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十分無聊的白天過完之後,十二月的黃昏踏著小醜的踉蹌步伐迅速來到了,他呆呆地向教室的方形窗子外麵望著,感到肚子不停地咕嚕,要求得到食物。他希望那天的晚飯桌上會有燒肉、蘿卜和胡蘿卜、燜土豆和澆著撒過胡椒麵兒的濃汁的肥羊肉擺在他的麵前。盡量往你嘴裏填吧,他的肚子和他商量著。

那將是一個神秘而陰暗的夜晚。夜幕將會很早降臨,在那到處一片肮髒的妓院裏,到處都會燃起黃色的燈光。他將拐彎抹角在那些街道中穿行,懷著一種由恐懼和歡樂引起的戰栗越繞越近,直到他的腳最後忽然把他引進一個黑暗的角落。那時那些娼妓將都已為那一夜的夜生活打扮停當,從她們的住宅裏走出來,因為她們剛剛睡醒,還都懶洋洋地打著哈欠,整理她們鬈發上的發針。他將平靜地從她們身邊走過,等待著他自己的意誌忽然采取某種行動,或者等待著她們芳香而溫柔的肉體忽然對他那熱衷於罪孽的靈魂發出一聲召喚。但是,在他四處遊逛尋找召喚的時候,他那完全被情欲所左右的感官卻十分敏銳地感覺到了使他受到傷害和感到羞辱的一切,他的眼睛看到的是一張沒有鋪台布的桌上的一圈葡萄酒的泡沫,或者一張兩個士兵立正站著的照片,或者一張花花綠綠的節目單,他的耳朵聽到的是拉長聲調用土話喊出的表示歡迎的話:

——咳,伯蒂,腦子裏想著什麽好事呢?

——是你嗎,小鴿子?

——十號房間。弗雷什·內利正等著你呢。

——晚上好,我的丈夫!到這兒待一會兒就走嗎?

他草稿本上的那個方程式開始慢慢展開了一條愈來愈寬的尾巴,上麵還有許多眼睛和星星,像孔雀尾巴一樣。等到由它的指數組成的眼睛和星星消失以後,它又開始慢慢縮回去看不見了。那忽而出現忽而消失的指數是忽而睜開忽而閉上的眼睛;那忽而睜開忽而閉上的眼睛卻是剛剛誕生或者已經消失的星星。那星辰閃爍其中的巨大的循環圈把他疲憊的心靈時而推向它的邊緣,時而又推向它的中心,同時還從遠處傳來一陣音樂聲伴隨著他向內或向外的活動。那是什麽樂曲?樂聲越來越近,他記起了它的歌詞,那就是雪萊關於月亮孤獨地在天空遊**,臉色疲憊而蒼白的那首隻留下片段的詩。星星開始粉碎了,太空中翻起一片由細微的星塵組成的雲彩。

更為微弱、呆滯的光線照在另一張紙上,在那裏的另一個方程式,也開始慢慢舒展開,顯出一條愈來愈寬的尾巴。這是他那準備接受各種經曆的靈魂正一個罪孽接著一個罪孽地自我展開,向外擴展它自己的燃燒著的星星的火焰,然後再自我蜷縮,慢慢地消失,直到使自己的光和火焰全部歸於熄滅。它們已經熄滅了:隻剩下一片寒冷的黑暗充斥著整個混沌的宇宙。

一種寒冷而清澈的冷漠統治著他的靈魂。在他進行第一次狂野的罪孽活動的時候,他感到一股生命的熱浪從他的身體中逸出,他曾擔心他的身體和靈魂會由於這一過度行為而受到殘害。而實際並非如此,那般生命的熱浪把他帶在浪頭上漂出了他的軀體,而後在退潮的時候又把他帶了回來:他的軀體和靈魂沒有任何地方受到損害,而在兩者之間反倒出現了一種陰森的平靜。他的熱情已經消融在那個混沌的世界之中了,他對自己漠不關心,十分冷漠。他不止一次犯下了致命的罪孽,而且一犯再犯,他知道,單單第一次罪孽就足以使他永遠遭到上天的譴責,而接下去犯下的每一個新的罪孽都會成倍加重他的罪過和對他的懲罰。他將度過的年月、他的工作和他的思想都無法贖清他的罪孽了,清洗罪孽的聖水對他的靈魂也已失去了作用。他向乞丐施舍卻不敢接受他們的祝福,他至多也許能勉強希望依靠這類施舍為自己贏得某種限度的神的寬恕。對神的虔誠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現在已經明白,他的靈魂所熱烈追求的是自身的毀滅,那麽禱告還會有什麽用呢?某種得意的感情和某種恐怖的情緒使他甚至想在夜裏對上帝做一次禱告都難以辦到了。雖然他知道,在他睡眠的時候,上帝完全有力量奪去他的生命,而且,在他還未來得及要求寬恕之前,把他的靈魂拋向地獄。他對自己的罪孽的自鳴得意、他對上帝毫無敬意的單純的畏懼,都使他清楚地知道,他對神的冒犯已經太嚴重,根本不可能依靠他對無所不見和無所不知的上帝的虛假崇敬來全部或部分洗去自己的罪孽了。

——那麽現在,恩尼斯,我承認你同我的手杖一樣也有一個腦袋!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說不清什麽是不盡根?

錯誤的回答又一次引起他對同學們的藐視。在別人麵前他既不感到羞恥,也不感到恐懼。一個星期天早晨,他走過教堂門口,冷眼觀看那些光著頭裏外四層站在教堂外麵的上帝的崇拜者,他們精神上是在參加教堂裏舉行的彌撒,而實際上,他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他們這種呆癡的虔誠和他們塗在頭上的廉價頭油的令人惡心的氣味,都使他不敢走近他們對著祈禱的那個聖壇。他和其他人一樣屈服於邪惡的偽善,但對他們那種他隨便可以加以嘲弄的天真,他卻十分懷疑。

在他臥室的一麵牆上掛著一個光鮮的獎狀,那是他在貞女聖瑪利亞教會學校擔任過班長的證書。每當星期六早晨全教會的人聚集在教堂裏舉行一次小型祈禱儀式的時候,他都會被安置在聖壇右邊一個鋪著軟墊的跪榻上,從那裏他領著他這邊的一群孩子念誦禱告中的答詞。他占據這個位置的虛偽性並沒有使他感到痛苦。有時,他也感覺到一種衝動,很想從那個充滿榮譽的地方站出來,向所有的人坦白,自己根本不配占據這個位置,然後離開教堂,可是,每次隻要他抬頭對他們的臉看一眼,他便又改變了主意。讚美先知的那些聖歌中的形象對他空虛的自尊心起了安撫作用。聖瑪利亞的榮光完全控製住了他的靈魂:甘鬆油、沒藥和乳香是上帝賜予她靈魂的禮物,作為高貴血統的象征,她的長袍,她的標誌,以及那晚花的植物和晚花的樹木象征著千百年來越來越多的人對她的崇拜。臨近禱告結束,輪到他念誦一段禱告詞的時候,他卻用一種柔和的聲調念著,依靠那迷人的音樂來安撫他的良心。

Quasi cedrus exaltata sum in Libanon et quasi cupressus in monte Sion. Quasi palma exaltata sum in Gades et quasi plantatio rosae in Jericho. Quasi uliva speciosa in campis et quasi platanus exaltata sum juxta aquam in plateis. Sicut cinnamomum et balsamum aromatizans odorem dedi et quasi myrrha electa dedi suavitatem odoris.[1]

