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亥時,笛聲吹響在靜林館後院的竹林中。

江淮一直對著樂譜,眼神專注。陸舜華手裏轉著短笛,沒怎麽說話,隻在他吹錯、吹漏時出聲提醒兩句。

和江淮那張漂亮臉蛋不同,他的音律差得沒邊兒,陸舜華忍受了一晚上魔音,等到亥時快過去,江淮已經停了吹笛,陸舜華耳朵邊上還若有若無縈繞著可怕的笛聲。

江淮默不作聲,把短笛扣回了腰間,轉頭麵無表情地看著陸舜華。

陸舜華盤著腿坐在假山上,比他高出一大截,就著月光俯視江淮,問道:“看我做什麽?”

江淮將手壓在腰間,嘴唇微微張開,說了句什麽。

一陣強風刮過,竹葉婆娑作響,迷了陸舜華的眼睛,她隻看到江淮吐出個“你”字就什麽都聽不見也看不見。

等風停,陸舜華揉著眼睛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江淮轉過眼去,說道:“沒什麽。”

嘁。

陸舜華心裏啐他兩口,麵上表情不顯。陸舜華從假山上跳下來走到江淮身邊,學他的樣子坐到地上。

江淮眼尾上挑,看她的眼神有些疑惑,似乎在問她突然過來幹什麽。

陸舜華還沒說話,靜靜的夜空裏傳出一陣古怪的咕嘰聲。

江淮的表情也變得十分奇怪。

陸舜華眨眨眼:“其實我是想過來和你說,你剛才肚子一直在叫。”

“……”

陸舜華:“你吹笛子沒聽見,可我聽出來了。”

江淮:“……”

陸舜華想到已經被自己吃到肚子裏的如意糕,語重心長地說:“江淮,你這人怎麽這麽強呢。”

江淮背對陸舜華:“郡主以後聽到了可以不必理會。”

江淮對著陸舜華露出了大片的脊背,身形線條是獨屬於少年人的清減,肩膀不算寬,腰卻窄得過分,裹了層黑色外衫,活像這叢叢竹林中細長又獨特的一根墨竹。

陸舜華沉思了片刻,說道:“江淮,我阿爹以前說過一句話,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自己過不去。”

江淮霍地站起身,這回換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江淮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陸舜華對視了好一會兒,才低啞著聲音說:“郡主,我阿爹以前也說過一句話。”

陸舜華條件反射般地問:“什麽話?”

江淮背著手轉身,往竹林深處走過去,聲音隨著夜風飄來——

“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多管閑事。”

陸舜華:“……”

疾風拂過,竹葉隨風掉落幾片,初春的風尚有料峭寒意,吹得陸舜華皮肉似乎都緊了幾分。

陸舜華抱著手臂久久地看著江淮的背影,直到江淮徹底消失在竹林拐角處,方才低下頭,自言自語地道:“這人的脾氣,真的很不好啊。”

陸舜華是個樂觀的性子,前一天不開心的事情過一天就能忘記。

江淮衝陸舜華行了數次拱手禮,也說了“賜教”,陸舜華也實打實地在教江淮吹曲,那麽在陸舜華心裏,她已經是江淮的半個師傅。

既然是師傅,那就必須有師傅的樣子,不僅要育人,還得有師德,需得心寬體闊,不同逆徒計較。

所以哪怕前一天江淮說了讓她不要多管閑事,陸舜華還是樂顛顛地帶著如意糕去找江淮了。

如意糕是新買的,白天恭謙王府的管家兒子阿宋奉命來看她,給她帶來了新鮮的糕點,鋪子師傅用了巧心思,將糕點印成梅花狀,看著越發喜人。

陸舜華捧著如意糕:“江淮,你要不要吃一塊?”

