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奇在《曆史與階級意識》中開篇就問:“什麽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從此以後,“什麽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就成為一個不斷被提及的重要問題,圍繞著這個問題展開了無休止的爭論。我們可以將馬克思主義闡釋史中的這個基本問題稱為盧卡奇問題。通過對這個問題的解答,盧卡奇批判第二國際理論家,開啟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先河,影響深遠。第二國際、第三國際、第四國際以及眾多的馬克思主義流派之間的爭論和對立,很大程度上都根源於對這個問題的不同回答。當然,這個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也不可能得到最終的解決。也許可以說,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就是在對這個根本問題的不斷追問和回答中得以展開的。通過對這個問題的不同回答和創造性闡釋,將會不斷地形成各種民族化、時代化的馬克思主義形態。各種不同形態的馬克思主義之間具有家族相似性,隻是離開馬克思主義理論內核遠近的問題。

曆史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的根本觀點。馬克思主義要求曆史地看待問題,當然也要求曆史地看待馬克思主義本身。不能將馬克思主義看成是非曆史的絕對教條。因此,閱讀和理解馬克思主義本身要具備曆史的眼光,不能脫離曆史語境做抽象的判斷。閱讀馬克思主義的著作既要看到經典文本本身的曆史性,也要看到閱讀者自身的曆史性。曆史是意義生成的空間。將文本和思想放置到特定的曆史空間中,領會了閱讀對象和閱讀者自身的曆史性,我們才能理解闡釋的合理性和限度。這是當代解釋學的基本思想。

在《曆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借助黑格爾思想闡釋馬克思主義,將主客體辯證法奠定在實踐概念的基礎上,突出地強調馬克思主義中的主體性意識,這些都是由特殊曆史語境決定的。相反,由於東方國家反對封建主義和蒙昧主義的啟蒙任務,在馬克思主義的闡釋中突出地強調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強調客觀性,強調唯物主義,也自有其曆史的原因。抽掉曆史語境,將某種闡釋作為絕對,本身與馬克思主義倡導的實踐思維和曆史性思維相矛盾。馬克思主義的曆史就是在不同的時空語境中發揮特定作用的自我展開的曆史。這裏存在的是一個源與流的關係問題。

一種具有曆史意義的理論總是在曆史中得到展開的,因此是曆史性的。對這種理論的曆史性解讀是理論曆史性展開的基本環節。曆史性的閱讀方法是自覺地把握文本和閱讀本身的曆史性,將閱讀和理解曆史化,置入曆史中去,揭示其曆史性的邊界,理解這種邊界形成的曆史原因。這樣一種解讀得到的是與特定語境相契合的理解,而不是絕對與文本自身意義一致的真理。正是這種解讀才賦予文本和思想的現實的、因此也是曆史性的生命活力,才使思想獲得了具體的時間性。曆史性的解讀是避免在傳統與現代、普遍與特殊、正統與改良之間跳躍和倒轉的根本出路。打破是與非、堅持與背叛簡單對立的二元思維,才能真正理解文本閱讀的複雜性和多樣性,才能真正保持理論向曆史的開放,保持對待不同解讀秉持一種寬容的立場。遺憾的是,盧卡奇對於馬克思主義的闡釋,在產生廣泛影響的同時卻沒有獲得這種寬容,而是遭遇各種教條主義者的批判,至今仍然不絕如縷。

曆史性的閱讀當然意味著解釋中的相對性和有限性,但絕對不意味著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因為對象化的曆史語境本身是相對穩定的現實,對象化本身就意味著客觀性,意味著製約性。能夠寫出什麽樣的東西,與能夠讀出什麽樣的意思不是主觀任性的結果,不是純粹的想象。曆史性意味著對象化的客觀性,意味著受到特定曆史語境製約的確定性、普遍性和客觀性。因此,雖然沒有絕對的客觀性,但仍然存在曆史性的真理,存在相對的客觀性和確定性。一種理論的真理性,一種解讀的合理性根源於它與曆史的存在論關聯,按馬克思的說法,根源於實踐中的現實性和力量。這決不是與對象簡單符合的問題,因為對象是在與我們的關係中成為對象的,對象隻是我們的本質力量的確證。

