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曆史唯物主義的創新性闡釋已經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領域中普遍的任務,甚至逐漸變成了老生常談的話題。在這個話題的指引下已經取得了一些成果,但這些成果之間還缺乏具有原則高度的整合與貫穿。這一狀況產生的根源恐怕在於:不僅對於當今人類存在狀況,而且對於當今中國狀況都還缺乏深入思考,還不能在曆史的深處促進思想與現實之間的批判性對話,不能有效地把握二者之間的動態關聯,因此就不能真正將現實提升到理論的高度。由於曆史唯物主義思想體係與中國實踐之間形成的曆史性聯係,立足於中國現實重構曆史唯物主義的闡釋範式將是必要的選擇。

隨著改革開放建設實踐的發展,如何看待曆史唯物主義在當代中國的意義,實際上已經發生了很大分歧。大體分成兩大陣營:一些人堅持曆史唯物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認為現實中許多重大問題的產生都是因為放棄了階級革命理論和階級鬥爭思想,偏離了曆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因此要恢複曆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地位,重申他們認同的曆史唯物主義基本原則;另一些人則認為,曆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暴力革命理論,對今天和平的建設實踐是不適用的,甚至是有害的,因此直接或間接地放棄曆史唯物主義,批判曆史唯物主義。當然除了這兩個極端,絕大多數人是處在中間的模糊和混沌狀態,不自覺地,或者自覺地回避問題的爭論。

雖然對待曆史唯物主義的態度根本對立,但這兩種不同立場卻有相同之處。它們都將曆史唯物主義看成是有關無產階級暴力革命的理論;不過,一派從階級立場和革命立場來批判當代中國建設實踐,另一派則從當代中國建設實踐的需要出發,批判階級理論和革命理論。兩者都割裂了曆史唯物主義與當代中國建設實踐的關係,用一種非曆史的、靜止的眼光看待理論,看待實踐。應該用一種曆史的、辯證的眼光來看待曆史唯物主義和當代中國實踐之間的關係:一方麵,從當代中國建設實踐的需要和時代的變遷出發來推進和創新曆史唯物主義理論,使它中國化和當代化;另一方麵,從曆史唯物主義的高度來理解和闡釋當代中國建設實踐,加重它的曆史分量,使它具有世界曆史意義,而不隻是一個民族做大做強的事業。

當代中國建設實踐以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為主題,這種複興不能是保守的複古主義,也不能是對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的複製和模仿,而應該是同曆史唯物主義對現代文明的辯證批判和反思結合起來,走一條開創未來的特殊發展道路。為此,它必須發揚曆史唯物主義創造曆史的主體性精神,使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像文藝複興開創了現代一樣,為人類文明的發展和進步開創新的發展道路,探索新的發展方向,從而獲得世界曆史性的意義。

也就是說,基本的任務隻能是通過結合當今時代和當代中國的現實,使曆史唯物主義在有所變革的情況下成為當代中國建設實踐的思想基礎。在我看來,曆史唯物主義曾經給中國帶來革命的主體性精神,引領中國實現了民族民主革命的勝利。作為後發國家,當代中國建設實踐必須具有一種高度的理論自覺和主體性精神,而不是迷信社會發展的自發性,放棄創造性意識和曆史擔當意識。繼承和發揚曆史唯物主義創造曆史的主體性精神,是無產階級政黨作為執政黨的根本理論需要。曆史唯物主義應該從無產階級的革命發生學發展成為社會建設的精神動力和思想基礎。這樣一種轉變正在驅動曆史唯物主義理論闡釋本身的當代化和中國化。

適應這樣一種時代需求和民族國家的實踐需求,近些年來,曆史唯物主義的闡釋已經發生了重大轉變。這些轉變將為新的闡釋範式奠定基礎。這裏講的範式,不是說闡釋的路徑、闡釋風格等形式的方麵,說的是可能涉及思想原則上的根本變化。大體來說,以下幾個方麵的變化是十分顯著的。在這些變化中,新的思想成果已經呼之欲出了:

