鋸下來的任何象牙都更為清晰,更為明亮。Ivory,ivoire,avorio,ebur[6]. 他學拉丁文時學的第一個例句便是:India mittitebur, [7]他記起了教他拉丁文的那位校長的狡猾的北方人的臉,他曾經教他用典雅的英文重新改寫奧維德的《變形記》,但因為他一再提到小豬肉、陶片和豬肉火腿,總顯得非常荒唐可笑。他所知道的那點拉丁文詩歌的規律不過是從一位葡萄牙神父寫的一本破爛不堪的書上學來的。
Contrahit orator,variant,in carmine vates.[8]
羅馬曆史的危機、勝利和動亂就是通過in tanto discrimine[9]這句濫調慢慢傳授給他的,他同時還試圖通過implere ollam denatiorum幾個詞來窺探那眾城之城的社會生活,這幾個字他那位校長曾經用十分響亮的聲音翻譯成
用銀角子裝滿錢罐
。他那本久經時間磨煉的賀拉斯的作品什麽時候摸上去都一點也不冷,盡管他的指頭是那麽冰涼。那些書頁都帶有人的味道,五十年前就有約翰·鄧肯·英弗拉裏蒂用他的手指翻閱過,後來他弟弟威廉·馬爾科姆·英弗拉裏蒂也翻過它。是的,在那些發黃的扉頁上寫的都是些高貴的人的名字,而對他這個拉丁文知識少得可憐的人來說,那些含義朦朧的詩行也仿佛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放在常春花、薰衣草和馬鞭草中而顯得無比芳香。但是,一想到在世界文化的筵席上他將永遠隻不過是一位羞怯的客人,他不禁感到非常傷心。另外使他感到傷心的是那僧侶的知識,他原來極力想以它為基礎建造起一種美的哲學,現在卻看到在他生活的這個時代,一般人把它看得還不如紋章學和馴鷹術所使用的那些微妙而奇怪的術語更為重要。
在他左邊的代表三位一體的那塊灰色的石頭,由於全城人的無知,不過像一塊無用的頑石穩坐在一圈笨重的欄杆之中。這形象使得他的心緒非常低沉,他正想盡各種辦法,企圖使自己的腳從獲得改造的良心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這時他卻遇上了那愛爾蘭民族詩人的滑稽可笑的塑像[10]。
他並不生氣地觀望著它,因為,盡管身心的懶散像看不見的蛆蟲一樣爬滿了它的全身,爬滿了它那似乎不停移動著的腳和外衣的衣褶,爬滿了它那顯得很卑賤的腦袋,但它似乎十分謙卑地意識到了自己無足重輕的地位。這是一位古艾尼人穿著借來的古愛爾蘭人的外衣。這時他不禁想到了他的朋友達文,那個農民學生。他們彼此開玩笑時他曾對他使用過這個名字,可是那年輕的農民毫不在意地接受了。
——就這麽叫吧,斯蒂維,正像你說的,我這人是死腦袋瓜。你願意叫我什麽都行。
這樣用家人之間的親昵稱呼來使用他的教名,在他第一次聽到這一稱呼出自他這位朋友之口的時候,曾感到十分高興,因為他不論對誰講話,也和別人對他講話一樣,總是非常嚴肅的。常常當他坐在格蘭瑟姆街達文的屋子裏,一麵帶著驚異的心情觀望著他的朋友沿牆根擺著的一雙雙做工極好的靴子,一麵為滿足他朋友的容易滿足的耳朵,而實際也是為了掩蓋他自己的渴望和沮喪心情,念誦著別人的詩行和韻文的時候,他這位傾聽者的古艾尼人的粗淺的頭腦對他來說,有時頗有吸引力,有時又使他不禁要退避三舍。吸引他的是他那樸實而有禮貌的凝神靜睇,或他對古英文用語的奇怪用法,再或者是他對粗野的人的技能所表現的強大的喜悅情緒——因為達文一直是拜倒在邁克爾·丘薩克那個蓋爾人的腳下的——而使他的思想不禁迅速而急驟地極力趨避的則是他那莽撞的理智,或愚鈍的感情,或他那充滿恐懼的呆滯的眼神,那是一個饑餓中的愛爾蘭村舍的靈魂所表現的恐懼,在那村舍中戒嚴令至今仍使所有的人整夜不安。
他叔叔馬特·達文,關於那位運動家的能力和事跡他是記得很清楚的,這位年輕農民完全和他那位叔叔一樣非常崇拜愛爾蘭的各種悲傷的傳說。他的那些不惜花費一切代價要使學校的平庸生活變得多少有幾分意義的同學們,都喜歡把他看成是一個年輕的芬尼亞分子。他的保姆教他學會了愛爾蘭語,並用殘缺不全的愛爾蘭神話照亮了他的樸質的想象世界。對那些從來無人從中找到一行美麗詩句的神話,對那些在代代相傳的過程中已變得十分混亂、複雜、令人難以相信的故事,他的態度卻完全像一個缺乏頭腦的農奴對待羅馬天主教的宗教一樣一片忠心。不管任何從英格蘭,或者通過英格蘭的文化傳來的思想或感情,他的頭腦都毫無例外地一律加以拒絕。至於英格蘭以外的世界,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外國是法國,他常常也談到為法國盡忠。
這種雄心,又配上年輕人的那種幽默,使得斯蒂芬常常把他稱作馴順的白鵝,這個名字甚至還有一點特別令人厭煩的地方,就是它清楚地表明了他這位朋友既不愛講話也不愛行動的氣質,而這種氣質似乎常在斯蒂芬的隨時都急於進行思考的頭腦,和那種愛爾蘭的處處躲躲藏藏的生活方式之間形成了一種障礙。
斯蒂芬常常用一陣激烈的或者說過於豐富的語言來回避對方顯示精神反抗的冷漠的沉默,而這位年輕農民有一天夜晚由於精神上不堪其擾,講出一番話來卻又在斯蒂芬的頭腦裏喚起了一種奇異的想象。他們兩人那時正穿過貧苦猶太人的狹窄而黑暗的街道,慢慢散著步朝達文家走去。
——去年秋天快入冬的時候,斯蒂維,我自己曾遇到過一件事,這事我從沒有對任何一個活人講過,今天你是第一個聽到我講這件事。我記不清那是十月還是十一月。可能是十一月,因為那是在我到這兒來參加新生班學習之前。
斯蒂芬含著笑對他的朋友轉過臉去,很高興他能這樣自信,而且他說話時那種淳樸的腔調也贏得了他的同情。
——那一天,我整天沒有回家,一直待在巴特凡特——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克羅克健兒和瑟爾斯大無畏球隊正在那裏進行一場球賽,我的天哪,斯蒂維,那場球賽打得可真叫玩兒命。我一個表哥,方西·達文,由於大部分時間一直跟著前衛到處奔跑,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熱得把衣服全都剝光了,可是你知道那一天對一般的利默裏克人來說還是很涼爽的。那一天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有一次一個克羅克的小夥子狠狠朝他頭上一棍打去,那一棍天知道隻差一丁點兒就打在他的太陽穴上。啊,上帝可以作證,要是那一棍真打上了,他肯定就算完了。
——我很高興他逃脫了性命,斯蒂芬大笑著說,但是我肯定你剛才要講的一件奇事絕不會就是這個吧?
