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般被用來進行神聖的對三位一體的各種禮拜儀式,星期一用來禮拜聖靈,星期二禮拜守護神,星期三禮拜聖約瑟夫,星期四用來進行聖壇上最能得到神寵的聖餐儀式,星期五禮拜受難的耶穌,星期六禮拜受神恩的聖母瑪利亞。

每天早晨他都在一個神聖的神像前或某種神秘的儀式上再次淨化自己的靈魂。他每天一開始就英勇地把他度過的每一個時辰的思想或行動明確地提出,希望獲得主教的關心,每天一早就參加一次彌撒。冷清的早晨的空氣更加強了他的堅定的虔誠的信念。常常當他和很少幾個禮拜的人跪在旁邊的聖壇前,翻開自己的插著白頁的禱告書,跟著神父低聲念誦詩詞的時候,他抬頭看看站在象征《新約》和《舊約》的兩支蠟燭間的陰影中的、打扮齊全的神父,不禁感到自己仿佛是跪在那裏參加一次在地下墓穴中進行的彌撒。

他每日的生活都是在宗教氣氛十分濃厚的地方度過的。通過向上帝的呼號和禱告,他毫不吝惜地為許多在煉獄中的靈魂爭得了以日計、以月計或以年計的悔罪的日子,那些日子加起來都夠好幾百年了。然而他這樣輕易贏來的難以想象的許多世紀的悔罪期使他感到的精神上的勝利,並不足以完全補償他禱告時所付出的熱情,因為他永遠也不知道,他這樣為那些受罪的靈魂代做祈禱,究竟能減少他們多少肉體上的懲罰。他擔心在那和地獄之火的唯一差別僅在於並非永不熄滅的煉獄之火中,他的悔罪所能起的作用恐怕也隻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因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的靈魂每天進行更多的超過上帝要求的善舉。

他以現在看來是他生存所必須盡的責任來把他的時間加以劃分,並讓劃分出的每一部分時間都圍繞著自己的一個精神中心。他的生活似乎越來越接近永恒了,他的每一個思想、每一句言論、每一種行動和頭腦中的每一個思緒似乎都可以在天堂中閃耀光輝了。有時他對這種直接發生反響的感覺是那樣鮮明,竟使他感到他的無比虔誠的靈魂似乎已經可以像手指一樣按動一個巨大的現金自動出納器的鍵盤,並看到他直接送入天堂的財富的數量,但他看到的不是數字,而是縷縷上升的香煙的煙柱或嬌嫩的花朵發出的氣息。

他還經常念誦玫瑰禱詞——因為他總把念珠拆散了放在褲兜裏,這樣他在街上行走的時候也可以祈禱——那念珠都變成了似非塵世所有的各種花冠,它們在他看來似乎不僅無名,而且也變得無色和無味了。他每天在神前念完他的三串念珠的禱詞,以求得他的靈魂在神學所要求的三種品德方麵能夠一天比一天更堅強起來,一是加強對於曾經創造他的天上的聖父的信念,一是加強對於曾經為他贖罪的聖子的希望,一是加強對於曾經為他犧牲的聖靈的熱愛。他通過聖母瑪利亞,以她的歡樂、悲愁和光榮的神秘儀式的名義,向那三個神靈每日三次進行他的三重的禱告。

在每周七天中的每一天他都進一步向聖靈禱告,希望他的七種神恩之一能夠降臨於他的靈魂,並從他的靈魂中一天一天驅走過去使它墮落的那七種可怕的罪孽。他祈求每一種神恩都會在它指定的那一天降臨,並且相信它一定會降臨到他的身上,雖然有時他也覺得這似乎有點奇怪,為什麽智慧、理解和知識在性質上竟要分得如此清楚,以致這三者都必須一個個單獨地祈求。可是他也相信等到他的精神生活發展到將來某個階段的時候,這個問題將會自動得到解決的,到那時他的犯罪的靈魂將會擺脫出從前的軟弱地位,並得到至高無上的三位一體中的聖靈的啟示。由於看不見的聖靈居住的地方是那樣幽深和寧靜,他因此對這一點更是懷著極大的敬畏,也更加相信。聖靈的象征是一隻柔順的鴿子和一陣猛烈的颶風,誰要是對聖靈犯下罪孽那是永遠無法得到寬恕的,他是一種永恒的神秘莫測的神明,所有的神父每年都要像對上帝一樣穿上繪著火舌的紅色袈裟為他舉行盛大的彌撒。

在他讀過的各種勸人皈依上帝的書籍中,他已經約略看到表現三位一體的三個神靈的性質和關係的形象——聖父像對著一麵鏡子一樣對著永恒,默想著他自己的無比完善的神威,因而永恒地產生了永恒的聖子,接著聖靈也就從永恒的聖父和聖子產生出來了——由於這一形象具有神妙莫測的威儀,對他的頭腦來說,比那種認為上帝從無限的永恒以來,在他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幾個世紀以前,在這個世界開始存在多少世紀以前就已經熱愛著他的靈魂的那種簡單的說法,似乎更容易接受多了。

他曾經聽到過在舞台上和講台上鄭重其事講出各種愛與恨的名稱,他也曾看到許多書鄭重其事地提出那些名稱,但他一直納悶兒為什麽他的靈魂卻任何時候都感到對這些名稱難以容忍,也無法強迫自己口服心服地說出這些名稱。他自己也常常被一種短暫的憤怒所籠罩,可是他從來也不能讓那種憤怒變成一種長期包圍著他的情緒,而總是感到自己很快就從那種情緒中解脫出來,仿佛那不過是自己身上很容易剝去的一層外殼或一層皮。他曾感到有一種微妙、陰暗、喃喃低語著的東西鑽入他的生命中去,並在他的心中燃起短暫、邪惡的**欲,這種**欲常會逃過他的控製,使得他的心靈變得清澈而冷漠。這個,似乎是在他的靈魂中唯一可能出現的愛和恨。

但是既然上帝自己從無限的永恒以來已經用他神聖的愛一直熱愛著他的靈魂,他現在不能再對愛這個現實加以否認了。慢慢地,當他的靈魂的精神方麵的知識越來越豐富的時候,他看到整個世界已逐漸變成了上帝的神威和愛的巨大而勻稱的體現。生命已經變成一種神賜,為它所經曆的每一時刻和它的每一種感受,哪怕隻是對懸掛在一根樹枝上的一片小葉子的一瞥,他的靈魂也應對它的創造者表示無限讚頌和感謝。現實世界雖然具有那麽多實在的物體,雖然是那樣的複雜,而對他的靈魂來說,它除了作為神威、愛和無所不在的神性的表征而外,便不複存在了。他的靈魂對神意的各個方麵的了解是那樣完善和無可懷疑,他簡直難以理解他還有什麽必要再繼續生存下去了。但那必然是神的意旨的一個方麵,至於目的何在,像他那樣一個對神的意旨犯下比任何人都更為深重的罪孽的人,又如何敢提出這個問題呢。他的靈魂由於意識到這永恒的、無所不在的、完善的現實,已變得更為溫順和謙恭了,它於是又一次負擔起通過彌撒、禱告、聖餐和悔罪以體現自己的虔誠的責任,也隻有到這時,自從他開始思索愛情這個巨大的神秘的主題以來,他才第一次感到有某種溫暖的東西,仿佛是靈魂本身的新生的生命或某種新的品德在他的心中活動。對神聖的藝術感到狂喜的神態、微微分開舉起的雙手、仿佛一個快要暈倒的人的微微張開的嘴唇和眼睛,對他來說都變成了在造物主前變得十分謙恭和軟弱的正在祈禱中的靈魂的形象。

