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是靳釗言對於父母家的一個別稱,因為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該怎麽稱呼那個在他看來極其陌生的地方。
他從初中就開始獨居,父母給他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給他綽綽有餘的生活費,把他交給了一座空房子,他們好放手打拚事業。
在他們看來,這是為了給他更好的生活而逼不得已的遷就,但是在他看來,這樣的全然不顧恰恰是讓他變得如此冷漠的罪魁禍首。
他從來沒有什麽和家人在一起度過愉快時光的記憶,唯一有印象的便是保姆阿姨精湛的廚藝,和每周固定的厚厚的一摞零花錢。
大概正是因為這樣清淡的家庭生活過得太久了,以至於讓他的三觀裏都沒有什麽闔家歡樂的概念,在他看來,家不過是個官方字眼,僅此而已。
開車到了老宅子,屋裏來的人還不少,除了一些靳釗言勉強眼熟的親戚外,還有幾張陌生的臉孔。
他在玄關換了拖鞋,畢恭畢敬地向還認識的幾個人打過招呼,之後靳母起身,替他向那幾個陌生人做介紹。
“這是我兒子靳釗言,釗言,這是你表姨家的親戚,你叫劉叔就行。”
靳釗言禮貌地打招呼:“劉叔好!”
“哎喲哎喲,真是個好孩子,年輕有為,長得也英俊瀟灑,劉叔真是有福,還能有你這樣的小輩在跟前。”
“劉叔過獎了。”
“……”
和一群全然陌生的人打過招呼後,靳釗言終於能放鬆臉上緊繃的皮膚,去餐桌前落座。
一般情況下,餐桌上的氛圍靳釗言還是比較適應的,因為即便他一言不發,他們也總能談笑風生地把氣氛帶動起來,他隻需要安靜地吃飯,安靜地完成自己的任務就可以。
而這次,情況似乎有所不同,這場飯局好像是衝著他來的。
剛落座,那個叫劉叔的人就開始奉承他,話說得太滿,讓他聽起來有些反感。
“釗言,我聽你爸爸說你現在可是醫院裏的香餑餑啊,全醫院的人都在巴結奉承你,麵子可大得厲害呢,就連你們院長也得和你套近乎,是吧?”
這個劉叔大概不太清楚他的喜好,不知道他最討厭的就是別人這樣虛偽的奉承,這樣刻意的吹噓反而讓他更加反感。
自然,反感歸反感,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靳釗言露出淺淺的笑容,臉上的表情不辨喜怒:“劉叔大概是道聽途說來的,我隻是一個醫生,哪有那麽誇張!”
“哎喲哎喲,釗言不要謙虛,我還不知道你嗎,你現在可是那醫院的一把手,那捅爛心髒的手術就你做得了,別人就做不了,要是沒有你,那醫院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官司都不知道攢了多少了,他不巴結你巴結誰啊!你可是他們的搖錢樹啊,是不是?”
劉叔指手畫腳地開始自以為是地誇獎他有多無所不能,靳釗言聽著,臉色卻越來越沉,他從來不自詡是多麽醫德高尚的人,他辛辛苦苦地爬到這個位置也不是為了兩袖清風的,他從來不掩飾自己物質上的欲望。
卻沒有這個自來熟的陌生人說得這麽惡心。
他要掙錢生活,可是當他上了手術台,他唯一的信念便是要把手裏的人救活,因為在他手裏的不隻是一條人命,還有整個家庭,他想象不到至愛之人猝然離世,他們的家人該懷著怎樣悲痛的心情看著原先鮮活的親人生生變成一具屍體。
換位思考,如果是他的家人,不,假如是莊茶出了什麽事,他簡直會活不下去。
當他存了這樣的心思後,在手術台上哪裏還有空餘的心思去思考其他,除了拚盡全力拯救外,心無旁騖。
所以,當他的這份心意被別人自以為是地踐踏時,他怎麽能忍。
如果換作別人,大約會因為親戚的情麵禮讓幾分,可是他不同。
嗬,誰讓他自幼冷漠呢!
“劉叔,如果你的親人被捅破了心髒渾身是血地躺在手術台上,你覺得我這棵搖錢樹是該想著怎麽搖錢還是該想著用怎樣的表情看你那張生不如死的臉呢?”
靳釗言的聲音冷冷地回**在餐廳裏,帶著不可撼動的威嚴,讓餐桌上的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閉了嘴,他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言語間不帶任何感情,可就是這樣似乎事不關己的話卻讓劉叔瞬間汗顏。
都說這小子少年老成,雖然歲數不大,氣場卻比他爸爸還要強,也許是從醫造就的嚴謹性格,也許是他自幼就是這樣的嚴於律己,總之,他的強大氣場讓劉叔這個長輩都麵紅耳赤,半天說不出話來。
餐桌上的氣氛瞬間變得尷尬凝重,大家都默不作聲地埋頭吃飯,靳釗言表情無異地低頭就餐,絲毫不在意這樣低氣壓的氛圍。
最後還是靳母看不下去了,替劉叔解圍道:“老劉,釗言這孩子從小說話就直,他本心不壞,你不要在意,咱們繼續吃,你嚐嚐劉嬸兒做的油燜蝦,特別有味兒。”
因為靳母適時的解圍,餐桌上沉重的氣氛才算被打破,大家又開始其樂融融地談笑,隻有靳釗言一個人一言不發地吃飯,自嘲地想著,自己的媽媽在兒子近乎被汙蔑後還能如此圓滑地替一個外人解圍。
這樣的世故還真不是他這樣直接的人一朝一夕學得會的。
飯吃到一半,劉嬸兒端上了她的拿手好菜,醬醉蟹,用蛤蜊醬醃製了整整一天的肥蟹,再用自己釀的清酒密封泡製三天,出酒壇後,在鍋裏煸出油,加上調料一熗炒,味道絕不是一般飯店可以嚐到的。
靳釗言對於大宅子的留戀,也僅限於劉嬸兒的這道醬醉蟹了。
劉嬸兒知道他的習慣,每次上菜總是單獨給他留一份,隻是這次的醬醉蟹還沒等劉嬸兒動手給他單分出一份來,就被劉叔沾了筷了。
那個自來熟的陌生人把筷子伸進盤子裏翻找了半天,想想他的口水沾滿了所有螃蟹,靳釗言的眉頭就越皺越深,連眼底都漸漸有了厭惡。
“來來來,釗言,這隻最肥的給你!”
