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莊茶起來的時候,靳釗言還在睡,他側躺著,身體微弓,眉眼溫潤,長長的睫毛輕輕地遮住了平日裏冷硬深邃的眼睛。
就是這麽個純良無害的人,傷起人來卻最是無形。
莊茶沒打擾他,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洗漱好之後,在微波爐裏給他留了簡單的早餐後就上班去了。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一周,靳釗言回來時的熱乎勁已經過去了,大家八卦的心思稍微收斂了一些,都該幹嗎幹嗎了,唯一不變的是,靳釗言和夏朵依舊是話題的中心,這一對璧人給人們提供了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從起初揣測兩人關係的曖昧,到最後對兩人頻繁秀恩愛的豔羨,似乎他們兩人的關係已經是確定無疑,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對於輿論的一麵倒,莊茶並非心如止水,她一直想著提醒一下靳釗言,雖然她相信他不會真和夏朵有什麽,可畢竟人言可畏,如果謠言一直這麽傳下去,到時候他們想要公布關係就更困難了,於是前幾天正好對上她休息的時候,她就想著逮住這個機會委婉的和他說一下吧。
那天晚上靳釗言回來得很晚,似乎自從他確定接受韓院長的提拔後,他每天都很忙,除了要忙手術,還要忙各種人際關係,各種人脈圈的建立,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
莊茶因著第二天不上班,便也不著急去睡覺,一直等到淩晨一點的時候,才等回一身酒氣的靳釗言。
他穿著黑色的長款風衣,估計是喝酒喝得有些燥熱,便解開了扣子,露出了裏頭銀灰色的線衣,他低頭換鞋子,身子不太穩,一直搖搖晃晃的,莊茶看不下去,幾步走到他麵前,蹲在地上替他穿好了拖鞋。
一抬頭,他正眯眼看著她,眼底暗沉,墨染的瞳仁泛起一絲火熱的曖昧神采,她和他交往這麽久,自然知道他的心思,隻是還沒等她開口說話,他已經一手捉了她的腰,把她整個人提起來放在鞋櫃上,不由分說地吻上來。
唯有此刻,她才覺得他和自己還是一如既往地親近的,沒有隔閡,也沒有半點疏離,隻是,她今天有正事和他說,這樣的親近卻是不能貪戀的。
阻了他越發狂放的動作,她正色道:“最近醫院裏傳言挺多的。”
靳釗言聽得心不在焉的,薄唇還吻在她肩窩處,隻是低低應了聲,“嗯,怎麽了?”聲音沙啞低沉,帶了濃鬱的情欲味道,性感卻漫不經心。
莊茶斟酌一下,小心地開口:“手術室裏挺多人以為夏朵是你女朋友,雖然咱們兩人的關係還沒有公開,可我覺得你是不是得澄清一下?老這麽讓人誤會也不好。”
“澄清什麽?”
靳釗言驀地抬起頭,眼神冷了幾分,嗓音也變得清明起來,聽起來已經有幾分不高興了,莊茶趕緊擺擺手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本來就比不上夏朵,如果讓人們潛意識裏把她當成你女朋友的話,日後咱倆公布了關係,我的處境隻會更糟。”
“所以說,你讓我澄清什麽?”
