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折騰了一夜。
施了還魂針,藥煎成兩副分成兩次給江尹喂了下去,這一夜屋裏屋外的人都沒有睡著。
陳太醫已經被送回了陳家。
玄翁和雪翁連日奔波也累得不輕,支著腦袋在客廳打著瞌睡,有初韻在用不著他們,但也不敢走太遠,以備不時之需。
黑甲衛和諜影們都沒敢合眼,昨晚江尹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實在是把他們嚇得不輕。
隻是後來不知為何再沒喊了。
黎明時分,初韻從臥房裏走了出來,像是渾身的力氣被抽幹了,滿臉的疲色。
玄翁和雪翁忙站起身,淩文淩武等人也紛紛看過來。
“怎麽樣?”雪翁朝初韻走過去,看到她一雙手不受控製地抖動著,是施力太重的緣故。
初韻輕撫著酸痛的脖頸,啞著嗓子道:“施一次針,我得折三年壽,累死了。”
“是是是,你勞苦功高。”
雪翁殷勤地遞上一杯茶,甚至想給她捏捏肩捶捶腿,又不敢輕舉妄動,急死了!
玄翁看著大獻殷勤的師弟,隻覺得千年鐵樹又開了花,無聲笑了笑,往後瞧了瞧。
“小五呢?”
“累得暈過去了。”
初韻輕描淡寫地說著,玄翁和雪翁卻是一驚,“什麽?”
他們忙要進去看,被初韻攔了一下,“不用管她,她是神經繃得太緊,她哥一沒事她就扛不住了,讓她睡吧。”
初韻又灌了一大杯茶,揉了揉眼睛,“我也不行了,得去睡。沒醒來之前誰也別打擾我。”
淩文趕忙將人帶去客房,早就讓人準備了熱水和幹淨的衣物。
小夫人是救主子的大恩人,日後得當祖宗一般供起來,絕不能怠慢!
*
江尹仿佛又去了一趟鬼門關。
可這一次他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奈何橋碰到了妹妹,妹妹還親了他,而後江尹就有些飄飄然了。
他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四肢健全,身量也還未長開,明明身上穿著很華麗的衣服,卻髒兮兮的。
娘親帶著他,一路跑,一路逃,渾身上下值錢的東西都當了,用來換一口吃食。
終於,他們逃到了一個破敗的村子裏。
村子仿佛剛發生過瘟疫,整個村子都空了,方圓十裏都碰不到一個人,娘帶著他翻遍了整個村子,終於在一個農戶家裏找到兩枚雞蛋。
兩個人如獲至寶。
娘親燒了熱水將雞蛋煮熟了,剝給他吃,自己隻掐了一小塊蛋白吃進嘴裏,嚼了幾十下。
他正央著娘親多吃一點,娘親卻倏然變色,二話不說就將他塞進了堆滿雜草的水缸裏。
“噓,別說話,聽到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來!”
那是溫柔的娘親,對他最嚴厲的一次。
很快,似乎有一群官兵闖了進來,他聽到他們的冷笑、謾罵、譏嘲,聽到了衣服扯碎的聲音,唯獨沒有聽到娘親的呼喊。
他牢牢記著娘親的囑咐,將拳頭塞進嘴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響動。
直到——踹門的聲音,伴著一個女人的喝罵。
“他娘的!你們找死!”
淒慘的叫聲,砍刀刺進骨頭的咯咯聲,聽得人毛骨悚然,猝不及防,他被鮮血濺了滿臉。
他瞪大眼睛,渾身都在發抖。
“烽哥,那孩子肯定還在附近,咱們必須先找到他,不然他必死無疑!”
不知過了多久,臉上的血跡都幹了,一隻大手撥開了頭頂的雜草,他仰起頭,就和一雙如星河般深邃晶亮的眸子對上。
男人轉頭道:“媳婦,人在這。”
被從水缸裏抱出來的時候,他本能保護自己,揮拳打過去,男人輕而易舉將他製伏。
“小東西別鬧,我們是來救你的。”
男人的媳婦沒有管他,隻是抱著他娘親,將自己的氅衣脫下來蓋住了娘親的身體。
他在男人的臂彎裏軟下身子,因為他看著娘親在大口大口地吐血。
娘親脖頸上,插著一根筷子。
是她自己,親手刺進去的。
“娘——”他哭著跪倒在地,衝娘親爬過去。
娘親說不出來話,用最後一絲力氣將他的手交在了那個女人的手裏,女人紅著眼尾,“你去吧,今後我護著他。”
他沒了娘親,多了一個義父,也多了一個師父。
他不知自己的爹是誰,也不知自己的來處,隻有一個名字,是娘親給他取的。
“要不要給他改個名?”
回程路上,他躺在馬車上發起高燒,迷迷糊糊中聽到男人這樣問女人。
女人聲音冷硬,“不改,就叫江尹。狗日的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當他媽什麽皇帝!我就是要讓他一輩子愧疚難當!”
“傾城……”男人深歎一聲,“他也有他的難處。”
女人冷哼,“渣男的難處,最終都是讓女人和孩子承受了。他讓我們救,我們救了。可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咱們夫妻倆的命,都得為這孩子賠上。”
長久的沉默,男人問:“那咱們還救嗎?”
“稚子無辜。”
女人沉冷的聲音透出一絲溫柔,“你瞧這孩子長得多漂亮啊,像我生的。小燕子不是嚷嚷著要個哥麽,正好給她撿一個帶回家。”
昏昏沉沉的,耳邊的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縹緲。
有的聽見了,有的沒聽見,有的聽見了也遺忘了……隻有那隻小燕子,像是化成形飛到了他跟前,圍著他轉,嘰嘰喳喳地叫哥哥。
江尹覺得她有些吵,卻又覺得她很可愛,笑著朝她伸出手,想揪住她的翅膀。
“別跑……”
手伸向半空,卻抓了個空,江尹倏然睜開雙眼。
模糊的視線中,燕子當真化成了形,躺在他身旁,抱著他的胳膊。
大半個身體緊緊貼在他的懷裏,嚴絲合縫。
江尹愣了愣神,看著忽然之間長大的妹妹,十年間仿佛一下子長開了。
她睡覺的樣子,很乖巧,很安靜,也很漂亮。
江尹眼神裏盈滿溫柔,伸出手想幫她拂開額前的發絲,卻發現自己的一雙手被她牢牢握著,十指交扣,生怕他跑了似的。
而他們的睡姿……
戚飛燕睡覺一向不老實,睡著了甚至都不顧他的傷腿,就這麽大喇喇地壓了一條上來。
不知壓了多久,都給他壓麻了。
江尹先是無奈地笑了下,笑容卻忽然僵在了嘴角——麻?
他的腿,有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