他的罪孽已經阻斷了上帝對他的青睞,並使他越來越接近罪人的淵藪。她的眼睛似乎帶著溫柔的憐憫之情正觀望著他。她的神光,那從她瘦弱的肌體散發出的神奇光彩,並未使向她走近的罪人感到羞辱。如果他有時也曾感到有必要拋棄自己的罪孽,進行懺悔,那推動他的力量其實也不過是他想變作一個為她奔走的騎士。如果他的靈魂在他肉體的瘋狂發作的情欲消耗殆盡、重新羞怯地進入他的皮囊時,又一次無限傾慕那以令人賞心悅目、給人帶來天堂福音和無盡安撫的晨星[2]為其標誌的人兒,那也隻是在兩片溫柔的嘴唇再次喃喃念出她的名字的時候,而在那嘴唇上顯然還殘留著下流、可恥的話語的餘音,還殘留著一次****的親吻的氣息。

這實在太奇怪了。他反複思索,希望知道一個究竟。但教室裏越來越濃的黑暗淹沒了他的思緒。鍾聲響了。老師畫出了下一課該做的加法的和減法的練習題,走了出去。

赫倫坐在斯蒂芬的旁邊開始不成調地哼哼著:

我的無比崇高的朋友邦巴多斯。

剛才到院子裏去的恩尼斯跑回來說:

——從議院來的那家夥要找校長去了。

斯蒂芬後麵坐著的一個高個子的孩子搓搓手,說:

——太棒了。我們可以刷掉整整一個小時。到兩點半以前他是不會回來的。到那時候,你可以再問問他教義問答上的一些問題,迪達勒斯。

斯蒂芬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在草稿本上亂畫,聽著他身旁的人談話,隻有赫倫不時打斷他們說:

——閉上嘴吧,你們。別這麽老是鬼吵了!

還有一個奇怪的情況,那就是在他追隨教堂的嚴格教規,使自己進入一種令人意識模糊的寂靜之中,從而使他更真切地聽到和感受到自己將遭到天譴的時候,他內心中卻出現了一種酸澀的喜悅情緒。聖詹姆斯曾說過,誰犯了十戒中的一條,實際就是條條都已觸犯,這話直到他開始在自己漆黑一團的處境中摸索以前,他還總以為不過是一種誇大之詞。一切不可饒恕的罪孽都可能從情欲的罪惡種子中滋生出來,諸如對自己感到驕傲和對別人的蔑視、希望用錢買得不法歡樂的欲望、恨自己未能犯下別人所犯的更大罪行的怨艾情緒、對上帝信徒的誹謗性的牢騷、對美味食品的貪饞、因無法達到自己所渴求的目的而悶在心中的怒火,以及那產生於精神和肉體的懶惰,而最後淹沒自己整個存在的泥塘等。

他坐在板凳上寧靜地觀望著校長那顯得很機靈而又很粗糙的臉,他的思想卻不停地受到折磨,他反複思考他現在麵臨的這些奇怪的問題。如果一個人年輕時候偷過別人一英鎊,後來用那一英鎊聚集了一筆很大的財產,那他應該歸回失主多少錢呢?僅是他偷來的那一英鎊,還是加上那一英鎊多年來按複利計算應該得到的全部利息,還是他的那一筆很大的財產?如果一個外行在給人行洗禮的時候,還沒有說出禱詞就把水灑掉,那麽那個孩子算受過洗禮沒有呢?用礦泉水給人行洗禮是否同樣有效?第一段神恩聖諭準許感情脆弱的人進入天國,第二段聖諭卻又說溫馴的人將占有土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耶穌基督的聖體和聖血、聖靈和聖光隻存在於麵包中,或隻存在於酒中,為什麽舉行聖餐時卻要用兩樣東西——麵包和酒呢?是否每一小塊加以聖化的麵包都包含著耶穌基督全部的聖體和聖血?還是隻包含著他的聖體和聖血的一部分?如果已經被聖化的酒因為變質變成了醋,麵包也黴爛了,那耶穌基督作為神和作為人是否還存在於它們之中呢?

——他來了!他來了!

一個坐在窗口的孩子看到校長從屋裏走出來。所有的教義問答本都被打開,所有的頭都一聲不響地低下來看著那本書,校長走進來,在講台上坐下。斯蒂芬後麵的一個高個兒的孩子輕輕踢了他一下,要他提出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校長沒有讓大家討論教義問答本上的問題,他把兩手交抱起來放在桌上,說:

——紀念聖弗朗西斯·澤維爾的靜休節將在星期三下午開始,紀念他的正式節日是星期六。這靜休節將從星期三延續到星期五,在星期五下午禱告完了之後,開始聽大家懺悔。凡是有什麽要進行特別懺悔的孩子最好不要去換衣服就來。彌撒將在星期六早晨九點開始,那時還要舉行全校的聖餐會,星期六放一天假,但因為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放假,有些孩子也許就會以為星期一也放假了。千萬不要犯這種錯誤。我想你這個無法無天的家夥是很容易犯這種錯誤的。

——我嗎,校長?為什麽,校長?

由於校長嚴肅地笑了笑,一陣輕快的笑聲像微波一樣在全班孩子們的臉上掠過。由於恐懼,斯蒂芬的心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樣慢慢地凋謝了。

校長接著嚴肅地說:

——我想你們對於聖弗朗西斯·澤維爾,這位你們學校的守護神的生平都是很熟悉的。他出生於一個古老的著名的西班牙家庭,你們當然記得他是聖伊格內修斯[3]的第一批忠實信徒之一。他們是在巴黎相遇的,那時聖弗朗西斯·澤維爾是巴黎大學的哲學教授。這位年輕有為的貴族和學人當時全心全意地接受了我們的光榮的教會建造者的全部思想,你們當然也知道,完全出於他自己的願望,他被聖伊格內修斯派遣到印度去傳教,你們知道,他當時被人稱作印度人的使徒。他跑遍了東方許多國家,從非洲到印度,從印度到日本,給很多人行過洗禮。據說,他曾經在一個月中給一萬名耶穌的崇拜者行洗禮。據說,由於在給那些受洗的人行洗禮的時候他老得把左臂舉過他們的頭,因而他那隻胳膊完全麻木了。他當時很希望到中國去,到那裏為上帝再爭得更多的靈魂,可是他不幸在桑希安島上因害熱病去世了。聖弗朗西斯·澤維爾真是一位偉大的聖徒!一位上帝的勇敢的戰士!

校長停頓了一下,然後晃動著他交抱著的手繼續說:

——他具有讓高山讓路的堅強意誌,僅僅一個月就為上帝贏得了一萬個靈魂。他真可以說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征服者,完全無愧於我們教會對每一個人經常所作的教導:ad majorem Dei gloriam!他是一位在天堂中享有巨大權力的聖徒,這一點你們必須記住:他有力量能為我們減緩我們的悲傷,有力量為我們獲得我們祈求獲得的一切,隻要我們的祈禱是有利於我們的靈魂的。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們犯了罪,他有力量為我們獲得上帝的恩賜,允許我們進行懺悔。聖弗朗西斯·澤維爾真是一位偉大的聖徒!是一位偉大的靈魂的拯救者。

他不再搖晃他交抱著的雙手,卻把手放在自己的前額上,睜著一雙黑色的嚴厲的眼睛,從左到右嚴肅地掃視所有的聽眾。

在那一片寂靜中,他眼中的黑色火焰使越來越濃的夜色也放出了一片棕黃色的火光。斯蒂芬的心,像沙漠裏的一朵感覺到大風沙正從遠處吹來的小花一樣,已完全萎縮了。

——隻要你永遠記住最後的幾件事,那你就永遠不會犯罪了——這些話,我的親愛的基督麵前的小兄弟們,是從傳道書第七章第四十節裏引來的。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阿門。