靳釗言直起身,雙手撐在鞋櫃兩旁,微微俯身瞧著她,一副質問的口氣,眸底的火熱不再,倒是換了一副冷硬的神色,莊茶一下被他噎住了,話頭梗在嘴邊,又苦笑一聲咽回去了,是啊,澄清什麽呢?從始至終他表現出來的隻是最基本的家庭教養使然的紳士風度,夏朵對他的心思固然不純,可他本人卻是沒有一點刻意的曖昧。
她在意的隻是為什麽他不在別人誤會的時候直截了當地說他和夏朵隻是普通朋友,可轉念一想,說這話都是背後傳閑話的小護士,沒有人敢到他麵前去說,他總不至於大張旗鼓地到每個人麵前去解釋一遍吧?他這般自傲的人,自然不會對這種瑣事上心。
所以,兜兜轉轉,莊茶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圖什麽,他明明沒有解釋的必要,可她心裏也沒有如期的釋然。
末了,隻是歎了口氣道:“沒有,我就是說說而已,你不要在意。”
心口又開始酸脹起來,她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生怕靳釗言說她無理取鬧,趕緊別了頭,掙開他的胳膊跳下地,他鬆了手,並沒有攬她。
隻是在她快走到沙發時,他才沉聲道:“我記得我和你說過,我和夏朵僅僅是同事,從前雖然有過一段所謂的初戀,可那也隻是她的一廂情願,並不作數,我希望我說過的話你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再來便是我最近正忙著考職稱,考核隻是走過場,真正要打點的是醫院的人脈,夏朵家裏人脈廣,在醫院又是八麵玲瓏的圓滑,和她在一起工作能讓我省不少勁,你也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該有的理性還是要有的,我已經夠忙了,就不要給我無謂地添亂了。”
他話音剛落,莊茶心裏就狠狠地沉了一下,表情瞬間僵在臉上,她渾身上下像是浸在了冰水裏似的泛涼,半晌,才自嘲地笑笑,她多沒用啊,在他忙事業的時候半點忙都幫不上,就隻能給他添亂。
夏朵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她卻是他的累贅,直到現在,他才恍然大悟過來,原來,她一直是個累贅。
此時,莊茶特別想大哭大鬧,恨不得狠狠地捶打他一頓,撒潑罵他,夏朵好你去和夏朵在一起啊!可她不能,他說了,她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得有理性,少無理取鬧。
瑩白的水晶吊燈下,她看著自己黑漆漆的影子,把眼底的淚忍了回去,穩著聲線乖巧地應道:“嗯,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靳釗言沒有碰她,並且從始至終陰沉著臉,他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她還專門過來給他添堵,他哪能騰出好臉色給她。
兩人卷了被子睡覺,她習慣性地蜷著身子靠近他,卻隻觸及到他寬闊結實的背脊,黑夜裏,她聽見他悶聲說了句:“睡吧,我累了。”她嚇得一動不敢動,僵著身子睡了一整夜。
之後她再沒有提過這件事,見靳釗言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平時上手術的時候他不能接電話,等下了手術,他又要接受培訓,又要跟著韓院長出去應酬,忙得片刻工夫都沒有,偶爾接了電話,也隻是匆匆說上幾句就掛了,莊茶不敢耽誤他的時間,基本上隻是問問他吃得好不好,休息怎麽樣,不要太累雲雲,慢慢的,竟然也覺得無話可說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半個月,終於遇了件能讓莊茶提起精神的事,那就是白小月那丫頭要結婚了,她真心替那丫頭高興,不管李司霆之前是不是個渣男,終於他有了浪子回頭的時候,日後怎麽樣不好胡亂揣測,隻是當下的情景足夠喜人。
婚禮前一天,莊茶作為伴娘早早就去了,陪白小月在閨房裏待了最後一晚上,兩個人像從前在大學時候一樣,貓在一個被窩裏聊天,談天說地,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末了,話題兜了一圈回到莊茶身上,白小月問她:“你和靳主任還好吧?”
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嗯,挺好的,怎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老是聽到靳主任和夏朵的謠言,我覺得你們老這樣也不好,還不如直接公布了關係,愛咋咋地,這一天天捂著不難受啊!處個對象跟做賊似的!”
“現在還不到時候,好歹得等我再往上爬一爬再說。”
“他是挑對象呢,還是挑合作夥伴呢,你爬不爬得上去跟他有什麽關係!”
“他馬上就要升副高了,我總不能一直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護士吧,哪裏配得上他!”
“得了吧,這都什麽年代了還有門第之見呢!你輕輕鬆鬆當個小護士才好呢,還有空閑時間經營你們的小家,要是都忙起來,那還怎麽過日子,班對不在一塊,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麵!”
莊茶想說,其實她現在也已經快十天半個月沒見到靳釗言了,可又怕這個丫頭瞎操心,還是閉了嘴,隻說了句:“好了,睡吧,熬了夜明天就不好上妝了!”