不過,對於精神上的狂喜可能帶來的危險,他是早就有所警覺的,他從不容許自己在任何時候對上帝的虔誠有些微的減退,並隨時以強烈的悔恨來清洗自己的罪孽的過去,但他無意使自己達到充滿危險的聖潔的地步。他盡力十分嚴格地約束著自己的每一種感官。為了製服他的視覺感官,他定下一個規矩,在街上走路的時候永遠兩眼看地,絕不向左、向右或向後看一眼。他的眼神永遠避免和任何一個女人的眼神相遇。有時他還必須依靠自己的頑強意誌來阻撓它們的活動,好比在一句話還沒有念完的時候就得忽然抬起眼來把書合上一樣。為了製服聽覺的感官,他對他當時正好嘶啞的嗓子完全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他既不唱歌也不吹口哨,而且對那些使他的神經痛苦不堪的噪音,比方在砂輪上磨刀,用煤鏟在地上鏟煤渣,或用樹枝打地毯等的聲音從來絕不逃避。他感到在製服味覺的感官方麵遇到的困難更大一些,因為他發現對於任何難聞的味道他都沒有本能的厭惡感,不管是外在世界的像糞堆和燒焦油等的惡臭,或者他自己身上的各種臭味都完全一樣,對他自己身上的各種氣味他已經做過許多離奇的比較和實驗了。最後他發現使他的嗅覺十分反感的唯一一種氣味,是某種像長久存放的人尿一樣的腐爛的臭魚的味道,因而隻要情況許可,他就讓自己老聞著這種難聞的氣味。為了製服他的味覺的感官,他在飯桌上嚴格地堅持一套辦法,對於教堂齋戒的規定一字不落地加以執行,而且盡可能分散自己的思想,使自己不要去注意任何菜飯的味道。然而,他的最突出的創造發明的才能還是表現在他製服他的觸覺的辦法上。他睡在**的時候從不有意識地改換姿勢,坐時也一定采取最不舒服的姿勢,他帶著悔罪的心情忍受著身上任何地方的搔癢和疼痛,冬天遠離火爐,在做彌撒的時候除了宣布福音的那一部分之外他始終堅持雙膝跪下,擦臉時總讓自己的臉和脖子上有些地方不完全擦幹,以便受到冷空氣的刺激,以及任何時候如果沒有數著念珠祈禱,他就一定讓自己的雙臂像長跑運動員一樣僵硬地懸掛在自己身體的兩旁,而不把它們插在自己的口袋裏或者背在背後。

他並沒有受到重犯那重大罪孽的**。但使他吃驚的是他發現,在長時間采取這種複雜的表現虔誠和自我克製的活動以後,他卻很容易犯下許多毫無意義的孩子的過失。他的禱告和齋戒對於壓抑自己的憤怒的感情並沒有任何幫助,常常因聽到他母親打個噴嚏或者有人打擾了他對上帝的禱告,他就會十分生氣。常常需要使用巨大的意誌力才能抑製住自己的衝動,不至於為這種可厭的幹擾大發脾氣。他過去常常注意到他的老師們因一點小事發脾氣時的形象,比如像他們的扭動著的嘴、緊閉著的嘴唇和漲紅的臉,現在這些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了,盡管他曾那樣盡力深自貶抑,在兩者相較之下,卻仍使他感到十分沮喪。要讓他使自己的生活匯入別人生活的洪流,對他來說比實行齋戒或整日祈禱還要困難得多,也正因為他常常不能做到這一點,因而對自己感到不滿,所以最後在他的靈魂深處出現了一種精神幹枯的感覺,同時也滋生了許多疑慮。他的靈魂曾經經曆過一段困苦不堪的日子,那時候,聖餐儀式本身似乎都變成了已經幹枯的源泉。他的懺悔變成了許多使他良心不安的未能悔改的過失得以逃避的通道。他實際接受一些聖餐,並不能使他經曆一個使他心情豁亮的純貞的自我棄絕的時刻,像他參加某些神聖的聖餐會,臨近結束時有時獲得的那種精神上的交流曾經帶給他的那種感受。他在參加這種儀式時所使用的是一本聖阿方薩斯·尼戈裏所寫、長期被人忽視的很破舊的書,那書已是字跡模糊,紙張也都發黑並且滿是黃斑了。在這本書裏,讚歌的意象和聖餐參加人的禱告詞交織在一起,他每誦讀這本書,便似為他的靈魂召喚來一個充滿愛的熱情和純貞感受的已完全凋枯的世界。一個聽不見的聲音似乎在安撫著他的靈魂,告訴她許多名字和光榮的事跡,告訴她站起來離開這裏去尋求婚配,告訴她從阿瑪納和從豹群聚集的崇山中,懷著尋求配偶的心情向前觀望[1],而他的靈魂似乎也用一種同樣的聽不見的聲音加以回答,並表示願意獻出她自己的一切:Inter ubera mea commorabitur.[2]

這種貢獻自己的一切的思想對他來說具有一種充滿危險的**,因為他現在感到,他的靈魂又一次被一種始終不停息的肉欲的聲音所擾亂,那聲音在他祈禱和沉思的時候又開始在他的耳邊出現了。這使他強烈地感到自己十分強大,因為他知道他要是願意,他隻要改變一下自己的思想,就能夠馬上全部推翻他所幹過的一切。他似乎感到一個緩慢前進的水浪正朝著他的光著的腳邊流過來,而他正等待著那微弱、膽怯和無聲的浪花接觸到他的發燒的皮膚。然後,幾乎就在他接觸到水浪的那一刹那,幾乎就在他剛要罪惡地表示同意的時候,完全靠自己的意誌作用或者說靠自己猛地一聲驚叫,他發現自己已經遠離那水浪,站在一片岸上了。接著,看到那水浪的銀色的邊緣已經離他很遠,看到它又開始慢慢朝他的腳邊流來,他知道他並沒有屈服,並沒有使自己前功盡棄,於是又十分激動地為自己的堅強感到頗為滿意。

在他這樣多次避開那洪流的**之後,他的心情越來越煩躁,自己也弄不清他這樣盡力不肯丟失的神聖是否已經一點一點被剝奪掉了。自信自己從此一塵不染的明確信念現在已越來越模糊,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模糊的恐懼,他擔心自己的靈魂實際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墮落了。為了恢複他過去相信自己正受著神恩庇蔭的信念,他不惜費盡力氣一再對自己說,他每次遇到任何**的時候都曾向上帝禱告,相信他所祈求的神恩一定會降臨到他的頭上,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上帝也不能不使他的祈禱得到滿足的。**的經常發生和它的強烈,最後都使他完全相信據說聖徒們都曾經受過各種考驗的真實性。頻繁和強烈的**足以證明他的靈魂的堡壘至今還沒有陷落,因而魔鬼才仍然不斷對它進行攻擊。

常常,每當他對自己的各種疑慮進行懺悔之後——說自己禱告時走神了,說自己在靈魂深處曾經因為很小的事發過脾氣,或者在自己的言語或行動中表現了自己的執拗等——他的懺悔神父總要他把他過去的罪孽再拿出來說一遍,然後才為他進行贖罪儀式。他隻得帶著極大的羞辱重新述說一遍,並再次對那些事表示一番悔恨。特別使他感到羞辱的是,他現在看來,不管他過著如何神聖的生活,或者不管他在品德方麵達到如何完善的境地,他都永遠也不可能完全清洗掉過去的罪孽了。一種令人不安的犯罪感將永遠存在於他的心中:他將懺悔、悔恨,然後得到贖罪,再懺悔,再悔恨,然後再得到贖罪,但永遠也不會有最後結果。也許那頭一次因為對地獄的恐懼逼得他匆匆做出的懺悔是不符合上帝的意旨的?也許當時由於他隻是擔心迫在眉睫的天罰,所以他對他的罪孽並沒有表現出真正的悲傷?但是,證明他真誠懺悔以及他對自己的罪行確感深切悲傷的最可靠的證據,他知道,應該是在生活上的改過自新。

