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獄裏受罪的靈魂將受到第二種痛苦,是良心上的痛苦。正好像死去的肉體會由於腐爛而生蛆一樣,不能得救的靈魂也會由於蒙罪帶來的腐爛而產生一種永無休止的悔恨,一種良心上的刺痛,這種蛆蟲,正如教皇英羅森特第三[7]所說,具有三重的刺。這種殘酷的蛆蟲的第一根刺是對過去的歡樂的記憶。哦,那將是一種多麽可怕的記憶啊!在那一片燒毀一切的火海中,驕傲的帝王將會記得他宮廷裏無比盛大的排場,聰明而邪惡的人將會記得他的圖書館和他研究所用的工具,熱愛藝術的人將會記得他的雕像、圖畫和其他一些珍品,盡情享受吃喝的人將會記得他的盛大的豐盛的筵席、他的製作精良的佳肴和他的上等名酒,守財奴將會記得他收藏的大量金銀,盜匪將會記得他通過不正當手段弄來的錢財,喜歡報複的憤怒而殘暴的殺人凶犯將會記得他過去從中取樂的血腥事跡和凶殘的活動,那些肮髒、**的人便將記得他們過去沉湎其中的那種無法訴說的下流的歡樂。他們將會記得所有這一切,因而為自己的罪孽感到無比痛恨。因為對那些靈魂來說,這種歡樂和他們將在地獄的烈火中千年萬載接受的痛苦相比,會顯得多麽可悲啊。他們將會想到隻因為自己曾貪戀某些賤如糞土之物,貪戀幾塊破金屬塊,貪戀雲煙一般的榮譽,貪戀肉體的享受,貪戀一點精神上的刺激,竟使自己失去了天堂裏的福分,因而對自己是多麽憤怒和痛恨啊。他們感到追悔莫及,這是良心的蛆蟲的第二根刺,一種對自己已犯的罪孽過晚和無用的悔恨。神的正義迫使這些可悲的可憐蟲永遠忘不掉他們所犯的罪孽,而且,正像聖奧古斯丁所指出的,上帝還會把他自己對罪孽的了解傳給他們,因而罪孽將會在他們眼前也會像在上帝眼前一樣顯得是那樣的可恨和邪惡。他們將非常充分地理解自己的罪惡而感到無限悔恨,但是那時已經太晚了,他們為自己錯過的良機痛哭流涕。然後就是良心的蛆蟲在他們身上紮得最深而且最殘酷的那一根刺了。良心將會對他們說:你們本來完全有時間和機會悔罪的,可是你們沒有那樣做。你們是在濃厚的宗教氣氛中由你們的父母撫養成人的。你們有教堂的各種儀式、祝福和寬容來幫助你們。你們有上帝的仆從向你們布道,在你們迷路的時候把你們召喚回來,寬恕你們的罪孽。不管那罪孽是多麽嚴重,數量多麽大,隻要你們肯懺悔、肯悔罪就行。可是不,你們沒有那樣做。你們嘲笑神聖的宗教和它的傳道士,你們避開聽你們懺悔的神父,你們在罪孽的泥坑中愈陷愈深。上帝曾經向你們呼喚,對你們發出警告,請求你們再回到他的身邊。哦,多麽可恥,多麽可悲啊!宇宙的主宰對你們這些泥土做成的生靈提出請求,要你們愛他,不要忘記你們是他創造出來的啊,要你們遵守他的法令。可是不,你們沒有那樣做。當時在你還活在人世的時候,隻要一滴真正悔恨的眼淚就能為你贏得的東西,現在如果你還能夠哭泣,即使用你的眼淚淹沒整個地獄,即使你那悔恨的眼淚流成了海洋,也不可能再為你贏得那些東西了。你現在又請求再回到塵世中去生活一陣好讓你悔罪,但是已經沒有用了。時機已經錯過:永遠地錯過了。
——這就是良心的三重刺,它是啃齧著地獄裏可憐人的心窩的毒蛇,那些可憐人心裏都充滿了地獄般的憤怒,他們咒罵自己的愚蠢,咒罵把他們引上這毀滅道路的罪惡的朋友,咒罵在生活中**他們,而今在永恒的折磨中卻又譏笑他們的那些魔鬼,他們甚至斥責和咒罵,他們盡管可以蔑視和嘲笑他的至善和忍耐,卻無法逃避他的公正和權力的至高的神靈。
——受到天譴的人將遭受到的第二種精神上的痛苦是一種擴張的痛苦。生活在塵世中的人盡管可以犯下各種罪惡,但是絕不能同時犯下所有的罪,因為正像我們常常可以以毒攻毒一樣,一種罪惡也會改正或克服另一種罪惡。但在地獄裏情況可完全相反,一種折磨並不會抵消另一種折磨,卻隻會增強它的力量,而且由於內在的官能比外在的感覺更為完善,所以他們能感受更大的痛苦。正如每一種感官都會受到適合於它的折磨一樣,每一種精神上的官能也同樣會受到各自不同的折磨。想象的能力將隻會想到各種可怕的形象,感官將隻會交替感受到希望和憤怒,頭腦或思想將被一種比籠罩著可怕的地獄的外在黑暗更為可怕的內在黑暗所充塞。占據著這些惡魔的心靈的怨毒,雖然本身並沒有什麽力量,卻是一種永遠無限擴張並將無限存在下去的惡根,這種邪惡的可怕程度,除非我們能夠想象上帝對人類的巨大罪惡所懷有的各種深切的仇恨,我們幾乎完全無法理解。
