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這支歌,斯蒂芬說。

——這是一支非常老的曲調,迪達勒斯先生說,用手卷著他兩邊的胡須。啊,你應該聽聽米克·萊西唱這支歌的,可憐的米克·萊西!他唱起來拐好多小彎兒,就是你們唱歌時常用的那種花腔,我可唱不出來。要說唱大家唱,那孩子可真是個能手。

迪達勒斯先生要來一些煎餅當早點,吃飯的時候,他反複詢問那個侍者當地的新聞。每當提起一個人的名字時,他們的談話常常彼此東岔西岔,因為這位侍者的腦子裏想著的,是現在叫這個名字的人,而迪達勒斯先生想到的卻是這個人的父親或者甚至是他的祖父。

——啊,我真希望他們沒有把皇後學院搬走,迪達勒斯先生說,因為我想讓我的這個小家夥也去看一看。

沿著馬爾堤生長的樹木現在都已經開花了。他們走進皇後學院的校園,一個非常愛嘮叨的工友領著他們走過方形的廣場。但在他們走過一段石子路的時候,每走十來步總因為那工友要站住回話,隻得停下一會兒。

——啊,你剛才怎麽說來著?可憐的大肚漢已經死了?

——是的,先生,死了,先生。

每當他們在路上停下的時候,斯蒂芬站在那兩人背後總感到非常尷尬,對他們的談話絲毫不感興趣,他十分煩躁,希望趕快再往前走。在他們走過那個方形廣場以後,他的煩躁更使他幾乎像害了熱病。他納悶兒,據他所知,他父親原是一個很機靈而且多疑的人,現在怎麽會讓這個滿口奉承話的工友給蒙混住了。一早晨他還感到很悅耳的那種生動的南方口音,現在他已感到十分刺耳了。

他們走進解剖示範室,迪達勒斯先生在那個工友的幫助下到那些桌子上去尋找他自己名字的縮寫。斯蒂芬躲在較遠的地方,示範室的陰暗和沉悶的空氣,以及那種進行十分無聊的嚴肅的研究的氣息,使他的心情變得更加低沉。在一個顏色很暗的髒汙的桌麵上,他看到好幾處用小刀刻上的“胎兒”字樣。想象中的往事忽然襲來,他的血液沸騰了:他似乎感覺到過去的那些學生現在都圍在他身邊,而他卻極力想躲開他們。關於他們生活的具體情況,父親雖然講過許多,但他未能領會,現在竟隻因為桌麵上刻下的這個詞而忽然鮮明地呈現在他的眼前了。一個寬肩膀、長著小胡子的學生正嚴肅地用一把折刀在刻那個詞。其他學生在他身邊站著或者坐著,大笑著看著他操作。有一個人推了推他的胳膊。那個大個子學生轉過臉來,皺了皺眉頭。他穿著寬大的灰衣服和一雙棕黃色的靴子。

有人喊斯蒂芬的名字。他匆忙跑下示範室的階梯,希望盡可能遠離他可能留下的影像。然後近距離地看他父親名字的縮寫,掩蓋他不禁發紅的臉。

在他穿過那個方形廣場朝學校門口走去的時候,那兩個字和那番景象卻不時在他的眼前出現。現在竟然在外在世界中發現了他一直以為隻是他自己思想上特有的一種可悲的毛病的痕跡,他不禁感到非常吃驚。他過去的那些可怕的幻夢現在又全部聚集在他的心頭了。它們也是急驟而瘋狂地從隻言片語中忽然顯現在他的眼前的。他很快就對它們屈服了,讓它們橫掃過他的思想領域,降低他的思想境界,但他一直懷疑,不知它們來自何處,來自一個產生離奇幻境的什麽洞穴,而且,在它們從他的頭腦中掃過之後,他一直變得對別人軟弱而謙恭,而對自己卻感到不安和厭倦。

——啊,一點不錯!肯定那兒就是那些賣私酒的食品店!迪達勒斯先生叫喊道。你常聽我談到那些私酒店的,不是嗎?斯蒂芬。好多次隻要我們的名字被記下來了,我們就跑到那裏去,一大群人,其中有哈裏·皮爾德、小傑克·蒙頓和鮑勃·戴斯,還有莫裏斯·莫裏亞蒂,一個法國人,還有湯姆·奧格雷迪和我今天早上跟你談起過的米克·萊西,還有喬伊·科貝特和坦太爾的可憐的好心腸的約翰尼·基弗斯。

