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內。
當王肅出現在這裏的時候,太學內諸多祭酒紛紛前往拜見。
王肅過去擔任太常的時候,就曾管理過太學,況且,他本人更是天下有名的經學家,今日的名聲比以往都要大。
當看到他的時候,太學內的諸多博士祭酒,卻沒有一個敢輕視的。
鍾毓作為當今太常,自然也是出現在了這裏。
當他看到一動不動的司馬炎時,心裏有些困惑。
眾人都上前拜見,怎麽就你不拜見呢?
他開口提示道:“司馬學監可前往拜見。”
司馬炎卻搖著頭,很是認真的說道:“我與司徒公有親,倘若現在前往拜見,稍後辯論,眾人豈不是以為我徇私?”
王肅這次前來太學,是為了傳學而來的。
在裴秀的推動下,新版本的王學已經引起了無數人的關注,而眾人也是不斷的施壓,希望王肅能出來給眾人解惑傳道。
裴秀還是沒有大張旗鼓的進行推廣,最後隻是答應讓王肅在太學內搞一個內部的傳道。
除卻太學內部人員外,其餘人都不許旁聽。
而這樣的傳道,往往都是通過辯論來進行的,太學一群人要跟王肅辯個明白。
司馬炎不願意過去,就是怕別人擔心自己跟外公有勾結,會因為親情而故意輸掉。
可鍾毓卻覺得,您想的有點多了。
屬實是有點多了。
就閣下的水平,別說跟王肅辯論經學了,你能聽得懂他的話都算是王肅念私情盡量說的通俗!
司馬炎卻很是自信,他偷偷看向了遠處。
在那裏,曹髦正遠遠眺望著此處,他穿著很是普通,在幾個“學子”與樹蔭的遮擋下,倒是沒有幾個人在意這邊。
眾人的心思都在王肅身上呢。
如此盛會,曹髦是不可能不來的。
這可是新王學的第一次麵世啊。
想要改造大魏,重要的還是從思想上進行轉變,這大一統戰爭要開始了,若是不能調整他們的思想,就算他們不敢明麵上再反對出兵蜀國,但是一定會消極對待。
這不是曹髦所想要看到的,眾誌成城,一同為了大一統而戰,這才是曹髦想要的。
王肅此刻笑嗬嗬的與眾人相見。
正在攀談之中,就看到遠處傳出了喧嘩聲,一人很是無禮的闖進了這裏,幾個甲士圍在他的周圍,怎麽都不敢將對方給推出去。
曹髦都不用回頭,心裏就已經知道了來者是什麽人。
鍾會根本不理會那些阻擋自己的甲士,大步走向了此處。
有官員擋在他的麵前,無奈的說道:“鍾仆射!今日的辯論,非太學之人是不能前來的!!”
鍾會就這麽走到了鍾毓的身邊,“我是來找自家兄長的,壓根就不是為了什麽辯論,你們隻管做自己的,我有大事跟兄長說,不必管我!”
鍾毓此刻黑著臉。
你個小崽子,平日裏我在府裏的時候一次都不來看我,如今太學有辯論了你倒是想起還有我這麽個兄長?
鍾會因為有這個兄長的原因而沒能繼承鍾繇的爵位,在爵位上弱於諸葛瞻,但是,也是因為有這個兄長,自幼受到了極好的教育……他五歲失父,從那之後就是被兄長所撫養長大。
鍾毓此刻很想要派幾個甲士將這豎子給叉出去。
但是吧,看著弟弟眼裏那期待,又看了看遠處的王肅,他還是開口說道:“讓他且在這裏待會吧,稍後我會讓他離開的。”
那些官員都是太常的屬官,鍾毓都這麽說了,哪裏還敢反對,急忙離去。
鍾會笑了起來。
“多謝兄長。”
鍾毓隻是冷哼了一聲,並不回答他。
鍾毓對這個弟弟其實還是很溺愛的,當初夏侯玄因為謀反被抓進去了,司馬師下令不許任何人去見他,可鍾會吵著要見,鍾毓這個廷尉就將弟弟送進去見夏侯玄一麵。
看到弟弟一直都不願意成家,鍾毓催促了幾次也沒有結果,無奈的找人來過繼。
別看鍾毓對鍾會挺凶的,但是對弟弟那種稀奇古怪,離經叛道的要求和行為,他都選擇了忍讓,或許是覺得弟弟年少就沒了父親,心裏憐憫。
總之,鍾會這極度惡劣的性格,離不開兄長的溺愛。
曹髦遠遠的看著這一幕,再次搖起了頭。
自家麾下都是些什麽人啊。
王肅並沒有在意這裏的鬧劇,很快,他就坐在了最中間的高台上。
這裏乃是有重大活動時才會動用的地方,例如有皇帝前來求學的時候,那皇帝就是坐在這裏,大儒們坐在他的麵前,有大家辯論經學,也是會坐在這周圍。
王肅當然也不敢坐在最中心,隻要皇帝坐過一次這裏,那其餘人是萬萬不能再坐的,他是靠前了一些,特意拉開了距離。
