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怨是落在白愁飛手裏。

任怨的眼神,出奇怨毒。怨毒又含有無奈、憤怒、屈辱,但卻沒有畏懼、挫折、頹潰。

這跟一般落敗的人,似乎很有些不同。

花枯發一直在喊:“殺了他!殺了他!”他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又給這殘酷的元凶溜掉了。

白愁飛卻說:“隻要你拿出解藥,我就放了你。”

花枯發嘶聲道:“不可以——不可以——”

大堂的群眾,自然都覺得脫厄事大,對花枯發的意氣用事,自然有些不滿。

“先拿解藥要緊!”“隻要有解藥,日後才慢慢找他算賬!”“放了就放了吧,這種人遲早有人收拾——”白愁飛還是重複那一句:“你給解藥,我放了你。”

任怨嘴角牽起了一絲詭異的笑意,“你威風啊。”

白愁飛淡淡地道:“我殺了你,也可以。”

任勞忙道:“你就給他解藥吧。”

任怨怨毒地盯了白愁飛一眼,道:“你先放手,否則,我怎樣取解藥?”

馮不八吼道:“不能先放,這小子滑得很……”話未說完,白愁飛已放了任怨,隻不屑地道:“諒你也不敢不給我。”

任怨狠毒地整整衣衽,也不逃走,隻道:“是啊,我不能不給你。”

他的手伸入懷裏。

陳不丁嚷道:“留神,他……”任怨已掏出一個綠色的小盒。

白愁飛雙肩一聳,道:“‘過期春’?”

任怨冷笑道:“你要不要先驗驗?”

白愁飛打開了錦盒,裏麵有八個細小的紙包。

白愁飛把其中一包捏破了一個孔,裏麵滲出淡金色的粉末。

溫夢成立即提醒:“小心有詐。”

白愁飛衝著溫夢成搖了搖頭,笑道:“他敢?”湊過去聞了聞紙包裏的粉屑,隔了好一會,終於點了點頭,道:“是‘過期春’。”然後又道:“可是,分量還是不夠。”

任怨冷笑道:“這兒就隻這麽一些,你再要也沒有了。‘過期春’早已絕種,唯有蔡太師府中方種有一千二百六十一株,你要,就跟他討去。”

白愁飛淡淡地道:“以我和太師的交情,這可難不倒我。”隨後又同群豪朗聲道:“我答應過他們,饒他們一命的,現在他們已交出了解藥,還請諸位高抬貴手,好讓我不當一個失信之人。”

大家隻急著先把身上惡毒解去,都七嘴八舌地說:“一切就請白樓主替我們拿主意好了。”

“白公子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說什麽就什麽吧。”

“像這種敗類,今兒放了明兒還不準活得了,先放了又如何!“花枯發啞聲道:“放了他,這些人就白死了?”

溫夢成顧全大局,忙向他道:“老二,咱們‘發夢二黨’,不能全喪在這裏,也不能置今兒為您賀壽的道上朋友不理!”

白愁飛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大家暫時算數,現在解藥不足,隻能解諸位一時之急,以後的解藥,則可包在白某身上,說好說歹也要蔡太師給大家一個交代。”

這一番話,無疑是把群豪之生死大事,一把往身上攬,說來甚得人心,一幹人都搶著說:“白老大,一切全仗您做主了!”“白公子,你看怎麽辦就怎麽辦!”“白愁飛,這個情咱們都欠你了!”

花枯發喃喃地道:“算數?這筆數怎麽算?”

溫夢成還待再勸,花枯發已疾抬首道:“好,看在白副樓主麵上,今天咱們‘發夢二黨’的人,先不對任勞、任怨、‘八大刀王’動手,但他們隻要一踏出這扇大門,咱們日後可生死不計。”

花枯發這一番話,是忍辱負重,以大局為重,他目睹門內高手和親子慘遭殘害,換作常人早已失卻常性,但他還能迅即明理處事,連白愁飛心裏都不禁暗叫一聲好。

卻聽花枯發又道:“你先替我解‘恙’。”

祥哥兒忽插口道:“你要違約怎麽辦?”

花枯發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好像生怕我不放任勞、任怨?”

祥哥兒輕鬆地聳聳肩道:“任勞、任怨我不管。不過,沒有人可以對白副樓主不守信約。”

花枯發道:“我不會毀約。”

白愁飛即道:“好,就先替他解‘恙’。”說著,把一包藥粉交給歐陽意意。

歐陽意意會意,拿過去花枯發鼻端,讓他一嗅再嗅,又以唾液略沾濕食指頭,大力揉抹在花枯發左右太陽穴上。

花枯發閉上了雙目,兩頰青筋橫現。

——“過期春”是不是能解“五馬恙”,隻是傳說中的事,誰也不曾中過“恙”毒,當然誰也未見過“過期春”的功效。

所以大家都在緊張等待。

——要是“過期春”不能解“恙”,這“恙”毒便會在兩個時辰之後倒衝百會,四肢是可以活動了,但人就會變成一個瘋子。連親人也吃的瘋子!

