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寶牛大喝一聲,將樹連根拔起,揮舞起來。

可是“小蚊子”祥哥兒就粘在樹上,波瀾不驚,微波不興,任由唐寶牛大展神威,把一棵棗樹舞得枝摧挫折,狂飆湧卷,但祥哥兒就是粘在樹上不下來。

張炭看了一會兒,已歎了十七八口氣:“這大概就叫做‘四兩撥千斤’吧?”

他在跟人說話。

棗林裏有一個柔柔低低沉沉的聲音無可無不可地道:“唐寶牛當真是力大如牛,力拔山兮氣蓋世。”

張炭無奈地道:“可惜到頭來仍落得個虞兮虞兮奈若何的下場。”

“不對,應該是炭兮炭兮奈若何。”低低柔柔沉沉的聲音道,“看來,你很喜歡說朋友的壞話?”

“壞話通常都是在人的背後說的,我這可是光明正大,”張炭道,“我這可都在他麵前說,是料定他已騰不出精力來反駁,這才有意思。”

唐寶牛大吼一聲,整棵樹給他倒栽入冰河裏去。

河麵上正結了一層薄冰,給唐寶牛這一記倒插樹,冰裂洞陷。

河麵上,冰塊互撞出清脆的聲音,兀然露出這樣一大截樹根來,和泥帶土、枝斷葉離的,有說不出的詭異。

張炭把王小石等人帶來市肆,先在霹靂八的舊居住了一宿,但並沒見著霹靂八。次日正午,一行人去給花枯發賀壽,發生一連串的變故,現在已日薄西山,夕陽斜暉,正是微雪後的黃昏,照在庭院街心,本有一番詩意和寂意,但給唐寶牛這一搞擾,一切景象都亂七八糟了起來。

唐寶牛把樹栽到河裏,但祥哥兒仍平平飛起,繞著他身邊轉,似乎隻待一擊。

──一擊要命。

唐寶牛振起極其厲烈的氣勢,不讓他有機會出襲。

──那就像風雷中的一隻蚊子。

風雷可以把大樹連根掀起,但不見得就能令一隻小蚊子翅斷骨折。

祥哥兒似是在烈風狂飆裏身不由己、岌岌可危,但亦似在狂風裏遊**,自由自在,毫不費力。

風暴總有止歇的時候。

唐寶牛也終有力竭之時。

這種時候,已快到來。

張炭看在眼裏,無論他的神情怎樣保持輕鬆,眼神都抑不住地流露了憂慮之色。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聲音又道:“你想去助唐寶牛?”

張炭搖頭。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語音這才有了些變化:“怎麽?他不是你的朋友嗎?”

張炭先是扭動腰身,然後是壓腿、劈腳,接下來是旋動足趾、轉動足踝,一麵道:“可是祥哥兒也是你的朋友。我是想過去,但你不會讓我過去的。”

那低沉柔聲道:“但你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有同一條陣線和不同一條道上的,”張炭大力轉動頸筋,“你跟我就不是同一條陣線的朋友。”

那低沉的聲音柔柔地道:“你現在是先作熱身,活活經絡,然後一舉把我幹掉,才去救你的朋友了?”

張炭俯身觸地,但眼睛卻一直不離那語音所在,“總比我現在貿貿然地去救,結果死於你的無尾飛鉈下的好。”

那低柔的聲音仍是沉沉地道:“說得也是。”

張炭長歎一聲道:“我很懷疑。”

那低柔的聲音低低地問:“懷疑什麽?懷疑我是誰?”

張炭一句一歎地道:“你當然就是歐陽意意,我已不必懷疑。我懷疑的是:我們是不是真有必要,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在這兒拚個死活?”