白小月又絮絮叨叨地念叨了她半天,這才合了眼轉身去睡了。
第二天兩人起了個大早,化妝,做頭發,準備衣服,折騰了整整一早上,沒一會兒李司霆就來接人了,帶了一群伴郎來鬧騰,莊茶陪著他們胡鬧,李司霆的紅包流水似的往裏送,幾個伴娘壓根沒有要放人的意思,數完錢之後繼續使盡渾身解數地折騰。
這麽一鬧就到了近中午,不知道是早上沒吃飯,還是昨晚沒睡好,莊茶突然覺得胃裏翻騰得厲害,也顧不上陪她們鬧了,捂著嘴衝到廁所。
吐了幾口酸水出來,白小月已經拎著裙擺追過來了,遞了杯水給她,皺眉問她:“小茶,你是不是懷孕了?”
莊茶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反駁:“你電視劇看多了,一吐就是懷孕,你思想就不能單純點。”
“嗬,我也想單純啊!你要是還是幹淨的白紙一張,我肯定不往別處想,可你都被靳主任**了多少次了,我這麽想可是為了你好,你不知道,我們科裏那些小姑娘,多少意外懷孕的,那小身板,怪可憐見的!”
莊茶受不了她的磨嘰,不耐煩地衝門口努了努下巴:“趕緊的,李司霆都衝進來搶人了!”
白小月一看,門板就要被攻陷了,幾個伴娘也頂不住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應援。
之後,這個話題就被撂到一邊,再沒提起了。
大夥鬧騰夠了就放過李司霆了,精疲力盡地把白小月交給他,李司霆把人抱走,一行人也紛紛坐車趕去酒店。
李司霆這次是下了血本,包了酒店的上下兩層,足足擺了五十桌,並且大部分是他的朋友,莊茶在心中感歎,也不知道這廝到底有多少狐朋狗友。
婚宴舉行得圓滿成功,李司霆完美地詮釋了浪子回頭金不換的高尚品格,在司儀麵前深刻地反省檢討自己,並且表達了失而複得的喜悅之情,感謝了黨,感謝了人民,就差淚流滿麵磕頭跪拜表忠心了。
白小月被誘得眼淚汪汪的,底下的人看得也是頗有感觸,尤其是莊茶,幾乎是看著他倆一步步走過來的,其中的坎坷和艱辛估計隻有當事人知曉,現在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也算功德圓滿。
婚宴結束後,雙方的親戚都各自坐車回家繼續續攤嘮嗑,剩下的一些朋友自然是意猶未盡,一對新人便換了輕便的衣服,接著陪他們瘋玩。
有人提議去唱歌,新郎官自然是滿口應下,白小月臉上俱是初為人妻的嬌羞幸福,更不會拒絕,於是一錘定音,一眾人浩浩****地往KTV湧去了。
莊茶逮了空和白小月請假,“我能不能不去?你也知道我五音不全,去那裏也是幹熬著聽別人鬼哭狼號,還不如早點回家歇著,累了一天了,都快靜脈曲張了。”
白小月本來還想留她,又一想,她從昨天起就陪自己忙上了,一直也沒消停,便寬宏大量地準了她的假。
告別了白小月出來,莊茶卻是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打車去了一趟附近的醫院。
白小月的話一直讓她耿耿於懷,她越想越覺得是極有可能的,她這個月的例假沒有來,最近又總是覺得渾身乏力,早上還容易惡心幹嘔,雖然靳釗言一直很小心謹慎地做了安全措施,可難保沒有意外發生,還是去看看比較好。
到了醫院,她掛了號,便去婦產科門診等著排隊叫號,候診區坐著的大部分是大著肚子的孕婦,個個都有老公陪著,有忐忑焦急,更多的卻是即將為人父母的驚喜難耐,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統一是幸福洋溢。
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輪到了莊茶,她捏著手裏的掛號單,心裏像是架了一麵鼓似的擂個不停,暗自想著,如果真懷孕了,那該怎麽辦?如果此時她的肚子裏真有了她和靳釗言的孩子,她該怎麽辦呢?