馬爾堤畔樹上的樹葉不停地搖動著,在陽光下竊竊私語。一隊板球隊員走了過去,他們是些穿著法蘭絨衣服和運動裝的活潑的青年人,其中一人手上拿著一個很長的綠色的板球袋。在旁邊一條很安靜的街道上,一個由五人組成的德國樂隊,穿著破舊的製服,用一些破舊的銅管,正對一些街頭的流浪兒和無所事事的專門給人跑腿的孩子們演奏著。一個戴白帽子、圍著圍裙的女仆在給窗口的一盆花澆水,那窗台在溫和的陽光下顯得好像是用石灰石打磨成的。從另一個開向露天的窗口傳出一陣鋼琴聲,彈出的音符一個音階一個音階地高上去,直到最高音部分。

斯蒂芬在父親身邊走著,傾聽著那些他已經講過多次的故事,一再聽到在他父親年輕時曾和他一起尋歡作樂的那些人的名字,他們現在已分散在全國各地或者已經死去了。一股淡淡的哀愁在他心中發出一陣歎息。他想起在貝爾維迪爾時他自己的那種難以名狀的地位,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一個對自己的優勢地位感到害怕的骨幹,驕傲、敏感、多疑,不停地與自己卑下的生活和狂亂的思想進行著鬥爭。他麵前那髒汙的桌麵上刻著的字跡使他感到非常刺眼,仿佛是在對他肉體上的軟弱和無用的熱情表示嘲諷,並使他由於自己過去的那種瘋狂和下流**而對自己十分厭惡。哽在喉嚨裏的口水仿佛也發出了酸苦的味道,無法下咽。那淡淡的哀愁更慢慢完全占據了他的腦海,他因而暫時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他仍然能聽到父親的說話聲——

——等到你自己開始闖一條路的時候,斯蒂芬——我肯定不要多久你就該自己去闖了——一定記住,不管你幹什麽一定隻能和一些正人君子在一起幹。我年輕的時候,我告訴你,我可是生活得很不壞,和我交往的都是些有臉麵的正派人物。我們每個人都能幹點什麽。這一個有一口好嗓子,那一個是個好演員,再一個能夠唱幾首好聽的滑稽歌曲,又一個是出色的槳手和壁球手,另外還有些人會講故事等。我們總有辦法消遣,尋歡作樂,盡情享受生活,而這對我們可並沒有任何壞處。不過我們都是些正人君子,斯蒂芬——至少我希望是那樣——我們還都是些十分誠懇的愛爾蘭人。我希望你今後來往的也都是那種人,一些有鼻子有眼的人。我是拿你當作一個朋友在跟你談話。我不想當嚴厲的爸爸。我不讚成一個兒子一定要害怕自己的父親。不,我是像你爺爺在我年輕時對待我一樣在對待你,我們更像是弟兄,而不像是父子。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頭一次抓住我抽煙時的情景。有一天,我正站在南台盡頭和幾個跟我年歲差不多的小夥子在一起,當然,我們都自以為自己是了不得的人物,因為我們每個人嘴角上都叼著一個煙鬥。忽然間老頭子從那兒經過。他什麽話也沒有說,甚至也沒有停下來看我一眼。可是,第二天正好是個星期天,我們倆一塊兒出去散步,在我們快走近家門口時,他掏出他的雪茄煙盒,說——來來,西蒙,我不知道你也有煙癮:或者是類似的話。——當然我當時盡量裝作沒事的樣子。——如果你真想抽點好煙,他說,試試這雪茄怎麽樣。一位美國船長昨天晚上在昆斯敦送給我這幾支雪茄。

斯蒂芬聽到他父親的說話聲變成了一陣大笑,而那笑聲似乎更近於哭泣。

——那時候,他是科克最漂亮的男人,上帝作證,確實是這樣。他走在街上,很多婦女常常停下來看他。

他聽到他父親喉嚨裏發出一個很大的響聲,強咽下了他的啜泣,他止不住一時神經的衝動,又睜開了自己的眼睛。這時忽然闖進他視線的陽光使他頭頂上的天空和雲彩變成了一個奇異的世界,一片片閃著深紅光線的湖泊似的空間之中夾雜著一團團陰暗的浮塊。他的頭腦本身感到厭倦而無力。店鋪前麵招牌上的字跡他幾乎都認不清了。由於他自己的那種可怕的生活方式,他似乎已使自己置身於現實的界限之外了。除非他在現實世界中聽到發自他內心的瘋狂喊叫的回聲,否則現實世界的一切便已不能再使他有所觸動,甚至已不能和他溝通了。現實世界的一切都不再使他感動或對他開口,除非他在其中聽到他內心回應的狂吼。塵世和人的呼籲已不能引起他的任何反響,對夏日、歡樂和友情的召喚他已經變得如聾似啞,他父親的說話聲也使他感到十分厭倦和頹喪。他緩慢地對自己重複著下麵的話,幾乎認不出那些都是他自己的思想了。

