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黃宗羲回想起自己波瀾壯闊的人生,將其總結為——“初錮之為黨人,繼指之為遊俠,終廁之於儒林”。
這位親眼見證明亡清興的曠世大儒,在其85年的人生中,進則鬥誌昂揚,奮起抗爭,退則隱居山野,著書立說。一生壯誌未酬,卻留下不朽之思想,供後世景仰。
1
黃宗羲於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八月初八出生在浙江餘姚的一個書香門第。
那時候,大明可有些不太平。
那一年,京畿、晉、陝、豫、魯發生饑荒,河南爆發大規模農民起義。
而皇帝怠政多年,官員貪腐成性,缺官長期不補,以致“職業盡弛,上下解體”。
各地土地兼並愈演愈烈,萬曆的兒子福王朱常洵就藩洛陽時,還被賞賜河南良田兩萬頃,不足的挪用他省土地充數。
萬曆派遣到地方的礦監稅使,魚肉百姓,敲詐勒索,所到之處,“孤人之子,寡人之妻,拆人之產,掘人之墓”。
同時,努爾哈赤和他的建州女真軍,在統一女真各部的征途中勢如破竹,不出幾年就建國稱汗。
就在黃宗羲出生的那年年底,一個叫朱由檢的皇孫在宮中誕生。
大明王朝,已悄然進入倒計時。
到了天啟年間(1621—1627年),木匠皇帝明熹宗不理朝政,魏忠賢得勢。“閹黨”與所謂的“正派”——東林黨相互對立。
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正是東林黨人。他為人正義凜然,在京擔任監察禦史時,多次彈劾魏忠賢,是閹黨的眼中釘,因此惹禍上身。
天啟六年(1626年),閹黨誣陷黃尊素貪汙受賄,將他逮捕入獄,同年下令抓捕的還有高攀龍、周順昌等六人,他們被稱為東林七君子。
作為長子,17歲的黃宗羲陪父親赴獄。看著父親含冤受苦,黃宗羲不忍,為救父一命,他四處奔走,向在京的同鄉商賈和父親的同年求救。
然而,黃尊素還是在當年六月不幸被害。死前,他在獄中賦詩一首:
正氣長留海嶽愁,浩然一往複何求?
十年世路無工拙,一片剛腸總禍尤。
麟鳳途窮悲此際,燕鶯聲雜值今秋。
錢塘有浪胥門淚,惟取忠魂泣鐲鏤。
噩耗傳到家中,舉家哀慟。黃宗羲的祖父黃曰中當時還健在,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悲痛萬分,在牆上寫下:“爾忘勾踐殺爾父乎?”
春秋時期,吳王闔閭帶兵與越王勾踐交戰,在戰場上負傷。回吳國後,闔閭傷重不治,臨死前,他對兒子夫差說了這句話。夫差繼位後,再次攻越,幾乎滅了越國。
祖父這是在告誡黃宗羲,一定要為父申冤,報仇雪恨。
黃宗羲沒有等太久。父親遇害第二年,明熹宗病逝,其弟朱由檢即位,次年改年號為崇禎。
崇禎一上台,就為含冤而死的東林黨人平反,對閹黨進行了大清算,魏忠賢畏罪自殺,閹黨作鳥獸散。涉及黃尊素一案的元凶,錦衣衛許顯純、崔應元和宦官李實等都在清算之列。
崇禎元年(1628年),19歲的黃宗羲帶上申冤狀,行李中暗藏鐵錐,入京訟冤。彼時的他,血氣方剛正年少。
五月,刑部提審許、崔等人,黃宗羲出庭對證。殺父仇人就在眼前,黃宗羲義憤填膺,按捺不住,趁旁人不備,抽出藏於袖中的鐵錐,快步上前,往許顯純身上猛刺。主審官員驚呆了,一時都忘了叫人阻攔。
昔日威風八麵的錦衣衛僉事許顯純被刺得渾身流血,連連求饒,還狡辯,說自己是孝定皇後的外甥,應該從寬處理。
黃宗羲當即駁斥道:“許顯純和魏忠賢狼狽為奸,殘害忠良,已經是謀反之罪。即使是朱高煦、朱宸濠這樣的親王,造反了照樣要受刑,何況許顯純,不過是個外戚!”
