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星起身開燈,拿出那盒藥,已經被他捏得皺皺巴巴的了。
“為什麽要這麽做?”行星冷臉發問。
餘甘突然說不出話來,原本想過的萬千種解釋與開脫在這盒被捏得皺皺巴巴的藥麵前已經變成了泄了氣的氣球。
因為這個世界不真實的太多了,分分合合太正常了,所以從未期望你能交出一世情感,也無法與你有一個割舍不掉的牽連。這些話她都說不出口,因為這些話是真心話也是傷心話,是一把無法直視的刀子,橫橫直在他們中間,無法不忽視。
“還是害怕生孩子嗎?如果怕,我們慢慢來。”行星的語氣軟下來了,他也是沒有辦法,明知道這婚姻會讓他原本的生活打亂,明知道餘甘會給他帶來諸多麻煩與瑣事,可是他還是願意自作自受。
餘甘點點頭,什麽也沒再說。
這並不是慢慢來或快快來的問題,而是如何能有信心重拾信任的問題。餘甘相信行星愛她,可是無法相信行星隻愛她。
餘甘從不相信用孩子能拴住一個男人的心與愛,頂多是用孩子去賭一個男人的責任與良心,這賭注太重,她不能輕易上場。
身邊就有活生生的案例參考,做事便會更加謹慎。
這一夜,他們都沒有真正深眠。
半夜,餘甘問行星:“你還和魏昕有聯係嗎?”
行星假寐未言語回答。
餘甘又問:“魏昕想和我做朋友,你覺得怎麽樣?”
行星沒有猶豫地說了三個字:“別理她!”
第二天是周六放假的日子,餘甘很晚才起床,餘媽媽在衛生間揪著刷牙的她嘮嘮叨叨:“為什麽這麽晚才起來呀?星星天天在家任勞任怨,你呢?除了上班就是回家閑著,你對我們最大的孝順就是嫁了這麽一個好老公。你呀!就是命好,要不現在能這麽大的心這麽晚才起床嗎?”
是不是每家的媽媽嘮叨起來都像是壞了的水管,“滴滴答答”怎麽也關不緊,餘甘氣得牙齦都要刷出血來。
洗臉的時候,她看著鏡子裏的臉,還沒有明顯的衰老跡象,可是眼睛周圍已經有了小細紋,皮膚也肉眼可見的粗糙多了,鼻尖有黑頭,嘴巴周圍有因為內分泌失調引起的痘痘,脖子上也有依稀可見的頸紋,是真的開始變老了,是真的開始殘敗了,不出意外她會越來越殘敗。
餘甘從不相信公眾號自媒體文章裏寫的“皺紋是歲月給女人的禮物,衰老的麵容也是一種沉澱的美”,去他的沉澱的歲月和皺紋美,她從始至終都希望自己永遠年輕,永遠有少女感,永遠別經曆歲月和沉澱,也永遠別有皺紋和衰老。
她本質裏就是這樣一個自私又膚淺的女生,可是所有人又偏偏把她當成真善美傻白甜的化身,又好似人都是這樣,真實往往被隱匿,皮囊漸漸被放大。
餘甘是把早飯並午飯一起吃的,飯桌上,餘媽媽不停地給行星夾菜,問他:“囡囡這樣懶,你後不後悔娶她?”
行星笑著答:“不後悔呀,她懶點好,自己懂得照顧自己,如果太累了,我會心疼的。”
聽到這話,餘甘覺得一陣惡心,這個人還讓不讓人好好吃飯了,為什麽大中午的在這兒演苦情劇,她真的好討厭別人說心疼她,真的心疼是說不出口的,能說出口的都是俏皮話。
於是餘甘胡亂扒拉了幾口飯,便起身回屋了。
餘甘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是怎麽想的,或許是兩人相處之間距離太近了就會看到諸多瑕疵,產生諸多厭煩;又或許夫妻之間重要的可能不是久處不厭,而是即使有諸多厭煩與倦怠,還是咬咬牙把這日子過下去了;再或者是她本人的問題,她的無理取鬧不是對著行星大喊大叫撒潑打滾無事生非,而是在這安穩日子裏找內心的不痛快。
很多自詡過來人的朋友跟餘甘都說過大似相同的話,他們說愛情是愛情,婚姻是婚姻,愛情裏不需要忍耐,婚姻裏必須學會忍耐。可以如果是這樣的,人為什麽又要通過戀愛結婚呢?就好比畫一副畫,愛情是最開始打的形,要準確卻又不需要那麽細致,隻要大概的位置對了就好,婚姻是細描細畫,在形的基礎上刻畫,需要著筆細致描畫,需要時刻注意遠近關係,需要有全局把控的能力,更需要有完整的成畫意識。
形打不好的,即使最後成畫了也不會是一副人人稱讚的好畫;形打得準確的,底子便有了,細致刻畫可能會好也可能會不好,也有可能畫到一半便棄了……
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所以十年的感情基礎也可能是一捧沙礫,愛或許隻是一種情緒,就如同高興一樣,沒有人能夠永遠高興。
想到這些餘甘便覺得煩惱,就像《知情識趣》裏唱的那樣,她從未期待這個人能對她交出一世情感,人都是自私的,她也不覺得結婚了就擁有完全的把控權,無法期待別人把一輩子拴在她一個人身上,也無法允許別人把所有的賭注都下在她一個人身上。
餘甘知道,在行星心裏魏昕和她是不一樣的,是付出了不一樣的情感,是不會去比較與衡量的,她們倆又不是攤位上的大白菜,任由挑揀。可是再怎麽明了又能怎麽樣,心知肚明不該傷心的傷心可能是真的無法控製的真情實感。
就像餘媽媽一樣,她有時爭吵的歇斯底裏也是因為無法明言的委屈。餘甘想起小時候老來家做客的苗阿姨,是爸爸的同事,媽媽的好朋友,在後來的一段時間,爸爸和媽媽最大的一次爭吵過後,突然與他們斷開了聯係。餘甘不是不知道苗阿姨與爸爸的曖昧,也知道媽媽抓不到把柄的委屈與難忍,小孩子都能感知到的曖昧,又能怎麽樣呢?所以她無法對感情抱有完全的信任,因為信任被辜負後的無力感她無法承受。