斯蒂芬坐在小教堂最前排的板凳上。阿納爾神父坐在聖壇左邊的一張桌子旁邊。他肩上披著一件很沉重的外套,蒼白的臉拉得很長,由於風濕病他說話的聲音也顯得時斷時續。這位他從前的老師的形象忽然奇怪地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使得斯蒂芬的思想又回到克朗戈斯的生活中去:那寬廣的擠滿孩子的操場;那方形水坑;那石灰鋪麵的大路旁的小墳場,他自己就曾夢見被埋葬在那裏;他生病躺在校醫院時在一麵牆上看到的火光;還有邁克爾兄弟的悲傷的臉等。當這些記憶重新回到他心中的時候,他的心似乎又完全變成了一個孩子的心靈。

——我們今天,我的親愛的基督麵前的小兄弟們,暫時拋開紛繁塵世的喧囂,來到這裏聚會,完全是為了紀念和崇拜一位最偉大的聖徒,那位印度人的使徒,也就是你們學校的守護神聖弗朗西斯·澤維爾。年複一年,比你們中任何人,我親愛的孩子們,甚至比我所能記憶的都還要更久得多,這個學校的孩子們每年在他們的守護神的節日之前,都要在這個小教堂裏舉行一年一度的靜休活動。時間不停地流逝,同時帶來各種變革,甚至在最近幾年裏發生的變革你們大多數人誰不記得呢?許多幾年前坐在這裏前排的孩子們,現在也許到了很遠的地方,也許到了酷熱的熱帶地區,也許正擔任著什麽重要的職務,或者在學校裏任教,或者正航行在浩瀚無際的大海上,或者也可能受到偉大上帝的呼喚已進入另一個世界,已經把他們在人世的責任全部交卸了。但盡管年複一年地過去,帶來或好或壞的變革,這個學校裏的孩子們卻始終沒有忘記,始終懷念著那位偉大的聖徒,他們每年在聖母教堂規定的紀念他的節日的前幾天都要舉行靜休節,以使這個天主教的西班牙的偉大兒子的名字和聲望能世世代代傳誦下去。

——現在我們所說的靜休兩個字是什麽意思?以及為什麽從各方麵講,我們都把它看作是,對一切希望在神前過著真正基督教生活的人來說,一種最有教益的活動呢?我的親愛的孩子們,一次靜休表明一個人將暫時忘掉人世間的一切煩惱,忘掉整天工作著的世界中的一切煩惱,以便能夠仔細地檢查我們的良心,仔細地思索一下神聖的宗教的奧秘,並更好地理解我們為什麽活在世上。我打算在這幾天中讓你們想一想有關我們的最後四件大事的問題。那四件大事,正像你們在教義問答中已經看到的,就是死亡、最後審判、地獄和天堂。在這幾天中我們一定要盡力求得對它們有一個非常深刻的理解,那麽,從對這些東西的深刻理解中我們就可以為我們自己的靈魂獲得無窮無盡的利益。記住,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們之所以誕生在這個世界上,隻是為了一件事,僅隻一件事,那就是實現上帝的神聖旨意,並拯救我們自己不死的靈魂。其他的一切都毫無意義。隻有一件事是必須辦到的,那就是拯救自己的靈魂。如果一個人最後將失去他永生的靈魂,那他即使得到了整個世界,對他又有什麽好處呢?啊,我親愛的孩子們,請相信我的話,在這個可悲的人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彌補這樣一個重大的損失。

——因此我要你們,我親愛的孩子們,把塵世間的一切問題,不管是關於學習或者關於尋歡作樂或者關於個人抱負方麵的問題,全都從你們的頭腦中驅逐出去,以便把你們的全部注意力都用來研究你們靈魂的處境。也許我已經用不著提醒你們了,在這靜休的幾天中,我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過安靜的虔誠的生活,都能避開一切粗野的不正當的尋歡作樂的活動。當然年齡大一些的孩子更應該注意不要違反了這些規定,我還特別要求我們聖母教會和其他一些以神聖的天使命名的教會的級長和其他職員,都能夠為他們的同學做出一個好榜樣來。

——因此,讓我們全心全意地來盡力過好這個紀念聖弗朗西斯的靜休節。願上帝賜福人類的旨意將體現在你們今年的學習之中。但是最重要和高於一切的是,要讓這次靜休節變成一個多年後你們還會十分留戀的靜休節,那時也許你們已經遠離這所學校,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中,但希望到那時你們還會帶著無限歡欣和感激的心情回想這次靜休節,感謝上帝讓你們有機會通過這次靜休節奠定了一個虔誠的、可尊敬的、熱忱的基督教生活的基礎。如果,這當然也可能,就在現在,在你們中間有哪個可憐的靈魂,由於無法述說的不幸已經失去了上帝的神恩,墜入某種可悲的罪孽之中,我這裏十分熱切地相信,並向上帝請求,這次靜休節將成為那個可悲靈魂的生活轉折點。我求上帝通過他的熱忱的仆人聖弗朗西斯·澤維爾的功績,讓這個靈魂受到引領,走上誠摯的懺悔之路,並希望今年聖弗朗西斯節的那次神聖的聖餐會,將會變成使上帝和那個靈魂得以永歸和解的日子。對一切正派和不正派的人,對聖徒和對犯罪的人都一樣,希望這次靜休節能變成一個讓我們永遠懷念的日子。

——幫助我吧,我的基督麵前的親愛的小兄弟們,用你們的虔誠,用你們自己對上帝的熱忱,用你們自己的表現來幫助我吧。從你們的頭腦中驅逐掉一切塵世的思想,就隻想一想那最後的幾件事:死亡、審判、地獄和天堂。按照傳道書所講,誰要是記住這最後的幾件事,他就永遠不會犯罪了。誰要是記住這最後的幾件事,在他采取行動或思想的時候,都會永遠把它們放在心上。他活會活得很幸福死也將死得很美,他相信並且知道如果在塵世間他做出了某種犧牲,那他在另一個世界中,在永恒的天國中將得到成百倍、成千倍的補償——我親愛的孩子們,我衷心希望,你們每一個人和所有的人都能獲得這樣的福分,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阿門。

當他和幾個不言不語的朋友往家走的時候,他感到似乎有一層濃霧迷住了他的心。他癡呆地等待著,希望那霧能夠散開,再顯露出它所掩蓋住的一切。他毫無胃口,勉強吃了些晚飯,吃完後就讓那滿是油膩的盤子扔在桌上。他站起來走到窗口,用舌頭清理嘴邊積存很厚的殘渣,將嘴唇舔得一幹二淨。看來他現在已經落到了牲畜的地位,吃過東西之後還要用舌頭舔嘴。這算是已經到了盡頭了。一種微弱的恐懼感開始穿透他心靈中的迷霧。他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向外麵越來越暗的街道觀望。從那陰暗的光線中他看到很多人影穿來穿去。這就是生活。組成都柏林的名字的那幾個字母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彼此毫不相讓蠻橫地擠來擠去。他的靈魂越變越肥大,最後凝成了一大團油脂,它同時懷著沉重的恐懼感愈來愈深地陷入了陰森可怖的黑暗,而他自己的那個肉體卻無精打采羞愧地站在那裏,從他的一對黑眼睛中朝外看著,在一個牛神[4]的眼中顯得毫無辦法、煩躁不安,但仍又不失為人。