——是啊,我相信你對那個是不感興趣的,可是不管怎麽說,在那次球賽之後,球場上一直熱鬧非常,弄得我竟誤了回家去的最後一趟火車,我也找不到任何便車可以帶我回去,因為事不湊巧,那天夜晚正好在城堡鎮有一次群眾大會,村子裏所有的車都趕到那邊去了。因此我除了待在那裏過夜或用兩條腿走回去,就再沒有任何其他辦法可想了。是啊,我開始步行,我走了一陣天就完全黑了下來。等我走過巴利霍拉山以後,還有很長一段路幾乎是什麽人也看不見的,而那裏離基爾馬洛克可還有十多英裏。沿路上你看不見半間基督教徒的住房,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天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有一兩次我在一個樹叢下麵停下來點著我的煙鬥,要不是因為露水太重,我幾乎都想兩腳一伸就在那兒躺下睡覺了。最後,大路拐過一個彎,我忽然看見遠處一個小村子裏有一個窗口露出了燈光。我走過去敲門。裏麵有人問我是誰,我回答說,我在巴特凡特看球賽看得太晚,隻好走路回去,如果我能討一碗水喝,我會非常感謝。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婦女打開了門,拿給我一大罐牛奶。她隻穿了很少一點衣服,頭發也披散著,仿佛在我叫門的時候她正準備上床睡覺。從她的身材和她的某種奇特的眼神來看,我相信她一定懷孩子了。她站在門口一個勁兒拉著我談話,談了很久,我當時就感到很奇怪,因為她的胸脯和肩頭幾乎全都露著。她問我累不累,願不願意就在那裏過夜。她說她家裏就隻她一個人,她的丈夫那天早晨送他妹妹到昆斯敦去了。她就那麽一直不停地談著,斯蒂維,她的眼睛直盯著我的臉,她站得離我非常近,我差不多都能聽到她的呼吸聲。最後當我把奶罐還給她的時候,她拽著我的手硬要把我往門裏麵拉,還說:快進來,就在這兒過夜吧。你完全不用害怕。這屋裏除了咱倆什麽人也沒有……我沒有肯進去,斯蒂維。我向她道了謝,仍開始走我的路,渾身全都像發燒一樣。走到大路上第一個拐角的地方我回頭望望,她仍然還站在門口。
達文的故事的最後幾個字一直在他的記憶中回**,他故事中的那個女人已變成了他坐在學校的車上開過克萊恩時曾經見到的那些站在屋門口的農婦的形象,這是她的民族和他自己的民族的一個典型的象征,一個蝙蝠一樣的心靈在黑暗中、在隱秘中、在孤獨中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於是通過一個毫無忸怩之態的女人的眼神、聲音和姿態,邀請一個陌生人到她的**去。
他忽然感到有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一個年輕的聲音叫喊著:
——啊,老爺,是您自己的姑娘,先生!今天的第一束鮮花,老爺。買下這束可愛的鮮花吧。好嗎,老爺?
她向他舉過來的鮮花和她那年輕的藍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間仿佛正好表現出毫無忸怩之態的天真形象,他於是不禁停了下來,但不久那形象便消失了,他所看到的隻是她的破爛衣衫、潮濕而粗糙的頭發和頑皮的臉。
——買下吧,老爺!別忘了您自己的姑娘,先生!
——我沒有錢,斯蒂芬說。
——買下這些可愛的花吧,行不行,老爺?隻要一個便士。
——你沒聽見我剛才講的話嗎?斯蒂芬向她低過頭去問道。我已經對你說過我沒有錢。我再對你說一遍。
——啊,將來您肯定會有錢的,老爺,上帝保佑您,那女孩稍等了一會兒回答說。
——那也許吧,斯蒂芬說,但我看恐怕不一定。
他很快離開了她,擔心她那親昵的表現會進而轉為對他喋喋不休,再說他也不願礙她的事,妨礙她向別的人,一個從英格蘭來的旅遊家或者三一學校的學生什麽的,兜售她的鮮花。他沿著一直走去的那條格拉夫頓大街,進一步延長了那令人沮喪的貧窮景象。在那條街的鬧區有一塊紀念沃爾弗·托恩[11]的石碑,他還記得當年立這塊碑時,他和父親一起來參加了那個儀式。他一想起當時對托恩表示崇敬的那俗不可耐的儀式,簡直感到十分痛心。那時還有坐在一輛漂亮的車子裏前來參加儀式的四位法國代表,其中有一個微笑著的胖小夥子,用一根棍挑著一塊牌子,那上麵寫著Vive 1’Irlande[12]幾個字。
但是斯蒂芬廣場上的樹木卻散發出雨水的芬芳,那被雨水澆透的土地也散發出它的塵世的生命的氣息,一種從許多發黴的心靈中升起的淡淡的煙霧。他的前輩曾多次對他講過的那個英勇、腐朽的城市的靈魂,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萎縮成一股從土地上升起的淡淡的生命的氣息。而且他知道待會兒他進入那陰暗的學校大門之後,他就會感受到一種並非巴克·伊根[13]和伯恩查佩爾·惠利[14]所知的腐化墮落情景。
現在要到樓上去上法文課已經太晚了。他穿過大廳,朝通向物理實驗室的那條過道走去。過道裏很黑,很安靜,但也並非無人守望之處。他為什麽會感到這兒一定有人在守望著?是因為他曾聽人說,在巴克·伊根時代,這兒有一個秘密的樓梯口嗎?或者還是因為耶穌會的一切房舍都是治外地區,他現在是在一群異族人民之間活動?托恩和帕內爾的愛爾蘭似乎已消失在無盡的空間中了。
他打開實驗室的門,站在從滿是塵土的窗口勉強照進的寒冷、陰森的光線之中。靠近大門前有一個人蹲在那裏,從他瘦小的身體和灰色的衣服判斷,他知道那是副教導主任正在生火。斯蒂芬輕輕關上門,朝火爐邊走去。
——早,先生!我可以幫幫你的忙嗎?