江淮翻著樂譜,充耳不聞。

陸舜華:“很好吃的,你不餓嗎?吃一塊吧。”

還是不搭理她。

陸舜華再接再厲:“甜甜的,保證比你吃過的所有糕點都好吃……”

江淮終於把頭從樂譜裏抬起來,眼神極為冷淡地掃過她和她手裏的如意糕,嘴唇翕合,漠然道:“多謝郡主,我不嗜甜。”

陸舜華耷拉下腦袋,一下泄了氣。

江淮垂下眼簾,白玉般的手指握著一管短笛,輕輕地摩挲著。

自從雙親去世後,江淮陡然變得忙碌起來,各種各樣的事情占據了他大把時間,不要說是吃東西,就連睡覺有時也是奢望。

不是不夠睡,是江淮根本睡不著,閉上雙眼,眼前仿佛還能看見無邊無際的血紅,和雙親血肉模糊的屍體。

那些畫麵紮根在他的血肉裏,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寧,所以他消瘦得很快。但他感覺不到餓,因為他的心被仇恨滋養著,況且就算餓了,他也不會吃如意糕。

江淮是真的不喜歡吃糕點,尤其還是這種甜到膩牙的糕點。

可現在,他的眼角餘光瞥到身邊的姑娘,看著她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怎麽心裏忽然一動。

陸舜華長了個小巧玲瓏的樣子,整個人都像沒長開的瓷娃娃,兩個手掌小小的,托著幾塊如意糕問他話時,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盛滿星星。

她多單純,多無辜。

明明隻是單純地來幫他,他卻無形之中將自己的滿腔不忿和冰冷銳氣都發泄在她的身上,拒人於千裏之外,從不給她什麽好臉色看。

江淮有恨有怒有悲,但那是對越族人的,和陸舜華有什麽關係。

陸舜華與他本是陌生人,隻是因為她的善良,才有了如今的交集,說起來他該感謝陸舜華才是。

但江淮是什麽人,他自小和父親在軍營裏長大,骨血裏全是強硬。他不會低頭,道歉或者道謝都不那麽容易,導致他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該對陸舜華說點什麽才好。

正愁苦著,耳邊聽得一句話,輕如蚊呐地嘀咕道:“鎮遠將軍此等英雄,怎麽教出來的兒子跟頭強驢一樣。”

江淮皺眉:“你說什麽?”

陸舜華的腦袋搖成撥浪鼓,一迭聲道:“我說鎮遠大將軍是大英雄!”

江淮閉眼,慢慢地吐出口氣,待再睜開眼的時候神色已經恢複平靜。

陸舜華緊了緊嗓子,說:“郡主一番好意,多謝。”

“無妨,無妨……”陸舜華捂著帕子,掏出塊如意糕晃了晃:“那,我自己吃了啊。”

江淮點點頭。

香甜的氣味充斥於兩人之間,陸舜華吃相好,沒什麽咀嚼聲音,於是乎周遭除了風聲隻能聽見江淮翻動樂譜的聲音。

陸舜華是個閑不住的,她默默地看了江淮翻樂譜的側影許久,又抬起頭看了下夜空上掛著的一輪明月,似是無意地說:“江淮,鎮遠大將軍真的是個英雄,我不是在敷衍你。”

江淮不緊不慢地研究樂譜,對她說的話置若罔聞。

“那你呢?”

江淮的手停頓了一下。

陸舜華身體向前探了些,問道:“你也想當英雄嗎?”

江淮薄唇緊抿。

陸舜華說:“我聽教習男弟子的老先生說,你隻上半日的課,其餘時間從來不在學堂,他們說你去了校場,這是真的嗎?你是不是在習武,以後也準備參軍?打仗很危險的,阿爹以前就經常受傷……”

“郡主。”江淮打斷陸舜華,他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冷漠。

陸舜華張嘴,傻傻地“啊”了一下。

江淮轉頭盯著陸舜華,低聲說道:“你就這麽喜歡多管閑事?”

陸舜華想都沒想:“你不是閑事啊。”

江淮笑了,好像聽到什麽了不得的笑話一般。

“不是閑事,那是什麽?你和我很熟嗎?為什麽管我的事?”