——我是斯蒂芬·迪達勒斯。我正在父親身邊走著,他的名字叫西蒙·迪達勒斯。我們現在是在科克,在愛爾蘭的科克。科克是一個城市。我們住的房間在維多利亞旅館裏。維多利亞和斯蒂芬和西蒙。西蒙和斯蒂芬和維多利亞。全都是些名字。

忽然間,他對兒時的記憶變得非常模糊了。他試著想回憶起過去的某些生動的時刻,可是竟然都想不起來了。他隻想起一些人的名字。丹特、帕內爾、克萊恩、克朗戈斯。一個小孩子曾經讓衣箱裏放著兩把刷子的老太太教過地理,然後他就被送到離家較遠的學校裏去,他接受了他的第一次聖餐會,還用他的板球帽吃過稀薄的果醬。他曾在校醫院的小**看到過不停地在牆上跳動的火光,夢見自己已經死去,夢見穿著金線條黑鬥篷的校長給他做彌撒,並夢見自己被埋葬在石灰路旁教堂裏的小墓園中了。可是,那時他並沒有死。帕內爾死掉了。在教堂裏並沒有為死者做彌撒,也沒有送葬的隊伍。他並沒有死,但他像陽光照耀下銀幕上的影像一樣消失了。他已經失去存在,或者走出存在之外,因為他現在已不存在了。想一想有多麽奇怪,他竟然就這樣逃出於存在之外,並非由於死去,而是由於在陽光下消失了,或者在宇宙中的什麽地方迷失了方向,被人完全遺忘了。更奇怪的是,他竟然看到自己的矮小身軀:一個身穿灰衣服的紮著腰帶的孩子,又一次短暫地在他眼前顯現。他的雙手插在兩邊的口袋裏,套著帶鬆緊帶的褲腿緊包著他的兩膝。

在他父親的財產將被拍賣的前夕,斯蒂芬非常溫馴地跟著他父親在滿城的酒吧間裏亂跑。對市場上的商販,對酒吧間裏的男女侍者,以及對向他討一點錢的乞丐,迪達勒斯先生總講著同樣一個故事——他是科克大學的畢業生,在近三十年中他在都柏林一直盡力想去掉他的科克口音,以及他身邊的這位彼得·皮卡卡法克斯是他的大兒子,可他隻不過是都柏林的一個無名之輩。

那天早晨,他們很早就從紐科姆咖啡店出發了,在咖啡店裏,迪達勒斯先生的茶杯老是玎玲哐啷地碰著放茶杯的碟子。斯蒂芬隻得故意挪動椅子或咳嗽幾聲來掩蓋這說明他父親頭一天晚上一定狂飲過的丟人的表現。可是,令人羞辱的事接踵而來,市場上商人們露出虛假的微笑,他父親不停地跟那些擠眉弄眼的酒館女招待調情,還有,他父親的朋友們又對他講一些鼓勵和恭維的話。他們對他說,他頗有他祖父的那股威嚴氣派,迪達勒斯先生同意說,他雖然很像他祖父,可是難看多了。他們盡量挑出他談話中的科克口音,並要他承認利河比裏費河漂亮得多。他們中有一個人要試試他的拉丁文到底怎麽樣,要他翻譯一段迪萊克塔斯的文章,並問他這兩句話怎麽說才對:是說tempora mutantur nos et mutamur in illis,還是tempora mutantur et nos mutamur in illis[10]。另外還有一位非常健壯的老人,迪達勒斯先生稱他約翰尼·卡什曼,這位老人要他說,是都柏林的姑娘漂亮,還是科克的姑娘更漂亮些,弄得他非常難堪。

——他天生不是那路人,迪達勒斯先生說。別理他吧。他是一個沉靜、愛思考的孩子,從不費腦筋去關心那類無聊的事。

——那麽說他就不能算是他父親的兒子了。那個矮小的老人說。

——這我可說不清,真的,迪達勒斯先生說,揶揄地笑著。

——你父親,那個小老頭兒跟斯蒂芬說,年輕的時候可是科克城最大膽的調情能手。這個你聽說過嗎?