——和這種擴張的痛苦相對,同時又和它並存的另一種痛苦是強烈的痛苦。地獄是一切罪惡的中心,你們知道任何東西愈靠近中心愈強烈,愈離開中心便愈微弱。沒有任何一種緩解的東西或可用來摻和的東西可以稍稍減緩或衝淡地獄裏的痛苦。不,甚至原來大家認為好的東西到了地獄也都變成了邪惡。在別的地方被看作是使苦惱的人得到安慰的友情,在那裏將變成無休止的折磨;知識一直被看作是智力的最高要求,大家都希望得到的知識,在這裏將會變得比無知更為可恨;從創世主到樹林裏最低賤的植物都渴望得到的光明,在這裏你將痛恨萬分。在人世間,我們的悲哀,或者時間不會太長或者程度不會很深,因為人的本性可以靠習慣克服它們,或者由於忍受不了其沉重壓力使之告於結束。可是在地獄中那些折磨是不可能靠習慣來克服的,因為它們不僅隻是可怕地強烈,而且同時又不斷地在那裏變換,每一種痛苦,好比說,可以靠另一種痛苦的火焰點著,而它同時卻又使點著它的那一痛苦發出更強烈的火焰。人性也不可能通過向它們屈服而逃避這種強烈的變化多端的折磨,因為靈魂永遠浸透並存在於邪惡之中,它所能感受到的折磨也就更大。折磨的無限擴張、痛苦的不可思議的強烈、酷刑的不停變換——所有這一切正是被罪人們所激怒的至高的神王的意旨使然。這些便是人們為了追求**、下流的皮肉歡樂而加以蔑視的神聖的上天所提出的要求。這些也正是為了給世人贖罪卻遭到惡人踐踏的上帝的無罪的羔羊所流灑鮮血的強烈要求。
——在這個可怕的地獄中,一切折磨中最高最大的折磨是永恒的折磨。永恒!哦,那個可怕的令人沮喪的字眼。永恒!什麽人的頭腦能理解它呢?請你們記住,這是一種痛苦的永恒。甚至地獄裏的痛苦也沒有它們這樣可怕,它們將是無限的,因為它們注定要永遠存在下去。但是一方麵它們將永遠存在下去,而同時它們,你們知道,又是難以忍受的強烈,不可思議地不停地擴張。永久忍受哪怕隻是一隻小蟲的針刺也會是一種可怕的痛苦。那麽永遠去忍受地獄裏的多種多樣的折磨會是一種什麽情形呢?永遠!直到永恒!不是忍受一年或者一個世紀,而是永遠。你們且想一想,這該是多麽可怕吧。你們常常看到海邊的沙灘。那沙粒是多麽細呀!要多少這樣細小的沙粒才能聚成孩子們在沙灘遊玩時抓在手裏的一把沙子呢?現在你們試想有一個用那種沙粒堆成的高山,它有一百萬英裏高,從地麵直聳入雲霄,有一百萬英裏寬,一直伸展到遙遠的地方,而且有一百萬英裏那麽厚。再想一想這個由無數細小的沙粒堆成的無比巨大的山峰,還像樹林裏的樹葉、大海裏的水滴、鳥身上的羽毛、魚身上的鱗甲、牲畜身上的毛發、無限的空氣中的原子一樣不停地成倍增長著,還要想一想每隔一百萬年將有一隻小鳥飛到這山上來用它的嘴銜走山上的幾顆沙粒。那將要經過多少百萬個世紀那隻小鳥才能把那座山銜走,哪怕是一立方英尺那麽一塊地方呢?要多少千百萬年、千百萬個世紀它才能把整個山銜走呢?然而在我們剛才所說的這個無限長的時間結束以後,對永恒來講,卻是連一分鍾也不曾減少。在那無數億萬年、無數兆萬年之後,永恒幾乎還沒有開始。而如果那座山在被完全銜走以後又長出來,如果那鳥又來一粒一粒地把它全部銜走而它又長了出來,如果這座山這樣一長一落,經過的次數像天上的星星、空氣中的原子、大海裏的水滴、樹林裏的樹葉、鳥身上的羽毛、魚身上的鱗甲、獸身上的毛發一樣多,而在這無比巨大的高山經過無數次的生長和消滅之後,永恒也仍然不能說已經減少了一分鍾:甚至在那時候,在這麽一段時間之後,在經過我們隻要想一想就會頭昏眼花的無數億萬年的時間之後,永恒幾乎還沒有開始。
——一位神聖的聖者(我相信他是我們的一位先輩)有一次有機會看到了地獄裏的景象。那情景好像他是站在一個很大的廳堂的中間,廳堂裏又黑又靜,耳邊隻聽到一隻大鍾滴答的聲音。那滴答聲不停地響著。這位聖者仿佛感到那滴答聲是無盡無休地在重複著幾個字:永遠,絕不;永遠,絕不。永遠待在地獄裏,絕不可能進入天堂;永遠被排除在上天的光照之外,絕不會享受到上帝的福蔭;永遠在烈火中熬煎,被蛆蟲啃咬,被燒紅的鐵棍刺紮,絕不可能逃脫這些痛苦;永遠受著良心的折磨,因一切記憶中的往事怒火中燒,頭腦中永遠充滿黑暗和絕望,絕不可能逃脫;永遠譴責和咒罵那些以他們所騙的人的苦難為樂的邪惡的魔鬼,絕不會見到賜福人類的神靈的一線光輝;永遠在烈火的深淵中向上帝呼喊,希望有片刻的、僅隻是片刻的喘息的時間,能暫時避開這可怕的痛苦,絕不能獲得哪怕是片刻的上帝的寬恕;永遠忍受痛苦,絕不會有任何歡樂;永遠受到天罰,絕不可能得救;永遠,絕不;永遠,絕不。