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0月6日,霜凍或冷雨過後,樹葉開始翩躚墜落,如同時斷時續的陣雨。然而,金秋的鼎盛時期才是樹葉的成熟季,通常都在16日左右。到了那幾日,或許某個早上的霜凍比我們以往所見到的更嚴重,連抽水機下麵都結了冰,晨風漸疾,無邊落葉蕭蕭而下,竟比前些日子更急。微風中,甚或風和日麗的日子裏,這些落葉突然給大地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毯子,毯子形似上方的樹冠。有的樹木,比如小胡桃樹,仿佛頃刻間將一身秋葉抖落得幹幹淨淨,就好像一聲令下,士兵們齊刷刷地將武器放在地上。山核桃的葉子盡管已經凋落,卻依舊黃澄澄地耀眼,躺在地上反射著金色的光芒,隨著秋日熱忱地揮舞著魔棒。樹葉從四麵八方紛紛飄落,發出雨打浮萍的聲響。

盡管細雨連綿的天氣還不足以打落糖楓的葉子,但我們總是在潮濕的雨季發現,一夜之間,大街上就會鋪上厚厚一層秋葉,凋敗的榆葉在我們腳下儼然成了一條暗棕色的人行道。我發現,深秋時節的小陽春之後,樹葉會紛紛飄落,異常炎熱的天氣反而促使樹葉凋敝,或許根本不需要霜凍或凍雨。突如其來的高溫天氣不僅僅會催熟果實,讓桃子變得甜軟,並促使它們從枝頭墜落,還會催熟樹葉,令秋葉迅速枯萎。

遲紅楓的秋葉色彩依舊絢麗,在黃色的大地上撒下了鮮紅的斑痕,宛如野蘋果一般。然而,這種絢麗的色彩在地麵上隻能維持一兩天,特別是雨後。堤道上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樹木, 這些脫掉華麗外衣的樹木如煙似霧。我從堤道上經過,看見幾乎如往常一般鮮亮的葉子落在一側,形成一個規則的形狀,就像不久前在樹上那樣。我想說,我第一次發現那落葉就像樹木映在地麵上的彩色樹影,永不褪色。它們好像要去尋找自己曾經生長過的樹枝似的。這些華麗的樹木將它們鮮亮的鬥篷鋪在泥土上,或許女王會驕傲地從上麵走過。我看到幾駕四輪馬車從落葉上壓過,仿佛它們是樹的影子或倒影一般,而車夫對它們也視若無睹,正如他們之前對它們的影子視若無睹那樣。

搭建在越橘灌叢和樹林裏的鳥巢已經塞滿了枯葉,叢林裏落葉紛紛揚揚,簌簌而下,追逐鬆果的鬆鼠想不發出聲息都難。孩子們用耙子把大街上的落葉耙到一起,僅僅是因為耙這些幹淨易碎的東西很有趣。有的孩子把小路掃得幹幹淨淨,然後站在那裏等著輕風吹落新的樹葉。沼澤上,厚厚的落葉把石鬆襯托得更顯翠綠了。密林裏,三四竿長的水窪被落葉遮住了一半。前幾天,我差點兒連那一泓聞名遐邇的清泉都找不到了,還以為它幹涸了呢,因為它整個兒被剛落下的秋葉遮了起來。我把落葉撥到一旁,讓泉水露出來,感覺就好像用亞倫的魔杖敲擊地麵,變出一道新的泉水來似的。沼澤地的邊緣蓋上落葉,看上去像幹的。在測量一片沼澤地的時候,我以為從橫欄一步跨過沼澤,會踩到覆蓋在落葉下的地麵上,結果一腳踏進一英尺多深的水裏。