隨後黃宗羲又把崔應元拉過來狠狠揍了一頓,拔了他的胡須,帶到父親靈前祭奠。
幾日後,刑部審訊李實。一旁的黃宗羲又掏出鐵錐,正想故技重施,嚇得李實趕緊招供。
最終,許、崔、李等人都依法伏誅,黃尊素沉冤昭雪,大仇得報。
黃宗羲大鬧刑部衙門的壯舉傳遍天下,一時成為人們交口稱讚的大孝子。
2
父親的慘死讓年少的黃宗羲了解到大明王朝的腐朽。他一心想繼承父親遺誌,上報國家,下安黎庶。
黃尊素在世時曾對黃宗羲說:“你太粗心,沒必要看時文,但曆史不可不讀,把家中那套《國朝獻征錄》涉獵便可。”
結果,黃宗羲非但是個潛力股,還很用功,潛心修學,博覽群書,並拜浙江當地的大儒劉宗周為師。不出幾年,就譽滿江南。
這位劉宗周也是個性十足的人物,一生都想著報效朝廷,卻頻頻被貶。
崇禎年間,年老的劉宗周再次被起用,可崇禎想安邦治國,劉宗周說要先治心;崇禎求才心切,劉宗周偏說操守為重;崇禎想命傳教士湯若望製造火器,劉宗周卻說那是異端邪說。
崇禎說,得,您老回家歇會兒。劉宗周再次被革職。
明末,文人結社大行其道,黨爭不斷。實際上就是瞎折騰,於國於民,並無益處。
黃宗羲也未能免俗,19歲進京訟冤時,他就認識了複社的首領張溥和張采。
崇禎三年(1630年),21歲的黃宗羲到南京應試,有“小東林”之稱的複社風頭正盛,正在舉辦金陵大會。
機緣巧合下,黃宗羲加入了複社。
文人聚在一塊當然要搞事情了。在複社期間,黃宗羲幹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聲討閹黨餘孽阮大铖。
閹黨失勢後,本是魏忠賢走狗的阮大铖被削為民,逃到南京,利用文人結社的風氣拉幫結派,平日裏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仿佛此前助紂為虐的劣跡早已一筆勾銷。
崇禎十一年(1638年),複社成員148人,以黃宗羲、吳應箕和顧杲等為首,發表《南都防亂公揭》,聲討阮大铖,揭露其偽君子的麵目。
阮大铖一看形勢不妙,擔心被這群憤青揪出來清算舊賬,隻好逃到南京城外的牛首山上,繼續暗中活動。
身在複社十餘年,文人們除了組織集會、討論文章和抨擊時弊外,對於救亡圖存並沒有采取什麽實際性的行動。
黃宗羲深知,複社成員“本領脆薄,學術龐雜,終不能有所成就”。何況,坐而論道,相互攻訐,這樣一盤散沙救不了大明。
崇禎十五年(1642年),黃宗羲再次進京,內閣首輔周延儒有意提拔他為官。黃宗羲謝絕了,不久就返回家鄉,或許他已隱約感覺到,山雨欲來風滿樓。
回到家鄉不到兩年,李自成的起義軍就殺到了北京。大明,亡了。
3
在南京,阮大铖的哥們兒馬士英擁立福王朱由崧為監國,建立了南明的第一個政權——弘光朝廷。把持弘光朝廷的馬士英,讓阮大铖擔任兵部尚書。
阮大铖前幾年才被複社整得抱頭鼠竄,如今重新掌權,當然要好好報複,於是編了一份《蝗蝻錄》,公開抓捕以黃宗羲等為首的簽署《南都防亂公揭》的文人。
黃宗羲聽說福王監國,便迅速趕到南京,希望為光複大明效犬馬之勞。
誰知,他一來到南京,竟是自投羅網,直接讓阮大铖給關了起來。
從17歲起,黃宗羲就誓與閹黨勢不兩立,與其進行了近20年的抗爭。可為何,如今國難當頭,仍是豺狼當道,小人得誌?