第二天帶來了死亡和審判,因而使他的已經沉浸在頹喪的絕望中的靈魂又慢慢活動起來。在一個教士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向他的靈魂中注入死亡之後,原來那微弱的恐懼感就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巨大惶恐。他完全體會到了死亡的痛苦。他感覺到死的陰冷已進入他的四肢,並慢慢向他的心髒延伸,他感覺到死的陰影已漸漸蒙住他的雙眼,頭腦中心處的光亮也像油燈一樣,一盞一盞地熄滅了,他感覺到他的皮膚上出現了最後一次滲透出來的汗水,感覺到已經瀕於死亡的四肢的麻木,感覺到他說話的聲音愈來愈粗而且已斷斷續續,最後完全說不出話來,感覺到他的心髒的跳動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微弱,最後幾乎完全消失,他的呼吸,那可憐的呼吸,那可憐的無可奈何的人的精神,正哭泣著,歎息著,在他的喉嚨中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響。完全沒有辦法!完全沒有辦法!他——他自己——曾經使他為之屈服的肉體現在正在死去。把它埋進墳墓去吧。把它放在一個木匣子裏用釘子釘上,那個屍體。雇來幾個人用肩膀把它扛出房子外麵去吧。把它扔進地下一個長形的坑穴中,不讓任何人再看見它吧;把他埋進墳墓裏去讓它腐爛,讓它去喂那成堆的到處亂爬的蛆蟲,讓他被到處奔跑的鼓著大肚子的老鼠吞食掉吧。

在朋友們還含著眼淚站在床邊的時候,罪人的靈魂就已經受到審判了。在他還保留著意識的最後一刻,他所經曆過的整個塵世生活都將在他的靈魂的眼前再次顯現,在他還沒來得及思索以前,肉體已經死亡,那靈魂便已帶著無限恐懼站在審判台前了。長期以來無比仁慈的上帝,現在將會無比公正。他一直都非常耐心地規勸犯罪的靈魂,讓它有時間懺悔,一再對它表現出極大的寬恕。但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在那段時間裏,人們犯罪、享樂;在那段時間裏,他們譏笑上帝,譏笑上帝的神聖的教堂對他們的忠告;在那段時間裏,他們不把上帝的威嚴放在眼裏,不服從他的命令,欺騙自己的同類,一次接一次地犯罪,而向所有的人隱瞞自己的一切罪惡活動。但是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現在該輪到上帝講話了,他是不會受人愚弄或受人欺騙的。任何一種罪過都將從它的隱藏之處顯露出來,不管是違反上帝意旨的最狂亂的罪行,還是使我們的可憐的腐爛的靈魂遭受最大屈辱的罪行,不管是最小的過失,還是最不可容忍的暴行,都毫無例外。到了這時候,你曾經做過偉大的帝王、偉大的將軍、最出色的發明家或者最有學問的人又有什麽用呢?在上帝的審判席前所有的人都是完全平等的。他將獎賞好人,懲罰惡人。審判一個人的靈魂隻需一刹那的工夫就行了。在一個人的肉體死亡以後,隻需一轉眼的時間,他的靈魂便已在天平上稱過。這樣,這次特殊的審判就已經結束,那靈魂可能被送進幸福無邊的天國,或被送進煉獄,或者被鬼哭狼嚎地拋進地獄去。

事情到這裏還沒有完全結束。上帝的正義還必須在人的麵前得到體現。在這次特殊審判之後,還將有一次一般的審判。那是在最後的末日來臨的時候,末日已經快來臨了。天上的星星,像從無花果樹上被風搖落的無花果一樣,全都落到地球上來。整個宇宙的巨大的燭光——太陽——也會變得像喪服的顏色似的黑成一片。月亮變成了血紅色。整個太空仿佛是一個不停地向前卷去的畫軸。天使長邁克爾,那天堂居民的王子,襯著天空顯出無限榮光,也顯得無比可怕。他一隻腳站在海裏,一隻腳踏在陸地上,用他的天使長的號角宣告棕黑色的死神的來臨。天使的三聲號角聲充滿了整個宇宙。時間現在存在,過去存在,可是將來便不複存在了。在最後一聲號角吹過之後,宇宙間所有人的靈魂便都將向耶和沙法山穀奔去,其中有富的,有窮的,有溫和的和頭腦簡單的,有聰明的和愚笨的,也有善良的和邪惡的。每一個曾經生存過的靈魂,一切將來還要出生的靈魂,亞當的一切兒女,都將在那個至高無上的日子裏聚集在一起。瞧吧,至高無上的審判官已經來臨了!從這以後,將不會再有什麽低下的上帝的羔羊,不會再有什麽溫和的拿撒勒的耶穌,不會有什麽悲愁的人,不會有什麽善良的牧人,上帝已經在雲端裏顯現了。他體現著巨大的力量和威嚴,由天使組成的九個歌唱隊衛護著,其中有天使、天使長,有一級天使,有代表力量和德行的天使,代表王座和統治的天使,還有二級天使和六翼天使,他們團團圍繞著無所不能的上帝,永恒的上帝。上帝講話了:他的聲音甚至在太空最遠的邊緣上,甚至在無底的深淵裏也能聽見。他是至高無上的審判官,對他的裁決是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上訴的。他把公正善良的人叫到他的身邊,讓他們進入天國去,進入為他們準備的永恒的幸福中去。那些邪惡的人,他把他們從他身邊拋開,並用威嚴的憤怒的聲音說:離開我,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你們到為魔鬼和他的隨從預備下的永不熄滅的地獄之火中去吧。哦,對那些可憐的罪人來說,這是多麽可怕的痛苦啊!朋友從朋友的身邊被拉開,孩子從父母的身邊被拉開,丈夫從妻子的身邊被拉開了。那可憐的罪人向在塵世上曾經愛過他的人,向他們的天真的虔誠曾受到他的訕笑的人,向曾經勸導他,希望把他引到正路上去的人,向和善的弟兄,向可愛的姊妹,向曾經那樣熱愛過他們的母親和父親伸出手去。可是現在已經太晚了:善良的人都向這些可憐的應該受到譴責的靈魂轉過臉去。這些靈魂現在在一切人的眼前都顯露出了它的可咒詛的邪惡的本性。哦,你們這些偽善者;哦,你們這些塗著脂粉的黑心腸的人;哦,你們這些對所有的人擺出一副溫和的笑臉而內心卻是一片罪孽的發臭的泥潭的人們,到了這個可怕的日子,你們將怎麽辦呢?

這一天會來到的,一定會來到,也必然會來到,那就是死亡和最後審判日。人都要死,而且死者將受到審判,這是上天早已注定的。死是肯定的,但死的時間和方式卻是不肯定的,一個人可以在長期生病中死去,也可以毫無準備地死於某種意外,上帝的兒子可能會在你完全沒有想到的時候就出現在你的麵前,因此任何時刻都做好準備吧,應該看到你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死去。死亡是我們一切人的最後歸宿。由人類最早的一對父母的罪行帶到人世來的死亡和審判,是作為我們塵世生活的最後界限的一個陰森的門洞,那個門洞通向不可知和不可見的世界,每個靈魂都要單獨通過那個門,除了自己的善行,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對他有所幫助,沒有朋友或兄弟或父母或師長能幫他的忙,他隻能孤獨地渾身戰栗著穿過那個門去。讓這種思想永遠存在於我們的頭腦中吧,那我們就不會犯罪了。死亡對於一個犯罪的人將會引起恐怖,但對於一個始終走在正道上、盡了自己的生存的責任、從不忘記早禱和晚禱、經常參加神聖的聖餐會、做過很多善事和好事的人來說,它卻是上帝賜給的一種福分。對於一個虔誠的相信上帝的天主教徒,對於一個善良的人來說,死亡並不能引起恐怖。英國偉大的作家艾迪生在他臨死的時候,不是曾經派人去把罪惡的年輕的沃裏克子爵叫來,讓他看看一個基督徒可以如何安詳地正視自己生命結束的時刻嗎?隻有像他這樣虔誠的相信上帝的基督徒能夠在心中對自己說:

啊,墳墓,哪裏有你的什麽勝利?

啊,死亡,你何嚐能給人帶來任何痛苦?