哦,這是一種多麽可怕的懲罰啊!這是在永恒中的無窮的痛苦,無窮的肉體和精神的折磨,沒有一線希望,沒有片刻的停頓,這是永恒中的無限強烈的痛苦,永遠不停地變化著的折磨,一種一方麵吞噬一切,一方麵又使被它吞噬的東西永遠存在的苦難,一種一方麵撕裂肉體,一方麵又永遠給精神以無盡折磨的悔恨,這種永恒,其中的每一片刻本身就是一種無盡的悲傷。這就是犯下罪孽的死去的人在全能的公正的上帝麵前將受到的可怕的懲罰。
——是的,上帝是公正的!人因為隻能按照人的理智思考問題,因而對於上帝竟會讓一個隻不過犯下一件可悲的罪孽的人,卻在地獄的烈火中永遠受到無盡無休的懲罰感到不解。他們之所以這樣想,隻是因為他們受到了肉體的錯覺和人的懵懂理解的蒙蔽,他們無法真正認識一種可怕的罪孽的邪惡程度。他們這樣想,是因為他們不能理解哪怕是一個很小的罪行也具有如此罪惡和惡毒的性質,以至於萬能的創世主知道,如果隻要他容許一種這樣的罪孽得到寬恕,不受到懲罰,比如一種很小的罪孽、一句謊言、一個憤怒的神態、一時的有意的懶惰等,他就可以結束人世的一切苦難,包括戰爭、疾病、搶劫、各種罪行、死亡、謀殺等。他,偉大的萬能的上帝也不能這樣做,因為一種罪孽,不管是思想上的還是行動上的,都是對他的法律的冒犯,而如果上帝不去懲罰冒犯他的法律的人,他也就不成其為上帝了。
——也不過隻是一件罪惡,思想上一時的叛亂性的驕傲就使得撒旦和天使中的三分之一從他們的無限榮耀的地位上墮落下去了。也隻是一件罪惡,一時的糊塗和脆弱,就使亞當和夏娃被趕出了伊甸園,而給人世帶來了死亡和痛苦。為了挽回這一罪惡的可怕後果,上帝派他的獨生子來到人間,痛苦地生活著,並在最大的痛苦中死去,在一個十字架上懸掛了三個小時之久。
——哦,我的在耶穌基督麵前的親愛的小兄弟們,我們會冒犯那個善良的贖罪人,惹起他的憤怒嗎?我們會再次踐踏那已經被砍爛撕碎的屍體嗎?我們會在那充滿悲愁和熱愛的臉上啐唾沫嗎?我們也會像那殘酷的猶太人和野蠻的士兵一樣,嘲笑為了使我們得救經曆著悲愁的可怕的壓路機的折磨的、善良和無限同情我們的恩主嗎?每一句犯罪的話都是他嬌嫩的肉體上的一道傷痕。每一個犯罪活動都是紮進他頭腦裏去的一根毒刺。每一個有意接受的肮髒的思想都是刺在他的神聖的充滿愛情的心上的鋒利的長矛。不能,不能。這種如此刺痛我們的聖主的事,這種將受到永恒的痛苦的折磨的事,這種將使上帝的兒子再一次被釘上十字架,也是對上帝進行嘲弄的事,任何一個人都是絕不能做的。
——我乞求上帝讓我的這些平凡的話能夠更堅定那些受著上帝福蔭的人的信念,能夠加強正在猶豫著的人的意誌,能夠把那些走上歧途的可憐的靈魂,如果在我們中間還有的話,領回到上帝的福蔭中去。我向上帝禱告,你們也和我一同禱告吧,讓我們能夠對我們的罪孽表示悔恨。我現在要你們所有的人和我一起,在這個簡陋的小教堂裏,跪在上帝麵前,背誦悔恨的神訓。上帝現在就在那聖體盤中,他心中充滿烈火一樣的對人類的愛,正準備撫慰一切痛苦的人。不要害怕。不管你犯了多少罪或者你的罪惡是多麽嚴重,隻要你能夠悔罪,你就一定會得到寬恕。不要讓塵世的羞辱感封住了你的嘴,上帝仍然是我們的仁慈的主,他並不希望有罪的人經受永恒的死亡,而寧願看到他皈依在他的麵前,得以生活下去。
——上帝正在向你們召喚。你們是屬於他的。他從無到有把你們創造出來。他用一種隻有上帝才有的愛熱愛著你們。盡管你們可能已經對他犯下了罪,但他仍然正張開雙臂等待著接納你們。可憐的罪人們,可憐的、虛榮的、正在犯罪的罪人們,快回到他身邊去吧。現在正是合適的時機。現在正是時候。
那神父站起身來,轉向聖壇,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中,在聖體盤前的台階上跪下了。他一直等著小教堂裏所有的人都跪下來,一切聲音都靜止下來的時候。然後他抬起頭來,以極大的熱情一句一句地背誦著悔罪的禱詞。孩子們一句接一句跟著他念。斯蒂芬感到自己的舌頭粘在上顎上,因此隻得低下頭來在心裏禱告。
——哦,我的上帝!
——哦,我的上帝!