那神父馬上抬起頭來說:
——先等一等,迪達勒斯先生,一會兒你就會看到了。點火也是一種藝術,我們有陶冶性情的藝術,我們也有實用的藝術。這是一種實用的藝術。
——我也來試著學一學,斯蒂芬說。
——煤不要加得太多,副教導主任說,一邊兩手不停地忙活著,這是生火的秘訣之一。
他從長袍旁邊的口袋裏掏出四個蠟燭頭,靈巧地把它們跟煤塊和一些揉皺的紙團一起放進爐子裏去。斯蒂芬一聲不響地在一旁觀望著。他這樣跪在一塊方磚上點火,忙著把紙團和蠟燭頭一件一件往爐子裏放,那樣子似乎使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像一位恭順的神父,他仿佛是上帝的祭司,正在一個空****的神廟裏準備著向神獻祭。他那已褪色的破舊的長袍也像是一件樸素的祭司的布袍,覆蓋著這個跪著的形象,而這個人如果讓他穿上法衣或穿上掛滿鈴鐺的主教服裝,他就會感到極不舒服。由於長時間慢吞吞地為主操勞——點燃聖壇上的爐火、對一切聽到的話嚴格保密、侍候塵世的凡人、不論奉派進行任何工作都積極行動——他的身體已經變得相當衰老,可是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聖徒或教皇的美。不,他的靈魂本身也由於那種操勞隻是變得越來越老,卻並沒有顯得和光明和美更為接近,或者向外散發出表現他的莊嚴神聖的甜蜜的氣息——剩下的隻是一個受盡折磨的意誌,它在接受命令時的反應也並不比愛情或戰鬥所引起的反應更為強烈,他的又幹又瘦的衰老的身軀,由於覆蓋上一層銀灰色的絨毛已全部變灰了。
副教導主任蹲下身去,觀望木棍被火燒著的情況。完全為了打破沉默,斯蒂芬說:
——我敢肯定我可生不著一爐火。
——你是一位藝術家,是不是,迪達勒斯先生?副教導主任說,抬頭望著他眨了眨灰色的眼睛。藝術家的目的是創造美的東西。但到底什麽叫美那可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思索著這個難題,慢慢搓了搓自己的幹枯的手。
——你現在能回答這個問題嗎?他問道。
——亞奎納斯,斯蒂芬回答說,說是Pulc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15]。
——在咱們眼前的這一堆火,副教導主任說,看起來也令人感到很愉快。那麽它也可以算作美嗎?
——從視覺所能體會到的情況來看,這裏我想也包含著美的感受的意義,它就應該算是美。可是亞奎納斯也說過Bonum est in quod tendit appetitus[16]。從它能滿足動物對溫暖的要求來說,火是一種善。可是在地獄裏,火卻是一種惡。
——完全是這樣,副教導主任說,你的話正好說在點子上了。
他敏捷地站起來朝門口走去,讓門半開著說:
——據說生火時有點風會有很大的幫助。
在他回到火爐邊時,步子很輕快,但微微有點兒瘸,斯蒂芬從他毫無熱情的灰眼睛裏,看到一個耶穌徒安靜的靈魂正觀望著他。他和伊格內修斯一樣有點瘸,可是他的眼睛卻完全沒有伊格內修斯熱情的火花。甚至傳說中他們那一幫人所使用的計謀,一個比記載機密、微妙的機智的神話書中所記載的更為微妙和更為機密的計謀,也沒有能夠在他的心中燃起耶穌門徒的熱情。他仿佛是完全按照吩咐,為了給上帝帶來更大的榮譽,在使用著人世的計謀、智能和機智,他在使用它們時沒有任何歡樂,對它們在惡人身上的出現也沒有任何仇恨,而隻是帶著堅定的絕對服從的姿態,還它們一個本來麵目,而盡管他整天一聲不響地操勞著,他似乎對他的主人並不喜愛,對他所幹的那些事,如果真有熱情的話,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完全像造物者所要求的那樣,他是Similiter atque senis baculus[17],像老人手中的一根手杖,在深夜走在路上或遇上惡劣天氣的時候,可以做個依靠,在花園的凳子上可以和一位太太送他的花束放在一塊兒,有時也可以把它舉起來對人進行威脅。
副教導主任回到火爐邊,開始撫摸自己的下巴。
——關於這個美學問題,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聽到你的意見呢?他問道。
——我的意見!斯蒂芬驚愕地說,我要是運氣好,十天半個月也許能碰上一點關於這個問題的想法。
——這類問題是非常深奧的,迪達勒斯先生,副教導主任說,這仿佛像在莫黑山的峭壁上觀望下麵的深淵。許多人跳進深淵便再也沒有回來。隻有那些受過潛水訓練的潛水員可以進入深淵裏去,進行一番探索,然後再浮到水麵上來。
——如果你講的是思索問題,先生,斯蒂芬說,那我也敢肯定世界上並沒有什麽獨立思考這種東西,因為一切人的思索必須受它自己的規律的限製。
——哈!
——就我的需要來說,我依靠亞裏士多德和亞奎納斯的一兩個概念所發出的光就足夠我在目前進行工作了。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我需要它們隻是為了讓它們為我所用,作為我的向導,然後我要依靠它們發出的光幹一點我所要幹的事。如果那個燈光冒出黑煙或者發出臭味,那我就要調整一下它的燈芯。如果它變得不夠亮了,那我就要把它賣掉,另外再買一盞。
——耶庇克蒂忒斯[18]也有一盞燈,副教導主任說,那盞燈在他死後賣了個很好的價錢。那就是他靠著它寫出哲學論文的那盞燈。你知道耶庇克蒂忒斯是誰嗎?