這所有的話都是對他講的。上帝的全部憤怒正指向他下流的秘密的罪孽。傳道士的刀已經深深深入他壞了的良心,他現在已經感覺到他的靈魂在無限的罪孽中慢慢潰爛了。是的,那道教士是完全對的。現在該是上帝說話的時候了。像一隻野獸躺在自己窩裏一樣,他的靈魂是躺在自己的罪孽的深坑裏,但是天使的號角聲卻把它從那罪孽的黑暗中驅趕到光明中來。天使發出的審判的號令,在一瞬間完全粉碎了他強裝的平靜。末日的風吹過了他的頭腦。他的罪孽,那在他的想象中眼似明珠的娼妓,現在在這風暴中拚命逃跑,像帶著無限恐懼的老鼠一樣吱吱叫著,在一撮鬢毛下麵縮成一團。

當他橫過廣場朝家裏走去的時候,一個小姑娘輕快的笑聲,傳進了他正發燒的耳朵。那脆弱的歡樂的聲音比天使的號角更有力地刺在他的心上,由於不敢抬眼觀看,他隻得一邊走著,一邊轉過頭去望著黑暗中的亂樹叢。羞辱從他受傷的心中溢出來,浸透了他的整個存在。埃瑪的形象出現在他的眼前,在她的目光之下,那羞辱的浪潮又一次從他的心中衝了出來。她可是不知道,在他的思想中,他曾如何對她加以侮辱,他野獸一樣的情欲曾如何毀損和踐踏她的天真!這是一個男孩子的愛情嗎?這是騎士的風流嗎?這是詩嗎?他的**行為的各種可鄙的細節仿佛在他自己的鼻子底下發著臭味。那些他曾藏在火爐的煙道裏因而弄得滿是煙塵的圖片,他公然拿出來接連幾小時看著,欣賞那上麵下流無恥的****圖形,而使自己的思想和行為繼續犯罪;他的那些充滿猿猴一類生物和眼如明珠的妓女的可怕的夢境;他懷著欣喜的心情寫下為自己的罪行懺悔的長信,那些信他曾接連許多天偷偷帶在身邊,隻是為了在夜幕的掩蓋下把它拋在廣場角落的草地上、破爛的門邊或某一個籬笆腳下,等待某一個偶爾走過的少女,無意中發現它,拾去偷偷閱讀。瘋狂!瘋狂!這些事當真可能都是他幹的嗎?種種下流的記憶一時都聚集在他的腦海,他感到自己的額頭冒出一陣冷汗。

在這羞辱帶來的痛苦過去之後,他力圖使自己陷於無能境地的卑下的靈魂再次站起來。上帝和聖母實在離他太遠了:上帝過於偉大和嚴厲,而聖母又過於純潔和神聖。但是他想象著在一片寬廣的土地上,他正挨近埃瑪站著,溫馴地含著眼淚,彎下腰去親吻她的衣袖。

在那溫和寧靜的夜空下的一片寬廣的土地上,一團白雲在淡藍色的海一般的天空中向西方飄去,他們倆,兩個犯罪的孩子,正並肩站立在一塊兒。他們的罪行,雖隻是兩個孩子的罪行,卻嚴重冒犯了上帝的威嚴。但這沒有冒犯她,而她的美絕非看一眼便會招來禍害的塵世的美,而是以晨星為其標誌的美,而且也和晨星一樣充滿光明,令人賞心悅目。她向他轉過來的那雙眼睛,顯然對他並無責備之意,也無受到冒犯的神態。她把他們兩人的手放在一起,手拉著手,對他們的心靈說:

——攜起手來吧,斯蒂芬和埃瑪。這時在天堂裏正值美好的黃昏。你們曾經犯過錯誤,但你們永遠是我的孩子。這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所表現的熱愛。把手攜起來吧,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將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們倆的心將永遠彼此相愛。

一股殷紅的光線從窗簾下射進來,照遍了整個小教堂。在最後一個窗簾和窗欞的縫隙間,一道光線像一把長矛直穿到聖壇上帶有黃銅雕花的燭台上,那燭台仿佛天使的久經戰鬥的鎧甲閃閃發著亮光。

小教堂頂上、花園裏和學校裏到處都在下著雨。這雨將永遠無聲地下下去,地上的水會一英寸一英寸地高起來,淹沒一切花草和叢林,淹沒樹木和房屋,淹沒紀念碑和山頂。一切生命都會被無聲地悶死:飛鳥、人、大象、豬、孩子們。在完全被淹沒的世界的浮渣中,將會無聲地漂浮著這一切生物的屍體。這雨將延續四十個晝夜,一直到整個地球表麵完全被大水所淹沒。

這是可能的。為什麽不能呢?

——地獄已經無限擴大了自己的靈魂,張大了自己的嘴——這些話,我的耶穌基督麵前的可愛的小兄弟們,是從《以賽亞書》第五章第十四節引來的。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阿門。

這神父從他的袈裟裏麵的一個口袋中掏出一塊沒有鏈條的表,他默默看了看那表的針盤,一聲不響把它放在自己麵前的桌上。

他開始用一種很安詳的聲調接著說:

——亞當和夏娃,你們知道,我親愛的孩子們,是我們最早的祖先,你們還應該記得上帝創造他們,是為了讓撒旦和他的叛亂的侍從們墮落以後,在天空留下的空缺將有人填補。我們都聽說過,撒旦是一個充滿光明的強有力的天使晨曦的兒子,但是他墮落了。他墮落了,同時天空中三分之一的神靈也跟著他一起墮落了:他和他的叛亂的隨從都被拋進地獄裏。他究竟犯了什麽罪,我們也沒法兒說清楚。神學家們認為他犯的是驕傲之罪,是在一瞬間產生的一種罪惡思想:non serviam[5]。這一瞬間便構成了他的毀滅:他由於這一瞬間的罪惡思想冒犯了上帝的威嚴,於是上帝把他趕出天堂,永遠拋進地獄裏去。

——當時上帝造出了亞當和夏娃,把他們安置在大馬士革平原上的伊甸園裏,那是一個充滿陽光的色彩,長滿無比茂盛的植物的可愛的花園。那長滿各種果實的大地讓他們過著富饒的生活,飛鳥和走獸都是自願為他們服役的仆從,他們完全不知道我們的肉體常常會遭受到的病痛,沒有病,沒有貧窮,也沒有死亡:一個偉大仁慈的上帝能夠為他們做到的一切都已經做到了,但是上帝曾對他們提出一個條件,那就是永遠服從他的吩咐。他們絕不能去偷吃禁樹上的果實。

——天哪,我親愛的孩子們,他們後來也墮落了。那魔鬼,他雖然曾經是晨曦的兒子,曾經是一位光芒四射的天使,現在卻變成了具有生物中最狡猾的一種生物——蛇的外貌的惡魔。他嫉妒他們。他這個失敗的偉大的神,絕不能容忍人這種用泥土做成的生物占據他由於自己犯罪而不得不永遠放棄的遺產。他向那女人,他們兩人中較弱的一個走去,把他動人的甜蜜的言辭的毒汁灌進她的耳中,並向她許願說——啊,這對上帝是何等的褻瀆啊!——如果她和亞當吃了那禁果,他們就可以變成神,不,變成上帝。夏娃終於在這個頭號騙子的詭計麵前屈服了,她吃了那蘋果,而且還給了亞當一個,亞當竟然沒有足夠的精神上的勇氣來拒絕她。撒旦的毒箭一般的舌頭發生了作用。他們從此墮落了。

——然後在那個花園裏便出現了上帝的聲音,他要讓他所創造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於是天堂裏神靈的首長邁克爾手裏拿著冒著火焰的長箭,出現在那一對犯罪人的麵前,把他們趕出伊甸園,趕到人世上來,趕到充滿疾病和鬥爭、殘酷和失望、勞累和艱苦的世界上來,靠自己的血汗掙得自己的麵包。可是甚至在這時候上帝還是多麽仁慈啊!他出於對我們可憐的墮落的祖先的憐憫,答應他們,到了一定的時間之後,他將從天上派下一個神來為他們贖罪,使他們再次成為上帝的孩子和天國的繼承人。而那個神,那個墮落的人的贖罪者,便是那至高無上的,永恒的三位一體的第二個位,也就是上帝的獨生的兒子。