——我從心裏感到抱歉——
——我從心裏感到抱歉——
——因為我冒犯了你
——因為我冒犯了你
——我痛恨我自己的罪孽
——我痛恨我自己的罪孽
——比對任何其他的罪惡都更憤恨——
——比對任何其他的罪惡都更憤恨——
——因為它們使你不高興,我的上帝——
——因為它們使你不高興,我的上帝——
——你是那樣的值得我們——
——你是那樣的值得我們——
——用我們所有的愛來愛你——
——用我們所有的愛來愛你——
——我現在下定決心——
——我現在下定決心——
——在你的神聖的關懷之下——
——在你的神聖的關懷之下——
——絕不再冒犯你——
——絕不再冒犯你——
——並從此走上新的生活道路——
——並從此走上新的生活道路——
晚飯後,他上樓到自己的房間裏去,想要和自己的靈魂單獨待一會兒,他每上一步,他的靈魂似乎都要發出一聲歎息。他的靈魂一邊歎息著,跟著他的腳步一步一步上去,穿過了一個非常陰暗、潮濕的地方。
他在樓梯口的門前站立下來,然後抓住那個陶瓷的門把匆匆把門打開。他恐懼地等待著,他身內的靈魂已變得委頓不堪,靜靜地禱告著,希望在他跨過門檻時死亡不致輪到他的頭上,希望待在黑暗中的魔鬼將不會獲得足以製服他的能力。他站在門檻前一聲不響地等待著,仿佛他麵前是個什麽黑暗的山洞的入口。他看見前麵有許多人的臉,還有許多眼睛,它們全等待著,觀望著。
——當然我們完全知道雖然這事最後總歸會真相大白,他卻仍然會感到要使自己努力去試圖承認精神上的莫大威力將有很大的困難,所以當然我們也知道得很清楚——
發出喃喃聲的許多小臉都等待著、觀望著:喃喃的話語聲充滿了那黑暗的洞窟。他在精神和肉體兩方麵都感到十分恐懼,但是他仍然勇敢地抬起頭來,大步走進房間裏去。一個門洞,一個房間,仍然是那個房間,那扇窗戶。他安詳地對自己說,那些仿佛從黑暗中發出的喃喃話語聲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他對自己說,這不過就是他自己的房間,現在把門敞開著罷了。
他關上門,匆匆走到床邊靠床跪下來,用雙手蒙住自己的臉。他的手又冷又黏,胳膊腿都冷得直發痛。肉體上的疲勞、寒冷和沮喪的心情使他十分不安,完全打亂了他的思想。他為什麽跪在那裏,像一個孩子似的念誦著晚禱詞?他要和他的靈魂單獨在一起,要檢驗一下自己的良心,要麵對麵地正視自己的罪孽,要回想一下他犯罪的時間、方式和當時具體的情況,要為它們放聲痛哭。他哭不出來。他沒有辦法清楚地回想起那些情況。他隻感到他的靈魂和肉體都非常痛苦,他的整個生命,他的記憶、意誌、理解加上肉體都已經疲憊不堪,完全麻木了。
這完全是魔鬼在作祟,魔鬼打亂了他的思想,蒙蔽住他的良心,在他這怯懦的已被罪孽腐爛的肉體的門前對他進行攻擊,於是他膽怯地祈禱上帝,寬恕他的無能,爬到**去,用毯子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又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他已經犯罪了。他在上帝的麵前,違反上天的意旨,已經陷入很深的罪孽中,他已經不配稱為上帝的孩子了。
那些事竟會是他斯蒂芬·迪達勒斯幹的,這可能嗎?他的良心歎息著作出了回答。是的,是他幹了那些事,秘密地、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幹下了,而他由於頑固不化,就在聖體盤的前麵,在他的肉體裏的靈魂已經變得腐爛不堪的時候,竟敢還擺出一副神聖的虛假的麵孔。怎麽可能,上帝當時竟沒有立即把他擊斃?那幫和他一起犯罪的混賬夥伴也都圍在他的身邊,對著他呼吸,從四方八麵向他彎過腰來。他想開始禱告以便忘掉他們,他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雙臂,低下頭去鎖住自己的眼皮:可是靈魂的感官是無法鎖住的,盡管他緊緊地閉上眼睛,他卻仍然可以看到他曾經犯罪的那些地方,盡管他使勁捂著自己的耳朵,他卻仍然能聽見。他懷著無比強烈的願望,希望自己什麽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他的願望是那樣的強烈,一直到那願望壓得他全身發抖,並使得他靈魂的感官也暫時被封閉住了。但它們隻是封閉了很短一會兒時間,接著又完全打開。他又能看見了。
他看到一片支棱著的野草、蕁麻和一束束薊草的田野。在那一叢叢發臭的亂七八糟的野草中扔著許多癟癟歪歪的罐頭盒和成卷成團的幹屎。在一片雜亂無章似青非青的野草中,一點微弱的沼氣發出的光艱難地向上燃燒著。和那光一樣微弱而陰森的一股難聞的臭味也有氣無力地在那破罐頭盒和已結出硬殼的糞便上來回飄動。
田野上有一些人,一個,三個,六個,那些人東一簇西一簇在田野上活動。他們是些長著人的臉孔的形似山羊的人[8],眉頭長得像犄角一樣,稀薄的胡子灰灰的像橡膠的顏色。他們在田野上來回活動的時候,他們的無情的眼睛閃爍著罪惡的凶光,身後還拖著長長的尾巴。一張殘酷而惡毒的露牙的嘴仿佛散發出一種灰色的光,照亮了他們的瘦骨嶙峋的衰老的臉。他們中有一個人正把一件破舊的法蘭絨背心拉過來蓋住自己的肋骨,另一個人一再咕咕噥噥地抱怨著,說他的胡子和一叢叢的野草糾纏在一塊兒了。當他們圍著田野慢慢一圈一圈轉悠的時候,從他們幹枯的嘴唇邊還不時發出一陣陣溫柔的話語聲,他們在野草叢中四處遊逛,長尾巴拖在罐頭盒上發出叮咚叮咚的聲響。他們緩慢地轉著圈,越轉圈子越小,越轉擠得越緊,嘴裏仍不停發出低沉的話語聲。長長的搖擺著的尾巴上都粘滿了已發黴的稀屎,他們把他們可怕的麵孔使勁向上仰著……
救命啦!