管他會不會吹笛子,管他餓不餓,管他參不參軍、受不受傷。

陸舜華沒回答,她沉浸在江淮此刻的笑裏,恍惚著忘記了回答。

陸舜華這是第一次見到江淮笑,雖然冷笑較真起來並不算一個笑容,但好歹也是笑,她看到江淮衝著她露出這樣明顯的笑容,居然有點反應不過來。

原來他笑起來是這個樣子。

江淮看陸舜華傻不隆咚的樣子,無言地扯扯嘴角,笛子也吹不下去了,轉身欲走。

陸舜華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去拉住江淮的手臂。

“熟啊,我們當然熟。” 陸舜華傻乎乎地看著江淮,鼻間分明是青草地裏的泥土芬芳,可她竟然覺得自己醉了:“我都教了你好幾天笛子了,我還知道你叫江淮,是鎮遠大將軍的兒子,你也知道我是宸音郡主,我們還不算熟嗎?”

江淮無語:“這就算熟了?”

“算啊。”陸舜華點頭,想了半天,想到個他們另一層關係,手下力氣更大了些,整個人也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江淮。”陸舜華鄭重地叫了他一聲。

江淮沉著臉看過來。

陸舜華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道:“俗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陸舜華硬生生地把那個“父”字給咽下去,轉而得意揚揚道:“既是師徒,你我之間就不要再說熟不熟這種話了,師徒本不必如此生分。”

江淮聞言,更是無語地皺起眉頭。

江淮覺得陸舜華真是個傻子。

時間轉眼到了半個月後。

等江淮能斷斷續續地不錯音地將一整首《渡魂》給吹出來時,葉魏紫也快回來了。

跟葉魏紫一塊回來的還有她的同胞哥哥葉姚黃。

靜林館收學生一貫教習到十六歲為止,開春時陸舜華和葉魏紫已滿十四歲,唯獨葉姚黃到了十六歲的年紀。

葉副將本打算帶著葉姚黃去軍營裏鍛煉幾年,葉夫人哭天搶地地不允,好不容易把時間拖後了幾天,是以原本三天後就回來的葉魏紫,硬是在外頭野了半個月才回靜林館。

葉魏紫這回是陪著哥哥來告別的,同時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葉魏紫要嫁人了,時間定在兩年後,葉家給葉魏紫定的夫婿是寧遠將軍的次子——趙二公子趙京瀾。

葉魏紫得知此事後,當天在家裏一根白綾上了吊,被救下後鬧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說什麽都不肯嫁。

據說趙京瀾聽聞此事,隻是說了句“粗鄙無禮,果真並非閨秀”。

對這門婚事倒是沒有反對。

“趙二公子比阿紫大了十三歲。”陸舜華說,手指頭比畫出兩個數,重複道:“十三歲!都可以做她阿爹了!”

江淮一貫對這些風月八卦沒什麽興趣,聞言淡淡地道:“趙二哥脾氣是差了些,人品卻不錯,是個良配。”

陸舜華一挑眉,忍不住小聲嘀咕:“能比你還差嗎?”

江淮抬頭,默不作聲地看陸舜華一眼。

陸舜華訕笑,當著別人的麵說人家壞話被聽見了,說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陸舜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嗬嗬地掩飾道:“確實算個良配。”

江淮無言,低下頭,說:“郡主無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說完,用手臂撐著草地,利落地站起來,向陸舜華點點頭轉身欲走。

陸舜華一愣,覺得江淮怎麽這麽突然。以往他們都是學上一個時辰,現如今才過了半個時辰,他怎麽就要走?

“你今天不學了嗎?”

江淮沒回頭,手向後揮了揮,示意拒絕。

“可你都還沒吹給我聽過。”

江淮側頭:“郡主,《渡魂》是吹給死人聽的。”

陸舜華:“……”

陸舜華向前跑兩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似乎聞到一絲似有似無的血腥味。

血腥味?

陸舜華心下疑惑,眼看著江淮從自己眼前經過,穿過長廊就要往男廂房走去,陸舜華加快腳步,幾步跟了上去。

“江淮!”

江淮沒停下。

陸舜華又跟了幾步。

“江淮!”

江淮依舊未停下。

陸舜華深吸了一口氣,提著裙擺跑上前,伸手摁住他的肩膀。

“江……”

江淮終於停下了,卻是片刻之後,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陸舜華盯著自己的手,驚呆了。

這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陸舜華慌張地想去扶江淮,江淮卻自己一手撐著地坐了起來,隻是看起來很沒力氣,隻能虛軟地坐在地上喘氣。

陸舜華猶疑著問:“江淮,你怎麽了啊?”