“老劉,不用,你自己吃就可以。”
靳母知道靳釗言有潔癖,他可是連自己碰過的東西都堅決不吃的,怎麽會吃一個外人夾的東西。
隻是她的提醒似乎不夠明顯,還沒等她說完,劉叔就已經把那隻螃蟹夾進了靳釗言的碗裏。
眼看著靳釗言的臉色漸漸變得暗沉,靳母趕緊拉住一旁準備邀功的劉叔,努力地圓場:“行了行了,大家自己吃吧,不夠的話,劉嬸兒壇子裏還有富餘。”
“劉嬸兒,麻煩您幫我換個碗吧。”
不管靳母多努力地想要圓場,靳釗言絕對不會因為什麽勞什子的融洽氣氛,勉強自己守著一碗沾了別人口水的惡心東西在眼前,即便不吃,看著也容易反胃。
他話一開口,劉叔麵子上就有點掛不住了,惱羞成怒道:“釗言,怎麽說我也是你的長輩,對長輩應該有最起碼的尊重,你這樣讓你劉叔掉臉兒不太合適吧?”
“不是不尊重,我隻是受不了別人碰過的東西。”
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潔癖,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掉的。
雖然他說的是實話,可聽在劉叔耳朵裏卻有點刻意針對的意思了,因此,靳釗言話音剛落,劉叔就拍桌子翻臉了:“釗言,叔是粗人,不像你們有身份的人那麽會說話,可是你裏裏外外諷刺我總是真的吧,你要是討厭叔,你就明說,叔以後再不登門就是,你別這麽看不起叔,叔人大了臉大了,受不了你這冷嘲熱諷!”
見劉叔激動了,靳母趕緊圓場,她可不想好好的一頓飯就這麽砸了,況且,今天把釗言叫回來,就是有事要他幫忙,要是就這樣撕破臉,一會兒還怎麽開口。
“好了好了,釗言又不是故意的,他畢竟是小輩兒,你一個長輩,多體諒孩子,現在的孩子不像咱們那會兒,可嬌氣了,你一個大人還不懂得體諒一下嗎,是不是?”
說著,靳母使勁向劉叔使眼色,劉叔想起自己還有求於人,便順了她的台階下來,“靳主任可能被別人捧慣了,受不了叔這樣的粗人,你多擔待。”
靳母拉著劉叔坐下後,靳釗言才抬頭說話,表情雲淡風輕,似乎完全沒有受到這份嘈雜氣氛的影響:“好了,我吃飽了,我明天還有事,先走了!”
一聽他要走,靳母頓時有點著急,“釗言,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再坐會兒,明天有事兒,也不著急現在回去吧!”
“嗬,好不容易。”
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強迫自己融進這個陌生到尷尬的氣氛,拚命告訴自己,這樣和樂融融的氣氛或許還有自己的一份。
在別人看來,家是一個紓解所有壓力的地方,但是在他看來,這裏才是最讓他有壓力的地方。
如果隻是吃個飯,讓他來為這種闔家歡樂的氛圍湊個數的話,他還勉強可以接受,但如果把這種不倫不類的和樂強加於他,讓他陪著他們一起笑得虛偽圓滑,這樣的世故他還做不到。
到了門口,靳母還是匆匆地追了出來,見靳釗言執意要走,自知再多的挽留也是白費口舌,便把今天這個飯局的主要目的和他言簡意賅地說了一下。
“你別看劉叔那樣,他可是你爸的頂頭上司,他雖說是咱們的遠房親戚,可是算起來一點都不親,我那麽說是為了跟人家套個近乎,哪知道你就這麽不給人家麵子,你這樣,媽媽也不好做。”
原來是這樣,互利互惠的兩撥人各自在心裏打著自己的小算盤,表麵上偏要做出一副相親相愛的和諧場麵。
既然媽媽已經開口了,靳釗言自然也懂了她的意思,整了整領口偏斜的領結,問道:“有什麽事?”
“你劉叔的妻子要做個心髒手術,她不放心別人,想讓你做。”
“什麽手術?”
通常靳釗言自己並不能決定要接誰的手術,對於五號手術間來說,除了急診的危重病人外,其餘的擇期手術都是院長安排的,他隻管治病救人,從來不過問患者的身份。
但如果這個劉叔的妻子想讓他做手術的話,勢必要告知院長,這樣一來,他一直秉承的公私分明的原則就被打破了,他以後還怎麽理直氣壯地說他隻救人,不問關係?