他發瘋似的把毯子從臉上和脖子上扔開。那就是他的地獄。上帝已經讓他看到了為他的罪孽保留下的地獄的情景:惡臭,充滿了野獸的氣味和癘疫,這是****的山羊魔鬼的地獄。這也正是為他預備的!為他預備的!
他從**跳起來,那股難以忍受的臭味直衝進他的喉嚨,使得他的內髒都糾結在一塊兒,使他直想嘔吐。空氣!來自上天的氣息!他踉蹌地向窗口跑去,嘴裏哼哼著,幾乎由於惡心要暈倒過去了。在洗臉盆旁,他感到肚子裏一陣**,雙手瘋狂地抱著自己冰冷的額頭,他痛苦地吐出了胃裏所有的東西。
嘔吐過去以後,他無力地走到窗口,推起窗格,坐在窗口的一邊,把胳膊靠在窗框上。雨已經慢慢停止了,霧氣正在點點燈光之間飄動,整個城市在這浮動著的濃霧中似乎正用黃色的煙塵為自己編織出一個柔軟的繭殼。天空十分寧靜,閃著淡淡的微光,空氣是那樣清新,完全像澆透陣雨的樹叢中的空氣一樣。在這寧靜、閃爍著的微光和淡淡的芬芳氣息之中,他和自己的心靈取得了協議。
他開始禱告:
——他本來曾想讓我們帶著天堂裏的榮光來到人世,可是我們犯罪了。那時他不能安全地前來拜訪我們,而隻能掩住自己的威嚴和自己的神光,因為他是上帝。所以他不肯顯示自己的力量,而以柔弱的麵貌出現,然後他派遣你,一個生靈,作為他的代表,讓你具有和我們相適應的一個普通生靈的平庸的外貌和光彩。現在,親愛的母親,你的臉麵和形態本身都讓我們不能不想到永恒,你的美不像塵世的美,讓人看一眼就會給人帶來危險,而是像作為你的象征的晨星一樣悅目、悅耳,散發出純潔的氣息,讓人想到天堂的福蔭,在心裏充滿寧靜。哦,光明的白晝的先驅!朝聖者的燈塔!還像過去一樣領導我們吧。在漆黑的夜晚,越過淒涼的荒野領著我們走向我主耶穌,領著我們回到故裏。
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恭順地抬頭看著天上,為他失去的天真痛哭。
黃昏來臨時,他離開了房間,他剛一接觸到潮濕而黑暗的空氣,一聽到他帶上門時門框發出的響聲,他剛剛由於禱告和哭泣暫時得到安撫的良心又一次疼痛起來。懺悔!懺悔!光是用眼淚和禱告來安撫自己的良心,那是不夠的。他必須跪在聖靈的侍者麵前,真誠而悔恨地完全講出他一直隱瞞著的罪孽。當他再一次推開街門進去,聽到街門的腳板和門檻摩擦的聲音以前,當他再一次看到廚房裏擺好晚餐的飯桌以前,他一定要跪下來懺悔。這實際是再簡單不過了。
良心的痛苦已經止住,他穿過黑暗的街道迅速向前走著。街邊人行道上有那麽多鋪路的石塊,那個城市裏又有那麽多街道,整個世界上更是有那麽多的城市。可是永恒是沒有止境的。他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盡管隻不過一次,那也是不可饒恕的罪孽。罪孽竟可以在一刹那間就犯下了。可為什麽會這麽快?就隻要看一眼或者想著看一眼就行了。你的眼睛開始並沒有希望看見,但已經看見了。然後一轉眼事情就已經發生了。可是難道一個人的身體的那一部分自有它的知覺,還是怎麽的?那毒蛇,那田野中最機靈的畜生,當它一刹那間忽然有了自己的欲望,然後還能使自己的欲望罪孽地一分鍾又一分鍾延續下去的時候,它必定是有它自己的知覺的。它有感覺,有知覺,也有欲望。這件事該是多麽可怕啊!是誰這樣使得人體近於禽獸的那一部分,具有禽獸的了解和禽獸的欲望的!究竟是他自己,還是被一個低下的靈魂所控製的某一種非人的東西在起作用?一想到有一個麻木不仁的蛇一樣的生命依靠吸吮他的生命的嬌嫩的骨髓維持生命,並依靠情欲的漿汁使自己得以發育的時候,他的靈魂便感到無比惡心。哦,怎麽會出現這種情況的呢?哦!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躲在他的思想的陰暗的角落裏,在創造一切、創造所有的人的上帝的威儀前,自慚形穢。瘋狂。誰會有這樣的思想呢?自慚形穢地匍匐在那黑暗中,他無聲地向他的守護神祈禱著,請求他用他的寶劍趕走正在他頭腦中向他低聲耳語的魔鬼。
耳語聲停止了,這時他已清楚地知道,他的靈魂在思想、言論和行動方麵完全是自願地通過他的肉體犯下了許多罪行。快懺悔去!他必須為他的每一種罪孽懺悔。他怎麽能對一個神父把他所幹過的事都講出來呢?但他必須這樣做,必須。他怎麽才能把所有的事都講清楚,而自己不羞死愧死?或者說,他怎麽會幹了那麽多事情卻並不感到羞恥?簡直是瘋狂!無恥的瘋狂!快懺悔吧!哦,那他也許真的會再一次獲得自由,變得清白無辜了!也許那神父會知道的。哦,親愛的上帝!
