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魏紫將人安置好以後,天已經黑了。

趙家的別院很安靜,趙京瀾這幾天為了平定叛黨的事情天天早出晚歸,府裏一切都由葉魏紫做主,她三令五申此事誰都不許說出去,倘若被她發現有人泄露口風,立馬賣進窯子裏,絕不姑息。

葉魏紫少時驕縱,嫁了趙京瀾後被寵得無法無天,脾氣更是潑辣,奴婢仆從們個個都懼怕她,嘴巴像縫了線一樣,是以哪怕對院子裏氣質陰森的姑娘十分好奇,誰也沒敢多議論一句。

晚間,月光明亮,斜斜地照進別院廂房。陸舜華摘了麵紗,去了鬥篷,靜靜地躺在柔軟的床褥上。

別院的廂房不算大,隻一張床和一副桌椅,桌上擺著水壺,不遠處的矮幾上頭立著一方別致的古銅鏡。

夜裏寂靜無聲,陸舜華就著半躺的姿勢和鏡子裏的自己對望,銅鏡中映出她的身影,半張臉橫七豎八交錯著青紅發黑的血痕,每一道都極深,像被人用可怕的烙鐵從皮膚裏頭燙出來似的。

身體某處一下一下刺痛著,陸舜華抬起手,鏡子裏的女孩也抬起手,摸上了自己布滿血痕的臉。

陸舜華無聲地翕動嘴唇:“你是誰。”

不像人,也不像鬼。

她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鏡子裏的女孩也與陸舜華對視了半晌。半晌過後,陸舜華往裏翻了個身,眼睛看著雪白的牆壁。

半明半暗裏傳出一聲幽幽歎息。

不像人,也不像鬼。

像個怪物。

更聲敲響三下,陸舜華用手枕著腦袋,強迫自己閉上雙眼。

睡覺於陸舜華而言本已可有可無,她可以幾天幾夜不闔眼,不會疲憊亦不會產生困意,但或許是周遭太安靜,也或許是趙家的別院給了她久違的安全感,她迷迷糊糊地竟然昏睡了過去。

陸舜華做了個夢,夢到了十三年前,夢裏有紛飛的桃花和年少的愛人。

故事開始在大和四年。

剛繼位的皇帝十分年輕,他的父皇曾親手打下一片江山,奈何人老了貪圖享樂,晚年十分糊塗,身體虧空得厲害,沒熬過一個冬天,便一命嗚呼在龍**。

老皇帝死得幹脆,身後事處理得卻不算利落。老皇帝膝下僅有三子,皇後未育,有長無嫡,且未封太子,未立遺詔,依自古規製,帝位應取賢者居之。

奪嫡之爭一觸即發,正是腥風血雨之際,鎮遠大將軍江徹手握數十萬精兵,力排眾議,誓保二皇子登基。

眾人皆知,二皇子生母乃是鎮遠大將軍嫡妹,便是血濃於水,無可厚非。

奈何兩位王爺賊心不死,合謀之下,竟聯合南部越族人發難,興兵北上。

龍榻之上怎容他人酣睡,鎮遠大將軍受命出征平反。本可一舉剿滅叛黨,然而小皇帝念及舊情,下令讓江徹無論如何留兩個兄弟一命,保他們不死。

江徹說起來是個隻懂行軍打仗的莽夫,對覬覦皇位的兩人十分看不上眼,幾欲殺之而後快,奈何君命在上,不可違抗,隻得咬牙受下。

這場仗打了三個月。

三個月後,連同兩個皇子一起回京的除了南越的停戰協議,還有江徹的屍體。

那一天,小皇帝親臨將軍府,白衣縞素,三跪九叩,悲慟哀鳴不絕。那時他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隻是一個失去親人的孩子。