清軍已經入關,很快就打到南京城下,弘光朝廷覆滅,黃宗羲趁亂逃出監牢,回到家鄉餘姚。
這時候,恩師劉宗周的死,深深觸動了黃宗羲。
清順治二年(1645年)五月,清軍攻占杭州。清廷仰慕劉宗周名望,想請他出山。劉宗周不僅斷然拒絕,還效仿商末伯夷、叔齊舊事,絕食而死。
黃宗羲知道,大明根基已經腐朽殆盡,無論是閹黨上台,還是東林黨執政,都挽救不了覆滅的命運。但是,一身浩然正氣還在,要實現心中抱負,就得靠自己。
杭州失守後,錢肅樂、張煌言等在浙東興義兵,擁護魯王朱以海,在紹興建立新的南明政府。正在家鄉的黃宗羲大受鼓動,和弟弟黃宗炎一起,變賣家產,招募數百義兵,建立“世忠營”,投靠魯王政權。
這是黃宗羲最後一次寄希望於南明朝廷。
一開始,浙東義軍眾誌成城,憑借士氣和地利,讓清軍占不到便宜。
可惜好景不長,適逢錢塘江大旱,清軍趁機進攻,浩浩****渡江,浙東失守,魯王逃到閩浙沿海。
順治三年(1646年),黃宗羲率領殘兵進入四明山,安營紮寨。四明山位於寧波與紹興之間,與天台山相連,方圓八百餘裏,山高險峻。黃宗羲手下不過幾百人,可他仍然堅信,星火終將燎原。
順治六年(1649年),黃宗羲打聽到魯王的消息,前去朝見,向他建議,舟山、崇明可“相為首尾,窺伺長江,斷其南北之援”。
魯王流亡閩浙之間,長期在海上漂流,吃著海鮮喝著小酒,哪裏還有心思反攻清軍。黃宗羲的計劃自然隻是紙上空談。
傳言,黃宗羲還曾出使日本,想向他們借兵,但是無功而返。
鬥爭了大半輩子的黃宗羲,徹底心灰意冷。
不出兩年,魯王政權瓦解,黃宗羲被清廷追捕,隻好隱匿於浙江一帶,“無年不避,避不一地”。
一家人流離失所,日子並不好過,僅順治十二年、十三年兩年間,他的愛子、二兒媳和孫子就相繼離世,黃宗羲哀歎:“八口旅人將去半,十年亂世尚無央。”
順治十五年(1658年),他聽聞當年在複社時結交的摯友沈壽民還健在,不禁喜極而泣。
想起這些年來,戰火紛飛,自己為抗清四處奔波,九死一生,竟然還有機會與友人重逢,作詩感慨道:
二十四年相隔絕,風霜吹老別時身。
君從樵獵埋名姓,吾奪頭顱向劍唇。
落月夢中曾痛哭,山嵐類處自逡巡。
驟聞消息反垂淚,兩地猶然未死人。
4
順治十八年(1661年),各地抗清運動進入尾聲,南明最後一個政權的永曆帝朱由榔,被緬甸人擒獲,獻給清廷,次年被殺。
年過半百的黃宗羲也結束了他的“遊俠”生涯,留在家鄉的化安山龍虎草堂讀書論道。
滿懷抗清大誌的文人們,當年同仇敵愾,如今勞燕分飛。
有的人歸附清廷,如錢謙益。
有的人抗爭到底,如張煌言。
黃宗羲走的道路,與他們都不相同。
黃宗羲一生著述等身,共寫書60餘種,達一千四百餘卷。除了少數是在早年流亡時,於“古鬆流水”間所作,其餘都是在晚年時寫就,其中就包括《明夷待訪錄》《明儒學案》等代表作。
生活磨平了黃宗羲的棱角,那個在大堂之上錐刺閹黨的熱血少年早已不在。隱居在化安山上的是早已超然物外,坐看雲卷雲舒的智者。
康熙六年(1667年),黃宗羲重辦證人書院,20多年前,他的老師劉宗周就是在這裏設壇講學。包括後來的知名大儒萬斯大、萬斯同兄弟在內,各地學子慕名投身於黃宗羲門下。
晚年的黃宗羲潛心治學,勤奮著述,其建立的續鈔堂是遠近聞名的藏書樓,但他仍覺得資料不足,於是到各地訪書。
康熙十二年(1673年),黃宗羲來到寧波範氏天一閣閱書,整理館藏書目,寫下《天一閣藏書記》。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已經74歲高齡的黃宗羲還在江蘇昆山徐乾學家的傳是樓,查閱文集多達300餘種。
老當益壯的黃宗羲,自己也不由得感歎,“年少雞鳴方就枕,老年枕上待雞鳴”“一生將計數千載,百裏還看九十行”。
在黃宗羲退隱著述期間,清廷也在不斷調整統治政策。
康熙即位後,停止圈地,實行更名田,對漢族士人執行寬鬆的文化政策。漢族士大夫與清朝統治者的對立在康熙年間逐漸趨於緩和。
康熙十七年(1678年),康熙決定在次年開博學鴻儒科,網羅各地士人。
浙江官員推薦了黃宗羲,康熙特地下旨禮聘,想盡辦法拉攏。
黃宗羲拒不應召,自稱“老母年登九十,子婦死喪略盡,家近山海,兵聲不時撼動,塵起鏑鳴則扶持遁命,二十年以來不敢妄渡錢江,渡亦不敢一月留也”。
黃宗羲以老母在家,不宜遠遊作為不應詔的理由,未免有些牽強。其實,他對崇儒尚文的康熙頗有好感,也開始在文章中使用“康熙”年號,隻是出於明朝遺民的立場,至死不願在清朝為官。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年近八旬的黃宗羲為堅守遺民底線,又拒絕了紹興府的“鄉飲酒禮”之邀。
鄉飲酒禮是曆朝禮製,地方長官需在鄉學內設宴款待60歲以上的退休老官員,請他們參加射禮和飲酒禮。鄉飲酒禮期間,當地士人都可到場。
黃宗羲接到邀請,立馬就以年老體弱拒絕了。他要是去參加,就成了清朝的退休官員,自然是萬萬不可。
第二年,康熙又想起征召黃宗羲。他問刑部尚書徐乾學:“海內可還有博學洽聞、文章爾雅兩者兼顧的大儒呀?”