他穿過一條條燈光暗淡的街道向前走去,一刻也不敢停留,唯恐有點顯得他現在還不肯筆直朝著正等待著他的命運走去,還害怕趕到他現在正急切想去的地方。當一個靈魂受到上帝的寵愛,當上帝懷著憐愛的感情看著它的時候,它會顯得多麽美呀!
在馬路兩旁,許多賣花姑娘坐在那裏,麵前擺著花籃。她們的板結的頭發披在額頭上。她們全蹲在泥漿裏,看起來一點也不美,可是她們的靈魂正受到上帝的顧盼。如果她們的靈魂受到了上帝的恩寵,那她們看起來就顯得十分光彩:上帝是愛她們的,也看見她們。
一想到他怎麽竟會墮落下去,並感到在上帝的麵前,她們的靈魂比他的顯得更高貴得多,他馬上覺得一股令人傷痛的羞辱的風,淒涼地吹過了他的靈魂。那風從他身上吹過,往前吹去,直吹向不計其數的其他人的靈魂,那些靈魂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上帝的恩寵,他們像一些或將繼續存在,或已臨近消滅的星星一樣時明時暗。那些閃著光的靈魂有的將繼續存在下去,有的已臨近毀滅,有的已慢慢消失,它們在一股令人心酸的微風中全混在一起了。但有一個靈魂已經被上帝拋棄了,一個很小的靈魂:那就是他自己的。它閃爍了一下,熄滅了,被大家所遺忘,永不存在了。它的結束是這樣陰暗、冷漠、空虛而無味。
對地域的意識,越過一大片沒有光線、沒有知覺、沒有人生活的土地又慢慢回到了他的心間。他周圍的那淒涼的景色是那樣的冷漠無情,仍是他經常聽慣的話語聲,店鋪裏燃燒著的煤氣燈,魚蝦、酒精和潮濕的鋸末發出的氣味,還有來往活動的男人和女人。一個老婦人正預備橫過街去,她手裏拿著一個煤油罐。他彎下腰去問她附近有沒有教堂。
——教堂,先生?有的,先生。教堂街就有一座教堂。
——教堂街?
她把她的油罐換到另一隻手中,給他指路。當她把她的冒著油氣的幹枯的右手從她的披巾下麵舉起來的時候,他便對著她低下頭去,因為她的聲音使他既感到悲傷,又感到安慰。
——謝謝你。
——不要客氣,先生。
高高的祭壇上的燭光已經熄滅了,可是敬神的香所發出的香味仍然在那陰暗的殿堂中飄動。臉色顯得十分虔誠的留著胡子的工人們正把一個聖壇的頂蓋從旁門抬出去,教堂裏的司事在一旁用手指畫著,偶爾講幾句話幫著他們一起搬運。很少幾個虔誠的信徒還留在殿堂裏旁邊的一個聖壇前麵禱告,或者在懺悔間旁邊的板凳前跪著。他膽怯地走過去,在最後一條板凳邊跪了下來,教堂裏的安靜和充滿香味的陰暗的空氣使他感到很高興。他跪著的那個木板很窄而且非常破舊,跪在他近處的那些人都是些較低賤的耶穌教的信徒。耶穌自己也是出生於一個貧窮的家庭,他曾經在一家木工作坊裏做過工,鋸木板和刨木板。他第一次講出上帝的天國的福音,也是對一些窮苦的漁民講的,他教導所有的人都要溫和和恭順。
他低下頭去用手抱著頭,他命令自己的心也必須溫和和恭順,這樣他就可以變得和那些跪在他身邊的人一樣,他的禱告也就會和他們的禱告一樣被上帝所接受了。他跪在他們身邊禱告,可是他感到很困難。他的靈魂已經被罪惡所汙染,他不敢像他們一樣懷著樸實的信賴的心情要求上帝寬恕。上帝的意旨實在令人不解,他們那些人卻正是耶穌首先要召喚到他身邊去的,那些木工、打魚的人、幹著某一種低下職業的貧窮的、頭腦簡單的人,他們那些人整天搬弄著、砍削著木頭,耐心地修補他們的漁網。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在過道中走過,那些懺悔的人不免受到了驚擾。直到最後,他匆匆抬頭望了一眼,卻隻看到一把灰色的長胡子和一身托缽僧穿的棕色的服裝。那神父一走進懺悔間去,外麵就看不見他了。兩個悔罪的人站起身來從兩邊走進了懺悔間。那木頭滑門被帶上,一陣微弱的低語聲擾亂了大廳裏的寧靜。
他的血液開始在他的血管中也發出喃喃聲,那聲音仿佛發自一個正在睡眠中被召喚去接受最後審判的犯罪的城市。細小的火花散落下來,粉狀的灰燼輕輕落下,全降落在人們的房屋上。他們受到驚擾,從睡夢中醒過來,對那被燒熱的空氣感到難受。
滑門又被推開。那個悔罪的人從懺悔間旁邊走了出來。遠處的那個門也被拉開了。一個女人一聲不響輕盈地走進了原來那個悔罪人下跪的地方。又是一陣微弱的喃喃聲。
