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郡,慎縣。

狂風夾雜著大雪,幾乎要掩埋了這個世界。

整個縣城早已銀裝素裹,內外也看不到行人。

這座縣城是豫州通往揚州的重要門戶,道路四通八達,平日裏商賈們來往不絕,可此刻在風雪的肆虐下,道路上空****的,連腳印都沒有,那般的純潔無暇。

在縣城向南五裏,有座無名亭閣,這亭子很是簡陋,是平日裏郵卒落腳的地方。

此刻,亭閣之外,有近百位全副武裝的甲士,分別守在不同的位置上,手持強弩,披著厚厚的冬衣,謹慎的觀察著四方。

諸葛誕就坐在這亭閣之內,麵前的火爐上放著酒。

身邊有奴仆持提爐,青煙緩緩飄起。

諸葛誕的麵前擺放了很多不同種類的酒盞,倒了些熱酒,輕飲了一口,隨即吟唱道:“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就在諸葛誕盡顯名士風範的時候,忽然有將領衝了進來。

“將軍……他們來了!”

“慌什麽?跟了我這麽久,怎麽還是這般沉不住氣呢?”

諸葛誕訓斥了一句,隨即再次輕飲了一口酒,問道:“來了多少人?”

“兩人。”

“嗯??”

諸葛誕終於不淡定了,他狐疑的看向了一旁的將領,“兩個人?”

“確實如此,我們都看清楚了,來者兩騎。”

“那遠處呢?會不會有伏兵?”

“並未發現,是否要末將帶著人去探查?”

“不必!他毌丘儉都不怕,難道我會怕不成?”

諸葛誕說完,再次拿起了手裏的酒盞,隻是那手有些顫抖,似乎並沒有他自己所說的那般平靜。

諸葛誕並沒有等候太久,片刻之後,就有兩人匆匆走進了亭閣之內。

一老一少,走在前頭的正是毌丘儉。

此刻,他臉頰被凍得通紅,拍打著肩上的雪花,大搖大擺的走到了諸葛誕的麵前,旁若無人的坐了下來,“今年這雪,比以往都要大,實在是要命啊……”

毌丘儉抱怨著,隨後抬起頭來,看向了麵前的諸葛誕。

“許久不見,將軍風采依舊啊!”

諸葛誕平靜的回答道:“將軍看起來倒是粗糙了許多。”

這倒不是諸葛誕故意找茬,毌丘儉的皮膚變得有些粗糙,衣裳也算不得精美,盡管為人還是很儒雅,卻遠不如諸葛誕。

毌丘儉笑著說道:“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不比當年啊。”

諸葛誕打量著毌丘儉身後的那個年輕人,這年輕人倒是很高,此刻冷漠的盯著前方,一言不發,手裏拿著禮盒。

“大將軍好膽量,隻帶了一個騎士,就敢來我汝南之地。”

毌丘儉搖著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哪有什麽汝南之地,不都是大魏的土地嗎?我作為大魏的臣子,怎麽會不敢來呢?”

諸葛誕一愣,他不願意在言語上輸給毌丘儉,便諷刺道:“汝南這雪白無暇的雪地,愣是被您踩出了兩道汙穢啊。”

“我也納悶,怎麽這汝南就下了這般大雪?此處的道路實在是難走……”

“白雪皚皚,這般美景,不是很好嗎?”

“可不知有多少百姓要被凍殺啊。”

諸葛誕再次說不出話來,眼裏已經有了怒火。

毌丘儉指著自己身後的年輕人,笑著說道:“我本是想獨自前來的,隻是給您備了禮,我一個人拿不動,這才讓他跟隨。”

“將禮物送給將軍!”

毌丘儉揮了揮手,那年輕人這才將手裏的禮盒放在了諸葛誕的麵前。

諸葛誕眼裏的怒火頓時消失。

在很多年之前,他跟毌丘儉還是很好的朋友,交情非常不錯,就因為文欽的緣故,兩人越走越遠。

諸葛誕長歎了一聲,“我還以為你不敢前來呢。”

“你是我的好友,若是連你這裏都不敢來,那我還能去哪裏呢?”

“當初那麽多的友人,現在就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毌丘儉的眼裏有些悲傷,“我已經很年邁了,我也不知道,往後還能不能再與你相見。”

諸葛誕許久都沒有言語。

氣氛忽然有些沉默。

“仲恭……今日就隻當是老友相聚,我們隻飲酒作樂,就如當初那樣,可好?”

諸葛誕忽然開口說道。

毌丘儉點了點頭,“自然可以。”

諸葛誕隨即開始令人倒酒,毌丘儉也不遲疑,直接與他對飲了起來,兩人逐漸說起了當初的時日,當初的友人,仿佛拋下了一切,越說越是開心,態度愈發的親近。

就在此時,毌丘儉忽然開口說道:“公休,你的兒子如今在何處啊?”

諸葛誕的笑容再次凝固。

他的兒子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這也代表著他與大將軍的聯盟。

“不是說好,今日隻飲酒嗎?”