她左思右想,心底竟是沒有任何猶豫糾結的,一想到這裏可能孕育著兩個人的愛情結晶,她就覺得欣喜若狂,她的這塊地,總算長出他要的莊稼了。
抽血,化驗,又等了一個小時,莊茶又被叫進診室,接診的是一個年歲比較大的,看起來極為慈祥的老大夫,拿了她的檢驗單看了半晌,才略顯寬慰地說道:“小姑娘,你沒有懷孕,隻是生活不規律,加上情緒問題致使黃體酮偏高了點,處於備孕狀態的姑娘家都會這樣,太過緊張也容易造成假孕,這種事情不著急,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等莊茶從醫院裏出來後,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她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長歎一口氣,這天還真襯她此時的心境,陰沉沉的,霧霾不散。
隻不過,假孕事件並沒有讓莊茶憂愁很久,因為很快,家中又發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情,足夠占據她的全部心神。
季臣剛的病複發了。
還是莊媽媽在電話裏告知她的,說是季臣剛送季鐸上學的時候,一出門就暈倒在教室門口,學校老師七手八腳地把他送去醫院,抽血化驗後,醫生說血象太低,應該是骨髓瘤又犯了,造成的應激性貧血。
莊媽媽已經趕去辦住院手續了,莊茶聽了消息自然靜不下心,匆匆請了假就趕去了血液科。
等她去了科室裏,卻隻見在護理站辦住院手續的媽媽,一問才知道,季臣剛已經被轉進無菌病房了,接受外周造血幹細胞移植之前得做化療,到時候白細胞會降得極低,人的免疫力也會變得低下,隻能住進無菌病房裏,才能避免發生感染。
莊茶整個人都木了,腦子裏像是灌了水泥,僵硬得運轉不開,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她一直害怕和逃避的現實,終究是來了。
短暫的愣怔過後,莊茶很快反應過來,陪著媽媽一起辦了住院手續,逮著空當的時候,媽媽去準備住院要用的東西,她則是親自往無菌室跑了一趟。
無菌室在十樓,她心急如焚地跑上去,在護理站問了半天才找到地方,末了,按了門鈴站在門口,裏頭一直沒有動靜,她心口突突地跳,張著嘴大喘氣,鈴響了一陣自動掛了,她又按了一次,這次裏頭的護士接得很快,可語氣很衝,因為離話筒太近,聲音聽起來尤為刺耳,“誰啊?按個沒完!”
好不容易聽到裏頭的動靜,她憋了一口氣,聲音帶著不自覺地顫抖,語無倫次地說道:“那個……你好,我是季臣剛的家屬,他今天住進無菌室了,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裏頭有沒有什麽需要的?”
對講機發出噝噝的響聲,那頭的人又沒好氣地低吼:“你以為無菌室是什麽地方啊,想來就能來的,問外頭的護士去。”
莊茶被嗆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對講機就被掛斷了,她隻記住了最後一句,又混混沌沌地憑著這一點印象趕緊去找護理站的主班護士。
管主班的是一個年紀不大,但是橫眉上挑,顴骨突出,時時緊抿著嘴唇的護士,莊茶跟她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半晌,那人卻是頭也未抬,她又輕輕地叫了她一聲,那人才愛搭不理地撩了撩眼皮,不耐地說道:“每天送三次飯,那裏有個窗口,放進去就行,下午五點到六點,領了鑰匙和裏頭通個電話,生活用品我們提供,衣服髒了也是從窗口拿出來,你洗了再放進去就行,沒別的事不要按鈴,有事我們會通知你,一會兒留個聯係方式。”
“還有其他特殊交代的沒有?”莊茶想問的很多,比如一日三餐吃什麽好,有沒有限製,日常喝的藥用不用準備,鑰匙要去哪裏領,可以和裏頭聯係的地方又是哪裏,問題太多,都擠在嘴邊,可她看著主班護士敷衍應付的神色,滿嘴的疑問又囫圇吞了下去,隻挑了籠統的問。
“那裏頭又不是隻有你一家人住著,要啥特殊呢!”
說完,那護士整理好了一日清單,起身去病房發了,再沒理她,隻留下她一個人愣在原地,心高高懸著,茫然無措。
渾渾噩噩過了一天,到了晚上要送飯的時候,莊茶特意買了些季臣剛平時喜歡的吃食給他送進去,又囑咐媽媽先回去,她在這裏守著。
她挑了走廊裏的一條長椅坐下,一個人縮在陰影裏,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像是被人扔進了一條望不到頭的黑巷子裏,巷子裏隻有她一個人,她害怕無助,感覺從後脊背到腳底都泛著不知所措的惶恐,可又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不然就要窒息在這裏頭。
還沒等她抒發完心裏的憋悶,護理站就有人喊她了,很焦灼的大嗓門,“季臣剛的家屬,季臣剛家屬在嗎?”