後來有傳聞,小皇帝將兩個弟弟永囚地牢,其間不知為何,一個發了瘋投井自盡,一個吊死在地牢中,死相極為難看。

死的時候兩人都隻剩下一隻手,比起回京的時候又少了兩條腿。

此為前話。

大和四年,春色深如許。

靜林館是上京有名的學堂,教習師傅出自太學院,德高望重,雖然為人古板,但教學有方,是以靜林館聲名遠播,遠近聞名。

這天靜林館來了個奇怪少年。

葉魏紫悄悄和陸舜華說,那是鎮遠大將軍的獨子,當今聖上的表弟,姓江,單名一個淮字,名喚江淮。

江淮是個可憐人,父親死於半年前的平叛,屍體剛運送回上京,棺木還擺在靈堂,江夫人紅著眼睛喊了聲“將軍”,便一頭撞死在棺木上殉了情。

江淮剛得知自己的父親戰死,眼淚還沒流下,跌跌撞撞地跑去靈堂,一腳剛踏進去就目睹了自己的母親撞向棺木的情景。

葉魏紫:“聽我爹爹說,江淮都沒來得及拉夫人一下,棺木擺在門口,夫人的血都濺在他臉上,他的眼睛比血還紅。”

她說起此事,語氣有種事不關己的雲淡風輕,但陸舜華聽到心裏,有種難言的唏噓。

葉魏紫撐著下頜,她對這個人沒什麽興趣,不過是聽自己爹爹說起來就講上兩句:“太慘了,好好的家突然一下全沒了,隻剩一個皇帝表哥,伴君如伴虎,其實也就是孤家寡人一個,江淮也是可憐。”

陸舜華被她左邊一個可憐,右邊一個慘弄得都有點於心不忍,剛想說點什麽,葉魏紫一拍雙手,提著裙擺起身,朗聲道:“六六,吃飯去!”

話音落,她拽著尚且愣怔的陸舜華飛快地跑出學堂。

陸舜華冷不防,被陸舜華拉著踉蹌兩下,嘴唇張合,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

用了晚膳,葉魏紫同陸舜華告別,她的爹爹是江徹的副將,南征北戰多年難得有假,葉夫人熱淚盈眶地將她從靜林館接了回去和葉副將一家團聚。

陸舜華家裏也隻有一個祖奶奶,這幾日去了棲靈山禮佛,她幹脆住在靜林館後頭女眷住的廂院裏。

夜色濃濃,星子點點,陸舜華負著手慢悠悠地從學堂往女眷廂院走去。

經過學堂長廊的時候,陸舜華突然聽到了一陣笛聲。

幽遠綿長,斷斷續續的,一首曲子吹得磕磕絆絆還時不時停一下。

陸舜華駐足,側耳聽了會兒,確定這人是在吹《渡魂》。

陸舜華皺著眉頭,在黑暗中躊躇了一下。

笛聲還在繼續,吹到了第二小節。

也不知為什麽,陸舜華腦子裏倏地跳出了“江淮”兩個字。整個靜林館大半夜的還在吹《渡魂》的想都不用想隻有他一個人。

“唉。”陸舜華在黑暗裏輕輕地歎了口氣。

陸舜華轉過身,循著笛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天色暗,陸舜華特地找了盞小燈籠,遠處的長廊一片漆黑,燈籠下晃出幾圈影子,像是鬼魅般如影隨形。

陸舜華走了沒幾步,行至長廊盡頭,再繞了個彎,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靠著假山的一抹身影。

燈籠發出的光勉強照亮方圓幾尺,陸舜華依稀能看到少年兩手控著竹笛,將它放在唇邊,吹著熟悉卻破碎的曲子。

“你……”

“滾開。”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陸舜華愣住,提著燈籠走近了些,少年注意到了光亮,但依舊沒有回頭,略弓著脊背目光沉沉地盯著擺在自己麵前的東西,冷冷地道:“我不吃。”