——如果任怨給的不是“過期春”,那麽,花枯**形也會十分凶險,花枯發要是能把毒“恙”解除,群雄至少可暫時把命保住;要是連花枯發都治不好,那麽,就連一時之“恙”也解不了。

——受製於人的滋味,並不好受。

——凡是當過弱者的人都知道:寧可剛而易折,強中遇挫,但都不能當一個弱者,要是你給人家得知你是一個弱者,或讓別人知道你正在虛弱的時候,那你就真的不再被人瞧在眼裏,就算隻是經過的人,都會向你踩上一腳。

——所以一個人倒了下去,便要立即爬起來;就算爬不起來,在心理上也要當自己已經爬了起來。

——永遠不要受製於人。

——至少也要避免受製。

——必要時要先發製人。

——最好是能料敵先機。

不過,在席的群雄,仍然受製。

——受製於“恙”。

——能解“恙”的是任怨。

——任怨落在白愁飛的手裏。

——花枯發的命呢?

——他的命運跟大廳裏的群豪一樣,就看“過期春”是不是真的“過期春”了。問題是:這“過期春”是不能真能治“五馬恙”呢?

結果是:

花枯發一揩完藥就倒了。

倒下地去。

倒在地上……

然後彈身而起。

他複原了。

他第一件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是不是報仇?

他第一件去做的事情是什麽?

——殺人?

人常常想要做他想做的事,但卻常常隻能做他可以去做的事。

花枯發忍辱含悲,現在一旦能恢複戰鬥力,他想做和去做的是什麽?

他果然是去殺人。

殺的不是任怨。

也不是任勞。

甚至亦不是“八大刀王”。

而是他的愛徒趙天容。

還有愛子花晴洲。

他殺了自己的兒子,還有在生死關頭卻替師門掙了一口氣以致身受荼毒的入室弟子。

——兩個都是他所最不想殺但又必須要殺的人。

——人總是做他不喜歡做的事。

——人總是喜歡想做他做不了的事。

趙天容死的時候很平靜。

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就算能活下去,也不如不活。

——活得不如不活實不如死了算數。

到此地步,他隻求死得痛快。

花枯發的確讓他死得很痛快。

花晴洲卻不想死。

他還年輕。

他還沒有活夠,甚至還未曾真真正正地活過。

他已經被整得不似人形,但總抱著一線希望,會有人來救他的。現在真有人救他了,他雖在痛苦中,神誌卻依然清醒:他希望有人能讓他“複原”。

可是花枯發不是這樣想。

他是個老江湖。

老江湖有時候就是等於說:一個人已看透了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什麽是連真假都不必分的意思。

花枯發一眼就看出:花晴洲完了。

這是個事實。

雖然他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但是畢竟是事實。

花晴洲不可能活下來的。

他隻有讓兒子痛快死。

隻有給他痛快,才可減免許多痛苦。

所以花枯發一旦動手,就先殺了趙天容與花晴洲。

他殺了他們。

他親手殺了他的弟子和兒子。

當血液濺起的時候,他們已斷了氣。

一個死了的人是不會痛苦的。

痛苦的反而是活著的人。

血流在他親人的身上,仇種在他的心上。

流在每一個“發夢二黨”和大堂上群豪的心中。

深仇。

“這兩個人,是你殺死的。”花枯發的眼白全都紅了,但神情並沒有特別激動,扭頭對任怨說,“你記住了。”

“我記住了,”任怨臉無表情地道,“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是誰殺了他們的。”

花枯發的行動自如,等於證實了兩件事:

這藥的確是“過期春”。

“過期春”可解除“五馬恙”。

故此,白愁飛“下令”:替大家解“恙”。

解法是:先把“過期春”的粉末讓他們吸一吸,然後蘸一些塗在太陽穴上,大力揉搓,即可解除禁製。

白愁飛叫歐陽意意和祥哥兒幫忙。

當然花枯發也不閑著。

——三個人可先解另三人的“恙”,然後集六人可解另六人之“恙”,十二人解十二人“恙”……如此類推,大堂上縱有兩三百人,都會很快地“藥到恙除”。

救人要緊。

花枯發尤其心急,他可不願自己一脈的弟子再落於人手。

就在這時侯,忽聽一聲大喊:“不要中了這惡賊的奸計!”

人隨聲到。

人到招至。

大廳上的群眾,都是在江湖上經風曆浪、滾過刀山火海的,打鬥場麵當然見得多,絕招也見得不少,但肯定沒有見過這樣子的打鬥方式、這樣子的絕招。

如果有人見過,那麽也隻見過一個人使過。

這個人一出場,就出手。

一出手,就拳、腳、肘、膝齊往別人身上招呼,就連嘴巴、頭顱、肚子、臀部,都全成了武器:能咬就咬,能撞就撞,但又法度森嚴,毫無取巧之處,每招每式,都把身體的精神氣力發揮到了極處。

這些招式,都隻攻向一個人:白愁飛。

大廳上的人,一看這些招式,就知道是什麽人。

這人當然就是“八大天王”。這些絕招,當然就是“天王八式”。

“八大天王”是“發夢二黨”黨魁的知交摯友,他為什麽阻止花枯發救人?為什麽他要向白愁飛攻殺,而且還攻殺得這般不留餘地?

“八大天王”對白愁飛一出手就是“天王八式”,而且還是八招齊施,他一向是除非遇上深仇大讎的強敵不肯輕易施為其中一式,而今對白愁飛卻都一齊用上了。

難道“八大天王”跟白愁飛有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