莊茶甩甩頭,把那些個多愁善感趕出去,趕緊起身,邊跑邊應:“我是,我是!”
到了跟前,那顴骨高高的主班護士居高臨下都拿眼白看她,從牙縫裏一個一個往外擠字,眼底火冒三丈,看著恨不得上來扇她一巴掌,“我怎麽告訴你來著,裏頭可是無菌室,護士進去都得兩層防護衣呢,裏頭的病人個個都是免疫力極低的人,逮什麽都往裏送啊?”
莊茶被罵得不知所以,半晌,才紅著臉問了句:“是要限製飲食是嗎?”
“限製什麽限製,飲食是普食,但是得自己家做的幹淨飯,外頭的誰知道放了點啥進去,細菌病毒要多少有多少,你是送飯呢還是下毒呢?”
此時正是人最多的時候,護士忙著交接班,病人家屬來來往往的去買晚飯,莊茶臉上的表情漸漸地掛不住,泛出一絲尷尬局促來,垂了眼之後才小心道:“您不是沒告訴我嗎,我就沒注意到。”
“喲嗬,這還怪上我了,你自己連這麽點常識都沒有嗎?裏頭住的可是你親爹,你連這麽點心都不操?要不說隔行如隔山呢,說個話也必須像教育小孩子似的顛三倒四地說,一根筋!”
莊茶長這麽大從來沒被人這麽劈頭蓋臉地訓斥過,一時間既尷尬又難堪,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了,臉色紅了白,白了紅,心底絞得緊緊的,那句“裏頭住的可是你親爹”更像是衝她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讓她羞愧難堪,裏頭住的是她親爹,她誤會了他那麽多年,讓他一個人受病受災,好不容易悔過了想要好好回報,卻還一點忙都幫不上。
心底的酸楚差點從眼眶湧出來,她拚命忍住,略帶討好地說了句:“其實我也是護士,我在手術室當器械護士,沒來過病房,所以不太懂,麻煩您多擔待,多提點提點我。”
她想要對季臣剛好,好一點,再好一點,好到足夠把她之前的任性妄為全部抹掉,可惜真正到了這個時候,她卻是無從下手,那種無力感很是折磨,所以她想著,同為護士,對方是不是可以體諒她一下?
哪知她話音剛落,那主班護士就跟點燃了的炮仗似的對她一通狂轟濫炸,“器械護士怎麽了?你還想憑著你是器械護士讓我們給你開個後門,給季臣剛格外照顧一下?你們手術室過來做個PICC置管還牛烘烘的拿鼻孔瞧人呢,現在你們科室的人有需要了就懂得拉關係了?剃頭挑子一頭熱,也不尋思尋思別人肯不肯給你伸個腦袋!”
那護士罵完後就扭身回電腦前處理醫囑了,莊茶苦笑一聲,雖然那護士偷換概念,把對手術室的怨憤發泄在了她身上,她卻沒辦法反駁,因為對方說得很對,誰讓她隻是一個器械護士,如果是靳釗言開口,哪有這麽多迂回曲折?
想到靳釗言,她又歎了口氣,他最近越發忙了,好像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升職了,具體要升到什麽職位她不清楚,隻知道他忙得四腳朝天,別說沒有見她的時間,連接她電話的空當都沒有了。
她本以為九個月的離別,以及期間的那場誤會消融後的甜蜜小聚,會讓兩人的距離變得更為親密,卻不承想,在他回來之後,一切都變了,他似乎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靳釗言,不像從前那樣靦腆害羞了,不會因為她的小打小鬧羞紅了臉,也不會像個小孩子似的撒嬌讓她哄他,他內裏屬於成熟男人的內斂沉穩慢慢把他這點稚嫩的本性吞噬殆盡。
深沉、穩重、內斂、運籌帷幄、足智多謀,似乎這才是他真正的本性,他迫不及待地開疆拓土,把自己的事業打造得登峰造極,這才是他當下唯一的目標,而她,並不在他規劃的藍圖之內。
她還固守在原地,他卻漸行漸遠,他們之間被橫劈下一道巨大的鴻溝,隻是憑她勢單力薄的努力根本無法逾越。
就這樣一麵忐忑她和靳釗言的關係,一麵忐忑季臣剛的病情,她忙得不僅人憔悴了不少,急火攻心的連嗓子眼裏都起了一片口腔潰瘍,吞口水都費勁。
在季臣剛住院的第五天,也是靳釗言整整半個月沒聯係她的一個周末的早上,他終於給她打電話了。
不知道是因為太久沒有聽到他聲音的緣故,還是說他應付那些主任院長磨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本領,總之,莊茶從他聲音裏不僅聽出了他渾身的疲憊,也聽出了他不自覺地疏離。
他說:“小茶,你是不是懷孕了?”
