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外馬克思主義今天已經成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下麵的一個重要的二級學科。我們知道,今天普遍使用的國外馬克思主義概念,其實是由西方馬克思主義概念轉化而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是誕生於20世紀20年代初的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思潮,它以盧卡奇1923年出版的《曆史與階級意識》作為根本標誌。這一思潮自從誕生之日起,就引起了馬克思主義內部廣泛的爭論。不僅在理論闡釋的細節方麵,就是其馬克思主義地位和性質都處在激烈的爭論之中。這樣一種狀況當然影響了國內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到國外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變化與這種爭論沒有達成基本的共識有關,當然也與國外理論研究發展的態勢有關。關於西方馬克思主義性質的爭論,最關鍵的是關於青年盧卡奇的爭論,爭論的焦點集中在《曆史與階級意識》的評判上。今天,我們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已經開啟了新的篇章,走向了更高的理論平台。像有的老師說的那樣,我們今天已經沒有必要仰視而應該是以一種平視的角度來麵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在這種客觀的理性態度中,我們重新清理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中遺留下來了的許多模糊的甚至錯誤的看法,就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其中繞不開的是對盧卡奇的誤解。這種誤解今天仍然在以不同的方式產生影響。在我看來,在關於盧卡奇的誤解中,如下三方麵事關根本。它們關係到對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性質和思想原則的評判,不得不澄清。
第一個誤解,是關於盧卡奇和《曆史與階級意識》反列寧主義的性質,進而是反馬克思主義、反共產主義的性質。今天這樣一種判斷仍然相當的普遍。迫於《曆史與階級意識》的強大影響和無法否定的理論性質,許多人在做出這樣的論斷時,至多是似是而非地說明一下盧卡奇也做出過一定的貢獻。如果這樣的判斷能夠成立,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進而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就都是有害的,應該批判甚至是應該拒絕的。當然,這裏的批判並不是康德意義上的辯證批判,而是通常意義上的否定、打擊和拒斥。西方馬克思主義,尤其是其開山之作《曆史與階級意識》具有反列寧主義的性質,這個判斷對國內的研究有很深的極壞影響,本質上是站在教條主義的立場上拒絕馬克思主義民族化和當代化的要求,將馬克思主義理解為封閉靜止的理論體係。
如果我們去認真地閱讀《曆史與階級意識》,去了解這一部重要著作產生的曆史背景和針對對象,我們很容易就會發現這是一種錯誤的論斷。盡管在一些理論提法上盧卡奇與列寧不同,甚至有批評列寧的地方,但真正說來,盧卡奇不是反對列寧主義,他恰恰是在一種思想的原則高度上為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做出哲學的論證。盧卡奇麵對的問題是十月革命以後,為什麽社會主義革命能在落後的東方國家發生,而在發達的西方國家沒有發生或者說迅速地失敗了。單純按照經濟決定論的邏輯無法解釋這一曆史現實。十月革命爆發不久,葛蘭西有篇文章認為,十月革命是反資本論的革命。換句話,如果把資本論思想,把整個曆史唯物主義理解為經濟決定論,把曆史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的必然性過程的話,根本無法揭示當時十月革命這一社會曆史事件。這是當時盧卡奇麵對的社會曆史語境,是他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的現實出發點。
所以盧卡奇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當時第二國際的理論家,指向了冰冷的科學主義解釋思潮,指向了強調社會曆史必然性的曆史宿命論思想。盧卡奇突出強調了階級意識和人的能動性。他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闡釋中本質性地引進了主體性概念,同時也就意味著本質性地強調了能動的實踐性概念。這是一種以哲學的方式為革命奠定基礎的理論努力,是當時革命事件的哲學表達。在這個意義上,盧卡奇的精神實質跟列寧領導的革命曆史形勢是緊密相關的。在盧卡奇具體的文章中,他表示階級意識不是一個自發產生的過程,而是需要宣傳、組織,等等,更不要說,他還表示共產黨代表著社會的良心。這些命題都很難在反列寧主義的意義上去理解。所以,從根本的理論出發點和理論動機來說,不能將盧卡奇看成是列寧主義的反對者。這是一大冤案。
第二個誤解是斷定《曆史與階級意識》在本體論問題上是唯心主義。這樣一種批判過去相當流行,今天仍然以一種隱性的方式存在。這個問題其實涉及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根本理解,涉及馬克思主義是一種什麽意義上的唯物主義,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什麽樣的意義上超越了唯心主義,同時超越了舊唯物主義。因為真正說來,簡單地肯定世界的物質性根本就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特有立場,也不可能是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貢獻。馬克思哲學恰恰是揚棄了這樣一種庸俗的簡單化的唯物主義立場。盧卡奇整個的理論努力就在於將馬克思哲學從粗糙的唯物主義中解救出來,在以實踐為基礎的曆史唯物主義的意義上闡釋馬克思哲學。