——在生活上我已經改過自新了,難道不是嗎?他對自己問道。

那懺悔神父站在窗口,背向著陽光,一隻胳膊靠在棕色的十字窗簾上。在他含笑低語,一邊用手擺弄著另一個窗簾的繩子,用它套圈玩兒的時候,斯蒂芬站在他的麵前,眼睛不停地看著外麵屋頂上愈來愈暗淡的長夏的日光,或者看著那神父慢慢移動著的靈巧的手指。神父的臉完全隱在陰影裏,可是從後麵照過來的即將消逝的日光卻正照在他深陷的太陽穴和兩邊弧形的頭骨上。斯蒂芬也豎起耳朵注意傾聽那神父斷斷續續的談話聲,他這時正在嚴肅而熱情地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剛剛結束的假期,國外教會學校的情況,以及教師們調動工作的情況。他用一種嚴肅而熱忱的聲音非常隨和地講著這類故事,而每當他停下的時候,斯蒂芬總感到自己似乎有責任提出一兩個鄭重其事的問題,讓他再繼續講下去。他知道這些談話不過是個序幕,他在思想上一直在等待下麵的正文。從他一得到懺悔神父要他來見他的消息以後,他便一直絞盡腦汁想弄清他到底找他幹什麽。在他坐在大學的客廳裏長時間不安地等待懺悔神父來臨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不停地觀望著懸掛在四麵牆上的一張張神態安閑的人的圖片,從這一張看到那一張,各種猜想也一個接一個在他的腦子裏閃過,直到最後,這次召喚他的目的他幾乎已經完全明白了。接著,正當他希望某種預想不到的原因可能阻止懺悔神父前來見他的時候,他卻聽到了轉動門把的聲音和長袍擺動時發出的沙沙聲。

懺悔神父一開始談到多明我會和方濟各會教會裏的情況,還談到聖托馬斯和聖博納凡契爾之間的友情。方濟各會僧侶的服裝,他認為,未免太……

看到那神父表示寬容的微笑,斯蒂芬的臉也對他露出一絲笑意,他並不想立即發表自己的意見,所以他隻是表示懷疑地輕輕動了動自己的嘴唇。

——我相信,懺悔神父接著說,在方濟各會的僧侶們之間,他們自己也在談論要拋棄這種服裝,也按照方濟各會神父的樣子穿上長袍。

——我想在修道院裏他們還會保留這種服裝的,不是嗎?斯蒂芬說。

——哦,當然,懺悔神父說。在修道院裏那種衣服當然是可以穿的,可是在街上我想最好不要再穿那種衣服吧,你說呢?

——這衣服穿在身上一定讓人感到十分麻煩,我那麽想。

——當然麻煩,當然是。想一想我在比利時的時候,就常看到他們一年四季就穿著這種齊膝蓋頭的衣服到處轉悠!那樣子實在太可笑了。用比利時語說,他們叫它Les jupes[3]。

他在念這個字的時候把母音完全吞掉,幾乎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了。

——他們叫它什麽來著?

——Les jupes.

——哦!

由於神父的臉完全背著亮光,他並沒看見他的微笑,但斯蒂芬仍然對他一笑作為回答,因為在神父低沉審慎的話語送入他的耳鼓時,他似乎感到在自己心靈中迅速掠過了神父鬼影一般的淡淡的笑意。他沉靜地觀望著眼前愈來愈暗的天空,涼爽的晚風以及可能掩蓋住他臉頰上火燒一般的紅暈的淡黃色的晚霞都使他感到很高興。

女人所穿的各種服裝,或者她們用來做服裝的各種柔和纖細的衣料的名稱,他隻要一聽到總仿佛立即聞到一種細膩的浸透著罪孽的香味。還是孩子的時候,他便一直想象駕馭馬匹的韁繩都是柔和的絲帶做成的,因而當他在斯特拉德河第一次摸到十分油滑的皮轡頭時,他簡直嚇呆了。他第一次用他發抖的手指摸著一個女人的紮乎乎的長襪子的時候,他也同樣感到非常吃驚,因為他過去所讀過的一切東西,除了仿佛是他目前的處境的回音或者預言的那部分之外,他幾乎全都忘記了。但對於具有嬌柔生命的女人的靈魂或肉體,他卻不敢設想,除了在輕柔的詞句中或在玫瑰花一樣的環境中之外,還可能在什麽別的地方存在。

但出之神父之口的那句話顯然是不誠實的,因為他知道一個神父不應該這樣隨便談論這個問題。他所以隨便這樣講顯然是別有目的的,他還感覺到躲在陰影中的那雙眼睛正不停地掃視著他的臉。不管他曾經在書本上讀到,或者聽人說過耶穌會會員多麽狡猾,他一直都坦率地不予相信,因為他覺得沒有得到他自己的經驗的證實。他的老師們,即使他們中有些他也並不喜歡,他卻覺得似乎都是些聰明和嚴肅的教士,都是些身體健壯和精神高超的教職人員。他想著他們都是每天毫不發怵地用冷水洗澡,並穿著清潔和冰涼的亞麻布內衣的男人。他在克朗戈斯或在貝爾維迪爾和他們一起生活的那麽多年中,他僅僅挨過兩次打,雖然那兩次他都認為他們對他是很不公平的,可是,他也知道,他曾經好些次理應受到懲罰,結果卻讓他逃脫了。在所有那些年中,他從未聽到他的任何一位老師講過一句不負責任的話:是他們使他知道了許多基督教的教義,勸導他過著高尚的生活,而當他犯下了可悲的罪孽的時候,也是他們引導他又回到虔誠的生活中來。他在克朗戈斯長時期一事無成,是由於他們那些人的存在使得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當他在貝爾維迪爾感到自己所處的地位曖昧不明的時候,也是他們的存在使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這種感覺一直到他度過最後一年學校生活的時候,還始終存在於他的心中。他沒有一次表示不服從,或者曾讓那些愛鬧的同伴引誘他放棄自己對一切都曲意服從的習慣。有時甚至他對某位老師所講的話感到懷疑,他也從來沒有公開表示過。到後來,他們的某些判斷他聽著覺得頗為幼稚,但那也隻是使他感到某種遺憾和不安,仿佛他現在正慢慢離開他所習慣的那個世界,以後將再沒有機會聽到那個世界所使用的語言了。有一天,在小教堂旁邊的一個棚子裏,幾個孩子圍著一位神父閑談,他聽到那神父說:

——我相信麥考利男爵[4]這個人也許一生從來沒有犯過任何重大罪行,我是說從沒有有意犯過什麽大罪。

有一個孩子問那神父,維克多·雨果是否可算得上是法國最偉大的作家。那神父卻回答說,維克多·雨果本來是一個天主教徒,他後來卻背叛了他的宗教,背叛以後他所寫的東西的價值,和從前所寫的相比,簡直連一半也趕不上。

——可是,也有許多出色的法國批評家,那神父說,他們認為維克多·雨果雖然肯定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可是和路易·弗爾約[5]相比,他缺乏一種純法國風味的風格。

神父的暗示在斯蒂芬的臉上再次燃起的火燒一般的紅暈現在又慢慢平息下去,他於是仍然抬起眼一聲不響地望著窗外慘淡的天空。可是有一種使他不安的疑慮在他的腦海中翻騰。蒙上麵具的回憶迅速在他的眼前飄過:那情景和人物他全都認識,然而他清楚地感到,他並沒有能夠完全理解他們的某些重要性。他看到他自己在操場上來回走動,觀望著在克朗戈斯進行的體育活動,並用自己的板球帽裝著一些稀薄的果醬在吃著。圓形的跑道上有幾個耶穌教徒和幾位婦女一起在散步。在克朗戈斯經常使用的某些特殊語言的回音,從他頭腦中某些遙遠的山洞裏傳了出來。

在客廳寧靜的空氣中,他正側耳傾聽著遠處傳來的回聲,可是這時他注意到那神父開始用另一種聲音和他講話。

——我今天派人叫你來,斯蒂芬,因為我希望和你談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哦,先生。

——你一直以來有沒有感覺到你得到了某種神示?