“說是心髒搭橋手術,也是個大手術,隻有你做她才放心。”
見靳釗言言語間有鬆動,靳母趕緊添油加醋地描述道:“可嚴重了,你嬸兒她難受得一天天睡不著,現在在省醫院住著,就等你應一聲,立馬轉院。”
聽這個意思,媽媽應該是已經答應了那個劉叔,畢竟自己是她的兒子,她覺得這樣的小事兒即便由她全權做主也是沒有大礙的。
她一直都是這樣,從來都是以自我為主,全然不顧及他的感受。
在她看來,她好不容易培養出這樣的兒子,這樣得天獨厚的資本自然應該好好利用,她又怎麽會在乎,他秉承的醫德是什麽,他恪守的原則是什麽。
她不知道,也不屑於知道。
“如果不是太大的手術的話,別人做也可以的,現在的醫療水平沒有他想象得那麽差,這樣的手術其他大醫院也是輕輕鬆鬆可以做下來的……”
所以,請不要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莫名其妙地打擾我,不要自以為是地逾越我唯一的底線。
隻是,話未說完,靳母就惱羞成怒地開始訓斥他:“釗言,你怎麽這樣呢!你劉叔隻是讓你上台做個手術而已,又不是不給你錢,該給醫院的錢人家一分都不少,人家又不是缺錢,就是欣賞你的技術好,你這樣生生拒絕了,讓我麵子往哪兒擱?更何況,給他做個手術怎麽了?院長的親戚是關係,你的就不是了嗎?你工作這麽多年從來沒給人走過關係,偶爾用一次能怎麽的?實在不行就不幹了唄,看看是誰著急!”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大概就是如此,靳釗言看著義憤填膺的媽媽,卻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從始至終都沒有理解過他,他費再多唇舌也隻是枉然,除了更心寒以外,不起任何實質性作用。
“好,我回去和院長商量一下,你完了讓他把片子和病曆給我看看。”
“嗯,好嘞,我這就和你劉叔說一聲。”
說罷,靳母也顧不上多說什麽,轉身急匆匆地回了屋,厚重的門板合上時,靳釗言眼底才流露出一絲自嘲,作為母親,怎麽也應該囑咐一下讓他好好休息,注意身體吧?再不濟,起碼問問他剛才有沒有吃飽,即便是官方說辭,至少應該走一下形式,不是嗎?
所以說,他的冷漠不是沒有原因的,從小在這樣的氛圍下成長,還怎麽熱情得起來。
開車上路,靳釗言的臉色始終是沉重的,莊茶的事情還沒有解決,這頭又多了一個要走關係的累贅,兩頭糾纏下,他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心情也沒有輕鬆下來。
所以他更喜歡獨居,沒有這些瑣事的糾纏,沒有人對你的三觀指手畫腳,樂得輕鬆自在。
回了家,看著收拾得幹淨利落,並且空無一人的屋子,靳釗言長長地鬆了口氣,扯了領帶,整個人懶懶地躺進沙發裏。
他果然還是適合一個人生活,不用虛與委蛇,不用被迫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不用時時刻刻約束自己的行為,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不用和不喜歡的人偽善地寒暄,沒有人對他的個人習慣指手畫腳,自以為是,就他一個人,愛怎樣就怎樣。
在沙發上歇了一會兒後,靳釗言才想起要和莊茶說的道歉還沒說,於是,他把手機掏出來,按了短信框,準備給她發條短信。
如果是打電話,隻要聽到她的聲音,他一定又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手指按在打字框上,斟酌了半天,他才打出一行字,“莊茶,對於今天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嘖,不行,太官方了,顯得沒誠意,換一個。
“小茶,你是不是還在生氣?今天的事是我不對。”
咦!這個也不行,太曖昧了,莊茶一定會覺得他不正經。
短信刪了打,打了刪,他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表述方法,最後折騰了半天,他幹脆發了這樣一句話給她,“莊茶,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解釋一下今天的事情?”
這個還行,又禮貌又不會太疏遠,還適宜地征求了她的意見,就這個了。
短信叮叮咚咚發送出去,靳釗言一臉緊張地盯著屏幕,暗想,她應該不會這麽快回複吧?
等了大概三分鍾,屏幕依舊沒有亮起,他適時安慰自己,她大概還在外麵,手機裝在包裏,沒有聽到聲音。
隻是,一想到這個,他心裏又開始不舒服了,想起她和另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男人笑得那麽開心,他心裏就不舒坦,雖然他極力安慰自己,那個人可能僅僅是她的好朋友,可是他心裏依舊不高興。
因為,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麽笑過,那個男人對她來說,一定比自己重要。
越這麽想著,心口越是憋悶,躺著也不舒服,靳釗言握著手機從沙發上起來,沒精打采地往樓上走。
換了家居服下來,去冰箱裏找了瓶冰水喝了,最後又看了會兒動物世界,這麽折騰下來,莊茶依舊沒有回他短信,靳釗言咬著手指死死地盯著屏幕,腦袋裏開始胡思亂想。
她手機沒電了?
她手機調成了靜音?
還是說,她把手機丟了?
正常情況的話,如果她看到了短信一定會回複的。難道她生氣了,所以不願意回複他?