他現在還來得及離開這教堂。他可以站起身來,把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前麵輕手輕腳地走出去,然後迅速地跑過一條條黑暗的街道,跑,不停地跑。他還來得及躲避那種羞辱。要不是這種罪孽,不管犯下任何其他什麽可怕的罪行那也好啊!哪怕是殺人了!細小的火花降落下來,他感到落得他身上到處都是,可恥的思想、可恥的言語、可恥的行動。羞辱像不停降落的細碎的燃燒著的灰燼已把他整個蓋了起來。現在要用話把它講出來!他那感到窒息的難堪的靈魂會因此無法再存在下去了。
那滑門又被拉開了。一個悔罪的人從懺悔間的那一邊走了出來。近處的這個滑門又被拉開。一個悔罪的人等著那個悔罪的人走出之後走了進去。一陣低沉的耳語聲像小片煙霧和雲彩從懺悔間裏飄了出來。這是那女人的聲音:輕柔的耳語的雲霧,輕柔的耳語的輕煙,響一陣又慢慢消失了。
他在椅子的扶手下麵偷偷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他很快就將和別的人一樣同上帝在一起了。他此後一定要愛他的鄰人。他一定要熱愛創造他並熱愛著他的上帝。他將和別的人一起跪著禱告,並因此感到幸福。上帝將會看著他,也看著其他的人,並對他們所有的人都十分熱愛。
要變成好人是很容易的。上帝加在人身上的軛是輕巧而甜蜜的。一個人最好永遠也別犯罪,永遠都是一個孩子,因為上帝熱愛小孩子,並願意讓他們都到他的身邊去。犯罪實在是一件很可怕,而且也很可悲的事。但是上帝對可憐的犯罪的人,隻要他們肯真正悔過,是非常仁慈的。這真是一點不錯!這才真正是最大的仁慈。
那滑門又忽然關上了。那個悔罪的人已走了出來。下一個就是他了。他懷著滿心恐懼站了起來,盲目地向懺悔間走去。
這一時刻最後終於來到了。他在那寧靜、陰暗的空氣中跪下,抬頭看著懸掛在他頭上的那白色的十字架。上帝一定能看出他是非常痛心的。他準備把他所有的罪孽都講出來。他的懺悔一定會很長,非常的長。現在在教堂裏的每一個人都將會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罪人。就讓他們知道吧。這是事實。可是上帝已經答應,隻要他真正悔罪就會對他寬恕。他現在是真正悔罪了。他把兩手交抱起來,舉向那白色的神像,盡管兩眼發黑,盡管渾身發抖,他仍然不停地禱告著,禱告著,在低聲哭泣中禱告,並像一個已被上帝拋棄的生靈,不停地來回搖動著他的頭。
——悔罪!悔罪!哦,我悔罪!
那滑門哢嚓一聲被推開,他的心簡直馬上跳到他的喉嚨邊來了。在麵前的木格子那邊,他看到一位老神父的臉,他的臉沒有對著他,卻是倚在一隻手上。他用手畫了一個十字,請求神父為他祝福,因為他已經犯罪了。然後,他低下頭去,懷著極大的恐懼背誦著懺悔詞。在背到我的最可悲的過失的時候,他屏住氣,停住了。
——你上一次懺悔隔現在有多久了,我的孩子?
——有很長時間了,神父。
——有一個月,我的孩子?
——還要長一些,神父。
——三個月,我的孩子?
——還要長一些,神父。
——六個月?
——八個月,神父。
他已經開始了。那神父問道:
——從那以後你還記得些什麽事情呢?
他開始懺悔自己的罪孽:該參加而沒有去參加的彌撒,該做而沒有做的禱告,撒謊。
——還有別的什麽嗎,我的孩子?
發脾氣的罪、嫉妒別人的罪、貪吃、虛榮、不聽話等。
——還有什麽別的嗎,我的孩子?
現在是再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喃喃地說:
——我……犯過**罪,神父。
那神父並沒有回過頭來。
——對象是你自己嗎,我的孩子?
——還有……和別的人。
——和女人,我的孩子?
——是的,神父。
——她們是結過婚的女人嗎,我的孩子?
他也不知道。他的各種罪行一個接一個從他的唇邊吐露出來,像一滴一滴可恥的膿血從他那已經腐爛發臭的靈魂深處流出來,匯成了一條肮髒的罪惡的河流。最後的一樁罪孽也帶著臭味慢慢流了出來。他再沒有什麽可以講的了。他低下頭去,完全軟癱了。
那神父一聲不響。然後,他問道:
——你有多大了,我的孩子?