——一位老先生,斯蒂芬啞著嗓子說,他曾經說過,一個人的靈魂完全像裝在柳條筐裏的一筐水。
——他曾用一種非常樸實的語言對我們說,副教導主任接著說,有一次他在一尊神像前麵放上了一盞鐵鑄的燈,後來一個小偷把燈偷走了。那位哲學家怎麽辦呢?他想了想偷竊是小偷的本性,因此決定第二天去買一盞瓦燈,不再用鐵燈了。
副教導主任放進爐子裏的蠟燭頭散發出燒焦的蠟油味道,那氣味在斯蒂芬的意識中竟和他們的鏗鏘話語聲融混在一起了,柳條筐和燈,燈和柳條筐。那神父的聲音也顯得響亮而鏗鏘有調。斯蒂芬的思想本能地停滯住了,那奇怪的聲音和形象,那好像一盞沒點著的燈或像一個焦距錯誤的反光鏡中的神父的臉,都使他的思想停止活動了。在這張臉後麵,或者臉裏麵有什麽東西呢?是一個呆癡、麻木的靈魂,或者還是一團充滿智慧,並能表現出上帝的憤怒的包藏著雷電的烏雲?
——我說的完全是另外一種燈,先生,斯蒂芬說。
——毫無疑問,副教導主任說。
——在美學討論中,斯蒂芬說,有一個很大的困難,那就是很難知道我們在使用某些詞句時,根據的是文學傳統還是市井間的傳統。我記得紐曼有一句話說到聖母瑪利亞,說她由所有的聖徒陪伴著。可是這個字在市井間使用起來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希望我沒有絆住[19]你。
——不不,我也沒有什麽事,副教導主任客氣地說。
——不,不,斯蒂芬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副教導主任連忙回答說,我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講的是絆住那個詞兒。
他向前伸出下巴,幹咳了幾聲。
——還回到燈的問題上來,他說,往燈裏加油也是個很微妙的問題。你必須選擇純淨的油,往裏加的時候你還必須非常小心,不要讓它流在燈外麵,也不要讓油從漏鬥口上漫出來。
——什麽漏鬥?斯蒂芬問道。
——就是你用它往燈裏灌油的那種漏鬥。
——那個?斯蒂芬說,那東西叫漏鬥,那不是通盤嗎?
——什麽是通盤?
——就是那個。那個……漏鬥。
——這東西在愛爾蘭語裏叫通盤嗎?副教導主任問道,我這一輩子還從沒聽說過這個詞兒。
——在下德拉蒙康德拉一帶這東西叫作通盤,斯蒂芬大笑著說,那裏的人英語可都是說得呱呱叫的。
——通盤,副教導主任沉思著說,這個詞再有趣不過了。我一定得查查字典。說真的,我一定得把它記住。
他這種客氣的外貌看來有些虛假,斯蒂芬幾乎是用寓言中長兄看待回頭浪子的眼神注視著這位英格蘭的皈依者。這個待在愛爾蘭的可憐的英格蘭人,在一陣熱鬧的精神轉變的儀式之後變成了一個虔誠的信徒,他似乎是在那個充滿陰謀、痛苦、嫉妒、鬥爭和卑鄙行為的奇怪的戲快要演完的時候才走進耶穌教會的曆史舞台的——他由於姍姍來遲,是一個精神上的後輩。他的宗教思想是從什麽地方開始的呢?也許他有生以來就一直生活在一群嚴肅的離經叛道的人們中間,他隻看到耶穌是人類的救星,而對於整個宗教的那一套虛假的儀式非常厭惡。難道在無數派別鬥爭的混亂中,在什麽六大原則會、特殊人、種子和蛇洗禮會、命運先於人世論者等種種混亂派別的胡言亂語之中,他卻會感到需要一種出自內心的虔誠嗎?難道是在他像纏繞一團棉線一樣,把他關於在聖壇前行一次額手禮便會帶來一股仙氣,或者關於聖靈誕生的細致微妙的思緒,抽繹到了盡頭的時候,忽然發現了真正的宗教嗎?再不然難道是他坐在某一個鐵皮頂的小教堂門口,打著哈欠細數著教堂收到的便士的時候,耶穌基督碰了他一下,讓他跟著走,他也就像坐在稅務局前的那個門徒一樣跟著他走了嗎?
副教導主任又重新念叨著那個詞。
——通盤!哎呀,真是太有趣了!