那低沉而柔的聲音也靜了一會,才道:“人生有很多戰役,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做的。正如你剛才所說,你我雖是朋友,但卻站在不同的陣線上,你要去‘發夢二黨’花府示警,救你的朋友,但我們要是讓你這樣做,我們既會受到處罰,又情難以對白副樓主。這場仗,我們隻好打定了。”

張炭歎息著說:“我以前,很懦怯。隻喜歡學藝,貪多務得,但學了總是不敢動手。有幾次,麵對大夥兒的生死關頭,我總是為了一己的私利和顧慮,袖手旁觀,不敢勇進,結果……卻造成了我終生的遺憾。”

他賠笑著道:“遺憾是終生不能彌補的,否則就不叫遺憾了。所以,我凡是遇到該出手的事情,一定會出手;凡是遇上必要的戰爭,我絕不回避。”

那低柔的語音在林子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張炭的視線就在這時轉了轉:麵對大敵,除非必要,絕對是要聚精會神的。

可是他忍不住關心。

關心唐寶牛的安危。

他一瞥之下,已看見祥哥兒做出了反擊。

祥哥兒手上正拿著一件事物。

一件小小小小的事物。

──用這麽細小的事物做武器,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那事物仿似是一根魚刺。

唐寶牛就像一座山。

他動起來的時候,就像一座走動的銅像。

他如此豪壯,就像一座鐵壁銅牆,但卻顯然是怕了這根魚刺,這捏在祥哥兒手上的、小小小小小小的一根魚刺。

一根魚刺,可以殺人一千次。

也可以殺一千人。

祥哥兒手上的刺,無疑就是最可怕的刺。

張炭一見,自是一驚。

他一驚之際,歐陽意意已率先發動。

──敵手不能集中精神,便是攻擊的最好時機!

驚是假的。

──對張炭這種年輕的老江湖而言,要去“看”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麽,簡直是一種侮辱。

他們可以憑感覺就知道對方在做什麽,周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了。

張炭深諳“八大江湖”,自然是個中高手。

他的分神其實一早已分了神。

因他擔心唐寶牛非祥哥兒之敵。

他現在的分神卻是假的、故意的。

他就是要引動歐陽意意來襲。

歐陽意意果然來襲。

張炭對歐陽意意的了解,隻有八個字:“無尾飛鉈,歐陽意意”。

武林中人對歐陽意意的了解,也隻有這八個字。

也就是說,歐陽意意最值得留意和提防的,就是他的武器:無尾飛鉈。

張炭最緊要盯住的,也正是這江湖人聞名變色的:無尾飛鉈。

──這到底是怎麽一種武器?

──是武器還是暗器?

──這種兵器能隔空傷人、殺人,首先便把自己立於不敗之境,究竟是什麽個樣子?

──這到底是什麽一種武器?

──是暗器還是兵器?

都不是。

不是武器,也不是暗器。

是人。

人就是兵器。

歐陽意意把他整個人“扔”了過來。

他的頭和腳屈成一個優美的弧度,整個人就像是一隻飛鉈。

張炭疾退。

他不接。

他不敢硬接。

──一個人既然敢把他自己的身體當成“武器”,如果不是藝高,絕對不敢如此膽大。

──因為大膽往往是要命的。

──至少很容易便要了自己的命。

以歐陽意意的來勢,簡直無瑕可襲。

他自己無瑕可襲,但對敵人卻展開了最猛烈的攻擊,就算張炭退避,也沒有用。

如果歐陽意意發出的暗器,那麽一擊不用,就要落空,就算還能傷人,也勢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奮擊。

不過,這在歐陽意意而言,卻可以絕對地做到:不中目標,絕不罷手。

因為,他的人就是他的暗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人。

張炭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他隻好迎戰。

他飛身上前,出掌,然後突然像被踢飛了出去似的,落在丈外,捂胸,黑臉上泛起了一陣陣慘白。

──顯然是吃了虧。

──吃了不小的虧。

張炭、唐寶牛跟歐陽意意、祥哥兒交手,都似是落了下風。

何小河一見,本想遣“八大天王”去花府,她先助張、唐二人退敵,可是就在這時候,來了白愁飛。

白愁飛身旁,還跟著一名童顏鶴發、兩目精光閃爍的老人。

“八大天王”一見白愁飛,火氣就上衝,“你幹的好事!”

白愁飛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誰?”

“八大天王”怒笑道:“專門破壞你幹的好事的人!”

站在一旁白發皓首的老人忽道:“你們這幾個人,常常鬼鬼祟祟,打聽我們白樓主的事,到底是什麽居心?”