——他來到了。他是由聖母瑪利亞,一個純潔的處女生下來的。他出生在朱迪亞的一個破舊的牛棚裏,過了三十年貧苦木匠的生活,一直到他應該去執行他的使命的時候。到了那時,他心中充滿對人類的愛,於是走出去呼喚所有的人來傾聽他的新的福音。

——他們聽了沒有?是的,他們聽了,可是並沒有人理會。他們把他像個罪犯一樣抓住捆綁起來,把他當作傻子加以嘲笑,並把他看作是一個到處行動的強盜,他們打了他五千皮鞭,給他帶上用荊棘做的王冠,讓一些猶太遊民和羅馬的士兵拖著他滿街亂跑,扒光了他的衣服,把他吊在絞架上,他身體的兩側都被長矛紮傷,我們的主的傷口上不停地往外流著水和血。

——甚至就在那時候,在那無比痛苦的時刻,我們的仁慈的贖罪者仍然對人類充滿了憐憫。可是就在那裏,在卡爾法裏山上,他修建了神聖的天主教教堂,並且保證要用它擋住去地獄的通路。他把教堂建立在古老的岩石上,他賜給它神的祝福,為它準備下聖餐和各種犧牲,並且應允隻要世人肯聽從他的教堂所講的話,他們將仍然可以進入永恒的生活。可是如果在他為他們盡了一切努力之後,他們仍然堅持走上邪惡的道路,那最後仍然會被拋向永恒的折磨:地獄。

那神父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他停了一會兒,把一雙手掌合在一起,但很快又分開,然後接著說:

——現在讓我們盡我們的力量所及來想一想,受到觸犯的上帝,出於正義感,給那些應該受到永恒懲罰的罪人預備下什麽樣的住所呢?地獄是一個狹窄、黑暗和充滿臭味的監牢,這個魔鬼和為上帝所拋棄的靈魂的住處充滿了火和煙,這個監獄之所以那樣狹窄是上帝有意設計出來,以便嚴懲那些拒絕接受他的法律約束的人。在塵世的監牢中,被關在裏麵的可憐的犯人至少還有某種活動的自由,盡管他隻能在他的地牢的四麵牆內活動,或者隻能在監牢的陰暗的庭院裏活動。在地獄裏可不是這樣。在那裏由於受到天譴的人數眾多,那些囚犯都是人壓人擠在一個可怕的牢房裏,牢房的牆壁據說有四千英裏厚。這些罪犯的手腳都給綁住,完全不能活動,一位受到上帝祝福的聖徒聖安塞姆,在一本如實描寫地獄情況的書裏曾說,如果一個罪犯眼睛上有一個蛆蟲咬他,他也沒有辦法把它弄開。

——從外麵看去,他們完全躺在一片黑暗中。因為必須記住,地獄裏的火是不會發光的。正如在上帝的命令下巴比倫火爐裏的火焰已失去熱力,隻保留了光亮一樣,也是在上帝的指令下,地獄裏的火卻隻保留了強烈的溫度,它永遠在黑暗中燃燒。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黑暗的風暴,燃燒著的石灰岩發出黑暗的火焰和黑暗的煙,在這裏所有罪犯的身體全一個壓一個堆在一塊兒,他們之間甚至連容得下一點空氣的縫隙都沒有。法老們認為曾經侵犯過他們的土地的一切災禍,隻有一種災禍是最可怕的,那就是黑暗。那麽對於地獄裏的這種不是三天就會過去,而是將永恒存在的黑暗,我們將怎麽說呢?

——這個狹窄而黑暗的監獄裏的恐怖,由於它可怕的臭味,顯得更讓人無法忍受。我們早聽說過,在世界末日的可怕的烈火把整個世界淨化以後,全世界的肮髒、全世界的廢物和渣滓都將像流進一個大溝裏一樣流到地獄裏去。那以無比巨大的數量永遠燃燒著的石灰石也使地獄裏充滿不能忍受的臭味,而受懲罰的人本身也會放出一種瘟疫般的氣味,那氣味,博納凡契爾曾說,僅是從一個人身上發出的那一點便已足夠使整個世界臭不可聞了。這個世界的空氣本身,那使一切都得到淨化的元素,由於長時間被禁錮著,也變得奇臭無比,令人無法呼吸。咱們來想一想地獄裏發臭的空氣會是什麽樣的吧。想一想某個髒汙腐爛的屍體長時間在墳墓裏腐爛、分解,已經變成了一團腐臭的稀漿,想一想這樣一具屍體卻被放在火裏焚燒,燃燒著的石灰岩的火焰吞噬著它,散發出一股強烈的令人窒息、令人作嘔的難以忍耐的臭味。再想想那令人惡心的臭味,由於在那發臭的黑暗中,經常成百萬、成千萬增加新的發臭的屍體,它也就成百萬倍成千萬倍地愈變愈濃,整個地獄完全變成了一團腐爛的人堆。想一想所有這一切,你就可以多少對地獄裏臭味的可怕程度略有所知了。

——但是這種臭味盡管可怕,它卻並不是地獄裏的罪人所受到的最大的肉體上的折磨。暴君能讓他的同胞們受到的最大的折磨是用火去燒。把你的手指頭在燭火上放一會兒,你就會感覺到火燒的痛苦。可是我們塵世上的火原是上帝為了人的利益而創造出來的,是為了用它維持人的生命的火花,為了幫助他幹一些有用的事,而地獄裏的火卻完全是另一種性質,上帝創造它就是為了折磨和懲罰那些不肯悔罪的人。我們塵世上的火,由於它所燃燒的物質本身更容易或更不容易燃燒,會燒得更快或者稍慢一些,這樣使得聰明機智的人甚至可以創造出一些化學藥品,以防止或阻撓火的燃燒,但是在地獄裏燃燒的那種硫黃質的石灰岩,是特意設計出來讓它永遠永遠以無法形容的瘋狂燃燒著的。不僅如此,我們塵世上的火焰,不管燃燒任何東西,同時也就把它毀滅了,因此火愈強烈它存在的時間也就愈短,可是地獄裏的火有這樣一種特性,那就是它永遠把它所燃燒的東西保存下來。所以盡管它以難以形容的強烈的瘋狂燃燒著,它卻可以永遠瘋狂地燃燒下去。

——再說說我們塵世的火焰,不管它燒得多麽凶猛,範圍多麽寬廣,它卻總有一個限度,可是地獄裏的火海是無邊、無際和無底的。根據史料,魔鬼本人,當一個士兵問他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把一座大山拋進地獄的火海裏去,它也隻會像一小塊蠟燭一樣轉眼就燒光了。但是這種可怕的火焰還不隻是從外麵來燃燒罪人的身體,而是使每一個被上帝拋棄的靈魂本身都變成一座地獄,那無邊的火還將在它的生命裏麵瘋狂地燃燒。哦,那些可憐人的命運該是何等可怕啊!他們的血液在他們的血管裏冒著泡兒,沸騰著,他們的腦髓在他們的頭骨裏沸騰著,他們胸腔裏的心髒冒著火焰,劈劈啪啪地爆炸,他們的肚子裏,是一團被火燒紅的肉醬,他們溫柔的眼睛都像燒紅的鐵球一樣冒著火花。