——你剛才問我的那個問題似乎比這個更有趣得多。藝術家們盡一切力量用一團泥表現的美究竟是什麽東西,斯蒂芬冷靜地說。
這個小詞兒似乎讓他把他的靈敏感覺的劍尖指向了這個有禮貌的時刻警惕著的敵人。一想到現在跟他說話的那個人是本·瓊森的同胞,他不禁有一種很難堪的感覺。他想:
——我們兩人剛才談話所使用的這種語言原來是他的語言,後來才變成了我的語言。像家、基督、麥酒、主人這些詞,從他嘴裏說出來和從我嘴裏說出來是多麽不相同啊!我在說這些詞和寫這些字的時候可能並不感到精神上十分不安。他的語言對我是那樣地熟悉,又是那樣地生疏,對我它永遠隻能是一種後天學來的語言。那些字不是我創造的,我也不能接受。我的聲音拒絕說出這些字。我的靈魂對他這種語言的陰森含義感到不安。
——要分清什麽是美,什麽是崇高,副教導主任補充說,分清什麽是道德上的美和什麽是物質上的美。還要弄清楚對各種不同的藝術來說,什麽樣的美最適合於什麽樣的藝術。這是我們應該加以研究的一些有趣的問題。
副教導主任的堅定和枯燥的聲音忽然讓斯蒂芬感到極不舒服,他於是沉默下來。副教導主任也沉默了下來。從遠處的樓梯口傳來許多皮靴聲和混亂的說話聲,打破了房間裏的沉寂。
——在對這些問題進行探索的時候,副教導主任用一種下結論的口氣說,必須注意這裏存在著一種因為缺乏營養而陷於枯竭的危險。首先你必須設法取得學位。你應該把這件事當作你的第一個目標。然後一點一點你自然會看清你的道路了。我指的是各個方麵的道路,你的生活道路和你進行思維的道路。在一開始這可能有點像騎著自行車爬高山。比如像穆南先生,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爬到山頂上去,可是他終於爬上去了。
——我可能沒有他那種才能,斯蒂芬平靜地說。
——這個誰也不知道,副教導主任微笑著說,咱們自己誰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大才能。但我們肯定絕不能泄氣。Per aspera ad astra.[20]
他匆匆離開火爐,走到樓梯口去,看著正進來的藝術班第一班的同學。
斯蒂芬倚在火爐邊,聽見他輕快地一視同仁地對班上的每一個同學打招呼,並且幾乎可以看到一些比較無禮的學生坦率的微笑。這時一種淒涼和悲憫的感情像露水一樣灑在他那容易感傷的心上,他對這個具有武士氣派的洛約拉[21]的忠實信徒,這個教會裏的後娘的兒子感到十分同情,這個人說話比教會裏其他的人更隨便,這個人他永遠也不會稱他教父,但是這個人有一個比他們更為堅定的靈魂。他同時還想到,這個人和他的那些夥伴,由於在他們的一生中一直在上帝的審判台前為一些輕快的、缺乏熱情的、安分的靈魂乞求恩惠,所以他們不僅在那些出世者的眼前,而且也在普通世人的眼前贏得了一定的聲譽。
坐在那個陰暗的實驗室最高處布滿蛛網的窗子下麵的一些學生,用他們沉重的靴子表現的那一陣熱情,說明上課的教授已經進入教室了。教師開始點名,學生回答的聲音各式各樣,最後點到了彼得·伯恩。
——到!
從高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回答,緊接著從別的座位上發出一陣表示抗議的咳嗽聲。
那教授稍微停了一停,然後又接著往下點名:
——克蘭利!
沒有人回答。
——克蘭利先生!
斯蒂芬因為想到他這位朋友的學習情況,一陣微笑掠過了他的臉。
——到豹鎮去打聽打聽他吧!他背後一個聲音說。
斯蒂芬很快轉頭去看,可是襯著後麵的灰色的光,他所看到的莫伊尼漢的尖著嘴的臉卻一點表情也沒有。黑板上寫出了一個公式。在一片翻動練習簿的沙沙聲中斯蒂芬又轉過身去說:
——求你看在上帝的麵上給我一點紙吧。
——你怎麽搞的,連紙也沒有一張了?莫伊尼漢咧開嘴笑著說。
他從拍紙簿上扯下一張遞給他,對他耳語說:
——在情況必要的時候,任何一個外行人或女人都能幹得了的。
一字不落地照抄在那片紙上的公式、老師在演算中的化簡和展開的算式、那些像鬼魂一樣表示著力量和速度的符號等,既使斯蒂芬感到有趣也使他感到疲勞。他曾聽見有人說這位老教授是一個持無神論的互濟會會員。啊,這討厭的陰暗無聊的日子!它簡直仿佛是一個盛滿毫無痛苦但卻頗有耐心的意識的深潭,在這裏麵數學家的靈魂可以四處遊逛,在一層層由越來越稀薄、越來越暗淡的餘暉組成的平原上,建造他們的又細又長的各種結構,並向愈來愈大、愈來愈遠和愈來愈無法捉摸的宇宙的邊沿,不停散發出迅速擴大的光環。
——所以我們一定要區分什麽是橢圓形,什麽是橢圓球體。也許你們諸位都很熟悉W. S.吉爾伯特[22]先生的作品。他在一支歌中曾經講到,一個會打彈子的真正行家就必須這樣來玩:
在一張鋪著虛假的絨布的台子上
用一個彎彎曲曲的彈子棒
打著橢圓形的彈子。
——他的意思當然是說,一個形狀,完全合乎我剛才講的橢圓體中軸線規律的橢圓體的球。
莫伊尼漢向斯蒂芬的耳邊歪過頭來,低聲說:
——橢圓球什麽價錢!快來追我吧,小姐們,我已經參加了騎兵部隊[23]。
他的這位同學的這種粗野的幽默,像一陣颶風穿透了斯蒂芬的閉關自守的心靈,掛在牆上的軟塌塌的教士們的服裝都似乎忽然具有了歡樂的生命,它們在一個無人管事的安息日不停地搖晃著,到處蹦蹦跳跳,這一教區的各種人物形象都從這些被風吹動的衣服中顯現出來,其中有副教導主任,有戴著用灰色的毛發做成的帽子的身材高大的賣花人,有校長,有寫下虔誠詩句的長著一頭軟發的小教士,有經濟學教授的矮墩墩的農民形象,有年輕的講心靈科學的教授的高瘦的形體,他在樓梯口和他班上的同學們討論關於良心的問題,那樣子真像一隻長頸鹿站在一群羚羊之中伸頭吃著高處的樹葉。還有這裏的兄弟會的負責人、長著一雙流氓眼睛的圓腦袋的教意大利文的胖教授等。他們跑著、走著、蹦著、跳著,全都把長衣服摟起來準備做跳背遊戲,一個接一個趴在別人的背上,拚命搖晃身子發出虛假的大笑,大家胡亂拍打著別人的屁股,又因為這種粗野的下流玩笑大笑不止,他們彼此用大家熟悉的諢名相稱呼,忽然又對某人過於粗野的行為裝作一本正經表示抗議,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用手捂著嘴低聲耳語。
講課的那位教授走到牆邊的一些玻璃匣子前麵,他從一個放玻璃匣子的架子上拿下一套彈簧,仔細吹掉上麵各處的灰塵,很小心地把它拿到桌邊來,用一個手指頭指著它,開始他的講演。他解釋說,現代做彈簧的金屬絲是一種叫作賽白金的合金做成的,這種合金是不久前由F. W.馬蒂諾發明的。
他非常清晰地念出了那位發明家簡寫的名字。莫伊尼漢在斯蒂芬的背後低聲說:
——就是那位無人不知的清水馬丁[24]!