斯蒂芬低下頭,望著酒吧間的磚地。

——啊,你可別往他腦子裏灌輸這些東西,迪達勒斯先生說,上帝自然會教導他的。

——當然,我絕不會往他頭腦裏灌輸任何東西,我的年齡已經夠做他的祖父了。而且,我已經當祖父了,那小老頭兒對斯蒂芬說,這個你知道嗎?

——你真當祖父了?斯蒂芬問道。

——我當然是,那小老頭兒說。在節日水井那邊我已經有兩個蹦蹦跳跳的小孫子了。啊,我問你!你看我有多大歲數?我還記得曾經看到過你爺爺穿一件紅外衣騎著馬出去打獵,那會兒你還沒有出生呢。

——是的,也許你想象曾經看見過,迪達勒斯先生說。

——我肯定看到過,那個小老頭重複說。不僅如此,我甚至還記得你的曾祖父老約翰·斯蒂芬·迪達勒斯的樣子,他可真是個可怕的火暴脾氣的人。你聽聽!你說我記得多少事吧!

——那一共是三代——四代了,在座的另一個人說。那麽說,約翰尼·卡什曼,那你差不多快活夠一個世紀了。

——啊,告訴你實在話吧,那個小老頭說,我今年才隻不過二十七歲。

——我們的年歲完全決定於我們的感覺,約翰尼·迪達勒斯先生說,把你們麵前的酒都喝幹吧,咱們全部再來一杯。來,蒂姆或者湯姆或者不管你叫什麽名字,給我們每人都照樣再來一杯。天哪,我感到我現在才不過十八歲呢。這是我的兒子,他的年齡還沒有我的一半大,可是不管什麽時候,我不論幹點什麽都比他強得多。

——說話客氣一點,迪達勒斯,我想現在應該是你靠後的時候了,那位一開始就講過話的先生說。

——不,上帝作證!迪達勒斯先生肯定說。我可以跟他比賽唱一支男中音的歌,或者我可以和他比賽爬一扇有五道杠的大門,或者我可以到曠野中去和他比賽追逐獵狗,像三十年前我跟克裏的一個年輕人幹過的那樣,那會兒誰也跑不過我。

——可是現在他肯定會勝過你,那個小老頭兒說著,用手敲敲自己的前額,然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是啊,我隻希望他能和他父親一樣做一個好人,我能說的就是這些了,迪達勒斯先生說。

——如果他是個好人,他一定會有成就的,那個小老頭兒說。

——感謝上帝,約翰尼,迪達勒斯先生說,我們已經活了這麽久,可並沒有幹過什麽害人的事。

——而且還做了許多好事,西蒙,那個小老頭兒嚴肅地說。感謝上帝我們活了這麽久,還幹了這麽多好事。

斯蒂芬看著三個酒杯被從櫃台上舉起來,看到他父親和他的兩位密友為他們的過去幹杯。一個財產造成的鴻溝或者是性格上的差異使他和他們分開了。他的思想似乎比他們的更為古板:它像月光觀望著年輕的大地一樣冷冷地淩駕於他們的鬥爭、歡樂和悲傷之上。曾經使他們激動的生命和青春的熱情似乎都跟他毫無關係。他既不知道什麽叫作和別人交往的歡樂,也從來不懂得什麽是粗獷的男性的健康的活力,更不知道什麽父子之道。在他的心靈中,除了冷漠、殘酷,毫無感情的情欲之外,再沒有任何使他激動的東西。他的童年已經死去,或者已經消失,和它一起消失的是他的能夠欣賞天真的歡樂的心靈,他一直隻是像不毛的月球一樣在人生的海洋上漂**。

你所以那樣蒼白,是否因為

整天在天空爬行,注視大地,

這孤獨的生活已使你無比煩膩?