——十六,神父。
那神父用一隻手幾次摸了摸自己的臉。接著他用一隻手扶著自己的額頭,倚在木格子上,眼睛仍望在別處一字一句地說。他的聲音顯得疲倦和蒼老。
——你還非常年輕,我的孩子,他說,我現在請求你一定要放棄那種罪惡。那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罪行,它會殺害你的肉體,也會戕害你的靈魂。這是許多罪孽和不幸的根源。看在上帝的麵上,快拋棄它吧,我的孩子。這是一種下流的行為,不是一個男子漢應該做的。你沒法知道這種下流的習慣會把你引導到什麽道路上去,也沒法知道在什麽時候它會讓你處於非常難堪的境地。如果你還繼續這種罪惡活動,我的可憐的孩子,那你就將在上帝的眼前永遠變得一錢不值。快向我們的聖母瑪利亞禱告,求她幫助你吧。她會幫助你的,我的孩子。每當那種罪惡的思想進入你的頭腦的時候,你就向我們的受到上帝祝福的聖母禱告吧。我相信你一定會那樣做的,是不是?你對你所犯的一切罪惡都感到非常悔恨。我相信你一定是那樣的。現在你應該向上帝起誓,依靠他的神恩,你將絕不會再犯下那種可恥的罪惡來冒犯上帝了。你極願意向上帝莊嚴地起誓,對不對?
——我願意,神父。
那蒼老和疲憊的聲音像溫和的細雨灑在他顫抖的、火燒一般的心上。那是多麽甜蜜而又悲傷啊!
——那就這樣做吧,我可憐的孩子。魔鬼已經把你引上了歧途。如果他再來**你,想那樣玷汙你的肉體,那你就把他趕回到地獄裏去吧——他是仇恨我們的主的最惡毒的精靈。現在向上帝發誓,你一定從此放棄那種罪惡,那種非常非常下流的罪惡。
眼淚和上帝的寬恕的光輝迷住了他的眼睛,他低下頭去傾聽著那神父講完為他贖罪的禱詞,並看到他舉起手來,在他的頭頂上做了一個表示寬恕的手勢。
——願上帝祝福你,我的孩子。為我禱告吧。
他跪下去,在陰暗的大殿的一個角落裏禱告著,說出了自己的悔恨心情。現在從他的已經淨化的心中,他的禱詞像從一朵白色的玫瑰花心中飄出的芳香一樣,向上天飛去。
泥濘的街上一片灰暗。他大步向回家的路上走著,充分感覺到那看不見的神恩浸透了他的全身,使得他的肢體都變得非常輕巧了。不管怎樣他最後終於那樣做了。他已經向上帝懺悔,上帝已經寬恕了他。他的靈魂又一次變得光彩和神聖了,神聖而且幸福。
隻要上帝願意,現在死去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在上帝的關懷之下,過著寧靜、高尚和對一切人都容忍的生活該是多美啊!
他坐在廚房裏的火爐旁,由於感到無限幸福,他幾乎都不敢講話了。直到現在他一直還不知道,生活可以變得多麽美好和寧靜。圍在電燈上的一方綠色的薄紙使屋子裏充滿了柔和的陰影。碗櫥上有一盤香腸和白色的蛋糕,架子上還有許多雞蛋。這些東西是預備明天早晨在學校的教堂裏舉行過聖餐會之後做早飯用的。白色的蛋糕和雞蛋和香腸,還有熱茶。現在看來生活是多麽簡單、多麽美妙啊!各種生活等待在他的前麵。
在夢中他睡著了。在夢中他爬起來,看到清晨已經來臨。在一個醒著的夢中,他踏過寧靜的早晨的街道向學校走去。
所有的孩子都已經在那裏,跪在各自的位子上。他在他們中間跪下來,幸福而羞怯。聖壇上堆滿了一束束芳香的白色的花朵。在晨光之下,白色花束中的蠟燭發出的白色的光是那樣清澈而寧靜,完全像他自己的靈魂一樣。
他和他的同班同學們一起跪在聖壇前麵,和他們一起在一排用人手組成的活的欄杆上拉開聖壇上的布。他的手發著抖,在他聽到那神父拿著聖餐盤,在那些參加聖餐會的人中間,一個個給他們遞聖餐的時候,他的靈魂也不禁發抖了。
——Corpus Domini nostri.[9]
這可能嗎?他清白無辜地同時也有些羞怯地跪在那裏,他要把聖餐麵包安穩地放在自己的舌頭上,然後上帝就可以從那裏進入他的已經淨化的身體裏去了。
——In vitam eternam. Amen.[10]
完全是另外一種生活!一種在神的庇蔭下的道德的和幸福的生活!這一切全是真的。這並不是一個他一會兒就會醒來的夢。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Corpus Domini nostri.
神父把聖餐盤送到了他的麵前。
[1] 拉丁語:“我的崇高有似黎巴嫩的雪鬆和錫昂山頭的翠柏。我的超逸勝過傑裏科的玫瑰園和約旦河畔的棕櫚。田野中的一株橄欖難比我優美,我和路旁與清泉為鄰的梧桐一樣清高。恰像陳年桂皮和嬌嫩的鳳仙。我激發出芳香的氣息,也像精選的沒藥,我散發出甜蜜的芳香。”(語出《經外書》(Ecclesiasticus)第24章,但文辭小有異。)
[2] 見《新約聖經·啟示錄》第22章第16節。
[3] 見本書64頁注1。
[4] 當指古埃及阿比斯神,此處實借以泛指天主教以外所奉神靈。
[5] 拉丁文,意即下文“我不侍奉”。這是原為天使長的撒旦墮入地獄前對上帝講過的一句話。
[6] 拉丁文,意即下文:有所失的痛苦。
[7] 即12世紀末13世紀初法國皇帝羅達裏奧·德貢蒂·底西古。
[8] 這無疑正是希臘神話**之神色態(Satyr)的形象。
[9] 拉丁文:我們的主的聖體。
[10] 拉丁文:在永恒的生命之中。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