意識到有這個可能,靳釗言心情更煩躁了,索性把手機扔在一旁,取了眼鏡去書房看論文。
坐在電腦前,盯著滿屏幕的英文字母,他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好不容易勉強自己看了幾段後,他又有點坐不住,扔下眼鏡就往外跑,他看論文起碼看了十幾分鍾了,莊茶應該給他回複短信了吧?
手機還靜靜地躺在茶幾上,他忐忑地走過去,看到手機上的呼吸燈一閃一閃時,心中一歡喜,趕緊點亮屏幕。
隻可惜,短信不是莊茶的,是韓晟韜的。
“釗言哥,怎麽不接電話?你明天上班嗎?我明天排的是五號手術間的外勤,有空的話咱倆一起出去吃個飯吧!”
這個韓晟韜是個典型的富二代公子哥,每天除了吃喝玩樂,根本不務正業,奈何他爸就是這所醫院的院長,因此,那些積極進取,拚搏奮鬥的勵誌思想對他來說根本是對牛彈琴,沒有一點作用。
韓院長為了讓他收收心,特意把他安排在了醫院的後勤部,給了他一個後勤部部長的閑職,這樣的工作不需要什麽技術含量,卻能很好地限製韓晟韜花天酒地,也算一舉兩得。
靳釗言打心眼裏不喜歡韓晟韜這樣玩世不恭,風流成性的人,但是細說下來,他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情商比較高。
不知道是交往的女朋友太多,還是經常流連花叢的緣故,韓晟韜總是能精確地掌握女孩子的心思,對比自己的茫然無措,這樣的優點確實難能可貴。
既然如此,就借這個機會向他請教一下,該怎麽向女孩子道歉。
這麽想著,靳釗言就給韓晟韜撥了電話。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那頭的人顯得很驚喜,“釗言哥,我還以為你忙得沒空搭理我呢,沒想到你還親自給我打電話!”
靳釗言輕嘖一聲,“我不親自打,難不成還請個人給你打電話嗎!”
“不是不是,哥你有什麽盡管吩咐,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收起你那一套油腔滑調,我有正事兒問你。”
“嗯,好嘞,哥,你說。”
“那個……”說到這兒,靳釗言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幾聲後才組織好語言,“就是我一朋友,他最近惹女孩兒生氣了,他該怎麽跟人家道歉呢?”
“女孩兒,什麽關係的女孩兒?”
女孩兒也分很多,女兒、閨密、普通朋友、情人或者女朋友,甚至妻子,針對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應對方式,不能一概而論。
聽到韓晟韜這麽問,靳釗言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定義他和莊茶的關係,隻能含糊其詞:“就是那種比普通朋友要親密一點,但還不是戀人的關係。”
“哈?那這個人喜不喜歡那個女生啊?”
“……”
“如果喜歡的話,道歉的方式就要誠懇而真心,不能太輕浮也不能太官方,這個分寸很微妙,稍有不慎就會弄巧成拙。”
“……”
喜歡嗎?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靳釗言隻是覺得舍不得看莊茶難過,看她和別的男人談笑風生不高興而已,這樣的感覺就是喜歡嗎?
很微妙,但是並不討厭。
“說不上來喜歡,就是覺得每次惹她生氣後就覺得很過意不去,會左思右想,惦記著她會不會難過,看她和其他男人笑得開心,心裏就會覺得特別憋悶,像是呼吸不暢的感覺,你能理解那種感覺嗎?”
想呼吸但是心口像是壓了塊巨石,憋脹得難受,喉頭有些酸澀,是種無法形容的難過,不像疼痛那麽尖銳,可是又真切存在。
“咦?這種感覺?”韓晟韜聽完他的描述,經驗老到地點評道:“這就是這個人看上那個女孩兒了啊!毫無疑問啊!那他表白了嗎?不如借這個機會表白好了,直接生米煮成熟飯……”
“光憑這一點就能斷定?會不會太草率了?”
“有什麽草率不草率的!如果感情的事也可以像做手術一樣中規中矩、恪守原則的話,那這世界上哪兒還有真愛!都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那這種感覺就叫喜歡嗎?”
“對啊,不是喜歡是什麽,那個人是隻對這個女孩兒有這樣的心思吧?什麽忐忑啊、擔心啊這類的。”
“嗯,是。”
“假設一下,這麽來說吧,如果這個女孩兒生病了,他會擔心嗎?”
假設莊茶生病了?想想她憔悴虛弱的模樣,眼睛肯定也不再閃爍有神了,因為身體難受,精神也會萎靡,整個人肯定會蔫了,她如果變成了那樣,他怎麽可能不擔心。
“當然會擔心。”
“嗯,好,再假設,如果是另一個女孩兒生病了,那他還會同樣擔心嗎?”
另一個女孩兒?就夏朵好了,夏朵的話,那丫頭一年四季精力充沛,哪有什麽生病時候,就算生病,也有家人照顧著,他有什麽好擔心的。
“不擔心。”
“這就對了。”說到這兒,韓晟韜疑惑地反問了一句:“對了,釗言哥,你這是給你朋友問呢,還是給你自己問呢?回答得這麽溜。”
被他這麽一說,靳釗言神色一僵,握著手機的手指不自然地收了收,想到對方根本看不到他尷尬的神色後,才輕咳幾聲,故作鎮定地回答:“自然是替別人,我不過是替他做了假設而已。”
“哦,這樣啊!那很簡單了,毫無疑問就是喜歡了!哥你盡管相信我,隻要他不是gay,那準是喜歡這姑娘沒跑了!”