斯蒂芬微微張開嘴唇本來要說是,但很快他又把那個字吞了進去。神父等待他回答,接著又說:

——我是說,你有沒有在內心深處,在你的靈魂中,感到有一種要加入教會的願望?好好想一想。

——我有時候也想到過這件事,斯蒂芬說。

神父把手裏的窗簾繩放開,讓它落到一邊去,然後他把兩手交抱起來,支撐著下巴,嚴肅地思索著。

——在像這樣一所學院裏,他最後又說,總會有一個也許兩三個孩子得到上帝的召喚,讓他進入宗教生活的。這樣一個孩子的特點是,他比他的同伴們都更虔誠,他給其他的同學做出了很好的榜樣。他們都很尊重他,他的同教會的教友們也許會把他選出來當級長。而你,斯蒂芬,在這所學校裏正可以算得上是這樣一個孩子,你是我們聖母教會的一個級長。也許你正是這個學校裏上帝打算要召喚去為他服役的那個孩子。

一種強烈的自豪感更增強了那神父說話的嚴肅性,這情況使得斯蒂芬的心急劇地跳動起來。

——接受這樣一種召喚,斯蒂芬,那神父說,是全能的上帝所能加之於人的最大的榮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皇帝或一位帝王具有上帝的傳教士的權力。在天上,沒有哪一位天使或天使長,沒有哪一位聖徒,甚至連聖母自己都沒有上帝的傳教士所擁有的那種權力:他掌握著力量的鑰匙,他有能力讓人犯罪和清除人的罪孽,他有驅除邪惡的能力,他有能力從上帝創造的人的心中驅逐能用魔力控製他們的邪惡的精靈。他還有能力,有那種權力讓偉大的天上的上帝來到人間的祭壇上,以麵包和酒的形式在人的眼前出現。這是多麽了不得的權力啊,斯蒂芬!

他聽到這一段驕傲的講話,恰好和他自己常有的驕傲的思想相共鳴,斯蒂芬的麵頰上馬上感到熱乎乎的。他曾多少次看到過自己已變成一個教士,安詳而謙恭地行使著連天使和聖徒都感到無比敬畏的那種可怕的力量啊!他的心靈一直都非常喜歡偷偷用各種假想來滿足他的這種欲望。他曾經看到他自己變成一位年輕而態度安詳的教士迅速地走進一間懺悔間,走上聖壇的台階,點燃香,雙膝跪下執行著一個教士的職務要求他執行的一些活動,那些活動使他很高興,原因是它們很像現實而同時又離現實很遠。在他所度過的這種冥思遐想的朦朧生活中,他曾經極力模仿他所見過的許多神父所使用的聲調和手勢。他學著某一位神父在跪下時微微側著身子,又學著另一位神父在搖動香爐的時候搖得那麽輕巧,在他向聽眾祝福後又轉向聖壇的時候,他也仿照另一位神父的神態把他的十字褡一甩讓它敞開。而特別使他高興的是,在那些他所想象的模糊的景象中,他始終隻擔任著二號人物的角色。他完全不願意享有主祭人的榮譽,因為在他的想象中,要讓所有那些寓意模糊的儀式都由他本人來結束,他可很不感興趣,再說他不願意看到自己在那套儀式中隨便就被委派一個如此明確的最高的職位。他願意承擔較低的神聖的聖職,在大彌撒中穿著副主祭的祭服,站在離開聖壇較遠的地方,不為大家所注意,肩上披著長方形的絲披肩,手裏端著用披肩掩蓋著的聖餐盤,或者等到祭祀過去以後,他作為副主祭穿著金色的主教的法衣站在主教下麵的台階上,交抱兩手麵向會眾唱著,Ite missa est[6]。如果說他也曾想象著自己是一位主祭,那隻是在他翻開兒時的彌撒書看著上麵有關彌撒的圖片的時候,在那裏的那個教堂裏除了接受犧牲的天使以外再沒有任何其他的崇拜者,聖壇上也光光的什麽都沒有,作為他的副手的也是一個幾乎和他完全相像的孩子氣的助手。隻有在這些模糊的祭神和參加聖餐的各種行動中,他的意誌似乎才真正和現實相接觸。他過去或者用沉默掩蓋著自己的憤怒或驕傲,或者遭受急於想和人擁抱而又不得其便感到的痛苦,至少部分原因是缺少一種他一直強迫自己躲避參加的既定儀式。

現在在這莊嚴的沉靜中他聽到那神父向他提出的請求,通過他講的那些話他甚至還聽到一個更為清晰的聲音吩咐他走過去,提出要使他獲得神秘的知識和神秘的力量。那樣,以後他就會知道西蒙·馬加斯[7]究竟犯了什麽罪,以及對聖靈犯下什麽樣的罪行才是永遠無法得到寬恕的。他將會知道許多其他的人,所有那些在神怒之下孕育和出生的孩子所無法知道的神秘的事情。他將會知道別人的罪孽、別人的罪孽的向往、罪孽的思想和罪孽的行動,聽到婦女和姑娘們在陰暗的禮拜堂的懺悔間裏忍著極大的羞辱親口低聲對他講出她們的罪孽。而他自己經過那樣被舉手加封之後,便立即神秘地變得對一切罪孽都一塵不染,他的靈魂將會仍然保有原來的清白,再回到雪白的聖壇邊去。他將舉起用以掰開聖餐麵包的雙手是絕不會被任何罪孽所玷汙的,罪孽也絕不會玷汙他將用來祈禱的嘴唇,使得他把自己的一切天罰都吞下、咽下,不去管裏麵是否摻雜有上帝的聖體。他將永遠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純潔無辜,因而也將永遠保有他那秘密的知識和秘密的權力,而且根據最高神靈的祭司梅爾基塞德克的命令他將永遠是一位教士。

——明天早上我準備主持一次彌撒,那位懺悔神父說,讓全能的上帝可以向你透露他神聖的意旨。也讓你,斯蒂芬,為你的神聖的保護神,那第一位殉道者進行一次九日祈禱,你的保護神在上帝麵前說話是非常有力量的,他可以請求上帝讓你頭腦清醒。可是,斯蒂芬,你必須非常肯定,你的確是接受了神示,因為如果事後你發現你並沒有得到神示,那將是不堪設想的。必須記住,你一旦接受了教士的職務就將一輩子是一個教士。你的教義問答也告訴你,對任何神聖的聖旨一個人一生都隻能接受一次,因為你接受以後它將在你的靈魂中留下一個永不磨滅的精神的印記,這種印記是永遠無法消除的。在事前你必須慎重考慮,不能等到事後。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斯蒂芬,因為這關係到你的永恒的靈魂是否可能得救。不過還是讓我們一起來向上帝禱告吧。

他推開沉重的大廳的門,並向他伸過手去,仿佛他們在他們的精神生活中已經是親密的夥伴了。斯蒂芬來到外麵台階上寬廣的陽台上,明確感到一股柔和的晚風使他精神為之一爽。在芬勒特教堂那邊有四個年輕人手挽手大踏步走著,領頭的人正用手風琴演奏一支輕快的曲子,他們搖晃著腦袋踏著拍子向前行進。正和很多急驟的音樂的首段常會發生的情況一樣,那音樂很快便侵入他的頭腦,像一陣巨浪衝毀孩子們修建的沙樓一樣,毫無痛苦地、不聲不響地立即使他頭腦中的神秘而複雜的結構歸於瓦解。他轉過在微風中含笑的臉,抬頭看看神父,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那即將消失的一天的毫無情趣的反照,然後他從那神父的手中緩緩抽出了他似曾默認某種夥伴關係的互相拉著的手。