江淮沒回答,緩緩直起上身,一手捂著自己的小腿,一手扒拉著身後的樹樁想要站起來。江淮的麵色看起來白得可憐,一個起身的動作顫顫巍巍的,像是極其痛苦。

陸舜華目光向下,看到他捂著的地方,因為他穿著黑衣所以她剛才並未沒發現,現在仔細一看,他的指縫間分明全是淋漓的鮮血。

陸舜華嚇了一跳,連忙去扶江淮的胳膊,驚訝地問道:“你到底怎麽了?”

江淮撇過眼,咬牙道:“沒事。”

陸舜華愣了一下,站起來就跑:“我去找先生!”

江淮厲聲道:“站住!”

陸舜華沒聽見似的,一陣風似的跑出老遠。

“你給我站住!”江淮紅著眼嘶吼出聲:“陸舜華!”

陸舜華站住,緩緩回過頭,看到江淮捂著小腿死死地瞪著她,顫抖著抬起自己的手,指著她說道:“你回來。”

陸舜華咬著唇,慢慢挪了回來。蹲在他身邊,看到他的腿上全是濕漉漉的血跡,滴答下落。他們現在處在後院側門過去的竹林草地裏,青翠的草都被他的血染成紅色。

剛才江淮忍了半個時辰。

不對,也許更久。

陸舜華又問出那個問題:“你到底怎麽了?”

江淮靠著樹樁,長出一口氣:“習武受傷,在所難免。”

陸舜華看著江淮的傷口,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傷口,明顯是刀劍砍出來的。現在的世家公子都會習武藝,陸舜華知道江淮每天下午都回去校場,可她還是第一次看到真刀真槍把人給傷成這樣的。

仿佛是看出陸舜華的懷疑,江淮鬆了手,輕聲說:“是葉副將。”

頓了頓,又說:“他不是故意的,不要和葉家人說。”

陸舜華:“葉副將在教你?”

江淮低頭“嗯”了一聲。

陸舜華的嘴唇囁嚅著,似是不解,問道:“你為什麽……”

江淮抬起頭,看她陸舜華的目光很淡,似乎含著警告,警告她不要追問下去,這個問題他並不想回答。

陸舜華卻很固執,她看看江淮流血的小腿,又看看他腰間的短笛,陸舜華問他:“為什麽?”

江淮不語,他望著麵前的小姑娘。夜裏的月光如水清涼,給她的臉蛋也蒙了層銀色的光澤,像個很漂亮的瓷娃娃,更把她眼裏的疑惑、憂慮照得一清二楚。

江淮放鬆了身體,不知怎麽突然就想笑,可他很久沒笑了,於是臉上露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安靜了好一會兒,他才低沉地開口——

“郡主。”

陸舜華聞言抬頭,等著他的下句。

豈料就沒有下句了,江淮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又低頭看著地麵。

陸舜華湊過去,手肘輕輕碰碰他,問道:“你叫我做什麽?”

江淮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幽深地盯著她,認真且鄭重地說:“我阿爹是大將軍。”

陸舜華點頭:“我知道。”

“你之前說過,他是一個英雄。”

陸舜華:“嗯。”

“英雄的兒子,不能是個膿包。”

說完,江淮鬆了扣住陸舜華的手。

江淮的眼神很沉重,也很深邃,是一種不同於十五歲少年的老成。

陸舜華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後去。

良久,陸舜華輕聲說:“可你也不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江淮曲起腿:“葉副將不是故意的,是我讓他用真劍。”

講完這句,江淮又扣著樹樁想要起來,小腿顫顫巍巍的,血滴不停地往下流,又瘮人又觸目驚心。

陸舜華反應過來,一伸手把他的雙腿都摁住。

江淮痛得倒吸口氣,臉色陰沉地望著她。

陸舜華一驚:“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住……”

江淮冷冷地說:“閉嘴。”

陸舜華雙手唰地收回來,不防右手也沾了血,這麽一動,血滴都濺了兩滴在自己臉上,白玉似的臉蛋上幾點紅點,瓷娃娃遇上了個手生的師傅,金貴的臉頰都被染成梅花。

江淮向陸舜華伸手,問:“有沒有利器?”

