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季。”

“自古以來,天下從不缺乏能臣。”

“隻是這些能臣都找不到能重用自己的明君,故而不是半路夭折,便是碌碌而終。”

“當今陛下,對你的寵愛,是任何大臣都不曾得到過的,他對你的信任,甚至超出了最早追隨他的那些人,而他的雄才,也是能媲美高皇光武的。”

“你有平定天下的才能,有建立功勳的非凡誌向,更是遇到了值得輔佐的聖王。”

“這就是你的造化啊。”

鍾毓躺在床榻上,看著一旁的鍾會,神色莫名的激動。

“你可不能錯過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勿要辜負了陛下啊!”

“我再也不能為你善後事了……”

“你向來急躁,倘若我不在了,可萬萬不能執意妄為,多考慮好後果……”

鍾會此刻肅穆的坐在一旁,直勾勾的看著兄長,一言不發。

鍾毓已經跟諸多子嗣們交代了後事。

他們如今就跪在門外哭著。

鍾會是他最後接見的人。

可到了如今,鍾會也沒有落淚。

或許是這樣有失名士的風範。

鍾毓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就在那麽一瞬間,鍾毓忽然變得精神了起來,他掙紮著坐起來,鍾會將枕頭放在了他的背後,讓他能靠著。

鍾毓再次看向了弟弟,眼裏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當初啊……我也曾想要立下大功勳,我也有著極大的誌向,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

“我十四歲就能為侍郎,為皇帝出謀劃策了!”

“我所依靠的不是父親的功勞!像父親那般有爵位的人很多,可誰能在十四歲的時候為郎呢?你也不行!”

“父親逝世之後,宗族便是由我一人打理……這掌宗族,就跟做官不同了。”

“哈哈,要考慮的事情很多,有些事就是能做,也不能做,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做,也得去做。”

“你是不會明白的!”

“還是你好啊,隨心所欲,無牽無掛,什麽都不在乎,遇到了聖王,能大展才華啦!”

“我也想那麽做來著……或許我沒這個命,錯失了機會,倘若大兄不曾早逝,或許侍中領尚書台的便是我了?”

鍾毓自言自語著。

“兄長……”

“士季,放手去做吧!”

鍾毓一把抓住了弟弟的手。

“去締造你的盛世……若是功成名就!!你便說……”

“是你兄長教的……哈,哈哈……”

鍾毓臉上的笑容緩緩凝固,眼裏的光澤消失,抓住鍾會的手掉落在了床榻上。

這一刻,鍾會怕了。

“兄長……兄長!!”

他的聲音不自覺的顫抖了起來,可無論他如何呼喚,鍾毓也沒有再能回應他。

鍾毓死了。

鍾毓的死,在洛陽內引起了一定的影響。

鍾毓跟他弟弟不同,他在天下各地,有著很多的朋友們。

這些人盡管因為鍾會的事情而跟他有過爭執,但是此刻,卻也還是前來奔喪。

鍾毓待人和善,不曾虧欠過那些好友們。

主持喪葬的乃是他的長子。

至於鍾會,此刻竟又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內,也不出麵來迎接兄長的好友們。

當人們跟鍾駿問起鍾會的事情時,鍾駿也隻是搖著頭。

“叔父他自從父親逝世之後就回了他的府邸,不曾前來,隻是傷心過度……我也還不曾前往看望。”

聽到他的話,眾人雖然沒有明說,心裏卻是更加的鄙夷。

還是那個自私到極點的鍾士季!

他兄長對他那般的親善,如今兄長逝世,他竟是連象征性的悲傷都沒有,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模樣!

天下怎麽會有這般無情無義的冷血之人呢?

……

鍾會府內。

劉淵滿臉愁苦的站在書房外。

“老師,老師?”

他輕輕的呼喚著,卻也沒有等到什麽回答。

屋內燈火搖曳,在窗上照映出了鍾會跪坐在案前的黑影。

劉淵手裏捧著飯菜,不知所措。

走也不是,待著也不是。

就在他左右為難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他警覺的看去,卻看到一人在諸多甲士的簇擁下快步走來。

看到來人,劉淵嚇了一跳,也顧不得手裏的飯菜,趕忙行大禮拜見。

“拜見陛下。”

劉淵故意說的很大聲。

窗戶上那道黑影似乎也停頓了一下。

曹髦笑著彎腰摸了摸劉淵的頭,就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隨即問道:“你老師最近一直都是這樣嗎?”

劉淵苦澀的說道:“是的,已經很多天了,老師一直都在書房內忙碌,日夜忙碌,連飯都不怎麽吃……”

“朕知道了,你去將飯菜拿去熱一熱,然後再給我們送進來。”

“唯!”