開門見山,言簡意賅,沒有任何不必要的鋪墊,也沒半句廢話,莊茶卻是因為他這一句話頓時愁腸百結,首先,她並沒有把那次假懷孕事件告訴他,他是怎麽知道的?其次,他這麽長時間不聯係她,終於想起來給她打電話時,卻是因為這件事,顯然,聽他的語氣並不是很高興,相反,還有點懊惱,那種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內的懊惱,最後,不管她是否懷孕,這樣的事情總歸算大事吧,他卻隻是打一個電話就了了,連見個麵都不曾,真敷衍。
各種思緒在心窩子裏轉了個遍,最後莊茶理了理思緒,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與平時一般無二:“你放心,沒有懷孕,醫生說我最近生活不規律,所以才有了假孕現象。”
靳釗言頓了頓,半天沒有說話,莊茶隻能聽見他清淺均勻的呼吸聲,綿長的,一點點地從聽筒那頭傳過來,她心又懸起來,隱隱的在期待著。
“那就好,咱倆現在都還在忙工作,你年紀還小,太早要孩子也不好,更何況我工作還沒穩定下來,事情還很多,分不出神來。既然沒事那你最近好好休息,照顧好自己,等我忙過這一陣再說。”
她年紀小嗎?不小了,已經過了法定結婚的年齡了,生孩子也不算早育了,所以她明白,他想說的是後半句,他現在正處於事業高峰期,怎麽能允許兩個拖油瓶扯他後腿?
她雖然不知道別人的男朋友在聽到這樣的消息會是怎樣的反應,但是她想著,應該是高興的吧?一個屬於他們愛情的結晶,一個承載了他們全部愛的小生命,無論他到來得是不是時候,都不應該這般冷漠吧?
在得知她說沒有懷孕的時候他並沒有失望的感覺,反而是鬆了一口氣,那幾不可查的呼氣聲直直闖進她的胸腔裏,吹得她心尖發疼,她忍不住想著,如果她說有呢,那他要怎麽辦?
之後的幾天,莊茶以為自己會因為靳釗言那天的話一直心寒下去,並且愁思滿懷,心事重重,繼而茶飯不思,卻沒想到,她比預料中的要堅強得多,每天該吃吃,該喝喝,心情是很低落,卻還沒有徹底垮下去。
期間白小月那丫頭來看過她一次,大包小包提了一堆吃的用的,還有亂七八糟的保健品過來,丫頭剛當了人妻,臉上洋溢著嬌媚的小媳婦光彩,看得莊茶直眼紅。
兩人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來,莊茶瞥了瞥她胸口,意有所指地說了句:“李司霆那丫挺努力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比之前大了不止一個罩杯吧?”
那妞嬌羞地一笑,卻沒反駁,末了,給了莊茶當頭一棒,“小茶,我懷孕了!兩個月了,我最近特別喜歡吃酸的,李司霆說是個兒子。”
莊茶看著她依舊平坦的小腹,心底波濤洶湧,幻想如果現在說這話的是自己,臉上能否像這丫頭一樣,笑得如此單純幸福?
“恭喜恭喜,結婚沒一個月,孩子都倆月了,看來辦喜宴那會就雙喜臨門了。”
白小月斜睨她一眼,眉目間春情**漾,低頭不作聲,算是默認了,笑夠了,才禮尚往來地問她:“你呢?和靳釗言怎麽樣了?季叔叔生病了怎麽也不見他來陪你?”