——問問他,斯蒂芬轉過頭去厭倦地勉強開玩笑說,是否他要找個人去坐電椅。告訴他我可以去。
莫伊尼漢看到教授正低頭看著他的彈簧,便從板凳上站起來把右手手指窩得嘣嘣響,學著街上野孩子哭泣的聲音喊叫著。
——求求你,老師!這孩子專喜歡講些髒話,老師。
——賽白金,那教授嚴肅地說,比德國的銀子還要好,因為不管溫度怎麽變化,它的抗熱係數都比較低。這賽白金金絲是經過絕緣處理的,用來絕緣的這些絲線是繞在黑色的橡皮管上,就是我手指指的這個地方。如果單獨纏繞就會在彈簧中產生感應電流。這橡皮管是用熱石蠟浸透過的……
在斯蒂芬下麵的一條板凳上有一個尖利的北愛爾蘭的口音說:
——老師會問我們一些關於應用科學的問題嗎?
那位教授開始嚴肅地翻來覆去解釋純科學和應用科學這兩個詞兒。一個戴金邊眼鏡身材高大的學生帶著迷惘的神態看著那個提問題的人。莫伊尼漢從後麵用他本來的聲音低聲說:
——憑他那一磅肉來說,麥卡利斯特難道不是一個魔鬼嗎?
斯蒂芬冷冷地低頭看著他下麵的一個橢圓形的腦袋,那腦袋上亂七八糟地長著一頭像棕繩一樣棕紅色的頭發。那聲音、那腔調、那提問人的頭腦都使他非常討厭,他甚至聽任這種厭惡情緒發展成一種有意誇大的憤怒,刻薄地想著,這個學生的父親要是把他的兒子送到貝爾法斯特去上學那豈不更好得多,這樣他還會省下一大筆火車費用哩。
他下麵的那個橢圓形的腦袋瓜兒對他這種思想上的暗箭並沒有回過頭來加以反擊,可是很快這支箭卻又飛回到弓弦上來,因為不一會兒他就看到了那學生的像白紙一樣蒼白的臉。
——這段話可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他連忙對自己說。這話後麵那條板凳上的那位滑稽的愛爾蘭人早就說過。安靜一些吧。你能肯定說,你的民族的靈魂是被誰給出賣了?你們的那些上帝的選民是被誰出賣的?——是被問話的人還是被那個取笑他的人呢?安靜一些吧。記住耶庇克蒂忒斯的話。他在這個時候,用這種聲調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而且把科學兩個字念得像一個字一樣,這也許是他的性格決定的。
那位教授的拉長的聲音一直圍繞著他所講的那個彈簧慢慢在教室裏漾開,隨著彈簧阻抗的成倍增長,他那聲音也成倍地,成三倍、四倍地加強了催眠的力量。
莫伊尼漢聽到遠處的鈴聲,從背後發出一聲喊叫:
——該下課了,先生們!
教室前的門廳裏擠滿了人,大家都大聲談著話。在門口一張桌上放著兩幅帶框的照片,這兩幅照片中間放著一長條紙,亂七八糟的簽名形成了一個很不規則的拖長的尾巴。麥卡恩在成群的學生們中間興致勃勃地來回奔跑,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話,回答別人的指責,把一個又一個學生領到桌邊去。在裏麵的大廳裏副教導主任正站在那裏和一位年輕教授談話,他嚴肅地摸著自己的下巴,有時點點頭。
斯蒂芬在門口被人群阻攔住,隻好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在一頂寬邊的耷拉著的軟帽子下麵,克蘭利的黑眼睛正盯著他。
——你簽名了嗎?斯蒂芬問道。
克蘭利閉上了又寬又薄的嘴唇,稍微想了一想回答說:
——Ego habeo.[25]
這是要幹什麽?
——Quod?[26]
——這是要幹什麽?
克蘭利向斯蒂芬轉過他那蒼白的臉,溫和地同時又充滿怨恨地說:
——Per pax universalis.[27]
斯蒂芬指著沙皇的照片說:
——他長著一張頭腦發昏的基督的臉。
他說話的聲音裏所表現的輕蔑和憤怒,使得本來安靜地觀望著大廳牆壁上的畫軸的克蘭利對他轉過臉來。
——你生氣了嗎?他問道。
——沒有,斯蒂芬回答說。
——你的情緒很不好吧?
——沒有。
—Credo ut vos sanguinarius mendax estis,克蘭利說,quia facies vostra monstrat ut vos in damno malo humore estis.[28]
莫伊尼漢在走向桌邊的時候對斯蒂芬耳語說:
——麥卡恩現在可真是了不得。他準備灑掉最後的一滴。一個嶄新的世界。再沒有什麽讓那些狗雜種更高興的事,也沒有人會選那些狗雜種了。
對他這種十分肯定的態度斯蒂芬不禁笑了笑,在莫伊尼漢走過去以後,他又轉過頭來望著克蘭利。
——也許你能告訴我,他說,他為什麽這樣毫無顧忌地把他的心裏話告訴我。你能說得清嗎?
克蘭利的前額上出現了某種生氣的神態。他轉身望著那張桌子,那裏莫伊尼漢正低下頭去在那張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他又冷冷地說:
——一個馬屁精!
——Quis est in malo humors,斯蒂芬說,ego aut vos?[29]
克蘭利對他的奚落沒有在意。他正不高興地仔細琢磨他自己的這個判斷,接著他仍然用那種冷冷的、強有力的聲音說:
——一個他媽的該死的馬屁精,他就是那麽個玩意兒!
這是他對任何一個已死去的友情的一句評語,斯蒂芬心裏想,將來有一天他對他是否也會這樣說。那遲鈍的話語像一團爛泥上的石塊一樣慢慢沉下去,讓人聽不見了。斯蒂芬簡直是看到它在往下沉,這樣的情景他已經見過許多次了。他感到它沉重地壓在自己的心上。克蘭利的話不像達文所講的話,因為它既缺乏伊麗莎白時代英語的那種精巧的成語,也沒有那種巧妙地加以改裝的愛爾蘭俏皮話。它那種拖長的聲音不過是由荒涼、腐爛的海港反射回來的、都柏林碼頭嘈雜聲的回音,它的力量也不過是由威克洛的一個講台平淡地反射回來的都柏林神聖高論的反響。
克蘭利臉上的怒容慢慢消失了,這時麥卡恩正從大廳的那一頭朝他們快步走過來。
——你們在這兒!麥卡恩興致勃勃地說。
——我在這兒!斯蒂芬說。
——和平常一樣又遲到了。你就不能把你的進步傾向跟遵守時刻結合在一塊兒嗎?