……

他重複背誦著這幾行雪萊的詩的片段。這無比廣大的不屬於人類的循環活動和人類的無能為力的悲慘境遇的交替使他不寒而栗,完全忘掉了他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然而毫無意義的悲傷。

斯蒂芬的母親、弟弟和他的一個表弟全都在福斯特廣場的一個角落裏等待著,隻有他和他父親爬上台階,走進了有幾個蘇格蘭衛兵站崗的長廊。他們走進大廳站在櫃台前麵,斯蒂芬拿出了開給愛爾蘭銀行總經理的一張三十三鎊的支票。這筆錢是他的論文在展覽會上獲得的獎金,很快就由出納員用紙幣和硬幣付給他了。他裝作很不在乎的樣子把錢塞進自己的口袋,聽任那個和他父親閑聊著的友善的出納員隔著寬大的櫃台和他握手,並表示希望他將來前途無量。他對他們的談話感到很不耐煩,腳底下幾乎一時也站不住了。可是,那位出納員還遲遲不肯去接待別的顧客,卻對他說,他現在正生活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沒有什麽比讓一個孩子受到金錢能買到的最好的教育更為重要的了。迪達勒斯先生在大廳裏到處東張西望,一直細看到屋頂,遲遲不肯離開。斯蒂芬催他走的時候,他卻對他說,他們現在站立的地方正是舊日的愛爾蘭國會下院所在地。

——上帝保佑!他非常虔誠地說,想一想當時的一些人,斯蒂芬、希利·哈欽森、弗勒德、亨利·格拉頓、查爾斯·肯德爾·布希,再看看我們現在的這些貴族,他們可都是國內外愛爾蘭人民的領導啊。唉,上帝作證,他們就絕不願和他們同死在十英畝大的一塊土地上。不會的,斯蒂芬,小夥計,我不能不遺憾地說,他們的生活簡直完全像我在歡樂而甜蜜的六月的晴朗的早晨,無拘無束地到處遊逛。

十月的料峭寒風在銀行四周不停地吹著。站在泥濘路邊的那三個人的臉已經凍得通紅,眼睛也凍得直流淚了。斯蒂芬看著衣服穿得很單薄的母親,想起幾天前他在巴納多的窗口看到過一件標價二十個幾尼的鬥篷。

——行了,全辦妥了,迪達勒斯先生說。

——咱們最好去吃一頓飯吧,斯蒂芬說,上哪兒去好?

——吃飯?迪達勒斯先生說,嗯,我想咱們最好,你說什麽來著?

——找個不太貴的地方,迪達勒斯太太說。

——到安德登飯店去?

——對。找一個安靜些的地方。

——走吧,斯蒂芬接著說,價錢貴一點沒關係。

他激動地踏著碎步在所有的人前麵走著,臉上掛著微笑,他們也都盡快地跟著他,看著他急急忙忙的樣子也不禁笑了。

——你得像一個有出息的好小子,鎮靜一點,他父親說,咱們這不是出來進行一千米賽跑來了,是不是?

一個轉眼即逝的歡樂的季節把斯蒂芬的那筆獎金輕而易舉地花掉了。從城裏不停地寄來大包大包的罐頭、糖果和幹果等。每天他都開出一個供全家食用的菜單,每天晚上他都要領著三四個人到劇院去看《英戈馬爾》或者《裏昂貴婦》。他的大衣口袋裏隨時裝著準備請客人吃的維也納巧克力,褲兜裏還鼓鼓囊囊裝著大把的銀幣和銅幣。他給每個人都買些禮物,把他的住房徹底清理了一番,訂出了各種計劃,把他的書架上的書也全部倒騰過一遍,每天拿起一些價目表來仔細閱讀,並擬出了一個由他一家人組成的共和國名單,名單上的每一位成員都有一個職務,還給自己家裏的人開設了一個貸款銀行,並勸促願意借款的人接受他的貸款,這樣他就可以有機會獲得給人開收據、算利息的樂趣。實在沒有什麽事可做了,他就坐上街車滿城裏到處去閑逛。然後,這歡樂的季節終於結束了。裝著粉紅色油漆的油罐已經空了,他的臥房裏的護牆板卻仍然沒有漆完,而且到處還翹起一些油皮。

他們家依舊回到了原來的生活狀況。他母親也沒有太多的理由來責備他隨便花掉了他那筆錢。他自己也重新回到了從前的那種學校生活,他的一切新奇的幻想已全都落空了。共和國徹底垮台,貸款銀行在賠了一筆錢之後完全倒閉,賬目全部結清,他為自己的生活製訂的一切規章現在全都無用了。