說完,又拿起竹笛,抵在唇邊準備繼續吹奏。

陸舜華伸長脖子看過去,發現擺在他麵前的是一本樂譜,這樂譜她很熟悉,正是《渡魂》。

合著他原來根本不會吹這首曲子。

難怪……

陸舜華放下燈籠,走近了兩步,衝著麵前的人喊了句:“江淮。”

笛聲戛然而止,江淮總算發現來的人並不是將軍府的仆人,他放下笛子,扭頭往後看過來。

這一眼,將江淮赤紅的眼睛都暴露了出來。

站在他後麵的果真不是將軍府的人,一個個頭不高的姑娘立在無邊的暗色裏,腳邊擺放著一盞小燈籠,默默地看著他。

江淮的身子側過來,蹙著眉頭,細長的眉眼裏滿含淩厲,跟夜色一樣涼。

“別煩我。”

陸舜華由衷地感慨這人的脾氣真不好,腳下卻動也沒動。

她仿佛自己撞破了人家最想隱藏的私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眯起眼,端詳著江淮的背脊,薄薄的一層衣服將他並不強壯的身軀勾勒出單薄的線條,江淮的後背彎著,有些低了,似乎再低幾分就能低進泥土裏。

陸舜華不知道剛才自己有沒有看錯,他似乎眼睛紅紅的,像剛哭完。

陸舜華仰起頭,看到所在竹林的上空,斑駁的竹葉裏頭的一輪明月,再次長長歎口氣。

陸舜華想著,這人脾氣看著不好,可是他長得真好看,哭得也好傷心。

莫名就勾動了惻隱之心。

眼看著江淮又要繼續吹笛子,陸舜華趕緊上前,一把按住江淮的手腕。

江淮瞧著她的腕子怔了一下,忽然怒道:“我說了我不吃,滾開!”

江淮身上的戾氣陡然迸發出來,臉龐緊繃,目光噬人,渾身凶相畢露,看起來十分可怕。

陸舜華更用力地摁住江淮的手腕,江淮約莫是斷斷續續沒多少進食,手下力氣不大,竟然被陸舜華輕易製住。

陸舜華定定地看著江淮,很認真地說道:“我不是來勸你吃飯的。”

江淮抬起眼,握著竹笛的手指骨發白,看著陸舜華不說話。

陸舜華:“你的曲子吹錯了。”

聽到這句,江淮臉色稍緩。喉頭上下一滾,眼裏的暴戾斂了幾分,換上懷疑之色。

陸舜華見江淮軟了下來,鬆口氣,手下放開他,終於將那句自聽到笛聲後就憋在心裏好一陣子的話給說出口:“你這竹笛,吹得也太難聽了。”

說完這一句,就看見麵前的人雙手用力抓著竹笛,一雙眼睛在黑夜裏紅得像野獸,死死地盯著她。

陸舜華不知道江家小少爺的脾氣到底好不好,但頗能理解他現在的心情。

陸舜華很想說點什麽,比如你不要太難過了,但又覺得說這些話其實更空落,恭謙王死的時候多少人見了她都和她說一句節哀順變,可她半點沒有因此就不難過,甚至別人越說,她的悲傷就愈加蔓延增長。

兩人間一時無言,陸舜華心裏合計著到底該和他說點什麽,還是就這樣轉身離開,沒想到卻是他先開口。

江淮捏著竹笛臉色沉沉,低聲問道:“哪裏錯了?”

陸舜華愣了一下。

江淮皺了皺眉,又問她:“你說的,哪裏錯了?”

陸舜華提著燈籠靠過去,蹲在地上,翻著攤開的樂譜指了指第二小節中的某段:“這裏。”

江淮看了半晌,問:“哪裏有錯?”