“……”這什麽邏輯。“好了,就這樣,謝了。”
說罷,靳釗言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隨手把手機扔在一邊,雙手墊在腦後,整個人懶洋洋地後靠進沙發裏,仔細咀嚼韓晟韜的話。
是……喜歡嗎?
他沒有喜歡過人,因為家庭環境的緣故,他也很少有和父母相親相愛的機會,加上上學之後就埋頭讀書,工作之後就一心奮鬥事業,以至於,活了三十年,他並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喜歡。
那種空落落的心終於找到了歸宿的踏實感,他並不能真切體會。
如果他對莊茶的這種感情是喜歡的話,那該多好,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就不會繼續這樣空虛地一個人生活了,每天奮鬥的動力也不再是能多救一個病人了。
而是為了她。
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他忽然感覺肚子有點餓,摸著肚子晃進了廚房,打開冰箱掃了一眼,上層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麵包片和培根肉,下層有些麵條和五六瓶水,架子上擱著幾顆雞蛋和一個大西紅柿。
冰箱雖然幹淨整潔得很符合他的心意,但是食材匱乏,卻不太能滿足他的胃,樓下的便利店沒有蔬菜賣,要買菜的話還得去下一個街口的超市,想想這一趟折騰的工夫,靳釗言果斷地把麵條、雞蛋和西紅柿取出來,準備給自己做個雞蛋西紅柿麵。
這是他自工作以來學會的唯一一道做了還吃得下去的飯菜,如果說學醫是他的天分那麽,做飯就是他的死穴,無論別人怎麽說這道菜多容易多簡單,到了他這裏,就是比動一台手術還要難。
他被熱油燙起過滿手的泡,被菜刀割得一個禮拜上不了手術,即便曆經千辛萬苦做出一道菜,那種東西也和黑暗料理無異,根本無從下口。
在意識到做飯對他來說不是經驗問題而是上升到天分境界時,他被迫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做飯的天分大概是被做手術都拔盡了,此生無緣了。
這道把雞蛋和西紅柿拌起來炒一炒,之後倒進白水煮好的麵裏的最基本的菜色,還是他跟著劉嬸兒好不容易學會的。
把看起來寡淡得沒有一點食欲的麵條端上餐桌時,靳釗言挽了挽袖口,挑了一筷子進嘴裏。
嘖,還是一如既往地難吃。
他長歎一聲,勉強吃了兩口後,還是停了筷子,靠在椅背上後悔連連,早知道,應該訂個外賣的。
剩下的黏糊糊的一坨麵倒進了垃圾桶,洗了碗之後,靳釗言洗手看了看時間,已經將近十點了,茶幾上的手機依舊黑屏,莊茶並沒有回他短信,他歎口氣,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失望。
見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正準備拿了衣服去洗澡時,茶幾上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他拿起來一看,是普外高主任,他斂了神色,接了電話。
“喂,高主任,怎麽了?”
“靳主任,你能不能過來看一下,普外ICU的一個病人突然昏迷了,體溫上升到39度5,血壓高壓90低壓50,呼吸50,心律150,血氧85,瞳孔對光反射消失,有明顯的腹膜刺激症狀,神外的醫生也過來會過診了,可就是找不到原因。”
高主任的聲音有些焦急,靳釗言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衣服也沒來得及換,直接拎了外套出門,邊走邊詢問具體情況:“患者是什麽疾病?”
“胸腹部閉合性多發傷,因為不確定損傷部位,所以暫時選擇了保守治療,輸了抗生素和丹參,常規留置了胃管和尿管,右鎖骨中心靜脈置管。”
“出入量呢?”
“入了2500毫升的**,尿量1000毫升。”
“這種情況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靳釗言上了車,係好安全帶,戴了藍牙耳機後才繼續問道:“持續了多長時間?”
“沒多長時間,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前,責一的護士就反映說患者有煩躁譫妄的症狀,但當時意識還算清楚。”
“嗯,那抽血送檢了嗎?”
“抽了三個血做全血、血漿和血清化驗,還抽了兩個動脈血做血氣分析,都是急查,不過結果還沒出來。”
“嗯,好,大體情況我了解了,我馬上過去。”
從他家到醫院車程不算太遠,靳釗言停好車,鎖了門,立刻往普外科走去。
普外科在九樓,等他上了樓,進了監護室,裏頭依舊圍著一大群人,有三個責任護士,兩個神外的主任,兩個普外的主任,還有幾個跑來跑去的實習生。
有拿片子討論的,有檢查生命體征的,還有護士在測中心靜脈壓,一群人混亂地忙來忙去,靳釗言有些頭疼,幾步走過去,穿過人群走到患者身邊,衝一旁的高主任道:“情況沒有變化吧?”
“沒有,還是剛才那樣,血液急查的結果還沒出來。”
“嗯,好。”靳釗言淡然自若地查看了一下患者的基本情況,衝看片子的神外主任道:“患者腦神經沒有受損吧?有沒有顱內血腫或者顱內壓增高的情況?”
一旁的神外主任趕緊畢恭畢敬回答道:“沒有任何神經受損症狀,應該是單純的腹部閉合性損傷引起的昏迷。”
“嗯,好,麻煩護士給我拿一個二十毫升的注射器。”
護士拿來注射器,靳釗言洗手消毒後,在患者膨隆的腹部按壓了一下,找到合適的穿刺點後,把注射器垂直完全地刺進腹腔,之後按住針栓回抽。
一開始隻是抽出空氣,之後靳釗言調整了一下針頭的角度,再抽的時候注射器裏已經有了暗紅色的淤血。
幾個主任立刻圍上前七嘴八舌地討論,“原來是腹腔出血啊!難怪腹膜刺激征那麽嚴重!”