“八大天王”昂然道:“他要是不做虧心事,哪怕我們打探?我們也才沒那麽個興致要知道他的鳥事!”

白愁飛負手道:“多管閑事,結果往往是不得好死。”

“八大天王”咧開大嘴笑道:“幸虧我一向不怕死。”

白愁飛輕描淡寫地道:“沒有不怕死的人,隻有不知死的人。”

“八大天王”哈哈笑道:“可是你再神通廣大,也不能教我們這些不怕死的人怕你。”

白愁飛緩緩轉身,望定“八大天王”。

“八大天王”忽然升起一種感覺。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恐懼。

──他竟然會感到害怕。

白愁飛隻盯了他一眼,他就感到震怖。

這感覺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幾乎要退後一步,可是反而硬向前踏了一步,挺胸道:“你最多隻能把我殺了,卻不能使我怕你。”

白愁飛漠然一笑。

──其實“八大天王”這一句話,膽已先怯了。

也就是說,他已自認為不是白愁飛之敵,已有死在對方手裏的打算了。

白愁飛淡淡地道:“我一向隻殺人,不嚇人。”

何小河忽道:“聽你的口氣,今天你是非要我們的命不可了?”

白愁飛瞄了何小河一眼,視線移開,忽然,又看了她一眼,道:“很好看。”

何小河有些不懂,大眼睛一睞,“嗯?”

白愁飛有點惋惜地道:“一個這麽美麗英爽的女子,不該死得如此之早。”

然後他的語音又恢複冷淡:“可是這並不改變我要殺你之心,取你性命之意。”

何小河顯然有些緊張,清澈如潭水的美目裏也有些惶懼,但她顯得纖瘦的身軀,卻令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堅定。

“我知道你為什麽要殺我們!”她說。

“哦?”

“因為你怕我們知道你的秘密。”

白愁飛漠然不語。

“你更怕我們泄露了你的秘密。”

“秘密?”白愁飛摸摸下巴,饒有興味地道,“我有什麽秘密?”

“我查得很清楚,”何小河道,“你要在‘金風細雨樓’掌大權。”

“我本來就是‘金風細雨樓’裏掌有大權的人。”白愁飛好整以暇地道。

“你要成為唯一的掌握權力的人。”

白愁飛淡淡一笑,隻說:“權力跟錢財一樣,隻要開始擁有,誰都希望越多越好。”

“所以你打算在縱控‘金風細雨樓’大局之後,把這個實力作為本錢,加入蔡京這一窩裏奸外通的狐朋狗黨,再來搞風搞雨,要成為橫跨黑白兩道、縱橫朝野八方的第一人。”何小河娓娓地道,“你的野心很大。”

白愁飛盯住何小河。這回的眼神完全不一樣了。

──如果眼神能殺人,這一雙鋒利的眼早已把何小河殺了三十八次。

何小河卻還是把話說了下去:“因此你急於在蔡太師、傅相爺麵前立功表態,不惜同道相煎,先行布局,把‘發夢二黨’和京城裏的市井群豪一次招攬,一網打盡,要納入你的旗下,諂媚你的主子。”

何小河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才問道:“我說得對不對?”

然後瞟向白愁飛。

以一種可以釀醇酒的眼波。如果眼波真的可以釀醇酒,隻怕十個八個白愁飛都要醉死了。

可是白愁飛沒有醉。

更沒有死。

他連一絲醉意也沒有。

他連眼神都不厲烈了,隻聳了聳肩,灑然地道:“有點像。”

何小河側首問道:“什麽像?”

白愁飛忙答道:“你有點像。”

何小河又再問道:“像什麽?”

白愁飛笑了笑道:“像朱小腰。”

何小河一愣,“什麽?朱小腰?”

白愁飛笑了,笑得很灑脫,“反正天下女人都一樣,都有點像。”他還加了一句,“尤其是脫光了衣服之後,都是一樣。”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抱著肘,大概是要看何小河怎麽個生氣法。

隻是,如果他真的是那麽談笑自若、輕鬆自如,卻為何他的手指,不但有點發白,而且還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