——然而我剛才所說的這種無邊的火焰的力量和特性,要是和它的強度比較起來那又算不得什麽了,這種強度,神靈正是為了用它作為一種同時給人的肉體和靈魂以懲罰的工具而特意創造出來的。這是一種直接從上帝的憤怒中噴發出來的怒火,它不僅隻依靠自己的活動發生作用,同時還是上天向人報複的一種工具。正如洗禮用的聖水可以在洗淨人的肉體的時候也洗淨人的靈魂一樣,這懲罰的火焰在懲罰人的肉體的同時也懲罰人的精神。肉體的每一個感官都將受到折磨,而同時靈魂的每一種官能也都會感受到痛苦:眼睛所見到的是一片永遠穿不透的絕對的黑暗,鼻子所聞到的是一種難以忍受的臭味,耳朵裏充滿了呼喊、號叫和咒罵,嘴裏所嚐到的是一種惡臭之物、麻風病患者的腐肉,和不可名狀的令人窒息的臭味,觸覺所感到的是燒得火紅的鐵棍和鐵叉,上麵還不停地冒著殘酷的火焰。通過各種感官所受到的這種種折磨,那不死的靈魂,以它存在的本質為基礎,將永恒地在無邊無際的火海中忍受著永恒的折磨,這火海正是無所不能的上帝由於他的威嚴受到損害而點燃起來的,這火海更由於上帝的憤怒的呼吸愈燒愈烈,而且將永不熄滅。

——最後還應該考慮到,這種地獄裏的折磨由於無數受天譴的人擠在一起而更為增強了。在人世上,一個罪惡的同伴是那樣可厭,就連有些植物,如果把它們和某種對它們致命的或有害的東西放在一起,也會仿佛出於本能從它的旁邊躲開。在地獄裏一切法則都顛倒過來,這裏沒有人想到什麽家庭或國家,想到什麽友情或者親屬關係,地獄裏的罪人都不停地彼此對吼對叫,由於看到別人和他們一樣受到折磨,痛苦不堪,他們自己的折磨和痛苦也便顯得加倍強烈了。一切人的感覺已全被遺忘,受難的罪人的喊叫聲充斥了巨大的深淵的每一個角落。罪人們永遠滿嘴是對上帝的咒罵和對一同受罪的人的仇恨,以及對那些曾經跟他們一起犯罪的靈魂的咒詛。在早年,按照習俗懲罰弑父者,也就是對舉起殘暴的手謀殺自己父親的人的懲罰辦法是把他裝在一個口袋裏扔到深海裏去,口袋裏同時還放著一隻公雞、一隻猴子和一條蛇。法律製定者之所以定出這樣一條我們今天看來似乎過於殘酷的法令,目的是要讓那個罪犯受到一種與一些凶惡、可恨的獸類待在一起的折磨。可是那些在地獄裏受罪的人,一旦在一同受罪的夥伴中發現了曾經慫恿和幫助他們犯罪的人、曾經用他們的話語在他們身上第一次撒下邪惡思想和邪惡生活的種子的人、曾經以他們不正當的建議把他們引上罪惡道路的人、曾經用他們的眼睛引誘過他們使他們走上背離道德行徑的人,他們便立即會從他們幹枯的嘴唇和疼痛的喉嚨裏發出何等瘋狂的咒罵!他們的這種憤怒,那幾個不會說話的動物卻是無法與之相比的。他們會麵對他們從前的這些教唆犯和同謀者,責罵和咒詛他們,但他們毫無辦法,也毫無希望:現在要懺悔已經太晚了。

——最後讓我們再想一想那些受天罰的靈魂、魔鬼的夥伴們所受的折磨吧,不管他們是引誘人的還是被引誘的全都一樣。這些魔鬼將在兩方麵折磨那些受罪的靈魂,一是以他們的存在,一是以他們的咒詛。我們沒法想象這些魔鬼是多麽可怕。錫耶納的聖凱瑟琳有一次曾見到過一個魔鬼,她因而在一本書上說,她寧願在一條用炭火鋪成的道路上走下去,直走到她的生命的盡頭,也不願意再對那可怕的魔鬼看上一眼。這些本來都是美麗天使的魔鬼,現在和他們過去的驚人的美一樣變得驚人的可怕和醜陋了。他們對那些被他們拖上毀滅道路的無助的靈魂盡量揶揄、嘲笑。正是他們這些可怕的魔鬼,在地獄裏被改變成了良心的呼聲。你為什麽會犯罪?你為什麽聽從了朋友對你的**的言辭?你為什麽背離了你原來虔信上帝的一切活動和善行?你為什麽沒有設法逃避犯罪的機會?你為什麽沒有及早與那個罪惡的朋友斷交?你為什麽沒有放棄那種****的習慣,那些不道德的習慣?你為什麽沒有接受聽你懺悔的神父的勸告?你為什麽沒有,甚至在你一次或者再次,或者三次,或者四次,或者一百次犯罪之後,對你的邪惡行為表示懺悔,立即再轉而求助於上帝,雖然你知道他一直在等待著你去向他懺悔,清洗掉自己的一切罪孽?現在懺悔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時間現在存在,過去存在,可是將來就不複存在了!那時候,你可以偷偷地犯罪,可以讓自己執迷在懶惰和驕傲之中,追求一些不合法的東西,屈服於你低下的天性的**,過著像野地裏的野獸一樣的生活,不,甚至比野地裏的野獸還要更壞,因為至少它們隻是一些畜生,並沒有理智來指引它們。時間過去存在,但是將來就不複存在了。上帝曾用許多聲音對你說話,可是你從來都不肯聽。你不願意徹底清除掉你心中的驕傲和憤怒,你不願意歸還你通過不正當手段得來的東西,你不願意服從你神聖的教堂對你的教導,也不願意履行你的宗教上的職責,你不願意放棄你的那些罪惡的友伴,你也不願意避開那些危險的**,這些便是那些著意折磨人的魔鬼所講的話,這些話裏充滿了嘲笑和責備,充滿了仇恨和厭惡。還有厭惡,是的!因為就連那些魔鬼本身,在他們犯罪的時候,在他們犯下這唯一能和他們的天使本性相適應的罪行,對理智造反的時候,他們,甚至他們這些罪惡的魔鬼,也會對墮落的人用來褻瀆和冒犯聖靈的神廟並使自己變得肮髒下流的那種無法形容的罪行,表示反感和厭惡,避之唯恐不及。

——哦,我的基督麵前的親愛的小弟兄們,讓我們永遠也不要有機會聽到這些話吧!希望我們永遠不會碰上這種命運,我說!在那可怕的最後的清算來臨的時候,我熱誠地向上帝禱告,希望今天在這個小教堂裏坐著的,沒有一個人會聽到至高無上的法官命令他永遠離開他的眼前,和一群可憐的人一起被趕走,希望我們中沒有一個人會聽到他的加以驅除的可怕的判決:從我身邊走開,你這該死的東西,快到為魔鬼和他的隨從們預備的永恒的烈火中去吧!

他從教堂中間的過道走過去,兩腿戰栗著,頭皮也不停地抖動,仿佛被鬼怪的手指摸了一下。他走上樓梯,穿進過道裏去,過道兩旁的牆上掛著許多外衣和雨衣,那無頭、不成形體又不停滴答著水的衣服簡直像被絞死的罪犯。每走一步他都恐懼地想到他恐怕已經死了,他的靈魂已經從他的皮囊中給抓走,他現在正在永不回頭地向著無限的空間飛去。

他的腳簡直沒有辦法抓住地麵,他心情沉重地坐在書桌邊,隨便打開一本書來仔細讀著。那裏每一句話都是對他講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上帝是萬能的。上帝現在就可以把他召喚去,不等他意識到那種召喚,就在他坐在這書桌邊的時候就會把他喚走了。上帝已經對他發出召喚了。是嗎?什麽?是嗎?他的皮肉因為感覺到殘酷的火舌正向他燒過來開始縮成了一團,並由於感覺到在它四周回旋的沉悶的空氣,完全變得幹枯了。他已經死了。是的。他已經受到了審判。一股烈火的巨浪穿過了他的肉體:這是第一個浪頭。接著又是一個浪頭。他的頭腦開始著火了。然後又是一個浪頭。他的腦汁在碎裂的頭顱中已經開始咕嘟和冒泡了。火焰從他的頭顱上冒出來變得像一個花冠,而且像人一樣發出尖叫聲:

——地獄!地獄!地獄!地獄!地獄!