白小月問得隨意,莊茶聽得卻是一陣酸楚,思索良久,也不準備瞞著她了,便說了自己最近一直在心裏輾轉思量的話:“白小月,我和靳釗言估計長久不了了。”
她話一出,一下把白小月嚇了個花容失色,捧著她的肩膀當篩子似的搖,嘴裏複讀機似的念叨著:“為什麽呀,為什麽呀,為什麽呀?”
“不為什麽,我是這麽覺得的,過了一年多,我這個時候才悟清了這個理,多少有點遲了,愛情啊,不光是靠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來支撐,還得有平起平坐的地位,共同的追求目標,一致的三觀,難怪古代人老講究門當戶對,也不僅僅是封建迷信,還挺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同一個生活層麵上的兩個人,共同話題沒有,奮鬥目標不同,一整天雞同鴨講,還怎麽過日子?”
白小月一看,莊茶這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要遁入空門了,趕緊扯著她的胳膊勸道:“你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你和靳主任怎麽就不是一個層麵上的了,大家都是學醫的,又在一個地方工作的,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沒有比你倆更合適的了!”
“不一樣的,就算我拚命想要追上他,可現實太殘酷,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靳主任,過幾天還可能是更高的官,而我隻是個熬資曆的小護士。我曾經也想著,管別人做什麽,自己處自己的,你愛我,我愛你不就結了嗎?可惜,我們倆在一起,並不單單隻是兩個人的事情,這牽扯了兩個家庭,兩個截然不同的交際圈,這麽大雜燴攪拌起來,我才慢慢發現,當初想的真是太單純了。我如果隻是作為單個人來講的話,還有把握守在靳釗言身邊,可如果把我的交際圈生硬地融進他的交際圈裏,那就困難了,不是我妄自菲薄,是我們倆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被莊茶這麽一分析,白小月也琢磨出味來了,又想起當初李司霆的媽媽不同意她和李司霆交往,就是嫌棄她家境不好,是貪圖他們家的錢才決定套牢她兒子,這麽一想,就有點感同身受了,被人嫌棄的滋味不好受,更何況莊茶和靳主任的家境差得更大,那得多嫌棄啊?
所以,她也不一味勸和了,皺眉試探地問了句:“那你準備怎麽辦?和他分手嗎?都處了這麽長時間了,你倆都一個被窩裏睡過了,多虧啊?”
“也不是現在就分,再等等吧,實在不合適的話勉強在一起也難受,我老是自卑,覺得配不上他,他總是想要往前飛,還得拖著我這個累贅,一天兩天不覺得,時間長了,處得肯定難受。好了,不說這個了,你是看不著我爸了,我代你問好就行。”
莊茶表情淡淡的,沒有自怨自艾,也沒有憤慨不甘,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倒是白小月被她這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嚇到了,又聽她說了後半句,登時淚都出來了,“小茶,你別嚇我,季叔叔怎麽就見不著了?”
“你大爺的!我爸現在在無菌室裏頭,不接受探視,我每天都隻有一個小時跟探監似的通電話時間,而且你買的東西也送不進去,他隻能吃純天然無汙染的綠色食品,不能吃這些個垃圾。”
“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季叔叔出什麽事了呢!”白小月鬆了口氣,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回過神來之後把大堆吃的推到她麵前:“那正好,給你吃了吧,我看你最近瘦了好多,不管你和靳主任走到哪一步,我永遠是挺你的,大不了讓李司霆把他好哥們兒介紹給你認識。”
“閉上你的烏鴉嘴,我還沒喪偶呢你就給我拉續弦的!”莊茶衝白小月翻了個白眼,“再說了,李司霆介紹的人我還瞧不上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你都沒結婚呢跟誰喪偶!”白小月也惱了,瞪著大眼睛吼她,“不跟你聊了,我走了。”
說完,起身扭著小腰走了,莊茶一句“慢走不送”還沒說出口,她又扭著小腰回來了,腮幫子氣鼓鼓的,上來給了她一個熊抱,嘴裏嘟囔著:“我還是希望你能和他好好的。”
那一瞬間,莊茶心底的潮濕終於湧上來,她把臉埋在白小月的肩膀上,任自己臉上的淚濡濕了她大半個衣襟,哭夠了,才哽咽著說:“我也舍不得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