在這個意義上,正統是在曆史中,在時間中成為正統的。之所以能夠成為正統,是因為有效地響應了存在曆史的呼喚。如果我們在這個意義上來理解盧卡奇對馬克思主義的闡釋,以及這種闡釋具有的曆史意義,許多關於盧卡奇本人和這部著作的爭論可以休矣。

在《曆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提出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是方法。在盧卡奇看來,隻要堅持了這一方法,即使放棄了馬克思的所有全部結論,而無需片刻放棄他的馬克思主義正統。這是否是說,盧卡奇的馬克思主義是所謂方法論的馬克思主義,像一些人闡釋的那樣?方法與結論、形式與內容、手段與結果之間可以純粹外在地切割與分離嗎?問題不是這樣。在盧卡奇這裏,方法論立足於存在論的基礎之上。他以實踐為基礎的主客體辯證法為核心思想,瓦解第二國際的馬克思主義傳統,瓦解抽象的客觀主義。在他這裏,具有同等意義的主客體辯證法、實踐辯證法和曆史辯證法同時是存在論範疇和方法論範疇。通過這一理論工具,馬克思主義哲學闡釋中的物質本體論、自然辯證法和反映論遭到了批判和質疑。盧卡奇對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抽象思維發起了本質性的打擊,以此確立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

盧卡奇指責恩格斯(主要是在《反杜林論》中)談都沒有談到曆史過程中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也就是說,恩格斯隻是在一種自在自然的意義上來談相互作用,談辯證法。在盧卡奇看來,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是最基本的形式。正因為在實踐中,亦即是在主客體的相互作用中理解曆史過程,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才是革命的辯證法,才是曆史辯證法。這裏涉及實踐成為存在論範疇並因此具有世界觀意義這樣一個根本的問題。盧卡奇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核心原則的這種闡釋具有理論的高度並且契合了盧卡奇本身的曆史語境和問題意識。當然,他對恩格斯的批評是有待商榷的。在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和《自然辯證法》等著作中強調了自然辯證法,但恩格斯並非沒有談到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隻是沒有將它突出為核心的原則。而且,恩格斯對自然辯證法的闡釋並不能直接地等同於恩格斯主張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就是自然辯證法。關於這個問題恐怕還需要更加深入具體的研究。

盧卡奇在《曆史與階級意識》中沒有專門討論自然。但他明確地提出,自然是一個社會範疇。這一命題實際上講的是實踐對自然的普遍中介,強調自然存在的社會性、曆史性。它不意味著否定自然的實在性和客觀性,而是抓住和突出了馬克思思想的特質!馬克思批判抽象本體論的努力可以追溯到《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以實踐為中介的“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概念,以及《德意誌意識形態》中批判費爾巴哈隔離自然與曆史,自然地理解自然,而不理解曆史中的自然。奇怪的是後來的闡釋中,認為曆史唯物主義是用唯物主義的“物性”原則來理解曆史。在這樣的闡釋中,馬克思社會存在論思想本質地被遮蔽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變成了對絕對必然性、自在客觀性、因果規律性的崇尚。馬克思主義理論被實證主義化,甚至被變成一種脫離曆史的僵化的教條主義體係。

從實踐概念、主客體辯證法到作為社會範疇的自然概念的提出,實際上都表明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對象和思想原則的變化。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對象是社會曆史領域,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原則是社會性和曆史性。這意味著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一種關於世界抽象同一性的本體論哲學,而是社會曆史的存在論。這就是曆史唯物主義的基本性質。社會曆史領域實際上是理論與實踐相互作用辯證展開的領域,因此表現為創造性的展開過程。

馬克思也說:“光是思想竭力體現為現實是不夠的,現實本身也應當力求趨向思想。”這種辯證的過程性表明同一性與差異性構成的曆史生成空間。這意味著,不能單向地將理論還原到實踐的基礎上,認為理論是現實的直觀,也不能將實踐還原到理論上,好像實踐隻是理論依葫蘆畫瓢的落實。在曆史性的實踐中,存在著複雜的中介聯係。實踐活動揚棄了自然的因果性和自在的規律性,主體性和階級意識就成為了盧卡奇基本的理論原則。

