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別以為這一年的華彩就這麽結束了,正如一片綠葉不成夏,一片落葉也不成秋。早在10月5日的時候,我們街道上最小的糖楓樹就已經美不勝收了,其風采蓋過了那裏所有的樹木。沿著主街道望去,它們仿若豎立在房屋前的一道道彩色畫屏,很多糖楓都還是蒼翠蔥鬱的。然而,一般到了10月17日,也就是現在,幾乎所有的紅楓和部分白楓都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的時候,大糖楓樹也進入全盛時期。它們流光溢彩,渾身閃耀著黃色和紅色的光芒,那色澤異常明豔、嬌嫩。樹的一半已經變成了濃豔的緋紅色,而另一半卻依然翠色欲滴,這種鮮明的反差異常引人注目。接著,長在樹冠外圍的樹葉成了一團團濃鬱的明黃色,夾雜著幾縷緋紅色――或許比緋紅色還要深一些。它們是街道上最美的樹。

1 修建於1831年,位於馬薩諸塞州劍橋和沃特敦之間,是美國曆史上首座花園式墓地。

2 修建於1838年,位於紐約市布魯克林區,亦譯成“格林伍德公墓”。

我們公地上的大糖楓樹格外美麗。此時,映入眼簾的是比金黃色更偏暖、更嬌嫩的黃色,其間夾雜著幾縷猩紅色。日暮時分,夕陽的餘暉穿過糖楓。我站在公地的東邊望過去,沒有注意到它們猩紅色的部分,但它們那種黃色比起附近榆樹那種淺淡的檸檬黃,已經算得上是猩紅色了。樹葉上大片大片的紅色和黃色,大體上如同一個個規則的大橢圓形。它們仿佛把夏季所有溫暖和煦的熱量都吸收到自己的葉子裏去了。緊挨著樹幹、長得最矮的樹葉通常都呈現出最嬌嫩的黃色和翠色,宛如在溫室裏長大的年輕人的膚色。今天,公地上有一場拍賣會, 可是拍賣會的紅色旗幟淹沒在這烈焰般的色彩裏,不仔細看都看不見。

這座城市的先輩們從遙遠的鄉間引來這些樹種時,可未曾預料到它們會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當時樹頭被砍了,都是些光禿禿的杆子,先輩們給它們取名糖楓。我印象當中,當時這些樹栽種好之後,附近一家商店的店員還開玩笑似的在它們周圍種下了豆子。當初那些被戲謔地稱為“豆稈”的東西如今成了我們街上最亮麗的風景。如果不算那位栽樹時偶感風寒一命嗚呼的行政委員,它們為我們奉獻的遠遠超過我們為它們付出的。單看它們在一個又一個金秋十月慷慨地用絢爛的色彩讓孩子們一飽眼福,都可以說它們物超所值了。它們在秋日為我們營造出如此絢麗的美景,我們不會要求它們在春天為我們產糖。屋子裏的財富隻能由個別人繼承,而這幅美景卻平均分布在整片公地上。所有的孩子都可以盡情地在這金秋的收獲裏撒歡兒。

樹木在金秋十月會成為亮麗的風景線,理應被栽種在我們的大街上,盡管我估計“樹協會”不會對此加以考慮。難道你不認為它們會讓在楓樹下長大的孩子受益嗎?幾百雙眼睛都陶醉在這明媚的色彩裏,就連逃學的孩子都受教於它們。實際上,不管是逃學的調皮鬼還是勤奮的好學生,都不曾在學校上過色彩課,他們隻能從藥店和城市的櫥窗裏看到各種明豔的色彩。遺憾的是,我們的大街上不再有紅楓了,有些山核桃樹也消失了。我們顏料盒裏的顏料嚴重匱乏。我們要做的不是活著,也不僅僅是填充這些顏料盒,而是給孩子們提供這些自然色彩。有了這麽好的環境,他們還需要到別的地方去上色彩課嗎?什麽設計學院能與此相提並論?想想看,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畫家,多少布料和紙張生產者,多少紙張染色師以及不計其數的其他人都曾受到這些秋色的啟迪!或許文具店裏有五顏六色的信封,然而單單一棵樹上的樹葉都比它們顏色豐富。如果你需要某種顏色的不同色度或形狀,你隻要放目遠眺,在樹木上或叢林內外搜索,就一定可以找到。這些樹葉並不是哪所染坊在顏料裏反複浸泡出來的,而是在其亮度變幻無窮的光線裏浸染後,自然晾幹而成的。