徐乾學答:“據臣所知,隻有浙江黃宗羲。他學問淵博,行年八十,仍手不釋卷。”
康熙再次聽到黃宗羲大名,立刻變成小粉絲,說:“快把他召進京。”
然而,高冷的黃宗羲再次拒絕。黃宗羲承認康熙是當今天子,但始終不承認他是自己的老板。
此時,親身經曆家國之變的黃宗羲早已不再拘泥於明清鼎革、異族入主的界限,而是將關注重心放在製度和文化上。
他不僅要做大明的遺民,更要保存文脈薪火,傳播自己的政治理念。
在其傳世名著《明夷待訪錄》中,黃宗羲對君主專製進行了徹底批判,提出“設相分權”“君臣共治”“地方自治”等極具先進性的政治主張,他還提出“工商皆本”,反對重農抑商。
他的民本思想,甚至影響到兩百年後晚清的維新派。
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85歲的黃宗羲病逝。在此之前,他的長子和次子,還有無數誌同道合的友人早已離世。
風雲激**的人生旅途,到最後愈發孤獨。
家人們按照黃宗羲的遺囑,於其逝世後次日早晨,將遺體安放在石**,白衣散發,不用棺槨,不加被褥,紙幡、紙錢等一概不用,就這樣封閉墓室。
墓前立有兩柱,上書:“不事王侯,持子陵之風節;詔鈔著述,同虞喜之傳文。”
子陵,即嚴光,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同學,早年曾幫助劉秀起兵。劉秀稱帝後,卻退居富春山,多次拒絕老同學的邀請,至死不願做官。
虞喜,東晉隱士,注釋《孝經》《毛詩》,研究自然科學,拒絕三任皇帝征召,留下著作數萬言。
對於黃宗羲為何要用這樣奇特的方式安葬,無人知曉。他的孫婿萬承勳曾做出猜測,並作詩:“恨非伍尚從親日,痛異三忠殉國時。投骨荒山求速朽,此心不與一人知。”
春秋時,楚平王要殺大臣伍奢,命令他的兩個兒子覲見,長子伍尚從命,和父親一同遇害,次子伍子胥逃離楚國。
“三忠”是指浙東抗清義士中的王翊、董誌寧和馮京第,他們都曾是黃宗羲的同僚,都在抗清戰爭中死難。
萬承勳此詩的大意是:黃宗羲既沒有在天啟年間,和父親一同在與閹黨的鬥爭中慷慨赴死,也沒能和“三忠”一樣,為前朝壯烈殉國,心中有此遺憾,無人能解,隻能裸葬,以求屍骨速朽,來表達內心傷痛。
與黃宗羲同時代的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曾說:“我剛在世界上察覺到自己存在的時候,就發現已經置身於暴風雨中。”
黃宗羲的人生經曆也是如此,幾十年風雨飄搖,讓他不止看到了明亡之鑒,更看清了整個專製製度的弊端。
在人生的最後幾十年,他退居鄉野,講學著書。他想留給後世的,是足以啟蒙國人的精神財富。
宋代大儒張橫渠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黃宗羲,絕對是一位當得起“橫渠四句”的超世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