“啊?”

“刀,或者匕首。”江淮皺著眉:“我的佩劍放在房裏。”

“哦……”陸舜華埋頭,從懷裏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放到江淮手裏。

匕首是極奢華精致的一小隻,綴滿寶貴的珠玉,脫鞘時露出一截鋒利的冷光,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這是陸昀留給陸舜華的遺物。

江淮接過匕首,劃開自己小腿處的褲子,露出裏麵胡亂包紮起來的幾條布條。手法十分生疏,看著更像是完全亂纏了幾下,對傷口應付了事。

江淮把布條扯下來,露出裏麵長長的一道傷疤,血肉都模糊到一處,流的血多了,乍一看都成了黑色。

江淮一咬牙,扯下袖口的布料,長布條在腿上裹了幾圈,把傷口隨意地包了起來。

陸舜華問:“葉副將怎麽不帶你去看大夫?”

“我沒讓他知道。”江淮低著頭說,動作不停。

沒讓他知道?

這是咬牙硬挺著,死活堅持到靜林館才去處理傷口?

陸舜華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何必呢?

真的是頭強驢。

沉默片刻,陸舜華說:“江淮。”

江淮在傷口處打了結,輕輕應了聲。

“你這樣子對自己,老天都看不下去。”

江淮手下一頓。

半晌,江淮慢慢抬起頭。沒看她,反而一直仰著脖子,看向頭頂的一輪明月。

不是青天白日,腦袋頂上隻有圓滾滾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圓月的光輝很亮,輝映人間。

這種圓月寓意圓滿,被人載以思念,引古往今來無數文人騷客為它著墨。

可誰說圓月就一定是圓滿的。

至少在江淮的眼裏,他看到的一輪明月不是圓滿,而是孤獨,刻骨的孤獨。

陸舜華低聲說:“老天看不下去?”他的聲音僵硬,帶著涼薄的笑意。

陸舜華覺得江淮有異樣,沒接話,江淮於是又重複一遍:“老天看不下去?”

隻見江淮一隻手捂著流血的小腿,一隻手指著上空,靠在樹樁上說話都無力,但仍然言辭淩厲,臉色發寒。

江淮厲聲說道:“老天爺他能看得見嗎?他看不見!不然他不會收走我阿爹!我阿爹一生戎馬,忠肝義膽,為國家鞠躬盡瘁,到頭來落了個什麽下場?別人死在戰場上好歹馬革裹屍,我阿爹卻死得那麽慘!他的屍體都給老鼠啃爛了,那兩個畜生!他們把我阿爹的手腳砍下來喂狗!”

“老天根本沒眼!就算有,也是瞎了眼!他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看不見!”

江淮捏緊拳頭,目光非常痛苦,說話的聲音到了後來已經嘶啞,一邊說一邊流淚,渾身僵硬,抖得厲害。

江淮不是在同陸舜華講話,也不是在問老天爺,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問誰。

猝然失去雙親的十五歲少年,縱然心裏始終銘記父親同自己說過的話,男兒郎為將者,忠義比性命更重要,當死於邊野而非溫床,肩擔萬裏河山,心懷蒼生大義,為國為民,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但到底才十五歲,那樣年少,他有潑天的恨想要報仇,有千斤的痛不知何處放,到頭來也隻能問問老天,問他為何不長眼,問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見。

可惜老天不會回答他。

江淮哭得很慘,雖然沒有放聲大哭,但是他每說一個字眼淚就往下掉,一雙眼睛通紅通紅,手背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帶血的指縫間流出清澈水液,壓抑著發出低低的嗚咽。

——江淮的眼睛比血還紅。

陸舜華不由想到之前葉魏紫講他親眼看著母親撞死在棺木前的話,動了惻隱之心。

陸舜華小小地身體湊近江淮,圓溜溜的眼睛瞅著他,嘴唇張合幾下,說:“這個給你。”