我們那麽多的顏色,難道都要借用那些從拗口的外國地名衍生出來的名字來指代嗎?譬如那不勒斯黃、普魯士藍、錫耶納黃1 、翁布裏亞褐2 、藤黃3,當然,提爾紫如今已經沒人再提了。抑或要用那些小商品衍生的名字來形容,譬如巧克力色、檸檬色、咖啡色、肉桂色、酒紅色,那我們是應該把山核桃說成檸檬色,還是把檸檬說成山核桃色?還是要用那些沒幾個人見過的礦物質或氧化物來命名?在向街坊描述我們見到的某種東西時,我們還是無法用鄰近的自然物體來形容,而非要借用東半球一星半點的礦物顏料來形容嗎?

1 即赭黃。

2 深褐色。

3 Gamboge原是柬埔寨的一個地名。

要知道,這種礦物顏料很有可能是我們和他們都從未見過的,或許隻能在藥劑師那裏找到。難道我們不是腳踩大地頭頂藍天嗎?還是說這一切說到底都是人造顏料?我們對藍寶石、紫水晶、綠寶石、紅寶石、琥珀等寶石又了解多少呢?可是很多人在形容顏色的時候都信手拈來。還是把這些珠光寶氣的顏色賜予櫥窗的老板、古董收藏家和侍女吧!或留給印度富豪、穆斯林貴婦、印度或其他什麽地方的王室後裔吧。自從美國和她的秋林被發現後,人們就一直沿用這些名字,我不明白我們的樹葉為什麽不能像寶石那樣為顏色命名。事實上,我相信,假以時日,我們有些樹木、灌木和花草的名字定會進入我們常用的色彩術語表。

不過,最重要的不是去分辨色彩的名稱和區別,而是享受這些五彩斑斕的樹葉所帶來的歡欣和喜悅。這些絢麗多彩的樹木遍布街頭,就像每年一度固定的節假日,或許持續一周左右。這樣的節日不需要開銷,安全合法,人人都可以慶祝。它的盛會無需誰批準,也不需委員會或執法官協助,不會吸引賭徒或酒販子的注意,也不需專門派警察維持秩序。最可憐的恐怕是街頭沒有栽種楓樹的新英格蘭村莊。金秋十月的節日無須鳴炮,也無須鳴鍾,每棵樹都是一根自由的活旗杆,上麵千百麵鮮豔的旗幟迎風招展。

難怪我們每年都要舉辦家畜展覽會和秋訓,或許還有康沃利斯展覽、九月展覽等諸如此類的盛會。自然女神自己也會在十月舉辦年度博覽會,這博覽會不僅僅在街前巷尾有,在每一道山穀裏、每一片山麓上都有。早些時候,紅楓沼澤裏的樹木披上最絢麗奪目的盛裝,整片沼澤仿佛燃燒的火焰,當我們凝望它們的時候,難道不覺得像成百上千個吉卜賽人在縱情狂歡嗎?甚至像傳說中的小鹿、希臘神話裏的半人半獸,抑或山林裏的女神回到了人間?還是覺得這隻是疲憊的伐木工或前來視察土地的領主在舉行慶典?或者更早些時候,當我們劃著小舟徜徉在小河上,穿行在微粒懸浮的九月的空氣裏,木漿微動, 波光粼粼的水麵泛起漣漪,我們難道不覺得那水下正有什麽新鮮事在發生嗎?於是急急劃槳,生怕錯過一場盛事。兩岸那一排排泛黃的垂柳和風箱樹,不正如一排排的放映室嗎?在那樹下,或許水底正沸起的雞蛋大小的水泡,也泛著微黃。所有這一切,難道不讓人覺得,人類的情緒也應當像大自然一樣高漲嗎?像大自然那樣掛出自己的旗幟,打破常規,盡情享受這歡騰和喜悅。

