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正的身份就擺在那兒,他要留下來江照也不好多說什麽,遂命人準備了住處。雖同在後山,但特地安排在了與淩雲容淩老爹的住處相距最遠的地方。
是夜,馥院。
向來在天才墨下去的時候要進佛堂念經的二夫人這次突然沒去,而是親自下廚做了好一餐豐盛的飯,大抵是天下父母心都相同吧。
二夫人的屋子裏沒有點燈,自從在漫雲鎮銀色的麵具被楊榮默劈開後他就一直帶的是金色的麵具,他靜靜的坐在屋子裏,月光透過窗戶紙灑進來隱隱的光,照在他的金色麵具上,渡上了一層色彩。
他的眼睛睜著,在黑色之中看著房間裏擺放的物件,熟悉的輪廓,他甚至還記得自己小時候舍不得花大人給的銀錢,就藏在母親房間裏剛進門左手邊那個櫃子的後麵。
這是一種連著骨血,牽著靈魂的觸動,不論多久,不論多遠,不論風再大浪再高,回到了這裏,他的心就是安的。
大夫人被捕一事對楊家造成轟動不小,楊家太夫人已經親自出麵掌控大局了。
她將楊榮默從打理生意的位置上撤了下來,專心應付地下生意一事和大夫人的事,以防李家趁機搞什麽栽贓陷害。楊光耀雖急切想救母,但一來不敢太過違拗太夫人的意思,二來紅婆子勸慰說大夫人不會有事,還說此時正是他在楊家崛起的大好時機,不可錯過,所以他領了一份經營漫雲鎮踏足空煙城的活兒。
楊家太夫人和李家老夫人的想法可大不一樣。
商賈之家最重的是利益,無論藍城主是否真的有心踏足卜扶城,從楊家的角度來看,守著卜扶城是李家的事,而攻擊敢對自己出手的藍城主,才是他們要做的。
無形之中,這也是楊李兩家合作而成的一種默契。
楊家由太夫人親自坐鎮,二夫人從旁輔助,一時馥院的地位又高了起來。
但二夫人本就是個謹慎的人,自然不會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她仍保持著往日低調待人友善的作風,也總算討得了一方安靜的天地。
一桌子的菜都被端進了她的房間,掌了燈,母子二人終於是有機會坐下來好好的吃頓飯了。
期間二夫人一個勁兒的給楊曉峰夾菜,楊曉峰也一個勁兒的吃,再撐都吃得下。
後來二夫人約摸是二夫人反應了過來自己夾菜夾得太猛了,才停了筷子。
“紅婆子動那尊送子觀音了,是麽?”
才一停下,楊曉峰的神情就嚴肅,說起了正事。
二夫人也不怨他,畢竟一些事越早解決了越好,她和楊曉峰起身移步坐到了塌邊,又端上來了好大一盤切好的水果,柔柔道:“現在還沒動,不過依著現在的局勢,動用送子觀音從李城主那裏討回人情怕是慧院脫困唯一的辦法了。”
因為,楊家太夫人安排了許多事,唯獨沒有提及動用楊家之力營救大夫人這一茬。
不過說來也是,大夫人這些年做的一些事確實不大入人眼。所謂牆倒眾人推,眼下,她隻能自救了。
“對了。”二夫人夾了一塊西瓜放到楊曉峰麵前的盤子裏,狀似無意試探著問道:“關於那位淩姑娘,你是怎麽想的?”
“她本就是被卷入的人,借著這個機會,我想把她撤出去。”楊曉峰沒在動眼前的西瓜,大約是真的吃不下去了。
關於大夫人找給楊光耀找小妾的目的,楊曉峰已經與二夫人說了。
“本該是這樣的。”二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楊李兩家爭了這麽些年,連你都未能幸免,何苦把其餘的人再牽扯進來。”
她看了楊曉峰一眼,大概是牽動了傷心事的緣故,她的眼眶有些紅了。
楊曉峰心裏被什麽東西擰著一樣難受,但又不知要何如說出口,頓了頓嘴,低了頭。
“不過我總覺得這淩姑娘雖說聰穎,做事也有分寸,但不像是個有鬥爭性的人。自她進來楊家,倒是真的沒做過什麽事。”
見楊曉峰不說話了,二夫人說出了自己心裏的懷疑,道:“說來,她才來楊家,應該是你的‘棺槨’被運回來馥院的那一天,當時我察覺到了門外有人,還未來得及出去查看,就聽見了前來送衣裳的婢子上前詢問,最後出現的是楊光耀。”
“可楊光耀怎麽會突然出現?我聽見的腳步聲極輕,應該是個姑娘的。”
二夫人看向了楊曉峰,他的眉開始蹙起,像是被驚著了的貓一樣手指頭也彎曲了起來,礙著是在自己親娘的麵前才沒有過分的攥成拳頭。
甚至,借著光,二夫人看見他的額間冒出了細細的汗。
她接著說道:“起初真的以為你走了的那幾日,我整日整日的水米不進,後來病倒,不許馥院裏的人請大夫。”
楊曉峰仍沒有反應,隻是身軀像個被棍子強行支住的偶人一般,挺得筆直,一動動不得。
二夫人仍然自說自話著,她的眼眸裏開始變得深邃,道:“因為我自己本來就略通醫理,我知道這世上心病隻能用心藥來醫,我不能釋懷你的離去,厭惡這個吸食人精氣神兒的楊家,覺得整日裏都是灰蒙蒙的。”
“可就在那一日,淩雲容又來了。她穿著鋪子裏慣見的男裝,雖然隻有幾句的噓寒問暖,但我就是感覺到了溫暖。”
驀地,二夫人的眼眸裏又像被注入了活力一般,她看向了楊曉峰,道:“她向我打聽一個人,她說,那個人叫阿丘,對她很重要。”
僅憑這些,憑著最開始的綠綺閣不顧一切的保住了淩雲容安然從慧院裏出來,憑著他對淩雲容故意避之不提的態度,二夫人還不能確定他就是阿丘。
但為何他偏偏今日來了馥院?
淩雲容才離開不久,兩者之間難道沒有關聯麽?
周圍很靜,靜的滲人。
甚至此時要是有人在地上扔一根針都能聽見聲響。
支著楊曉峰的棍子就是在這種無聲之中斷裂開來的。
他的背漸漸彎出了常人慣有的弧度,他的手抬起來,搭在小桌子的邊緣,他看著二夫人,總覺得她察覺到了什麽。他又閉上了眼,仿佛看見自己拚命捂住的光瞬間乍泄。
阿丘…,阿丘…
為什麽是“丘”字呢?
世間民以農糧為生,丘是田間一攏一籠之間拱起的“背”,作物長在這“背上”,是為生命之本。丘再化大,便是高山,俊偉君威,秩序王權的象征。
這是楊曉峰小的時候,楊家主對他說過的話。
從小到大,從學堂夫子到親者栽培,楊曉峰聽過無數被人奉為金科玉律的話。
但當在草場,那個眼神明亮的少女問她叫什麽名字的時候,他還是脫口而出兩個字:“阿丘。”因為在她的身上他仿佛看見了兩者的結合。
楊曉峰就是阿丘,阿丘就是楊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