王肅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起了太玄。
太玄對於眾人來說,還是非常熟悉的,王肅在太玄上的造詣,是玄學崛起時的重要支柱。
而在此刻,王肅拉長了音調,先是講述著太玄,在說完了一段之後,開始加上自己的注釋和補充。
而這後半句,往往才是最重要的。
王肅充分的展示了為什麽自己有資格進儒廟。
他是真的博學,說出一段太玄的內容,可接下來的注釋裏,卻是夾雜了大量的經典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偏偏這太玄的內容又很短。
這給曹髦的感覺,就像是十個字用了兩百個參考文獻來解讀。
反正沒點文化你都看不懂他的參考文獻,聞所未聞。
而利用這些參考文獻,他愣是將這幾個字理解成自己所想要的意思。
士人們都聽呆了。
別說是學子們了,就是那幾個經學博士,此刻也好不到哪裏去,別說反駁王肅了,他們此刻甚至都在想王肅的那些典故依據到底出自哪裏。
王肅所說的每個字似乎都別有含義,都能引出典故來。
曹髦聽了片刻,就忍不住讚歎了起來。
這就是經學家啊,王肅都已經如此生猛了,倘若是鄭玄,那又該強到什麽地步呢?
都說鄭玄乃是經神,一生辯論不曾輸過一場,這還不是後人給取得綽號,是他那個時代的人取得綽號,他的博學一定達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地步。
王肅的新注釋,終於是第一次露出了全麵的麵貌來。
最先有了感觸的不是學子們,反而是那些博士們。
王肅的經學,反而是對那些對經學很有造詣的人最能獲得感觸。
往老一輩來說,古今之爭當真是讓士人們耗費巨大,往年輕一代來說,信念崩塌,對經學的不信任,用玄學的自我麻痹,所學與現實的割裂。
而這些東西,王肅都能解決。
王肅就這麽講述了足足一個時辰,而在這一個時辰裏,幾乎沒有人來打斷他,哪怕是他中途休息吃水的時候,都沒有人想著趁機來反問他什麽。
最先明白王肅想法的博士們此刻完全沉浸了進去。
士人們的理解或許不夠透徹,但是他們也知道了大概的意思,很多東西仿佛變得清晰了起來。
例如困擾魏晉士人們最大的問題,為什麽經學上的道理沒能拯救大漢?!
而王肅給出了答案,百姓生活質量的下降造成了衰亡世的到來,故而神器易主。
為什麽亂世裏眾人都采用殘酷的律法,用戰爭的形式,沒有一個行為是符合經典的,甚至有了屠城的情況,背信棄義更是常事,互相征伐,孩視皇帝,將經典上不提倡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可偏偏又沒有任何的影響,最後還是這些人建立了新的政權。
在孟子的民貴思想下,這一切就很好理解了。
衰亡世隻能盡快完成大一統的目標,大一統的目標則是有利於更多百姓的,可以擺脫衰亡世,這也是春秋公羊所提倡的,唯大一統!
王肅就像是一個醫生,正在用自己的辦法來一點點的解決士人們的心理疾病。
整個太學內安安靜靜的。
司馬炎有些驚愕,他看向了一旁的鍾毓。
“不應當是有辯論嗎?”
鍾毓此刻沒有說話,他同樣在低吟著王肅的這些學問,鍾毓是王學的支持者。
他主張結合玄學和儒家,可他沒想到,王肅這是將所有的學問都給糅合了起來。
好處很明顯,可壞處,鍾毓也想到了,這樣一來,增加了很多學問的可傳承性,任何學問在這樣的主張下都可能會死灰複燃,無法被徹底被其他學派吸納或者消滅。
如今倒還好說,可往後,若是再次出現了類似的學術爭辯,那一定會激烈的過了頭。
光是一句如今的世該用什麽經,就可能會讓死去數百年的某個學問忽然蘇醒,然後整個天下都是一片混亂。
鍾毓沉思了許久,又搖了搖頭。
算了,後人的事情,還是由後人自己來做。
鍾會激動的坐在兄長的身邊,盡管他看過了注釋,可看過跟聽人說還是不同的,王肅這些時日裏,顯然是又做了不少的準備。
司馬炎隻覺得晦澀難懂,也開心不起來,他還想著會有精彩的辯論呢,當他看向了皇帝的方向時,卻發現那裏空****的。
看吧,連皇帝都覺得無聊,已經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