“公休,我並非是你的酒友,我與你相識多年,早已將你當作至交好友。”

毌丘儉嚴肅的開了口。

“我知道你很為難,你也知道我如今在做什麽。”

“我不怪你,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自己所能選擇的,你也有數萬人要照顧,有些時候,你也是身不由己。”

“若是作為鎮東將軍,我此刻很想勸你棄暗投明,與我共舉大事,討伐司馬師。”

“可是作為朋友,我隻是想勸你不要參與這些事情。”

毌丘儉誠懇的說道:“司馬家是什麽樣的人,你應該是最清楚的,背信棄義,出賣友人,恬不知恥,我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話來辱罵他們了,自三皇五帝以來,所有用來辱罵的話都不足以形容他們了!”

“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你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呢?”

“你又能得到什麽樣的保證呢?”

“司馬家一直都想對地方的將軍們不利,如今對你拉攏,隻是因為有我的緣故,若是我死了,他們下一個要對付的會是誰呢?”

“就算他們不動你,百年之後,後人又該如何評價你呢?”

“這次我就是死了,後人也定然不會對我不敬,他們會說,有忠臣毌丘儉,雖無能,卻為王事而死!”

“而你就是活著,當了三公,後人也會唾棄你,認為你助紂為虐,謀害忠良!”

毌丘儉的語速極快,卻又沒有訓斥的意思,言語裏滿是真誠,直視諸葛誕的雙眼。

諸葛誕在他的凝視下,很不自在,毌丘儉的話就猶如重錘一般捶打在他的耳邊,讓他不知所措,他甚至都不敢再與毌丘儉對視。

麵對毌丘儉的勸說,諸葛誕低著頭,什麽都沒有說。

“公休,我知道你的為人,我前來此處的時候,眾人都勸說我,不要前來,免得被你所害,可我卻不這麽認為,公休乃是天下聞名的道德賢士,他會謀害自己的好友嗎?”

“當我得知你與司馬師密謀的時候,我很是懼怕。”

“我不是怕你們聯手對付我,我是怕我的好友晚節不保啊!”

諸葛誕的臉色格外的遲疑,他低著頭,心裏更是糾結。

諸葛誕跟毌丘儉的關係一直都不錯,隻是,因為文欽的緣故,兩人開始疏遠,而且,諸葛誕心裏對毌丘儉一直都有些小嫉妒。

他自認能力不必毌丘儉要差,可毌丘儉的運氣總是比自己要好。

打個胡人就能名揚天下,寫點東西就被天下傳唱,就連對付東吳的時候,都是那麽的幸運,東吳不戰而潰,他莫名其妙的當了什麽鎮東大將軍,本來大家都是四鎮將軍,你憑什麽比我多出一個大字?憑什麽你運氣就這麽好呢?

明明我這般優秀,這般風采當世無二,為什麽卻總是被你壓著?

他很想取代毌丘儉。

可是,在聽到毌丘儉這種誠懇的言語之後,諸葛誕的內心忽然有些苦澀,實在不知該說什麽。

“公休啊,如果你不願意聽從我的勸諫,那我也不走了,你直接將我綁了,送給司馬師吧。”

諸葛誕瞪圓了雙眼,“你當我是什麽人?!”

“你不要誤會,我並非是羞辱你,若是大將軍帶兵來討伐,我是不怕的,可若是你要帶兵前來……我如何抵擋呢?與其在戰場上被你所俘虜,倒不如現在就束手就擒……”

諸葛誕的嘴角撇了一下,可很快就收斂。

“仲恭可是大魏名將,我如何能是你的對手呢?”

毌丘儉搖著頭,苦笑著說道:“他人不知,我自己還不知道嗎?我隻是運氣好而已,不過中人的才能,如何敢稱為名將?”

“仲恭實在是太自謙了,你可不是中人,就連大將軍都對你敬畏有加!”

“他過去是敬畏,可自從拉攏了你之後,可就不敬畏了。”

諸葛誕看著麵前低頭露怯的毌丘儉,不知為何,心情很是舒暢,再也沒有方才的拘束和不安,忽然就變得強勢自信了起來。

“仲恭啊!今日,我們隻飲酒,其餘的事情,你不必擔心!”

“好!”

兩人再次交談了起來,諸葛誕點評著天下人物,言語很是驕橫,無比的豪邁。

當這次宴會結束的時候,毌丘儉與他行禮告辭,帶著那個少年郎,騎馬離開了此處。

將領低聲說道:“將軍,若是此刻掩殺,定能將他們殺死……”

諸葛誕勃然大怒,“這麽做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所恥笑嗎?!”

“回去!”

“唯!!”

而毌丘儉則是騎著駿馬,迅速朝著揚州的方向狂奔而去,一刻都不敢停。

離開那裏後,毌丘儉的表情就迅速變得冷漠了起來。

文鴦有些不悅的說道:“諸葛誕優柔寡斷,今日答應了您,明日說不定就要答應司馬師,這樣的人不值得信任!”

毌丘儉平靜的問道:“你覺得,司馬師會不知道他與我見麵的事情嗎?”

“以司馬師那多疑的性格,他還會相信諸葛誕嗎?”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