“就是,但是患者是閉合性損傷,從外頭根本判斷不出來是哪裏出血,除非剖腹探查,不然怎麽知道出血點在哪裏!”
“……”
幾個人哄哄吵吵地討論,靳釗言消毒了雙手,微笑著插了一句:“連出血點都找不到還怎麽剖腹探查?難不成要全腹切開?”
他並沒有多說,沒有諷刺他們醫術不精但是還要推卸責任的做法,隻是稍稍質疑了一下他們這種做法的可行性。
雖然他沒有多說,可這樣的話聽在其他幾個主任耳朵裏就是一種變相的指責了,他們自知理虧,都低了頭,默不作聲地聽靳釗言吩咐。
“現在立刻送病人上手術台,腹膜刺激征這麽嚴重,腹腔一定嚴重感染了,剖腹探查開在麥氏點外上幾厘米就可以,那個方向我大致可以確定是出血點,通知手術室迅速準備,用腹腔鏡做,不然術野不夠開闊。”
幾個護士立刻忙乎起來,又是轉病人,又是緊急通知手術室,在場的幾個主任都有些茫然,高主任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一句:“靳主任,應該用不到腹腔鏡吧?您不是已經確認好了出血點了嗎?直接切皮不就行了?”
“這個你們應該比我清楚吧?我隻是心胸外科的,按理說這是你們普外的專長吧?你如果覺得沒必要的話,隻切皮也可以。”
靳釗言確實沒有任何諷刺的意味,因為他也是憑借著做多了胸腔大出血的開胸手術才積累了一些經驗,至於開腹之後怎麽辦,他卻是不太清楚,他擅長的隻是心胸,而不是普外,他能提供的也隻是建議而已。
“好嘞,靳主任,我馬上上台。”
雖說這個手術不歸靳釗言管,可他還是得跟台看一看,因為看這個患者的入院評估的話,他是胸腹部的閉合性損傷,如果胸腔還有出血,那麽,他就得上場了。
搶救病人刻不容緩,因此,他剛一吩咐完,大家就迅速準備起來,不到十五分鍾,高主任就已經上了手術台。
換刷手衣,洗手戴口罩,等靳釗言把一切收拾好後,立刻就往手術室跑,從C區往A區跑的時候,在拐彎的時候,他卻突然遇見了他惦記了一天的人,莊茶。
她推著器械車,車上推著大大小小的敷料包,應該是在給老師備包,她腳步很快,顯得有些急促,他幾步走過去,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嗨,莊茶。”
她被驚了一下,回頭發現來人是靳釗言時,才微笑打招呼:“是你啊!我還以為是誰呢?你也是夜班?”
“……嗯,算是吧!”
莊茶的笑容依舊沒心沒肺,眼底的神色也很真誠,沒有一絲疏遠的意思,靳釗言頓了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已經把那件事拋諸腦後了,他再次提起,是不是略顯刻意?但是如果不提的話,這樣的誤會是不是會成為她心上的一道坎,讓她以後都不能敞開心扉麵對他?
正在組織語言,神外的幾個主任就過來了,見他還停在拐角處,便問了一句:“手術開台了吧?需要我們上嗎?”
“啊?”靳釗言愣了一下,“哦,不用了,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上就可以了。”
“嗯,行,那咱們過去吧,高主任應該已經開台了。”
“嗯……好。”
有外人在場,也不方便再繼續剛才的話,靳釗言應了一聲,抬步跟著神外的人往前走,身後車輪咕嚕咕嚕地開始轉,莊茶也推上包繼續走了。
兩個人漸行漸遠,在中控室準備分道揚鑣時,靳釗言突然止了腳步,回身往莊茶身邊跑,她一臉詫異地停在原地看著他著急地跑過來:“又怎麽了?你不是要上台嗎?”
“你什麽時候下夜班?”
“大概七點,老師們交完班就可以回了。”
“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有事和你說,現在說不太方便。”
“嗯,好啊!我在哪裏等你?”見他表情嚴肅,眼神裏俱是焦急,看來還是挺重要的事情,莊茶自然不敢拒絕。
“……就在……”靳釗言低頭思索了一下,眼睛忽閃了幾下,終於想到一個最好辨認並且最方便見麵的地方,“就在更衣室外的鞋櫃見吧!”