16日,落葉紛紛揚揚飄落而下。第二天,我到河邊去的時候,發現我泊在金柳樹下的小舟被落葉蓋得嚴嚴實實,船底和座位上鋪滿了金柳葉。於是,我便載著一船的金柳葉起航了, 任由它們在我腳下沙沙作響。如果我現在清理小船,到了明天又會落滿樹葉。我並不把它們當作需要清理的垃圾,而是看作可以鋪在船底的稻草或草席。當我把小船駛入林木繁茂的阿薩貝特河河口時,發現一簇簇的落葉漂浮在河麵上,仿佛準備駛向大海的艦隊,中間還留出掉轉航向的距離。不過在稍遠一點兒的岸邊,比泡沫還要稠密的落葉遮住了一竿寬的水麵,落在榿樹、風箱樹和楓樹中間,下麵的葉子仍舊幹燥輕盈,纖維依舊堅挺。在一個布滿岩石的拐彎處,晨風將它們吹得挨挨擠擠地停在水麵上,這些密集的落葉時而形成一個寬闊的新月橫跨在水麵上。我朝那個方向掉轉船頭,小船激起的波浪拍打著落葉,落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些幹燥的物質相互摩擦的聲音聽上去多麽悅耳啊!通常情況下,隻有落葉起伏波動時,才會露出下麵的溪流。窸窣作響的落葉還令木紋龜在岸上的一舉一動暴露無遺。就算在河流中央,我也能聽到落葉在風中沙沙作響的聲音。河流的上遊水很深,水流不停地衝擊著河岸,落葉在它的大漩渦裏慢慢地打轉,轉了一圈又一圈,就像在“歪斜的鐵杉”上。

在這樣的午後,水平如鏡,波瀾不驚,我興起泛舟,於是輕輕劃著船槳,沿著主河道順流而下,拐入阿薩貝特河,來到一個寧靜的小河灣。在這裏,我驚異地發現自己被一堆落葉環繞在中間,它們就像我的旅伴,和我有著同樣的目的,抑或和我一樣漫無目的。瞧這支偉大的艦隊,它們由不計其數的落葉之舟組建,將我們圍繞在中間,在這個風平浪靜的河灣,和我們齊頭並進。每片落葉的葉緣都被太陽曬得卷了起來,每根葉脈都是堅挺的雲杉木瘤,就像一艘艘皮革小船,抑或各式各樣的小船――或許冥府渡神(Charon)的小舟也在其中呢。有的小舟船頭和船尾高高翹起,像古時候氣勢雄偉的大輪船,在遲緩的水流中幾乎一動不動。它們像大型艦隊,像擠滿了船舶的中國城市,你隻要駛入某個貿易中心,比如紐約或廣州,就即刻被淹沒在那些艦隊的船隻裏。而此時我們正保持航向,穩穩地朝著那繁華擁擠的中心駛去。每片落葉多麽輕柔地飄落在水麵上啊!盡管,落在水麵上的時候,它們心中也曾感到惶惑, 但是從未經受過暴力的摧殘。而那些五彩斑斕的鴨子,還有絢麗多姿的鴛鴦,常常從這些五彩斑斕的落葉中悠然自得地遊過,這些落葉才是更為華貴的三桅帆船!

此時沼澤地上的草藥飲品多麽有益於健康啊!正在腐爛的落葉傳出的藥香多麽濃烈而豐富啊!細雨落在剛剛幹枯的香草和樹葉上,灌滿漂浮著落葉的水窪和溝渠――樹葉落進水裏的時候幹淨而堅挺,很快就會讓形形色色的芳草和落葉轉變成茶――綠茶、黑茶、紅茶、粗茶和黃茶等各種勁道的茶,足以供大自然的萬物飲茶閑聊了。不管我們是否啜飲這些茶, 在勁道尚未被攝取之前,這些葉子都放在大自然的容器上晾曬呢,它們呈現出純淨和嬌嫩的色澤,足以博得“東方茶”的美譽了。