在他的身旁有人在說話:

——專講地獄。

——我想這回可讓你們的印象夠深的了。

——你說得一點兒不錯。他真讓咱們全嚇得夠嗆。

——對你們這些家夥就得這樣:滿夠讓你們知道上進的了。

他軟弱無力地趴在書桌上。他並沒有死去。上帝暫時饒過了他。他仍然生活在他所熟悉的這所學校的世界中。塔特先生和文森特·赫倫站在窗口,交談著,開著玩笑,並轉頭向窗外淒涼的小雨望著,不停地搖著頭。

——我希望天馬上晴起來。我已和幾個同學商量好,騎車到馬拉海德去轉一圈。可是現在路上的水恐怕都漫過膝蓋了。

——可能會晴起來的,先生。

這些聲音他是非常熟悉的,普通的閑談,沒有人說話時教室裏的那種寧靜,以及別的孩子們安靜地吃著午餐時發出的那種寧靜、柔和的牛群吃草一樣的聲音,對他痛苦的靈魂都是一種安撫。

現在還來得及。哦,聖母瑪利亞,罪人的救星,替他說說情吧!哦,聖潔的處女,請從死的深淵中把他拯救出來吧。

英文課開始時讓大家聽讀一段曆史。那些王公、朝廷寵臣、大主教等,都藏在他們名字的麵紗後麵像一些無聲的幽靈在他眼前飄過。他們全都已經死了:全都受到了審判。一個人如果靈魂不能得救,即使占有整個世界又有什麽好處呢?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在他四周存在著無數人的生命,他們像螞蟻一樣彼此稱兄道弟,在和平的土地上勞動,他們中的死者都長眠在寧靜的土丘之下。他的一個夥伴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那似乎是碰到了他的心:在他開始回答老師提問的時候,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裏充滿了羞辱和悔恨帶來的沉靜。

他的靈魂愈來愈深地陷入了悔恨造成的寧靜的深淵。他再也不能忍受那種對死亡的恐懼了,在他靈魂下沉的時候,他發出了一陣微弱的禱告聲。啊,是的,他暫時還會被上帝饒過的,他將在心裏悔罪,以求得到寬恕。那些在上的,在天堂裏的神明一定會看到,他將如何采取新的行動以彌補過去的過失:整個一生,一生中的每一刻他都會那樣做的,隻是請等一等。

——所有的人,上帝啊!全體,全體!

一個人跑到門口送信說,小教堂裏已經開始接受所有的人的懺悔了。四個孩子離開了教室,他還聽到別的人走過走廊的聲音。一陣令人發抖的寒風從他心頭吹過,那不過隻是一絲很微弱的小風,然而,他傾聽著,平靜地忍受著,卻似乎把自己的一隻耳朵貼在心房的肌肉上,感到它畏懼地往一塊兒收縮。並聽到它的左右心室不停地舒張和收縮。

完全無法逃避。他必須去懺悔,去親口說出他所幹過和想到過的事,一個罪孽接著一個罪孽。怎麽個說法?怎麽個說法呢?

——神父,我……

這思想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刺進了他嬌嫩的皮肉:懺悔。可是他不能在學校的小教堂裏。他可以誠懇地把他的全部罪孽,他的行動上和思想上的每一個罪孽都坦白地講出來。可是他不能在同學之間講。到遠處某一個什麽黑暗的地方,他可以低聲說出他自己感到羞恥的一切事情。他誠懇地請求上帝,不要因為他不敢在學校的小教堂裏懺悔而對他生氣,他同時帶著非常沉重的心情,默默地請求他周圍的孩子們的心靈都對他寬恕。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

他又一次坐在小教堂前排的板凳上。窗外白晝的光線正慢慢消失,在它漸漸從暗淡的紅色的窗簾邊流逝時,他仿佛感到那末日的太陽正緩緩下落,所有的靈魂都聚集在這裏聽候最後的審判。

——我已被從你的眼前拋開了,這些話,我的基督麵前的小兄弟們,是從《詩篇》第三十章第二十三節引來的,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阿門。

那神父開始用一種安詳、友善的口氣講著。他的臉色看來非常仁慈,他把兩手的手指輕輕放在一塊兒,指尖對指尖做成一個歪歪斜斜的鳥籠的樣子。

——今天早晨,在我們企圖弄明白地獄是個什麽樣子的時候,我們曾經竭力要弄清楚,我們神聖的創世主在他的精神訓練一書中所講的地獄的構成是什麽意思。那就是說,我們試圖在我們的想象中,用我們的理智來想象那個可怕的地方的物質特性,以及所有在地獄裏受罪的人所受到的肉體上的折磨。今天晚上我們將花一點時間來想一想地獄裏精神上的折磨是什麽情況。

——必須記住,罪孽是一種具有雙重意義的罪行,它既表明我們在我們的卑劣的天性的鼓動下屈服於低下的本能,屈服於野蠻的獸性,又表明我們背離了我們的高尚的天性的教導,背離了一切純潔和神聖的東西,背離了神聖的上帝本身。由於這個原因,人的一切罪孽都將在地獄裏受到兩種不同形式的懲罰,肉體的和精神的。

——要知道在一切精神上的痛苦中,最巨大的一種是感到有所失的痛苦,這種痛苦是如此巨大,事實上它本身就構成比其他一切痛苦加在一起還要更大的痛苦。教堂裏的最偉大的醫師,大家所說的天使醫師聖托馬斯曾說,最可怕的上天的譴責是人的理智完全失去了神的光彩,他的愛的感情固執地背離了上帝的善念。必須記住,上帝是代表至善的神靈,因此失去了這樣一個神靈的愛,對人來說就必然是一種永無止境的痛苦。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還不能明確地理解這種損失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可是在地獄裏受懲罰的人,因為他們受到了更大的折磨,便會完全理解那種損害對他們是何等重要,他們也會懂得,他們之所以失去它完全是由於自己的犯罪行為,並知道他們已從此永遠失掉它了。就在死亡來臨的那一刹那,靈魂和肉體的紐帶已經被割斷,那靈魂便立刻飛向上帝。靈魂向上帝的飛奔就仿佛奔向存在的中心。必須記住,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們的靈魂是永遠渴望與上帝同在的。我們來自上帝身邊,我們靠上帝活著,我們屬於上帝:我們是屬於他的,永遠也不能改變。上帝用神的愛愛著每一個靈魂,每一個人的靈魂都生活在那種愛中。怎麽可能會不是這樣呢?我們的每次呼吸,我們頭腦中的每一種思想,我們生存的每一刻都來自上帝的永不衰竭的仁慈。我們的靈魂是我們的創世主從無到有使他獲得存在,使他的生命延續下去,並使他生活在他的無限的熱愛之中的,如果一個母親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一個人失去了自己的家人,一個朋友和自己心愛的朋友分離了,便會給人帶來痛苦,那麽想一想,一個可憐的靈魂被從至善和至仁的創世主的麵前趕走了,那將會是一種何等的痛苦。那麽,這種和至高的善,和上帝永遠的分離且由於這種分離而感到的悔恨,以及對這種永遠無法改變的情況的明確了解:所有這些就是上帝所創造的靈魂所能忍受的最大的折磨,poena damni[6],有所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