“……”呃,還真是個好地方。“好,我下了夜班就過去等你。”
“嗯,你一定要過來,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說。”
說完,靳釗言就轉身急匆匆地跑了,留下莊茶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有什麽事可以重要到現在不方便說,必須到鞋櫃跟前才可以說。
靳釗言匆匆趕到手術室的時候,高主任已經切皮了,他沒有著急上台,先是站在手術台外圍觀察情況。
“看得到出血點嗎?看不到的話就用腔鏡做。”
高主任看了看切口,衝器械護士喊了聲:“兩個甲勾。”之後又吩咐一助和二助:“把切口牽拉開。”
等看清了腹腔內的情況後,他才抬頭對台下的靳釗言回話:“靳主任,這裏有出血點,但是已經止住了,凝血塊很多,得把淤血衝洗幹淨之後才可以看清具體的出血部位。”
“嗯,好,馬上用溫鹽水進行腹腔衝洗。”
一旁的巡回護士聽到吩咐,立刻起身抱了幾大袋鹽水衝出去,靳釗言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出了手術間,準備刷手上台。
既然腹腔裏已經有了大量凝血塊,那麽說明一定是腹腔髒器受到創傷,或者是腹腔大血管破裂,如果不徹底衝洗腹腔的話,一來容易引起繼發感染,二來可能引起誤診,如果沒有確定什麽髒器受損就關閉了腹腔,那麽,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他不是普外的,可心胸做多了,普外也是大同小異,他和高主任兩個人上台,總比一個人要保險。
又進行了嚴格規範的外科刷手,之後靳釗言雙手呈抱球式進了手術間,已經上台的器械護士給他遞了一塊擦手巾,靳釗言把手擦了,把擦手巾對角線相折成三角形一個方向螺旋式擦了手臂,之後由巡回老師擠了手消在手上。
他取了手術衣,微微蹲了上身,讓巡回護士給他係好領口和腰間的帶子,之後取了手套無接觸式戴好,這才把腰間的另一個帶子給了器械護士,原地轉了一圈,讓手術衣徹底包裹好自己後,正式上台。
他觀察了一下傷口,果斷下令,“衝氣腹,上腹腔鏡。這樣的術野根本看不清腹腔內的淤血。”
一旁的高主任自知理虧,乖乖地退到了一助的位置,替靳釗言握著拉鉤。
台下準備得很快,不過五六分鍾腹腔鏡就上了台,靳釗言立刻取了穿孔器,在切皮傷口旁邊幾厘米又開了一個口,高主任剛要發問,他就及時做了解釋:“這個口接鏡子就可以,不然接吸引器或者針持時容易錯位。”
“哦,好,我馬上接。”
很快,幾個人就把腹腔鏡的全部器械準備好,靳釗言握著吸引器衝洗著腹腔,指揮著旁邊的高主任移動腹腔鏡的鏡頭,順便幫他解釋:“鏡頭稍微往左上腹移動,距離吸引器不要太近。你看,凝血塊都沉積在了這裏,說明是傷到了腸係膜動脈,但是還好,出血不算凶險,你把鏡子再往腸壁上靠一靠,我找找出血點。”
高主任依言挪了挪鏡子,剛一動,鏡頭上瞬間沾滿了鮮血,隔著模糊的鏡頭都能看見腹腔裏洶湧而出的鮮血,高主任愣了一下,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又一個出血點嗎?”
相比於高主任的驚慌,靳釗言顯得淡定許多,他把鏡子和吸引器撤出來,淡然地開口,“給我止血的鈦夾。”
器械護士動作迅速敏捷地擦了鏡頭上的血漬,裝好了鈦夾,把器械遞給了靳釗言。
器械重新進了腹腔,但是很快,鈦夾就被不斷湧出的鮮血染紅了,術野變成鮮紅一片,根本看不清腹腔內的生理結構,更不要說從一片鮮血中找到出血的動脈了。
這樣凶險的出血如果不及時止血的話,病人很快就會出現生命危險,高主任有些慌張,趕緊吩咐台下的護士:“快給患者做配型,通知血庫緊急送血!快!”
台下的巡回老師也從屏幕上看到了腹腔裏的大出血,神色立刻嚴肅起來,麻利地準備好抽血用具,迅速替患者抽了血,拿了試管趕緊往外跑。
“這還是剛才的出血點,可能因為衝洗的緣故,原本凝結的傷口又裂開了,雖然術野不清晰,可看血流的方向,以及出血的情形,加上剛才打開腹腔時的評估,應該能估計出出血點就在上腹部,而上腹部中能出這麽多血的動脈隻有腸係膜動脈了。”
靳釗言的聲音沉穩篤定,他的神色異常平靜,沒有一絲慌亂,因為他的這份超常的淡定,高主任心底的慌亂也漸漸平息,他緩了緩顫抖的手,把鏡子調整了一下,有些忐忑地問道:“出血出得這麽凶,怎麽結紮血管?是要上止血粉嗎?這個人對止血粉過敏,但救命要緊,要不上吧?”
用了止血粉,起碼等一到兩分鍾才能止血,之後衝洗了腹腔才能看清出血點,如果是一般病人的話,輸上血漿還是可以撐這一兩分鍾的,可這個本來就是個昏迷的病人,血壓已經是極低了,這兩分鍾足夠要他的命了。
高主任可不敢冒這個風險,可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可人命關天的問題,絕不能馬虎!
思及此,高主任又問了一句:“靳主任,現在要怎麽辦?上止血粉嗎?”
一旁的靳釗言搖了搖頭,“他的情況已經夠凶險了,如果再出現過敏症狀,那更難搶救了。”
聽完靳釗言的話,高主任就快哭了,不上止血粉,難道就看著血像是開了的水龍頭一樣往外噴嗎?這樣的術野怎麽可能找到血管去結紮?
雖然上止血粉有風險,可現在這種情況,大出血比過敏要嚴重多了,孰輕孰重,靳主任難道分不清嗎?這個病人的情況本來就不好,血壓那麽低,還出了這麽多血,能不能平安下手術台還是個問題,還管什麽過敏不過敏!
過敏的風險總比大出血的要小吧?