他那些理想該是多麽愚蠢啊!他曾經想築起一道嚴謹而典雅的堤壩,借以攔截他身外的肮髒生活的潮流,同時依靠正當行為、實際利益和新的父子關係的準則,借以擋住不時從他內心發出的強大的潮流的衝擊。一切全都無用。內心和外界的水流同樣都很快漫過了他所建立的堤壩。兩股潮流開始又一次在那被衝垮的堤岸上猛烈地互相搏鬥。

他也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外界隔絕的生活毫無意義。他既未能向他夢寐以求的生活跨近一步,也完全未能消除使他和母親、弟弟、妹妹離心的那種令人不安的羞辱和怨恨。他感到他和他們似乎並不屬於同一個血統,他和他們的關係隻是一種神秘的寄養關係,寄養的孩子和寄養的弟兄。

他極力想安撫一下隨時存在於他的心中、使世上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和無足輕重的那種強烈的思慕。他並不害怕自己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即使他的生活變成一連串毫無意義的逃避和虛妄,他也全不在乎。麵對著他心中無時不存在的那種甘願沉溺於罪孽深重的野性的欲望,世上似已不複有任何神聖的東西可言。他譏誚地回味著自己秘密的**生活的可恥細節,在那種生活中,他實際是通過冷漠地褻瀆一切對他具有**力的形象以尋得無上樂趣。他日日夜夜生活在被他歪曲的外在世界的形象之中。一個他白天看來十分端莊和天真爛漫的形象,到了晚上通過曲折幽暗的睡夢向他走來的時候,她的臉色已變得狡猾而****,眼睛裏也閃爍著獸性的歡樂。隻有清晨當他還模糊地記得頭一天晚上陰森森的狂歡和相當強烈的可恥的犯罪感時,他才多少感到一些痛苦。

他又開始了到處遊逛的生活。含情不露的秋日黃昏使他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正像幾年前的黃昏曾使他跑遍布萊克羅克的幽靜的街道一樣。可是,現在已再沒有那種整潔的前院花園或者從窗口射出的柔和的燈光能引起他的無限柔情了。隻是有時,他心中的情欲暫時熄滅,那使他消耗精神的激烈情緒暫時被哀怨的柔情所代替的時候,梅塞苔絲的形象才會在他的記憶的背景上冉冉出現。他又一次看到通往山邊小道旁的白色小屋和長滿玫瑰花的花園,並記起當他和她在多年彼此隔絕並各有自己的一段生活經曆之後再次在花園裏的月光下相會的時候,他將對她作出的那種悲哀而驕傲的拒絕的姿態。每逢那種時候,克勞德·梅爾多特[11]充滿柔情的話總會自動跳到他的嘴邊,使他不安的心情得到暫時的安撫。一種充滿柔情的預感使他想到他一直向往的那次幽會,而且盡管殘酷的現實在他的現在和當年的希望之間已形成一條鴻溝,他也仍然不能忘懷他一直幻想著的,到時候他的軟弱、畏縮和怯生的感覺將會全部消失的那次神聖的會見。

這樣的時刻轉眼過去了,令人傷神的欲火又一次燃燒起來。在他念完那些詩句之後,一種無法出口的呼喊和無法說出的野蠻詞句卻從他的頭腦中冒出來,強迫他脫口而出。他的血液開始不安地沸騰起來。他在陰暗潮濕的街道上來回走著,不時向陰森的小巷和門洞裏觀望,急切地希望能聽到點什麽聲音。他像一個被打傷的野獸一樣四處徘徊,低聲呻吟。他急於想和另一個跟他相似的人一起去犯罪,強迫另一個人和他一起犯罪,並和她一起品嚐犯罪的歡樂。他感到黑暗中有一個黑乎乎的形體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走來,那柔和而喃喃低語的形體像水流一樣充滿了他的全身。那喃喃聲像一群睡夢中的人發出的夢囈一樣充滿了他的兩耳,那柔和的水流滲透了他的整個存在。在他忍受著它的滲透和它所帶來的痛苦的時候,他的手**地屈伸著,牙齒也緊緊咬在一起。在大街上他伸出兩臂去,要緊抱住那個想從他身邊逃開,又一再挑逗他的正逐漸消失的瘦弱的形象:長時間哽在喉頭的呼喊,現在終於從他口中傾吐出來。它好似在地獄裏受盡折磨的人群發出的絕望的哭泣從他胸中湧出,最後卻像一陣哀求的抽泣聲漸漸消失,那是一種要求不顧一切是非的縱情呼喊,那喊叫不過是他在小便池旁濕淋淋的牆上看到過的、胡亂塗下的一些下流話的回聲。