盧卡奇以《曆史與階級意識》命名他的著作,是出於深刻的理論考慮。在這裏,曆史作為實踐構成的存在領域和存在過程,突出了人類實踐的主體性,因此也就意味著階級意識的重要性。通過這樣一種理論策略,盧卡奇就與當時的曆史語境緊密地聯係起來了。盧卡奇賦予了階級意識構成曆史的根本性意義,並為總體性的無產階級意識進行了理論上的闡釋。在馬克思主義的闡釋史中,盧卡奇是一位在社會曆史的存在論層麵闡釋階級意識概念的卓越思想家。

然而,實踐範疇蘊含的主體性賦予了階級意識基本地位,同時也可能成為瓦解階級意識的因素。因為在實踐的思維中,階級意識不是被給出而隻能是實踐中生成的。曆史中是否現實地形成了革命的階級意識,因此產生了革命的階級主體不是先驗的,而是經驗的過程,因此是沒有絕對的必然性。在《曆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麵臨這個難題。他最終沒有擺脫黑格爾的遺產,無產階級意識被看成同一的主客體,具備理論與實踐統一的總體性。這個“階級意識”具有鮮明的黑格爾陰影,起著等同於“絕對精神”所起到的結構性作用。正如盧卡奇自己在新版序言中說的那樣,他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馬克思的實踐基礎,甚至陷入了神秘主義。

從哲學史的發展來看,總體性範疇導源於認識論上的主客體同一性問題。到了黑格爾那裏,由於過程性和曆史性的引入,同一性表現為總體性,作為合題的絕對精神是包含差異和具體的總體。盧卡奇批判了黑格爾絕對精神的神話,認為這種實體和主體的同一是一種思辨的抽象,是概念神話最後一個輝煌的形式。但盧卡奇給出的作為總體性的無產階級意識,與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是何等的相似!後來的曆史形勢恰好說明了無產階級並不天然地具有總體性的革命意識。

盧卡奇說無產階級意識達到了總體性,它既是意識的主體,又是認識的客體。首先,無產階級意識作為曆史事件是否真的出現,它本身是否已成為總體性(即整體性)的意識?後來的馬爾庫塞就認為它被資本主義社會一體化化掉了。其次,作為一個整體的無產階級意識是否達到了或者說能否達到對社會曆史的總體性認識?因為拜物教性質的物化或異化處境有可能使之覺醒,更可能是一種本質的遮蔽和掩蓋。如果對這兩個問題存在著否定回答的可能,無產階級主體地位就不具有絕對性,而是一個曆史中的生成問題。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才有“使無產階級形成為階級”的說法,列寧才有階級意識的“灌輸”理論。

總體性的曆史理論往往還伴隨著目的論和烏托邦。有人說盧卡奇的《曆史與階級意識》彌漫著末世論的救贖情懷。康德也好,黑格爾也好,他們的曆史概念似乎都分享著這一共同的特征,總是要尋找終極的原則或者終極狀態。有人也錯誤地認為,馬克思也是一種曆史目的論和終結論,試圖尋找曆史的完美狀態和絕對終點,建立絕對的人間天堂。在這種誤解中,馬克思思想中的過程性、實踐性和開放性的曆史性意識消失了。事實上,就像恩格斯說過的那樣,存在就是過程。抽象的形而上學思維不是將存在理解為過程,而是在本體的意義上尋找絕對的起點和終點,最終陷入主觀的設定。因為沒有絕對終點,也沒有絕對的根據本身,便將不是終點的終點作為終點,將不是根據的根據作為根據。

人類的存在作為超越物性的領域,本身就是可能性的曆史過程。曆史的絕對目的、絕對起點、絕對根據隻是主觀的設定。終極的完美狀態隻是烏托邦式的夢想!並不是說人類不需要夢想,因此不再有夢想,而是說夢想隻是夢想!不能將夢想作為絕對的根據和依靠,不要夢想能夠抓住絕對根據和絕對依靠,沒有這種絕對!人類曆史與個體生命一樣,隻是一次或長或短的漂流,在夢想的不斷成就或失去中展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