在所有的物種當中,橡樹、楓樹、栗樹和樺樹是多麽容易被混淆啊!可是大自然從來不會把它們雜亂無章地堆放在一起。她是個完美的農業專家,她把它們全部存儲起來。想想大地每年最龐大的農作物吧!它們比任何穀物和種子產量都要高,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大豐收。樹木開始連本帶利地回報大地。它們用自己的葉子滋養大地,給它增加一片樹葉那麽厚的土壤。大自然以這種美好的方式獲得她所需要的肥料,而當我隨便找個人閑聊的時候,他們會跟我講到硫黃,講到馬車運輸的費用。樹葉的腐爛讓我們變得更富饒了。我對這種作物的興趣遠甚於對早熟禾和玉米的興趣。它們為玉米地和林地準備了原始的肥沃土壤,大地由此而沃腴。它們讓我們的家園一直肥美下去。

說到色彩繽紛,沒有什麽作物可以跟樹木相提並論。這裏不僅僅有穀物常見的黃色,還幾乎收納了我們知道的所有顏色,就算最明豔的亮藍色也不例外:早早羞紅臉的楓樹、用猩紅色昭顯罪惡的毒漆樹、深紫紅色的梣樹、豔麗的鉻黃色的白楊、璀璨的紅色越橘,它們將山麓塗抹得五彩斑斕,就如同那些羊皮畫似的。霜凍降臨了,聽著回歸日最輕柔的歎息抑或地軸發出的嘎吱聲,你就瞧它們是怎樣如陣雨般紛紛飄落吧!為大地鋪上斑駁的地毯。不過它們仍舊活在土壤裏,讓土壤更肥沃鬆軟。它們就活在叢林裏,樹木在林間萌芽。它們彎下腰是為了成長,為了來年爬得更高。經過微妙的化學變化,汲取樹木的汁液,樹苗長出了第一枚果實。這枚果實終將變質,然而等數年後它成為森林之王,必將以那果實裝飾它的皇冠。

這新鮮、鬆脆、窸窣作響的落葉成了一張張床鋪,從這樣的床鋪上走過令人心情愉悅。它們是多麽優美地走向自己的墳墓啊!多麽優雅地俯下身變成鬆軟的沃土!給大地塗抹上五彩斑斕的顏色,給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鋪好一張張床鋪。它們成群結隊地趕赴生命最終的安息地,身姿那麽輕盈活潑。它們沒有穿喪服,而是歡快地掠過大地,選擇自己的墓地。它們避開鐵柵欄,低聲將葉落的訊息在森林裏傳播――有的選擇在埋葬著人類屍體的地方安息,屍體在地下腐化,它們在上麵腐爛,最終兩下裏相遇。此刻,它們在自己的墳墓裏安然入眠,你可知它們曾多少次翩翩起舞!它們曾優雅地翱翔飄舞,你可知它們多麽心滿意足地歸於塵土!它們坦然地從枝頭落下,順從地躺在樹下化作春泥,為下一代的生長提供養分。它們教我們如何對待死亡。會不會有那麽一天,自誇相信永生的人類也能優雅而從容地躺下來,在晴朗的天空下安靜地舍棄自己的肉體,就如同剪掉自己的頭發和指甲那樣。

當樹葉紛紛揚揚地從枝頭飄落,整片大地就成了一座大型墓園,徜徉其間令人心曠神怡。我喜歡在這裏一邊散步,一邊緬懷那些落葉。這裏沒有謊言,也沒有虛榮的墓誌銘。就算芒特奧本墓地(Mount Auburn)1沒有你的容身之地又如何? 在這片自古以來就被奉為神聖之地的大墓園裏,自然有你的一席之地。你不需要通過拍賣會來弄到它,而且地方足夠大。珍珠菜在你的遺骨上綻放,越橘鳥在你的遺骨上歌唱。樵夫和獵人是你的雜役,孩子們可以隨心所欲地來你周圍散步。讓我們徜徉在這落葉的墓園裏吧,這才是你真正的“綠蔭公墓”(Greenwood Cemetery)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