——你這個問題完全不相幹,斯蒂芬說,下一步幹什麽。
他含笑的眼睛直盯著從這位宣傳家胸前口袋裏伸出來的一根用銀紙包著的牛奶巧克力糖。一小群聽眾圍過來,要聽他們兩人鬥智。一個皮膚發藍的瘦小的長著一頭黑發的學生把臉伸在他們兩人中間,在他們每說一句話的時候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仿佛要用他張開的濕潤的嘴捕捉住在他眼前飛過的每一句話。克蘭利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很小的灰色皮球,轉來轉去仔細研究著。
——下一步?麥卡恩說,嗬!
他大笑著咳嗽了幾聲,滿臉含笑,兩次捋了捋掛在他那寬大的下巴底下的稻草一樣的山羊胡。
——下一步該做的事,就是在這個證書上簽名。
——我要是簽名了,你給我多少,斯蒂芬問道。
——我以為你是一位理想主義者,麥卡恩說。
這個長得像吉卜賽人的學生四周看看,然後用一種含糊的悲傷的聲調對他身邊的人說。
——真見鬼,這可是個奇怪的想法,我認為這種想法,叫作隻認得錢。
他說完後,大家全沉默下來。誰也沒有對他的話在意。於是他轉過他那長得像馬一樣的橄欖色的臉,望著斯蒂芬,意思要讓他講幾句。
麥卡恩開始熱情而滔滔不絕地講起沙皇的詔書,講起斯特德[30]、普遍裁軍、對國際糾紛的仲裁、時代的跡象、新的人類,和一種將使所有的社會全都負起責任來,以最小的代價求得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的新福音。
他的話剛一說完,那個吉卜賽學生立即報以歡呼聲:
——讓我們為整個人類的兄弟般的團結三呼萬歲!
——說下去,坦普爾,他旁邊的一個矮胖的、臉色紅潤的學生說,回頭我請你喝一瓶。
——我的信念是建立全人類的兄弟般的團結,坦普爾說,用他的橢圓形的黑眼睛向四周望望。馬克思隻不過是一個大傻瓜。
克蘭利使勁抓住他的一隻胳膊讓他別再說下去了,他很不安地微笑著重複說:
——別上火,別上火,別上火!
坦普爾掙脫了胳膊,嘴角上掛著唾沫星子,仍然繼續說:
——社會主義是一個愛爾蘭人開創的,第一個在歐洲宣傳思想自由的是柯林斯[31]。那是兩百年以前的事了。那位米德爾塞克斯的哲學家不相信神父們搞的那套玩意兒。讓我們為約翰·安東尼·柯林斯三呼萬歲吧!
站在那一圈人最外邊的一個人尖著嗓子回答說:
——萬歲!萬歲!
莫伊尼漢在斯蒂芬的耳邊低聲說:
——關於約翰·安東尼的可憐的小妹妹可怎麽辦[32]:
洛蒂·柯林斯丟掉了她的褲衩;
好心人,你能不能把你的借給她?
斯蒂芬大笑起來,莫伊尼漢看到他笑,感到很高興,於是又接著低聲說:
——關於約翰·安東尼·柯林斯,我們可以多拿出五個先令來打賭。
——我在等待你的回答哩,麥卡恩直截了當地說。
——你說的那些事我絲毫不感興趣,斯蒂芬厭倦地說,這一點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幹嗎還要這樣吵吵嚷嚷呢?
——那好吧!麥卡恩說,吧嗒了一下嘴唇。那麽說,你是一個反動派?
——你以為你揮舞你那根木頭劍,斯蒂芬問道,我就會對你另眼看待了嗎?
——這不過是打比喻!麥卡恩仍板著臉說,讓咱們來談談事實。
斯蒂芬臉一紅轉過身去。麥卡恩仍然寸步不讓,他懷著敵意說:
——那些較小的詩人,我想,對這些什麽普遍和平的小問題是不會感興趣的。
克蘭利揚起頭來,把他的皮球舉在那兩個學生中間,表示要讓他們議和,他說:
——Pax super totum sanguinarium globum.[33]
斯蒂芬從那些旁觀者的身邊走開,向著沙皇的頭像憤怒地一聳肩膀說:
——留著你們的那個偶像吧。如果我們必須有一個耶穌,那就讓我們有一個完全合法的耶穌。
——天理良心,這句話可是說在點子上了!那個吉卜賽學生對周圍的人說,這句話說得真漂亮。這種說法讓我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他仿佛要吞下這句話,咽下了哽在他喉嚨裏的口水,然後他摸摸自己的花呢帽的頂蓋,轉向斯蒂芬說:
——請原諒,先生,你剛才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他感到身邊的同學們正向他擠過來,因而對他們說:
——我現在真想知道,他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又一次轉向斯蒂芬,在他耳邊低聲說:
——你相不相信耶穌基督?我的信仰是人。當然,我不知道你對人相信不相信。我崇拜你,先生。我崇拜不受一切宗教影響的人的頭腦。你剛才那句話就是你對耶穌的心靈的見解嗎?
——說下去,坦普爾,那個紅臉盤的矮胖學生說,一如他往常的習慣,現在又回到他最早的想法上去,那瓶酒還等著你哩。
——他認為我是一個白癡,坦普爾對斯蒂芬解釋說,因為我相信人的智力的巨大威力。
克蘭利和斯蒂芬以及他的崇拜者一起挽起手來說:
——Nos ad manum ballum jocabimus.[34]
斯蒂芬在被拉走的時候,看到了麥卡恩那張小鼻子小眼兒的通紅的臉。
——我的簽字沒有任何作用,他客氣地說,你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是完全對的。讓我也按我的路往下走吧。
——迪達勒斯,麥卡恩幹脆地說,我相信你是一個很正派的人,可是你也應該理解到利他主義的可貴和個人對人類的責任。
又一個聲音說:
——讓有才氣的怪僻之論停留在這個運動外邊,看來比讓它混到運動裏邊來要更好一些。
斯蒂芬聽出那是麥卡利斯特的粗啞的聲音,因而並沒有向那邊轉過頭去。克蘭利一本正經地在一大堆學生中間向前擠著,讓斯蒂芬和坦普爾護在他的兩邊,那樣子仿佛是一位大祭司在他的助手陪伴下正向祭壇走去。
坦普爾急切地向克蘭利的胸前俯過身子去說:
——你剛才有沒有聽見麥卡利斯特在講些什麽?那小子對你非常嫉妒。你看出來了沒有?我敢打賭克蘭利完全沒有看出來。我敢他媽的發誓,我可是一眼就瞧出來了。
在他們走過裏麵的大廳的時候,副教導主任正極力想從那個和他談話的學生身邊脫身。他站在樓梯口,一隻腳踏在樓梯最下一層階梯上,撩起他的破舊的長袍像女人似的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不時還點頭重複說:
——這完全無可懷疑,哈克特先生!太好了!完全無可懷疑!