他已經走進了一個由許多狹窄而肮髒的街道組成的迷宮之中。從肮髒的弄堂裏他聽到一陣陣粗野的狂歡聲、雜亂的爭吵聲和醉漢唱出的拖長的歌聲。他向前走著,毫不感到畏懼,心裏想著不知他是否走到猶太人區域來了。身穿色彩鮮豔的長袍的婦女和姑娘們在街頭走過,她們走家串戶,看起來悠閑自在,香水味撲鼻。他忽然止不住渾身發抖,眼前也變得一片模糊了。在煙霧騰騰的天空的背景上,他朦朧的視野中出現了仿佛聖壇燭火似的黃色的煤氣燈光。在客家門前和門裏燈光通明的大廳中聚集著一群群的男女,仿佛正準備舉行某種儀式。他現在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是從幾個世紀的睡眠中忽然驚醒過來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街道中間,他的心慌亂地跳動著,簡直像是在用力撞擊著他的胸膛。一個身穿粉紅色長袍的婦女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拉著他仔細看著他的臉。她開心地說:

——晚上好,親愛的威利!

她的房間裏不很亮,卻很暖和。一個很大的洋娃娃叉開兩腿坐在床邊的一張很大的安樂椅上。他極力想說點什麽,好使自己顯得並不拘束。他看著她脫掉她的袍子,並注意到她驕傲而多少又有些尷尬地晃動著她那灑滿香水的頭。

他一聲不響站在房間中央,她向他走過來,歡欣而嚴肅地摟抱著他。她滾圓的手臂緊緊地摟著他,而他看到她那樣嚴肅而沉靜地望著他,感覺到她溫暖而平靜的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時,卻忽然歇斯底裏地大哭起來。歡樂和慰藉的淚水在他滿懷喜悅的眼睛中閃爍,他一語未發,張開了他的嘴唇。

她用她那使他感到酥麻的手攏了一下他的頭發,她喊他小流氓。

——吻我一下吧,她說。

他很想吻她,但怎麽也低不下頭去。他願意讓她緊緊抱著,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上撫摸。躺在她懷裏,他感到自己忽然變得堅強而自信,什麽也不害怕了。但是,他怎麽也低不下頭去吻她。

她忽然一揚手把他的頭彎下來,使兩人的嘴唇緊貼在一起了。他從她抬起的坦率的眼睛中看到了她這樣做的用意。這一切完全使他神魂顛倒了。他閉上眼睛,把自己的身心全部交給她了。除了她那溫柔的微張的嘴唇使他感到某種難以名狀的壓力之外,整個世界在他心目中似乎都已不複存在了。壓在他嘴唇上的嘴唇仿佛也壓在他的腦海裏,它仿佛是一種傳達某種含糊的語音的工具。在那兩對嘴唇之中他感到一種從未感覺過的羞怯的壓力,那壓力比罪孽更令人心情沉重,但又比聲音和氣味更為輕柔。

[1] 《基督山伯爵》中的女主人公。上文所說“奇異的岩洞”等亦是該書中所描寫的景象。

[2] 當時的一位著名演員。

[3] 原拉丁文全文已前見,意即“為了上帝的更大的榮光”。

[4] 應為:獻給艾琳(Eileen)。這一人物在這部小說的前身《斯蒂芬英雄》中被稱作愛瑪·克萊瑞(Emma Clery),當為“E-C-”兩縮寫字母來曆。

[5] 拜倫早期作品中有以“To E-”為題一詩。

[6] 拉丁語“Laus Deo Semper”的縮寫,意為“永遠感謝上帝的恩惠”。

[7] 赫倫的原文是heron,意為蒼鷺。

[8] 19世紀初英國一海軍軍官和作家,主要寫一些適合男孩口味的驚險故事。

[9] 約翰·亨利·紐曼(1801—1890),英國傳教士,後被羅馬天主教堂任命為紅衣主教。曾寫過許多有關宗教問題的論文。

[10] “問題提得很膚淺”,“幾乎不能算作一個問題”。原文的含意是:時代變了,我們也都隨著有所改變。

[11] 前文提及《裏昂貴婦》一劇中的人物。原為一園丁之子,熱愛一富戶小姐,後竟與之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