他邁步走下台階,從學校的大門前看到了那即將逝去的一天的毫無情趣的虛假的反照,這情景終於消除了他混亂的思緒。接著,學校生活的嚴峻的暗影從他的意識中飄了過去。那將是一種嚴肅的、有秩序的和毫無熱情的生活,一種沒有物質上的煩惱的生活在等待著他。他想象不出他將如何度過見習期的第一個夜晚,也想象不出當他第一天早晨在宿舍裏醒來的時候自己會感到何等的驚愕。他又一次聞到了克朗戈斯漫長的走廊上的令人心煩的氣味,又一次聽到了燃燒著的煤氣燈發出的審慎的低語。忽然間,一種不安的感覺完全籠罩住他生命的每一個部分。接著他發燒的脈搏也加快了跳動的速度,這時他聽到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刺耳的話語聲把他極有條理的思緒攪成了一片混亂。他的肺向外擴張而下沉,仿佛他吸進了一種潮乎乎的沒有浮力的熱空氣,這時他又一次聞到了在克朗戈斯浴池肮髒、渾濁的水麵上浮動著的潮濕、悶熱的空氣。

隨著這些回憶,某種比教育或虔誠的思想還更為強大的本能,在他向那種生活步步靠近的時候,迅速地在他的心中滋長起來,這是一種微妙的反抗的本能,它給予他一種力量,使他不甘再默認下去了。那種生活的冷漠和謹嚴都使他感到非常厭惡。他已經看到他自己,在一個寒冷的清晨起來排著隊和別人一起去參加一次早彌撒,毫無作用地拚命想用禱告聲壓住他從心眼兒裏感到的難堪的惡心。他看到他自己和學校裏的會眾坐在一起吃飯。那種使他從不願意跑到生人家去吃喝的根深蒂固的羞怯感現在到哪裏去了?那種使他永遠把自己看成在各方麵都與眾不同的精神上的優越感現在哪裏去了?

耶穌教會神父斯蒂芬·迪德勒斯。

他將在新的生活中使用的名稱以文字的形式跳到他的眼前來,緊跟在它後麵的是在他頭腦中出現的一張沒有明確輪廓的臉或者隻是一種臉的顏色。這顏色先慢慢淡去,後來又越變越濃,變成了濃淡不定的紅磚一般的土紅色。這就是在嚴冬的早晨,他常常在神父們剛刮過的腮幫上看到的那種紅兮兮的光澤嗎?這張臉沒有眼睛,臉色陰沉而虔誠,明顯地露著壓抑住的憤怒。曾經有一個耶穌會的神父,有些孩子叫他燈籠下巴頦兒,另一些孩子又叫他狐狸將軍,這是否就是他那張臉的鬼魂在他的頭腦裏出現了呢?

他那時正走過加德納街耶穌會的會址,心裏模糊地想著,他如果接受了那個教職,將來不知哪一個窗戶將是他的住房所在。接著他又想到剛才那些想法實在無聊,想到他的靈魂離他一直為她設想的一個修行之所實在相當遙遠,想到這麽多年來一味循規蹈矩、一味服從的生活對他的約束力竟是如此薄弱,現在僅僅一個明確的、不可挽回的行動已經在威脅著,要在一定時候,永遠永遠地剝奪掉他的一切自由了。那神父一再勸導他接受隨著那教職而來的值得驕傲的教會的權力和神秘的力量的那些話,現在又有氣無力地在他的記憶中回響。可是他的靈魂並無心再去傾聽那些話,更不用說對它表示歡迎了,他知道他曾聽到的那些規勸的話現在已變成一種無聊的故事到處流傳了。他永遠也不會作為一個神父在聖體盤前麵晃動著香爐。他命定對一切社會或宗教上的職務都將采取逃避的態度。那神父所講的那一套明智的做法完全不能打動他的心。他命定不用任何人的幫助自己去弄清楚到底什麽是明智的做法,或者在經曆了世界上的各種陷阱之後,自己去學會別人的明智做法。

這世界上的各種陷阱就是它的犯罪的道路。他一定會墮落的。他現在還沒有墮落,但是到了某一個時刻他一定會一聲不響地墮落下去。要永遠不墮落實在太難了,太困難了。他現在已經感到,他的靈魂正不聲不響地向下滑去,正像將來某一個時候一定會發生的情況一樣,往下滑,往下滑,但是還沒有墮落,現在還沒有墮落,可是已經快要墮落了。

他走過了托爾卡河上的大橋,又一次轉過臉來對那聖母的神龕冷冷看了一眼,那顏色已經退去的藍色的神龕,像一隻鳥一樣蹲在那個貧窮的外形像火腿的村舍中間的一根旗杆上。接著,向左一拐彎,他走進了通向他家的一條胡同。從河岸邊高地上的菜園子裏飄來爛菜葉淡淡的酸臭味。想著他父親家的這種雜亂無章、無人管理和混亂的情況,這種停滯不前的植物一般的生活卻將會贏得他的靈魂,他不禁微笑了。接著由於想到在房子後麵菜園子裏幹活的孤獨的長工,這個人他們曾給他取個諢名叫作帽不離頭,一陣短促的笑聲不禁脫口而出。在第一陣笑聲停息之後,由於想到帽不離頭幹活時的情景,第二陣笑聲竟又違反他的意願從他口中冒了出來,他在幹活時,總要先仔細觀察好天上四麵的方位,然後才帶著十分遺憾的心情把鍬蹬進園子裏的土壤裏去。

他推開廊子上沒有門閂的門,通過一條什麽東西也沒有的走道向廚房裏走去。他的一群兄弟姊妹正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剛剛吃完午茶,隻剩下一些衝過第二遍的茶底還留在他們拿來當茶杯用的一些玻璃罐和果醬罐裏。桌上到處是些亂扔的麵包皮和一塊塊帶糖的餅幹,這些東西由於浸泡在撒在桌上的茶水裏已經都變成棕黃色了。桌上一個個小坑裏都積滿了茶水,一個已經吃掉大半的卷餅上麵,插著一把象牙把已經破碎的餐刀。

那即將死去的一天的藍灰色的寧靜而悲傷的餘光,透過窗戶和開著的門照了進來,掩蓋住並不聲不響地減緩了斯蒂芬心中忽然出現的難堪的悲痛。他們長期求之而不得的東西,現在他——眾弟兄中的長兄,卻很容易就能得到了,但是那黃昏的安靜的餘暉卻讓他看到,他們臉上並沒有任何怨恨的痕跡。

他走近他們,也在桌邊坐下,問他們父親和母親到哪裏去了。他們中一個回答說:

——去那個到那個看那個房子那個去了。

還要搬家!在貝爾維迪爾一個叫法龍的孩子常常帶著一臉傻笑問他,他們為什麽老是搬家。現在當他再次聽到這個問話人的傻笑的時候,一陣輕蔑的烏雲很快掩蓋住了他的額頭。

他問道:

——我們為什麽老是在搬家?我想我這樣問問總沒有什麽不可以吧?