在大廳中間學校教會的負責人正嚴肅地、用一種溫和而毫不饒人的口氣在和一個寄宿生講話。他一邊說一邊皺起他那滿是斑點的眉頭,而其在說話中還不時咬著一個很小的鉛筆頭。
——我希望新生今天都會來。藝術班第一班是肯定會來的。藝術二班也會來。可是我們一定要把新生的情況全都弄清楚。
當他們走過門口的時候,坦普爾又向克蘭利俯過身來急促地低聲說:
——你可知道他是結過婚的?他在他們讓他皈依上帝以前就已經結過婚了。他的老婆孩子都沒有住在這裏。他媽的,這可是我從沒聽說過的一件最稀奇的事!嗯?
他的耳語慢慢變成了狡猾的咯咯的大笑聲。他們一走過那個門洞,克蘭利馬上粗暴地抓住他的脖子使勁搖晃著說:
——你這個該死的他媽的笨蛋!我敢拿我的腦袋打賭,在整個這個他媽的渾蛋的世界上,你知道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麽渾蛋的大傻瓜了!
坦普爾使勁在他的手中掙紮著,仍暗暗感到滿意,大笑不止,克蘭利卻一直粗暴地搖晃著他,一個勁兒重複說:
——一個他媽的該死的渾蛋白癡!
他們走過了長滿荒草的花園。穿著一身笨重、寬大衣服的校長,沿著一條小道朝他們走過來,嘴裏還不停地念著他的禱文。走到小道盡頭的時候,他停下來朝他們這邊望著。那幾個學生向他敬禮。坦普爾和剛才一樣用手摸了摸他的帽子的頂蓋。他們一聲不響仍然向前走去。在他們走近那條胡同的時候,斯蒂芬聽到玩球的人用手打在一個濕水的球上的聲音,並且聽到每打一下達文都發出一陣激動的叫喊。
達文坐在一隻木箱上看他們打球,這三個學生也在那裏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坦普爾橫著身子向斯蒂芬靠過來說:
——對不起,我想問問你,你相信讓·雅克·盧梭是一個規矩人嗎?
斯蒂芬馬上大笑起來。克蘭利從腳邊的草地上拾起一塊破木桶板,立即轉過身來嚴厲地說:
——坦普爾,我向活著的上帝發誓,你要是敢,你知道嗎,再吱聲和任何人談任何問題,我就會立刻把你宰了。
——我想,斯蒂芬說,他完全和你一樣是一個容易感情衝動的人。
——去他媽的吧,讓他見鬼去!克蘭利爽朗地說,可別再跟他談話了。說真的,你要是跟坦普爾談話,你知道嗎,還不如跟一個他媽的破夜壺去談哩。回家吧,坦普爾。看在上帝的麵上,回家去吧。
——我根本不拿你他媽的當回事,克蘭利,坦普爾回答說,他一邊躲開那舉起的木桶板,一邊用手指著斯蒂芬。他是我在這個學院裏見到的唯一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
——學院!獨立思考!克蘭利大叫著說,回家去吧,見你的鬼去,因為你是一個毫無希望的渾蛋。
——我是一個愛動感情的人,坦普爾說,他那句話說得完全對。我為我自己多愁善感感到驕傲。
他斜著身子走出胡同,臉上仍掛著狡猾的微笑。克蘭利臉上毫無表情地一直看著他。
——你瞧他!他說,你過去見過這樣一個慌慌張張的家夥嗎?
他這句話招來了一個學生的一陣奇怪的大笑,他那時正靠牆根站著,高頂的帽子蓋在眼睛上。那笑聲調門很高,發笑的又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因而那聲音簡直像大象的一聲長鳴。這學生止不住渾身抖動著,為了讓自己止住這歡樂的笑聲,他顯得十分高興地用雙手揉著自己的腰胯。
——林奇已經醒了,克蘭利說。
林奇伸了伸懶腰,挺了挺胸脯,作為回答。
——林奇挺出他的胸脯,斯蒂芬說,作為對生活的一種批評。
林奇嘣嘣地敲著自己的胸脯說:
——誰還對我這一身力氣不服氣嗎?
克蘭利表示不信那一套,於是兩人開始摔跤。摔了一會兒兩人都累得滿臉通紅,然後喘著氣分開了手。斯蒂芬向達文彎過腰去,可是達文正一心一意看球賽,對別人的講話完全沒有在意。
——我的那個馴服的小鵝怎麽樣?他問道,他也簽名了嗎?
達文點點頭說:
——你呢,斯蒂維?
斯蒂芬搖了搖頭。
——你這人真可怕,斯蒂維,達文說,從嘴邊拿下短杆煙鬥,你總是自己幹自己的。
——那麽你是在要求普遍和平的請願書上簽過名了,斯蒂芬說,那我想你一定會把我那天在你房間裏看到的那個小練習本燒掉吧。
達文沒有回答,斯蒂芬於是開始念著小本兒裏的話:
——大踏步前進,芬尼亞主義者!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芬尼亞主義者!芬尼亞主義者,報數!我向你們致敬,一,二!
——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達文說,首先和最主要的,我是一個愛爾蘭民族主義者。可你也應該完全是那樣。而你生來對什麽都一味冷嘲熱諷,斯蒂維。
——你們下一次再用棒球棍來造反的時候,斯蒂芬說,如果想找到一個必不可少的告密的人,你們隻要告訴我一聲好了。在這個學校裏我可以替你們找到幾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