不管是每年一度的軍訓或軍事檢閱,還是綬帶、授旗慶典,與我們每年金秋十月的壯麗相比,都不及百分之一。我們隻要把樹苗栽種下去,隻要不把它們砍掉,自然女神就會為它們掛上五彩斑斕的垂飾,那是她所有部落的旗幟――有些連植物學家都看不懂。我們就在這榆樹凱旋門下走過。聽任自然女神指定這盛事舉行的日子吧,不去管鄰近各州是否也在同一天舉行盛典。如果牧師能看懂她的宣告,不妨由他們宣讀。瞧, 那忍冬藤的旗子多麽絢麗啊,如同華麗的帳幔!你還以為是哪個愛國商人為盛典捐贈的呢。沒有比這藤蔓更富麗堂皇的牆麵板和畫卷了,它們將房屋的整麵牆壁罩了起來。我不認為從不幹枯的常春藤能與之媲美,無怪乎它會被倫敦引入廣泛種植了。由此我想說,我們多種些楓樹、山核桃樹和猩紅櫟吧。加油種吧!炮室裏那卷邋遢的彩旗怎麽能展示出一個村莊所有的色彩呢?沒有這些樹木來展示,秋天的村莊是不完整的。它們就像城鎮的大鍾一樣重要。沒有樹木的村莊必然運行不順暢, 就像鬆了一顆螺絲,丟了一個重要零件。就讓我們春賞柳樹夏觀榆,秋天欣賞楓樹、核桃和藍果樹,冬季擁有常青樹,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櫟樹!與每個商販都能驅車穿行的大街“畫廊”相比,那些室內的畫廊算什麽?不管你會不會從畫廊下穿過,它們都在那裏。當然,對於我們而言,鄉野間沒有一間畫廊能與斜陽西下時站在大街上的榆樹下往西方眺望時看到的風景相提並論。它們就是一幅畫作的畫框,而裝在畫框裏的畫每天都在添彩增色。三英裏長的大街長滿了榆樹,成了一條榆樹大道,盡管站在大道的盡頭望去看到的形狀是C,但它看上去仿佛通往某個令人神往的地方。 一個村莊需要這種明媚鮮豔而令人振奮的景色,它就好像一種安全無害的興奮劑,可以把憂愁和迷信擋在外麵。若是給我看兩個村莊:一個綠樹環繞,在金秋十月披上盛裝;另一個沒有樹木,隻有一片蕭瑟,抑或有一兩棵樹供人上吊。我可以肯定,最缺衣少食、最冥頑不靈的狂熱信徒和最歇斯底裏的酒徒都在第二個村莊裏。他們所有的洗臉盆、牛奶桶和墓碑都暴露在外麵,任由風吹日曬。村民們會突然消失在他們的穀倉和房屋背後,就像荒漠裏的阿拉伯人閃身躲進岩石間似的,搞不好他們手上還拿著長矛呢。他們會接受最沉悶、最酸腐的教條――就好像世界正在迅速走向毀滅,或者已經毀滅,而他們自己也隻好胡作非為。他們不時來場鬥毆,打斷對方幹枯的關節,並稱之為精神交流。

不過,我們還是來談談我們的楓樹吧。倘若我們用栽種它們時所花費的一半工夫去保護它們,而不是愚蠢地把馬拴在大麗花梗上,那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

先輩們為什麽要將這些樹木栽種在教堂前?就像完美的公共建築,無須人們修繕或噴漆,它們自會通過自身的生長來完成擴建和修繕工作。想必他們――

以哀傷的真心實意去栽種, 無法摒棄對上帝的虔誠, 他們不知道栽下的樹木這麽好, 一心生長得美麗蔥蘢。

確實,這些楓樹就是廉價的傳道士,它們永居此地,布道半個世紀後,又一個世紀,唔,還有一個半世紀。它們的油膏越塗越厚,影響力也越來越大,它們照料了一代又一代人,而我們隻能為它們盡綿薄之力――在它們垂垂老矣時,為它們尋來合適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