——因為那個房那個東那個要那個把那個我們那個趕出那個去了。

坐得離火爐最遠的他的最小的一個弟弟開始唱起《每當夜深時分》來了。接著其他人也一個一個跟著唱,直到所有的人組成了一個合唱隊。他們常會接連幾小時,一個歌接著一個歌,一個曲子接著一個曲子,就這樣唱下去,直唱到白天的暗淡的日光已經在地平線上消失,直唱到第一片黑色的夜雲在天空飄過,夜幕降臨的時候。

他靜聽著等了一會兒,然後也跟他們一起唱起來。他懷著極大的精神上的痛苦聽出,在他們的脆弱而清新的天真的歌聲裏實際隱藏著一種疲憊不堪的情調。甚至在他們走上生活的道路以前,他們對那條路似乎就已經感到非常厭倦了。

他聽到從廚房裏傳出的這合唱隊的歌聲,回**著,越變越強,慢慢和無數世代的孩子們的合唱隊融混在一起了,在那無數的回聲中,他還聽到一個永遠重複著的疲憊而痛苦的回聲。他們全都似乎在進入生活以前便已對這生活無比厭倦了。他還記得紐曼在維吉爾的殘缺不全的詩行中也聽出了這種情味:讓我們像造化本身的聲音一樣,盡情表達出孩子們的痛苦、疲憊,然而又總抱著希望的那種心情吧,這正是她的一切男女在任何時候共有的經曆。

他不能再等待了。

從拜倫酒館門口走到克隆塔夫教堂門口,從克隆塔夫教堂門口又走到拜倫酒店門口,然後又走向教堂,然後又走向酒店,他一直就這樣來回走著,起先很慢,在那露著一片片修補痕跡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讓自己的腳步和著詩行中的每一個降音。他父親和丹·克羅斯比一道去替他打聽關於上大學的事,現在已經整整一個小時了。整整一個小時,他就那樣來來回回地走著,等待著:可是他現在實在沒法再等下去了。

他匆匆向一家酒店那邊趕去,他走得很快,生怕他父親的一聲尖叫又會把他叫回來。不一會兒他就轉過了警察兵營邊的那個拐角的地方,他現在已經不再怕他父親叫喊了。

是的,他母親對那一套想法根本不同意,他從她不安的沉默中完全可以看出她的心事。然而她的那種不信任卻比他父親的驕傲神態使他觸動更深,他冷漠地想到,他早已看到自己靈魂深處逐漸減弱的信念,是如何在他母親眼中變得日益老練和日益堅強。一種模糊的敵對情緒在他心中慢慢滋長起來,它像一片雲彩一樣模糊了他對她不忠的思想,但等到這情緒又像雲彩一樣飄過,他的頭腦又變得非常清醒而且恢複了對她的孝心的時候,他卻模糊地但毫不遺憾地意識到,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已出現了第一個不聲不響的裂痕。

上大學!那麽說,他是偷偷溜過了守護著他的童年處境的那一排崗哨了,他們一直極力要讓他和他們待在一起,這樣他就會聽從他們的管束,按他們的願望行事。在獲得某種滿足後產生的驕傲像一排緩慢而寬大的浪頭把他高舉了起來。他現在尚未能看清的他為之而生的目的引導他從一條看不見的道路上逃了出去,而現在它卻又招手讓他回來,並在他麵前展現了一條新的冒險的道路。他似乎聽到一段陣發的音樂的音調,一會兒跳上去變成一段樂曲,一會兒又降下來變成了減四度和弦,一會兒又跳上去變成一種樂調,一會兒又降下來變成第三大調,那神情很像夜半森林中的三條火舌的火焰,一個火焰接著一個火焰忽高忽低地跳動。這仿佛是妖姬的音樂的序曲,無頭無尾也沒有一定的形式。等到它越變越狂野,節拍越來越快,仿佛那火焰已跳出時間觀念之外的時候,他似乎聽到樹蔭下的青草上有許多野獸在賽跑,它們的腳步發出的劈啪聲,像雨點打在樹葉上一樣。它們的腳步發出的混亂的劈啪聲在他的頭腦中響了過去,其中有家兔和野兔的腳步,有公鹿和母鹿的腳步,還有羚羊的腳步發出的聲響,直到後來他再也聽不到那腳步聲卻隻記起了紐曼的一句節奏鮮明而強烈的詩:

——他的腳在他的永恒的手臂之下完全像公鹿的腳一樣。

這一模糊形象所表現的驕傲情緒又使他想起了他曾經拒絕的那一教職可能帶來的威嚴。在整個孩子時期,他常常想著擔任教職是他最後的歸宿,可是現在到了要他服從這一召喚的時候,他卻服從一個更帶有野性的本能,逃避開了。現在時機已經錯過:任命教職的神聖膏油將永遠不會塗在他的身上了。他已經拒絕了。為什麽?

他離開多利蒙特的大路朝海邊走去,走過薄木板的橋麵時,他感到橋板在他穿得很厚的沉重的腳下搖晃著。一隊基督教的弟兄們正從酒館那邊走過來,他們排成雙行已經開始過橋了。很快整個橋梁都抖動著,發出隆隆響聲。他們的不整潔的臉一對一對地從他麵前走過,那臉由於海風的侵襲都染上了發黃或發紅或青灰的顏色,而在他試圖安詳地不動感情地觀望他們的時候,在他自己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淡淡的羞怯和同情的神情。這使他對自己十分生氣,因而他為了避開他們的眼神轉過臉去,側身觀望著橋下起著漩渦的清淺的水流,但盡管這樣他從水的倒影中仍然看到他們的高頂的綢帽、樸實的翻著的衣領和寬大的牧師服裝。

希基兄弟。

奎德兄弟。

麥卡德爾兄弟。

基奧兄弟。

他們的虔誠一定像他們的名字一樣,像他們的臉麵一樣,也像他們的衣服一樣,他沒有必要對自己說,他們的那種謙恭和悔恨的心,非常可能,表現了比他從未表現過的更大的虔誠,對他們那種樸實的禮拜,上帝樂意接受的程度恐怕十倍於他那種矯揉造作的虔誠。他用不著敦促自己對他們慷慨一些,也用不著對自己說,如果有一天他拋棄了驕傲的情緒,潦倒不堪,穿著一身乞丐的衣服來到他們門前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對他非常慷慨,而且像愛他們自己一樣愛他。最後,他還帶著既覺得無聊而又痛苦的感情,違反自己一向認定的論點,認為愛的戒條吩咐我們不要使用和愛自己同樣數量和同樣強烈的愛去愛我們的鄰居,但是要用和愛自己同樣性質的愛去愛他們。

他從他自己一向珍藏的一些詞句中挑出一句,柔和地自己念叨著:

——這一天充滿了從海上漂來的斑駁的彩雲。

這句成語、眼前的日子和眼前的情景似乎形成了一個和弦。語言。這就是它們的顏色嗎?他讓那各種各樣的顏色:朝日的金黃色、蘋果園裏的黃褐色和綠色、海浪的蔚藍色、羊毛般雲彩的銀灰色等一個接一個亮起來,又暗了下去。不,這不是它們的顏色:這是這個時代本身的姿態和風貌。難道他對於語言的抑揚頓挫的熱愛更甚於它們的色彩和它們跟一切傳說的關係嗎?要不就是由於他視力微弱、思想羞怯,通過五顏六色、內容豐富的語言的三棱鏡所表現出來的光輝燦爛的世界的縮影,還不如觀賞一段明澈、細膩的散文所完美地反映出來的個人情緒的內心世界,能夠給予他更多的樂趣嗎?