江淮沒理她,手掌用力搓了下自己的臉頰,抬起頭就看到自己麵前一隻白嫩的手掌捧著一塊帕子。

江淮扭過頭:“不用了。”

陸舜華說:“你的臉上都是血。”

江淮抬手去擦,但他剛摸了自己的傷腿,雙手本就全紅,越擦臉上越紅,根本擦不幹淨。

陸舜華看江淮兀自擦拭半天,歎口氣,拿著帕子在江淮臉上使勁搓過去,本來還算白淨的皮膚在她手下被搓得通紅。

江淮任由她不溫柔地在自己臉上擦來擦去。風吹動竹林發出沙沙響聲,他們隔在這一方靜謐裏,沒人來打擾。

江淮靠著樹樁坐著,他的腿上胡亂綁著自己撕下來的衣料,綁得亂七八糟,血很快把布條又染紅了,但至少沒再往下滴。

陸舜華看得出來,江淮很痛,但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他。

江淮撐著地勉強站起來,低聲說:“我走了。”

陸舜華說:“你的腿還在流血。”

“沒事。”

陸舜華看著江淮慘不忍睹的小腿,想了想,說:“明天阿宋來靜林館看我,我到時候讓他帶點傷藥來。”

“不用。”

這人……

陸舜華在江淮身邊跟著,說道:“那你什麽時候回將軍府,去找大夫給你看看吧。我知道上京有條平安河,河東的回春堂裏有個老大夫,用藥很準……”

江淮皺著眉:“你到底想幹嗎?”

陸舜華掏出剛才給他擦臉的帕子,在江淮麵前晃兩下。

“你受傷了,受傷了就要看大夫。”

他忍著不耐煩,問:“所以呢?”

“所以你要去看大夫啊。”陸舜華說:“這連三歲小孩都知道。”

“……”

江淮猛地抬起頭。他發後束著白色的發帶,剛才一番兵荒馬亂頭發散了些,從臉頰兩側垂落,粘在臉上,他沒有伸手去拂,反而看著陸舜華,像好奇更像探究,半晌低低開口——

“你同情我。”江淮很篤定。

陸舜華倏地沉默下來。

江淮沒說錯,從一開始陸舜華就是在同情他。

正如他當初請教陸舜華《渡魂》,整個靜林館隻有他們兩個人會吹,陸舜華起初看到他坐在黑暗裏磕磕絆絆吹著曲子的確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憐惜,所以才會走上前。

江淮繼續說:“你在可憐我。”

這次陸舜華不能再否認,點點頭,說:“是,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

“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師傅,我關心你何錯之有?”

沒想到江淮聽到她這麽說居然笑了,他整個人放鬆下來,那笑淡淡的,轉瞬即逝。

江淮從她手裏接過帕子:“郡主,我不需要這種關心。”

停頓了一下,又說:“更不需要同情。”

又過了兩天,葉魏紫帶著葉姚黃回來了,而陸舜華晚上去找江淮時接連撲了兩回空,他的人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

陸舜華把這回事說給葉魏紫和葉姚黃聽,葉魏紫捧著如意糕,偏過頭想不出個所以然。

“所以,江淮不見了?他去哪兒了?”葉魏紫扭頭問葉姚黃。

葉姚黃是葉魏紫的同胞哥哥,長得黑黑瘦瘦,個頭看起來很壯實,人卻是個老實巴交的,葉姚黃給自己妹妹手裏又塞了塊糕點,搖頭回答:“不知道。”

葉魏紫捧著如意糕啃了兩口,含含糊糊地說:“我也不知道。”

葉姚黃看葉魏紫吃東西猴急的樣子,忍不住給她拍著背順氣,餘光瞄到陸舜華撐著臉若有所思的樣子,想了想從懷裏掏一個包裹遞給她,問道:“六六,你怎麽不吃?”

包裹裏有兩樣東西,油紙包著的如意糕,和一個做工精細的並蒂蓮花金步搖。

金步搖上有短短垂珠,花樣子是兩朵蓮花,雖是金製的,但看著很是精巧,並不俗氣。

葉魏紫看到,哇哇大叫:“哥,你給六六買金釵,為什麽我沒有?我也要!”