第一,思想主旨的變化。馬克思的理論是現代解放理論的繼承者,它在揭示現代政治解放限度的基礎上要求實現現代自由平等的理想,通過批判現實指向更好的未來。然而,隨著生態危機等一係列危機的加深,人類能否存在本身成了問題,能夠更好地存在必須建立在能夠存在的基礎之上。在這一背景中,生態文明建設概念的提出和理論上的確立,將促使曆史唯物主義的根本主旨從人類解放向人類解放與人類救亡並重的轉變,從而揚棄現代政治解放的理論敘事僅僅限於社會曆史內部的局限性。隻有通過這樣一種轉變,曆史唯物主義才能回應當代人類共同麵臨的生存危機,接納生態運動、和平運動等當代社會運動形式,真正在現實的實踐中獲得生命力。

第二,理論重心的轉移。為了批判黑格爾派唯心主義的曆史觀,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創立了曆史唯物主義,突出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築,社會存在對社會意識的決定作用。因此,他們關注的重心是對現代社會的經濟基礎和政治上層建築的批判。今天,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文化精神需要越來越成為生活的“基本需要”,曆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領域已經從經濟基礎向上層建築,尤其是向觀念的上層建築拓展。在曆史唯物主義的思想基礎上展開文化、本能、心理、意識形態的研究和批判,不是遠離曆史唯物主義,而是實現和拓寬曆史唯物主義的關注領域,以適應工業社會向後工業社會、知識社會、信息社會變遷的必然需求。

第三,曆史觀念的變化。相對於保守主義和改良主義,曆史唯物主義肯定曆史的質變,看到了革命性變革在社會曆史發展中的巨大作用。這曾經讓人將曆史唯物主義理解為一種唯革命論、唯暴力論,根本否定曆史的漸進發展。今天,曆史唯物主義對曆史的根本理解應該突出和強調一種辯證的曆史概念,肯定漸進發展是社會曆史的常態,飛躍隻是曆史的非常態,曆史是質變與量變的統一,以此為革命與改良的辯證轉化提供闡釋的機動空間,從而為中國的建設實踐培養一種客觀的曆史理性,使建構性觀念成為普遍意識。

第四,矛盾思維方式的改變。在革命戰爭年代,激烈的衝突和對抗反映到理論上,表現為突出了矛盾關係中的鬥爭性和非同一性。實際上,矛盾中的鬥爭性和同一性,哪一方麵成為主導,這隻是一個曆史中的實踐問題。要在理論上肯定誰是第一位的、絕對的,本身是形而上學。以實踐為基礎,曆史唯物主義需要重新闡釋辯證的矛盾概念,從強調鬥爭性向對立統一的辯證思維轉變,一方麵為和諧社會、和諧世界等建設理念奠定思想基礎,有力回應將曆史唯物主義歪曲為鬥爭哲學的傾向;另一方麵也能夠避免抽象地強調和諧合作,忽視對立和衝突,放棄鬥爭的妥協立場,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麵。

第五,曆史主體視角的多重化。曆史唯物主義認為,現代解放隻是資產階級上升為統治階級的部分解放,並且是以資本剝削為前提的政治解放和思想解放。新的人類解放應該是以無產階級解放為形式的全人類的解放,從現代勞動中獲得解放,實現人的全麵自由發展。在曆史唯物主義理論中,人類全麵解放與無產階級解放是統一的過程。後來的闡釋中,人類解放的視角被階級解放的視角遮蔽了,階級成為理論敘事的唯一主體。今天,在複雜的曆史語境中,個人的、階級的、人類的、民族國家的視角相互交織在一起,還原主義式的階級視角已經不能回應當代曆史的複雜現實。曆史的主體理論應該從側重於階級的部分敘事向部分與整體有機聯係的方麵轉變,辯證地理解個人、階級、民族、人類幾重視角之間的關係,避免走向三者之間的簡單對立,或者簡單還原,比如說講階級的時候,沒有民族,沒有人類,甚至因忽視個人而成為抽象的唯階級論;講民族立場的時候忘了階級,忘了人類,成為抽象的民族主義。現實過程中各種因素之間的相互交織比任何抽象的還原要複雜得多。