他從那搖晃的橋麵又走上了堅實的土地。就在那時,他似乎覺得空氣突然變涼了,側臉朝水麵上望去,他看到一股從遠處而來的風暴忽然遮暗並加快了水浪前進的速度。心髒的一次輕微的跳動,他喉嚨裏的一次輕微的震顫都又一次告訴他,他的肉體對於那冰冷的非人的顏色是何等的恐懼。然而他並沒有橫穿過他左邊的沙丘,卻仍然一直向前沿著那條像脊梁一樣指向河口的岩石上走去。

被遮蔽的日光微微照亮了河水流入海灣處灰蒙蒙的水麵。遠處,沿著緩緩流動的裏費河,一排排細長的桅杆點綴著遠處的天空,更遠一些,在一片紫霧中靜躺著那輪廓不清的複雜的城市建築。基督教國家的第七個城市,和人的厭倦情緒一樣的古老,和形象模糊的壁毯上的一幅畫麵一樣,通過沒有時間觀念的空間顯現在他的麵前。它和它開始存在的那些日子相比起來,並不顯得更老,也並不顯得更為厭倦,對於自己的臣服的地位也並不比過去感到更容易忍受。

他這樣帶著沮喪的情緒,抬眼望著由海上飄來的慢慢飛過的斑斑點點的雲彩。它們仿佛是沼澤地上的一群遊牧民族,在天空的沙漠地帶上麵飄過,從高處飄過愛爾蘭,向西方飄去。它們曾經經過的歐洲現在已被拋在愛爾蘭海那邊,那是一個使用各種奇怪語言的歐洲,那裏布滿了山穀、林帶和城堡,那裏居住著許多深溝高壘、嚴陣以待的民族。他從自己的內心深處聽到一種混亂的音樂,那音樂仿佛唱出了他幾乎完全清楚可又全然無法捉摸的一些記憶和一些人的名字。然後那音樂聲似乎開始向遠處退去,退去,退去,在那模糊的音樂退去的每一個尾聲中,總留下一聲拉長的喊叫,像流星一樣劃破那黑暗的沉寂。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從世界的那邊有一個聲音在叫喊著。

——哈嘍,斯蒂芬諾斯!

——迪德勒斯大人來了!

——啊哦!……唉,別再弄了,聽見沒有,我在跟你說哩,要不當心我在你的那張臭嘴上給你來一家夥……啊哦!

——老夥計,陶塞!把他摁在水裏!

——來吧,迪德勒斯!布斯·斯蒂芬魯曼諾斯!布斯·斯蒂芬魯曼諾斯!

——把他摁在水裏!使勁灌他一灌,陶塞!

——救命啦!救命啦!……啊哦!

他還沒有認出他們的臉麵,但從他們一起發出的嘈雜聲他已經知道他們都是誰了。隻是看一眼那相互打鬧的濕淋淋的光著的身子就已經使他止不住要渾身發抖了。他們光著的身子,有的像屍體一樣煞白,有的顯出淡淡的金黃的顏色,有的因為太陽暴曬顯得紅彤彤的,現在都因為被海水打濕而閃閃發光。用粗糙的木架支撐起來的跳板,每每在他們跳水時都來回搖晃,用粗糙的石頭鋪成的攔波堤的斜坡,也現出冰涼的濕淋淋的光澤,而他們一直不停地在上麵打鬧嬉戲。他們用來在彼此的身上胡亂拍打的毛巾全都浸透了冰冷的海水。他們的頭發也被寒冷的海水全給粘在一塊兒了。

為回答他們的叫喊他站了下來,不在意地隨便講了幾句話,力圖避開他們的調笑。他們看來都顯得多麽沒有性格啊:現在在舒利身上已不再看見那敞開的高領,在恩尼斯身上已不再看見那安著蛇頭一樣的卡子的紅色的皮帶,在康諾利身上也不再看見他的釘著沒有掩口口袋的諾福克式的上衣了!他們那樣子使人看著非常不安,特別是看到那些使得他們可憐的**裸的身子不堪入目地初露青春期的跡象,更使人感到刺心一樣的痛苦。也許他們是要依靠許多人聚在一起打鬧,來逃避他們的靈魂所感到的隱秘的恐怖。可是他,一聲不響地遠離他們,卻完全記得他對他自己的肉體的神秘曾感到何等的恐懼。

——斯蒂芬諾斯·迪達洛斯!布斯·斯蒂芬魯曼諾斯!布斯·斯蒂芬魯曼諾斯!

他們的這種玩笑他並非第一次聽到,可是,現在它正迎合了他自以為在一切人之上的輕微的優越感。和過去一樣,現在他這個奇怪的名字在他聽來似乎變成了一種預言。眼前的灰暗、溫暖的空氣似乎是那樣的毫無時間界限,他自己的情緒又似乎是那樣的飄忽不定而且已非個人所有,因而他感到自己已和所有的時代融合在一起了。不一會兒以前,丹麥人的古王國的鬼魂曾經通過那被煙靄籠罩的城市在他麵前露出頭來。現在有人提到這位神話中的發明家[8]的名字,他似乎聽到了遠處的海浪聲,並看到一個什麽東西正鼓著雙翼在海浪上慢慢向天空爬去。這一切究竟是什麽意思?難道是某種奇異的發明,打開了某本充滿寓言和象征的中世紀書籍的一頁,因而讓他看到了一個像鷹一樣的人在海上朝著太陽飛去,借以向他預言他為何而生,以及在他朦朧的兒童時代和少年時代便一直努力追求的最終目的,並借以象征那位藝術家在他自己的工作室裏用這個地球上毫無生氣的物質正在創造的一個新的、向上飛去的、摸不著的、永遠不會毀滅的生命的形象嗎?

他的心開始發抖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感到自己的四肢被一種狂亂的精神所占據,仿佛他自己正朝著太陽的方向飛去了。他的心由於恐懼的狂歡而顫抖,他的靈魂卻已經飛去了。他的靈魂現在已超出這個世界在向天空飛翔,而他知道他的肉體已經迅速得到淨化,卻擺脫了飄忽不定的狀態,和宇宙精神混合在一起,放出了光彩。飛翔的狂喜使得他目光炯炯,呼吸狂亂,並使得他的被疾風掃過的四肢顫抖、狂野、光芒四射了。

——一!二!……快注意!

——啊,他媽媽的,我要淹死了!

——一!二!三,快跑!

——下一個!下一個!

——一!……啊!

——斯蒂芬內弗羅斯!

他的喉嚨由於渴望大聲喊叫都憋得發痛了,他要像高飛的鷹鷂一樣喊叫,響徹雲霄地喊出他隨風飄去的喜悅。這是生命對他的靈魂發出的喊叫,而不是充滿各種職責和絕望的世界發出的粗暴而無味的喊聲,也不是呼喚他到聖壇前去終日進行那些無聊活動的非人的聲音。片刻狂野的飛翔已使他獲得徹底的解放,他的嘴唇勉強抑製住的勝利的歡呼幾乎撕裂了他的頭腦。

——斯蒂芬內弗羅斯!

那日夜追隨著他的恐懼、那始終圍繞著他的難以捉摸的猶豫、那從內心到外表都使他感到難堪的羞辱——所有這些現在除了把它們叫作從屍體上剝下的屍衣和死人在墳墓裏穿的衣服外,還能叫它什麽?

他的靈魂已經從他的兒童時期的墳墓中重新站了起來,拋掉了他身上的屍衣。是的!是的!是的!他將和與他同名的那個偉大的發明家一樣,用他的靈魂的自由和力量,驕傲地創造出一個新的、向上的、美麗的、摸不著的、永不毀滅的生命。

他神經質地從那石塊上往上爬,因為他已經沒有辦法熄滅在他的血液中燃燒起來的火焰了。他感到滿臉發燒,歌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自己的腳有一種要求到處遊逛的狂熱的欲望,像燃燒著的火焰一樣逼迫他出發走向天地的盡頭。向前走!向前走!他的心似乎在大聲喊叫著。海麵上的黃昏很快會越來越濃,平原將被夜幕所掩蓋,在他這遊**者的麵前將會閃耀著新的黎明,讓他看到許多離奇的田野、山岡和人的臉麵。可是在哪裏呢?