曹髦快步走進了屋內,鍾會此刻早已起身,準備好迎接曹髦。

而在他的周圍,則是擺滿了各類的文書奏表。

鍾會看起來有些疲憊,有一點點的憔悴。

看到曹髦,他當即笑了起來,“陛下是特意來看望臣的嗎?”

“正是如此。”

曹髦卻沒有發笑,他走上前來,看著鍾會方才書寫的那些奏表,鍾會退到了一旁,也跟著曹髦一同坐了下來。

“陛下,臣這幾天內一直都在忙著這些大事。”

“我且給您一一稟告!”

鍾會看起來幹勁十足,他趕忙清理了一下麵前的諸多奏表,從中挑出了一個,開始講述了起來。

“陛下,這是先前羊祜送來的關於安置高句麗人的諸多奏章,臣以為,不必將他們全部安置在南邊,可以沿岸一路安置,分別是在這些郡縣……”

“平州如今的人丁,半數以上都是胡人,這對教化實在不力,臣準備抽調一部分人前往幽州,跟幽州進行對換……就如當初教化羌胡那般,得先使其分散,鹽塊掉進水裏,得需要些時日才會慢慢融化,但若是將其變成鹽粒,那融化的速度就會很快了……”

“而這冀州,原先有不少百姓逃亡青徐……”

鍾會很是認真的給曹髦講述著這些天裏他所做的工作。

曹髦皺起了眉頭,似乎是有些擔憂。

可他還是很安靜的聽著鍾會講述,沒有去打斷他。

等到鍾會終於說完了自己的處置結果後,曹髦忽然開口說道:“士季,且先吃點東西吧。”

鍾會沒能拒絕,劉淵趕忙將飯菜端了上來,曹髦拉著鍾會一同來吃。

“士季,你兄長逝世之前,曾來找過朕,他說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你。”

“他這剛剛逝世,你就準備要開始折騰自己了嗎?”

“將自己關在書房裏,不吃不喝的辦事,如此能讓你好受些嗎?”

曹髦連著問出了兩個問題。

鍾會笑著抬起頭來,“哪有不死之人呢?兄長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臣向來都是勤勉辦事……”

鍾會索性繞開了兄長這個話題,吃著飯菜,又說起了廟堂的政務。

隻是他這輕笑著商談大事,臉上卻出現了兩道淚痕。

鍾會似乎並不願意為這區區淚痕所影響,兩人談論了很久很久,直到那淚痕都已經消失了。

曹髦站起身來,拉住了鍾會的手。

“士季,勤勉是對的,但是不能太過,還是要多注重身體,朕這治理天下,又如何能缺了你呢?”

“且好好休息,明日再來太極殿。”

曹髦吩咐了幾句,鍾會隨即送他出了府。

曹髦鑽進馬車內,迅速消失在了遠處的道路上。

“唉。”

曹髦歎息。

他雖然沒有兄長,但也有弟弟,大概也能想到鍾會此刻的內心有多悲痛。

鍾毓過去就像是關押了鍾會的籠子,讓鍾會始終不敢做的太過分。

曆史上,鍾毓逝世的第二年,鍾會就謀反了……

因為兄長的緣故,鍾會一直都像是個不曾長大的孩子,作為兄長來說,鍾毓對弟弟真的是太縱容了。

盡管魏晉的風氣比較開明。

但是鍾會到現在這個年紀都不娶妻,還公開的表態好名士……鍾毓這都能容忍,還將自己的兩個孩子過繼給他,這簡直是寵溺到了極點。

這樣的行為,別說魏晉,哪怕在後世也是罕見的。

這對鍾會來說,將會是一個很重大的蛻變。

兄長是他的牢籠,同時也是他的避風港。

是徹底成長起來,成為一代能臣,或是就此發瘋到極點,葬送全部,這就得看他自己的選擇。

但是曹髦有很大的信心,他覺得鍾會能進一步的成長。

他若是能改掉自己的缺陷……不,隻要是稍微的收斂一點點,他的成就都會更高的。

當曹髦返回太極殿的時候,曹啟正等著他。

他是來見小侄子的。

見完之後,就準備再跟兄長見一麵,商談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

“你要外出?”

“對,我想要去一趟冀州。”

“為何啊?”

“聽聞冀州山河壯麗,多名士,很早就想要去看看,況且此番冀州有名士設會,說是要集河北賢才,商談經學……”

“好吧,注意安全。”

曹髦隻是輕輕說著。

不知為何,曹啟覺得今天的兄長變得有些不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尤其是當他看向了自己的時候。

“兄長,我定然快去快回,不會耽誤太長時日。”

“嗯,多去看看地方也是對的,你這次若是去冀州,別隻是顧著玩樂,也多在意官員們的風評,看看地方實際的情況,回來後記得給朕稟告。”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