第六,過程性曆史意識的形成。曆史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上升的時期就提出了超越資本主義的未來,共產主義社會被看成是人類的未來。如何理解共產主義?過去大多在一種抽象目的論的意義上理解,共產主義被闡釋為人類最終解放的社會,似乎不再有任何的矛盾、衝突和對立,是像天堂一樣的絕對完美狀態。今天,應該打破對人類未來的這種形而上學的目的論理解,將共產主義闡釋為實踐中改變現實並實現自由和發展的曆史過程,而不是一種與現實決然隔斷的跳躍和中斷。這樣有利於避免盲目否定或者盲目肯定未來的極端主義,不在任何意義上將共產主義看成是救贖論神學的世俗版進行堅持或批判。

第七,主體性精神的突出。由於曆史唯物主義是在批判唯心主義的過程中創立的,導致後來的闡釋中人們忽視了曆史唯物主義超越唯物主義的一麵,完全按照物性的邏輯把握社會曆史,強調曆史發展的客觀必然性和自在的規律性。理想社會的到來好像是一種由絕對必然性打了包票的過程。曆史唯物主義實際上是在一種實踐思維中理解社會曆史,將曆史看成是人類主觀能動性和客觀製約性相互作用的展開過程,人類活動甚至可能造成整個類的徹底毀滅。由此出發,應該從絕對必然性的曆史觀念向可能性的曆史觀念轉變,以喚醒開創未來和救亡人類的主體性精神和責任意識。

第八,冷靜的客觀主義態度的形成。由於受到絕對必然性觀念的擔保,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對人類未來具有一種極度的樂觀主義態度。今天看來,這樣一種樂觀已經被宇宙學、核戰爭和生態學徹底地動搖了。美好的未來不再是被給定的、絕對的,而是自然限度與人類自我擔當密切相關的過程。因此,曆史唯物主義必須在實踐中確立一種冷靜的反思理性,避免盲目樂觀主義之後向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的逆轉,審慎地重塑人們對於未來的想象和**,將對未來的憧憬安置在客觀理性的基礎之上。

最後,曆史性科學解釋範式的形成。在以上變化的基礎之上,曆史唯物主義不再被理解為一種關於客觀曆史的實證科學,而是包含主體性精神和實踐意誌的曆史科學,是一種事關人作為類如何存在並且如何去存在的思想體係。科學性的實證描述與超越性的價值批判之間不再是一種抽象的對立。這樣,對曆史唯物主義理論體係的闡釋就從一種自然科學範式向批判的曆史科學範式轉變,避免曆史唯物主義變成機械的形而上學體係,充分彰顯曆史唯物主義與現實之間的批判性張力,在理論與實踐之間保持一種辯證的、動態的曆史性關係。

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曾經堅定地反對將理論看成是永恒的教條,強調在實踐中檢驗和發展理論。今天,我們應該發揚他們的這種勇敢地自我批判和自我反思的精神,結合社會曆史的變化,推進馬克思主義的當代化和中國化進程,創造性地重新表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這種創造性的闡釋工作,如今顯得十分迫切。它不僅止於對曆史唯物主義的細節改寫,而且涉及基本的原則性方麵。這就要求理論家不僅要有理論勇氣,而且要在思想與現實的交匯處進行艱辛的探索,拿出具有原則高度的思想成果。

前麵我們概括了曆史唯物主義闡釋中的多重變化,這些變化從不同的角度觸及了曆史唯物的基本方麵。如何進一步整合這些基本變化,深入地探討這些變化,還是有待展開的理論課題。我們願意在這些課題上費盡心力,因為它涉及的恰恰不隻是觀念問題、理論問題,而是涉及存在曆史本身的變遷。尤其是對於當今中國之實踐來說,這些理論課題的展開將意味著曆史本身如何展開。新的實踐與新思想之間的相互規定,才能本質性地展開超越的曆史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