人好像又都是這樣,失去的時候想念,擁有的時候厭煩。他們分開的十年裏,餘甘想念行星想到半夜哭泣過,可是此刻卻沉溺於猜疑與防備中無法自拔。
好像隻有遠距離和未得到,才會真的想擁有。
被揉得不像樣子的避孕藥盒子就在腳邊的垃圾桶裏,餘甘低頭看著,眼淚不自覺地滴了下來,她現在的樣子應該也是如此吧,活得擰巴,怎麽也無法舒展開來,即使舒展開來,也有無法撫平的皺褶。
她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餘甘接起來才知道是行媽媽。
行媽媽約她來自己的茶室單獨見麵,餘甘想了想便應了去。
來到茶室門口,餘甘終於明白行星為什麽說自己是沒有負擔的了,這裏的一壺茶頂得上她家一周的菜錢了,喝的不是茶水,是勞動人民的汗水。
這好像是他們這個小城最貴的茶室吧。
行媽媽悠悠然地請餘甘品茶,餘甘到嘴邊的那聲“媽”卻怎麽也叫不出口。
應該叫媽的,廖阿姨可以一直叫阿姨也不會生分,但行媽媽不行。
“囡囡,你爸爸現在身體怎麽樣呀?”行媽媽先開口寒暄道。
“還好。”餘甘尷尬地隻憋出了這兩個字。
“星星有跟你說過我嗎?”行媽媽又問,這是個死亡問題,如果回答說過,那必然會問說的什麽,餘甘總不能說那些離婚的過往傷心事惹行媽媽不痛快;可是如果回答沒說過,也會傷行媽媽的心,自己的兒子跟妻子連提都不提自己的媽媽,這好像真的很無情。
“說過,說您很溫柔,他有時候會想您。”餘甘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著好聽的回答。
行媽媽果然很開心地笑了,即使這是哄人的開心話,行媽媽也接受了餘甘的示好。
接著她拿出了一本舊相冊,跟餘甘聊了很多行星小時候的故事。
相冊裏一家人的所有合照,爸爸的位置都被剪掉了,餘甘看到後沒有一絲絲驚訝,淡定地聽行媽媽分享那些其實很普通無聊的童年趣事,時不時附和地笑一笑。
“囡囡,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媽媽希望你們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你也好,星星也好,都是好孩子。媽媽這輩子隻有兩個孩子,你們月月姐可能這輩子就和蘊蘊相依為命了,所以謝謝你能給星星一個家,也謝謝你爸爸媽媽照顧他,彌補這麽多年我們虧欠他的父母親情。如果可以的話,媽媽希望你們早點要小孩,經濟負擔你不要擔心,媽媽會幫你們的,但是星星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希望你能多給他一點安全感。”
餘甘沒有說話,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
她想起季芒芒說過的一個家事:季芒芒有個親妹妹,當時因為計劃生育和經濟負擔,季媽媽不想要,可是季芒芒的奶奶執意認為那是個孫子,便承諾生下的孩子會承擔所有生活和學習費用,不用季媽媽養,生下來以後一看是個孫女,季奶奶便把那個承諾忘掉了。
所以活得很保險的餘甘,從不相信可以幫忙解決經濟負擔這種話,有得必有失,做買賣還能砸手裏呢,誰也別小覷生活的變數。
用孩子捆綁行星的心,生孩子是給行星安全感,生孩子是給行星付出的回報,這些聲音縈繞在餘甘的心裏,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給他生孩子是人類表達愛意最原始的行為與方式,又或許不斷的進化中,生孩子已變成了一種變相的利益交換。
在這個社會,孩子已不再是單純的愛的結晶,而成為了秘而不宣的利益結合。
我能有多愛你,我能夠得著的上限在哪裏,你能接受的下限在哪裏,就像三角函數,是不是隻要我們能夠求得交點坐標,便有愛可延續。
“媽媽,我們在備孕了。”餘甘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說出了她的回答。
原來真的不要與生活比賽誰比誰堅持,因為人總有堅持不了的時候。
餘甘不傷心,默認她的上限不再糾結,人不該癡心妄想,更不該得隴望蜀,更更不該不珍惜眼前人。
可是夫妻間是不是就應該默認那些小動作,要選擇視而不見,要做到雲淡風輕,還要表現出愛的占有欲,這好像很難,不是演戲,而是自我催眠。
餘甘想起她的一個姐姐,上一秒教育她婚姻裏不能隻圖感情,下一秒像蒙在鼓裏一樣炫耀自己的老公是獨一無二的真愛。明知自己老公在外麵的歪心思和齷齪行為,還能給自己洗腦“我這樣的婚姻狀態已經很好了”的女人不值得同情,但是也別嘲笑她的可憐。
明明知道了現實的齟齬,還沾沾自喜自己生活在最美的童話裏,或許這才是最可悲的現實。
餘甘突然覺得自己大概是情感匱乏冷血冷漠的人,不然為何在得到這麽多丈夫的愛後,還是不知滿足,還是反複思量,還是不願回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