看著屏幕上依舊鮮紅的一片,想著可能出現的後果,高主任身上一陣一陣冒虛汗,他手心出汗發抖,連鏡子也握不住了。
注意到他的反常,靳釗言皺眉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吩咐:“高主任,你先鎮定點,我保證在安全範圍內找到出血點,順利結紮血管。你是主刀的醫生,病人把命交給了你,你慌了怎麽行?”
不知道是因為靳釗言的嗬斥,還是因為他的胸有成竹,高主任慌亂的心終於平穩下來,就在他茫然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時,靳釗言忽然說了句:“把吸引器給我。”
高主任茫然地看著靳釗言用大量鹽水快速衝洗腹腔,他想問,大出血還沒有止住,衝洗腹腔有什麽作用?
可還沒等他問出口,屏幕上漸漸展露出的幹淨的術野就讓他大喜過望。
“靳主任……止……止住了?”
他既帶著劫後餘生的驚喜,又覺得不可思議,他從業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不用止血粉光憑經驗就能在滿是鮮血的術野裏找到出血點並且順利結紮的。
畢竟,這樣做成功的概率約等於無,即便可能成功,可沒有人敢冒那個風險。
這個靳釗言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在這麽凶險的狀況下保持鎮定,並且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結紮了血管,高主任在心底忍不住敬佩他,之前沒有和他合作時,他總覺得是別人把靳釗言捧得太高了,他就覺得,不就是個醫術稍微好點的醫生嗎,哪有那麽玄乎!
可和靳釗言合作了兩次,每次他總能給自己這樣意想不到的震撼,直到現在高主任才徹底明白了那些人敬佩靳釗言的理由,像他這樣技術超群的醫生,理應受到人們的崇拜。
整整3000毫升的溫鹽水才把腹腔內的淤血全部衝洗幹淨,高主任這才看清了血管上的鈦夾,他不可思議地感歎道:“靳主任,你是怎麽做到的?在那種情況下都能找到血管,你是不是有透視眼啊!”
“高主任誇張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出血點在哪裏,不過仔細評估了之後,我大概能確定是哪根動脈出血了,就算不知道出血點在哪裏,可隻要把血管結紮就好了。”
“可如果結紮在出血點之前呢?”那樣的結紮根本起不到作用啊,該出血還是要繼續出的!
“所以說,在你驚慌失措地考慮到底是大出血風險大,還是昏迷伴過敏風險大時,我已經判斷了出血的量以及血流的方向,大致明確了出血點的位置,隻要結紮時鈦夾盡量往後夾就可以了。我也是在賭博,不過我的籌碼比你大而已。”
靳釗言解釋完,高主任臉紅一陣白一陣,難掩尷尬,沉默了半晌才弱弱地開口:“是,我還是經驗不足。”
腹腔的出血止住後,靳釗言又評估了一下胸腔的情況,確認了胸腔沒有損傷後,便協助高主任關了腹腔。
兩人從手術台上下來時,高主任抖了抖徹底被冷汗浸濕的刷手衣,有些尷尬地擦了擦腦門:“哎呀,歸根結底,我還是見識短淺,一見到凶險的場麵就有點緊張,雖說我也算是有經驗的了,可和您比起來,還是差得遠了,我始終做不到您那樣泰然自若啊!”
高主任雖然嘴上這麽說,可他心裏明白,他也是堂堂的特級醫院的普外主任,這樣的實力也是不容小覷的,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坐上這個位子,他這麽說,並不是否認自己的能力,承認自己太弱,而是由衷的佩服,是靳釗言實在太強!
“我也緊張啊!麵對那種情況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真正淡定,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可我的緊張隻會讓我的精神和注意力更加集中,讓我的心情更加平靜而不受幹擾。而不是因為緊張就慌亂得手足無措,那樣的緊張沒有任何作用。”
兩個人在洗手池邊洗手,高主任還是忍不住連聲感歎:“靳主任,不是我恭維你,我就覺得吧,你的年紀也不大,還沒我工作的時間長呢,可為什麽你就可以這麽優秀呢?是不是因為天賦的原因?你天生就是神童!?”
“高主任真是恭維了,我沒有那麽厲害,隻不過是因為你們都還有其他的愛好或者心思,所以精力還要分攤在其他事情上,比如家庭,比如自己的個人愛好,但是我就沒有,我唯一的目標,唯一的任務就是認真做好每台手術,我的任務是這個,我的興趣愛好也是這個,因為全身心投入,大概收獲就比較多。”
“現在像你這樣能沉得住氣,幾十年如一日鑽研的人可不多了,現在的人多浮躁!即便是從醫,心思也沒有像你這麽單純的,你還別說,我都坐到這個位置了,我也不能保證自己能心無旁騖地隻為患者著想,還是存了很多私心在裏頭。”
高主任的自嘲讓靳釗言對他的印象稍微好了一點,他抽了擦手紙擦了擦手,“有這種心理很正常,畢竟您是有家庭的人,要為父母妻兒著想,如果真沒有一點私心,那才不正常了。”
像他這樣,和父母的感情畢恭畢敬得好像外人,從小獨居,連知心朋友都沒有,每天除了學習工作之外甚至都不知道還能做什麽的人,這才叫不正常吧!
因為生活中沒有什麽讓他可以全力以赴的目標,所以他的精力也隻能用在醫學上了。
並不是熱愛到為了醫學可以放棄一切,隻是覺得放棄了醫學後,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