就像馬克思本人一樣,從盧卡奇所針對的曆史語境和理論目的來講,他的問題意識根本就不是世界的起源問題,也不是世界的物質統一性問題。馬克思也曾經將關於自然的物質世界從哪裏來,第一個人從哪裏來的問題宣布為抽象的問題而予以拒斥。很顯然,他們共同關心的問題是在物質世界中超越物質世界的社會曆史存在,關注的是這一存在領域的內在邏輯和發展機製。這一存在領域顯然不能還原到物質主義的原則進行解釋,不能回到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不能回到社會達爾文主義,當然也不能回到內在的主觀精神本身。這裏的關鍵結構當然是主客體相互作用的實踐。盧卡奇對主體性因素的強調不意味著否定客觀的物質世界,同樣不意味著回到以唯心主義為基礎的唯意誌論。在《曆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是將宿命論和意誌論當成相互對立的理論極端來批判的。
按照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的說法,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僅隻能在第一性的問題上使用,離開了這個問題,這一對範疇沒有意義。思想的進展不能隻停留在第一性的抽象問題和一般原則上。在宗教神學和唯心主義瓦解之後,在唯物主義的一般原則由近代的啟蒙唯物主義確立起來之後,真正的理論任務是對於抽象唯物主義的批判,在唯物主義基礎上引進實踐概念,引進主體性原則,這才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貢獻。在這個路線上,社會曆史領域本身成為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對象,社會性和曆史性成為馬克思主義基本的世界觀原則。所以,馬克思主義的本質不在於用唯物主義的一般原則超越了唯心主義,而在於在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再度引進主體性精神,克服自然唯物主義、機械唯物主義等的理論局限,將唯物主義推進到了曆史唯物主義的新階段。
盧卡奇不在本體論的意義上討論問題,他討論曆史的發展機製和實踐活動與客觀條件之間辯證的運動。這就切中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根本,從而激活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本質力量,因此才在20世紀產生如此廣泛的影響。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框架中斷定盧卡奇的《曆史與階級意識》,將盧卡奇判定為一個曆史唯心主義者是一個真正缺乏理論高度的粗淺之見。
第三個誤解是將盧卡奇稱為方法論的馬克思主義者,並以此批判盧卡奇。這是一個望文生義的判斷。《曆史與階級意識》第一篇文章“什麽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中說,對馬克思主義來說,主要就是方法,隻要我們不放棄而是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就可以無愧於馬克思主義的正統。在盧卡奇看來,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就是總體性,就是實踐中主客體辯證統一的總體性。這讓一些缺乏基本哲學常識而又不耐心閱讀文本的人將盧卡奇看成是方法論的馬克思主義的代表。要是盧卡奇知道了這一稱號,他也許會像馬克思那樣說,這樣的做法給了他榮譽,也給了他莫大的恥辱。我們要知道,作為一個黑格爾主義者,作為一個用黑格爾思想來闡釋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家,盧卡奇會在形式主義的意義上使用方法概念嗎?有誰在黑格爾的著作中讀到過邏輯學和辯證法與存在論的分離?黑格爾的邏輯學和辯證法隻是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方法?
其實,隻要我們稍微認真地讀一下《曆史與階級意識》,我們就會看到,盧卡奇反複批判把方法和內容、主體和實體割裂的做法,批評了僅僅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形式方法的觀點。在盧卡奇看來,馬克思主義是立場、觀點和方法的統一。在盧卡奇這裏,理論不是外在於曆史過程的抽象形式。恰好相反,無論作為主客體辯證法還是總體性辯證法,它都不是單純形式,而是曆史自我展開的辯證過程。在這個意義上,主客體辯證法實際上就是社會曆史的存在論。所以,在談論主客體辯證法作為馬克思主義根本方法的時候,盧卡奇開篇就將這個問題放在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問題框架當中來闡釋,而且放在社會曆史的自我生產和再生產的存在過程中來闡釋。這是黑格爾意義上的方法概念。方法不隻是外在的抽象形式,而是與實體過程緊密聯係的方法。盧卡奇根本不是形式主義的方法論者,一些人在這種粗淺的意義上去構築批判盧卡奇的陣地,隻能是自取其辱。
盧卡奇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鼻祖,對於他的定位和判定會影響確實也已經影響了對其他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判定,所以我簡單勾勒了這幾種我認為的主要誤解。今天的條件下,思想和實踐進入新的階段,有了相應的理論基礎和理論儲備之後,我們才有平等地與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話的可能性,才能盡可能做出經得起曆史考驗的評價,避免貼標簽、仰視、俯視這些粗陋的立場。回顧四十年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從研究範式來講,我認為我們今天獲得了平等對話的可能性,我們需要從過去那種外延性的評判真正走向一種內涵式研究,從而推進國外馬克思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主義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