葉姚黃黑色的麵龐泛起不可察覺的紅,他說道:“下次給你買。”

葉魏紫:“那為什麽給六六的如意糕是梅花印子的,給我的就是普通樣子,你偏心!”

陸舜華怏怏不樂地把梅花印子的如意糕推到她麵前:“給你吧。”

葉魏紫挑挑眉:“你不吃?”

陸舜華剛想回答,葉魏紫又說:“你不是還在想江淮的事兒吧?”

葉魏紫邊說,邊掏出那塊如意糕,珍惜萬分地放進自己嘴裏:“他的脾氣一向不好,到了靜林館以後更是神神秘秘的,他的事和你又無幹係,你何苦替他擔心?”

這一點葉姚黃十分讚同:“是啊,六六,你少和他來往,我聽阿爹講,他從小就是這麽難接近的,不是個好相與的性子。”

“不一樣。”陸舜華說道:“畢竟我是他師傅。”

葉魏紫翻了個白眼:“江淮行過拜師禮嗎,喊過你‘師傅’嗎?不過露水情緣,你何必這麽掛心。”

葉姚黃在邊上咳得仿佛像得了肺癆病。他將手握拳,抵在唇邊,輕聲說:“阿紫,露水情緣不是這麽個意思。”

葉魏紫將葉姚黃的腦袋一把推開,根本不理睬他。反而擠眉弄眼地對陸舜華說:“而且話本子裏都這麽說的,女師傅和男徒弟,總是……”

話音未落,竊竊賊笑就響起來。

陸舜華:“總是什麽?”

葉魏紫:“就是徒弟對師傅總是抱著一種情……唔唔唔!哥你捂我嘴幹嗎?”

葉姚黃的臉上現出不自然的紅暈,幾乎像是快要坐不住一般,低低地痛斥道:“阿紫,你都在看些什麽、什麽東西!”

葉魏紫說得正起勁,片刻不想停,被捂了嘴本就不開心,葉姚黃一貫順著她,沒成想在自己心上人麵前就這麽膽大包天。葉魏紫的火氣上了來,從不知哪兒掏出一本冊子,“啪”地一下拍在桌上。

陸舜華和葉姚黃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落到冊子上。

葉姚黃向桌邊靠過去,問道:“阿紫,這是什麽?”

“切!你走開!”葉魏紫一把將他推開,抱著自己的冊子挪到陸舜華身邊,十分豪爽地把東西推到她麵前。

“喏,六六你看。我娘給的,說讓我好好參悟參悟。”

陸舜華拿起冊子翻開,隻看了一眼,臉色便騰地火燒一樣泛紅。

這這這!

葉魏紫把蘋果拿下來放手裏把玩,得意地聳肩:“是不是很豐富?”

陸舜華瀏覽著翻開的書,嘩啦啦翻了幾頁,入目的圖案描繪極其生動且詳細,場景竟然沒一個重複的。

葉魏紫坐到廂房床邊,挨著她動了動,又問了一次。

陸舜華邊點頭邊讚歎:“果真豐富!”

葉魏紫驕傲地挺起胸膛,委婉又不失張揚地說:“誰娶了我阿紫姑娘,真是天大的福氣。”

陸舜華附和道:“實是福氣!”

葉姚黃:“……”

她倆一唱一和,配合得十分默契,葉姚黃雖然沒看到冊子裏到底畫了點兒什麽,但從她們的隻言片語裏也能猜出些。

葉姚黃是個老實孩子,從小到大莫說煙花之地,春宮圖是看都沒多看一眼的。眼見兩個姑娘興致勃勃地開始討論起畫冊內容,言語越聽越無法入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憋了半天,顫抖著聲音說道:“阿紫,你,你別教六六這些!”

葉魏紫不嫌事大:“哥,你心疼了?”

葉姚黃登時吃癟,餘光瞄向陸舜華,卻發現陸舜華還是沉迷地看著手裏春宮圖,沒聽見他們的對話。

葉魏紫將葉姚黃的表情盡收眼底,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

“走開走開,給我買金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