他朝北向著豪思那麵觀望。在防波堤較淺的那一邊海麵已經退下去,露出了過去遇難的船隻,海浪也從前灘迅速退走了。在一片很小的水浪中間,一條橢圓形的長灘已經暖融融地顯露出來。在淺海邊的海浪中,這裏那裏到處都露出了閃閃發光的溫暖的沙島,在那些小島四周和那長堤的旁邊,在海灘邊的淺流中到處是半**的人影,有時涉水前進,有時潛入水中。

過了一會兒,他也脫掉了襪子,把它們疊起來裝在口袋裏,帆布鞋用鞋帶拴連著搭在肩頭,從一些被海浪漂來停留在亂石中的破爛物件中拾起一根尖頭的被鹽水浸透的木棍,然後光著腳向防波堤的坡下走去。

沙灘上有一條很長的小河,他慢慢蹚著河水前進,河水裏漂著無盡無休的水草使他頗為驚詫。寶藍色、黑色、褐色和橄欖色的海草一直不停地在那河水下麵移動著,來回搖晃,不停地打著圈。那小河裏的水由於充滿各種水草的顏色顯得很深,並清晰地照出了在天空飄過的雲彩。雲彩一聲不響地在他頭頂上飄過,那墨角藻也一聲不響從他的腳下漂走,灰暗而溫暖的空氣是那樣的寧靜,一個新的充滿野性的生命開始在他的血管裏吟唱了。

他的童年時期現在哪裏去了?那極力逃避自己的命運的他的靈魂現在又到哪裏去了?難道她是獨自去忍受她的創傷給她帶來的羞辱,或者穿著她的已褪色的屍衣,戴著用手一碰就會凋落的花環在她自己的簡陋的與世隔絕的小天地中獨自稱王去了?再或者他自己到底現在哪裏?

他獨自一人待著。沒有任何人注意他,滿心快樂,更接近野性生命的中心。他孤獨、年輕、任性和充滿了野性,他孤獨地待在一片荒涼的充滿荒野氣息的空氣和黑色的水潭之中,孤獨地待在無盡的貝殼和墨角藻之中,在他的四周是如籠薄紗的灰色的陽光,是許多穿著灰色衣服的半**的孩子和姑娘,空氣中充滿了孩子和小姑娘們的話語聲。

一個小姑娘站立在他前麵的河水中,孤獨而寧靜地觀望著遠處的海洋。她仿佛曾受到某種魔法的驅使,那形象已完全變得像一隻奇怪而美麗的海鳥。她的細長的光著的腿像白鶴的腿一樣纖巧而潔淨,除了一縷水草在她的腿彎處形成一個翠綠色的圖案之外,再看不見任何斑點。她那豐滿的、顏色像象牙一樣的大腿幾乎一直光到她的屁股邊,那裏一圈外露的褲衩的下口完全像由細軟的絨毛組成的白鶴的羽毛。她的淺藍色的裙子大膽地撩上來圍在腰上,從後麵掖住。她的胸脯也像一隻海鳥的一樣柔和而纖巧,纖巧而柔和得像一隻長著深色羽毛的鴿子的胸脯。可是她的淡黃色的長發卻充滿了女兒氣:她的臉也帶著小姑娘氣,但點綴著令人驚異的人間的美。

她孤獨而寧靜地眺望著遠處的海麵。當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並發現他的眼神正對她表示出無限崇拜的時候,她對他轉過臉來,以十分寧靜的神態諦視著他的凝望,既無羞怯之感,也無**欲之念。她聽任他長時間,很長時間地對她凝望著,然後一聲不響轉過臉去,低頭看著她麵前的河水,用一隻腳在水裏東一下、西一下,輕輕地攪動。水被攪動時發出的微弱的響聲打破了沉寂,那聲音低沉、微弱、像耳語一樣,微弱得像是在夢中聽到的鈴鐺聲,東一下、西一下,東一下、西一下,同時一種淡淡的熱情燃起的紅暈掠過了她的兩頰。

——仁慈的上帝啊!斯蒂芬的靈魂在一陣無法抑製的人間歡樂的激動下止不住大叫著。

他忽然背著她轉過身,開始向沙灘那邊走去。他滿臉發熱,感到全身都在發燒,他的四肢也不停地顫抖著。向前,向前,向前,他向前大步走著,踏著沙灘向遠處走去,狂野地對著大海歌唱,為那一直在召喚他的生活的來臨發出了熱情的歡呼。

她的形象已永恒地進入了他的靈魂,沒有一句話語打破他的神聖的狂喜的寧靜。她的眼睛已經對他發出了召喚,他的靈魂在聽到這一召喚時止不住欣喜若狂。生活下去,錯誤下去,墮落下去,為勝利而歡呼,從生命中重新創造生命!在他麵前出現了一位野性的天使,人世的青春和美的天使,她是來自公正的生命的法庭的使者,他要在一陣狂喜中為他打開人世的一切錯誤和光榮的道路。前進,前進,前進,前進!

他忽然站住,靜靜地傾聽著他自己的心聲。他已經走了多遠了?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在他四周看不見任何人影,也沒有任何聲音從遠處的空氣中傳來。但海潮已經快要退去,那一天已經接近尾聲了。他轉過身去背向大海,朝著海灘那麵奔跑,不顧腳下堅硬的鵝卵石,一直跑上了傾斜的海灘,在那裏他看到在一圈長著小草的沙丘中有一個安靜的沙窩,於是就在那裏躺下,讓黃昏的安謐和寧靜來慢慢冷卻他沸騰的血液。

在他的上空,他可以感覺到那巨大而冷漠的蒼穹和無數靜靜運行著的天體,他也感覺到在他下麵的大地,正是這大地給予他生命,並把他放在自己的懷抱中。

他懶懶地閉上眼睛,慢慢睡去。他的眼皮仿佛因為感覺到大地和她的觀望者的巨大的環形運轉而顫動起來,仿佛感覺到一個新世界的離奇的光亮而顫動起來。他的靈魂在昏厥中進入了另一個新的、離奇的、陰暗的、和下麵的大海一樣難於捉摸的世界,在那裏一些模糊的形象和生命正來回穿行。這是一個世界,是一陣閃光,還是一朵鮮花?閃爍著又顫抖著,顫抖著並慢慢展開,像一線剛剛突破黑暗的光明,像一朵正在開放的花朵,它永無止境地自我重複著伸展開去,一片葉子接著一片葉子,一道閃光接著一道閃光,最後展現出一派通紅的顏色,然後又繼續展開,慢慢凋謝,變成淡淡的玫瑰色,把它柔和的紅暈鋪滿整個天空,每一個紅暈的顏色都比前一個顯得更紅。

他醒來的時候,黃昏已經來臨,他用作床褥的細沙和幹草已經不再發光了。他慢慢站起身來,回味著他在睡夢中經曆的狂喜,不禁發出了歡樂的歎息。

他爬到一個沙丘頂上,向四麵觀望。暮色已經籠罩著大地。一彎新月劃破了暗淡、荒涼的天空,那新月像鑲嵌在灰色沙灘上的一個銀環。海潮帶著喁喁低語的波浪迅速向沙灘邊流過來,使遠處淺水邊的沙丘又變成了一個個小島。

[1] 此數語源出於《舊約·雅歌》,第4章第8節。雅歌中的原文是。“我的新婦,求你與我一同離開黎巴嫩,與我一同離開黎巴嫩。從亞瑪拿頂、從示尼珥與黑門頂,從有獅子的洞、從有豹子的山,往下觀望。”

[2] 拉丁文,意為:“讓他在我的兩乳間安臥。”此語亦出於《舊約·雅歌》,第1章第13節,但舊譯中文《聖經》譯作“常在我懷中”。

[3] 按法語意為普通女褲。故有下文有關婦女服裝的一番議論。

[4] 英國19世紀的曆史學家、政治家和作家。

[5] 19世紀法國的也許是最好爭鬥的天主教記者和作家。

[6] 拉丁文:走吧,一切都結束了。

[7] 傳說是羅馬暴君尼祿時代的一位商人。他曾和聖彼得和聖保羅打賭要直接飛向天堂。可在他飛得很高的時候,那兩位聖徒向天禱告,又讓他摔到地麵上來了。

[8] 這裏指伊卡羅斯的父親迪達勒斯。在希臘神話中,他們父子倆曾用自製的蠟翅飛上天空,後因太陽熔化蠟翅而墜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