陸舜華又指了指,說道:“這裏,你把這兒的音漏了。”

大和的民俗,若吹《渡魂》,則必須從頭到尾吹完一首完整的《渡魂》,不得錯一個音,日次方能讓亡魂安息,若是有錯就必須整首重來。

陸舜華也看出來了,江淮此人在音律上的造詣恐怕平平,吹了半天居然都沒發現自己吹錯了曲子。

江淮神色複雜,盯著那本樂譜,又拿起竹笛放在唇邊,磕磕絆絆地開始吹著《渡魂》的第二小節。

陸舜華站在假山邊上,聽江淮時斷時續地吹奏著。聽著聽著,她實在忍不住了,湊過去又摁住了他的手腕。

江淮抬起頭,這次的臉色稍微好了些,隻是冷著臉問道:“又怎麽了?”

陸舜華張了張嘴,脫口而出就要說照你這樣的吹法,鎮遠大將軍的魂魄恐怕得永遠留在黃泉路上無法安寧,但瞄一眼江淮瘦到脫相的側臉,又默默地吞了回去。

陸舜華蹲到江淮身邊,伸手奪過江淮手中的長笛放到唇邊,眼睛沒有看樂譜,靜靜地吸了口氣,頓時清越的笛聲如山泉鳴澗,響在漆黑的夜空裏。

第二小節重複吹了三回,陸舜華才把笛子放下,伸手遞到江淮麵前,問道:“怎麽樣,這回學會了嗎?”

怎料江淮沒有接笛子,目光頗有些古怪地看了陸舜華一眼。

“怎麽了?”

江淮沒說話。

陸舜華把笛子遞過去點,長笛那端直接戳在江淮的手心,問:“你不吹了嗎?”

江淮緩緩搖頭,將長笛接過去,目光不知有意無意,在她剛才嘴唇相抵的地方流連了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挪開。

《渡魂》再次響起,這次的笛聲相較之前總算有些進步,可惜還是吹錯不少音節。

陸舜華在心裏頭感慨孺子不可教也,心想江淮這輩子恐怕都和音律無緣了,這天賦何止是平平,簡直是平庸,她要是樂師,真能被他氣死。

魔音穿耳,陸舜華受不住了,認真地開口說:“江淮,我可以教你的。”

江淮不理她。

她以為江淮沒聽見,又大聲的重複了一次。

江淮還是不理她。

這回陸舜華知道了,江淮是故意的,明顯不樂意搭理她。

得,不理就不理,人家不想搭理她,她又何必自討沒趣。

算起來現在夜深了,她也困了。

陸舜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伸著懶腰想站起來,腰板挺直到一半,冷不防額頭上抵上一根微涼堅硬的物體。

陸舜華翻著眼睛向上看,差點把自己的眼睛翻得背過去,看到正戳著自己腦門的就是那管竹笛。

陸舜華翻著眼睛:“你做什麽呀?”

江淮端著竹笛,往後收了力道:“請賜教。”

“……”陸舜華伸出兩根手指夾著竹笛把它從腦門上挪開,抬起起腦袋:“若不是你字句清楚,我還以為你剛剛是在向我下戰書呢。”

江淮麵無表情,往後退了一步,向陸舜華行了個請教先生的禮:“《渡魂》一曲,煩請郡主賜教。”

陸舜華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你認得我?”

江淮微微抬起頭,嘴角勾起涼薄的笑意,笑容十分勉強:“靜林館中,試問還有誰會吹一整首《渡魂》。”

《渡魂》一曲,夫死妻奏,父死子奏,妻死妾替,無論如何除非家裏的長輩親人都死光了,決計輪不到小輩來吹。

是以整座靜林館裏會吹《渡魂》的,不出意外隻有親緣幾近凋零的宸音郡主。

上京人常說,異姓王陸昀獨女,名舜華,小字六六,是陸家老夫人手把手教出來的好孩子,天真機敏,善良聰慧。

如今看來,傳聞確實不假。

江淮再彎腰,行拱手禮,字字鏗鏘:“在下江淮,問候宸音郡主。”

那夜後,陸舜華有了個使命,她與另一個身世淒苦的少年有了約定,陸舜華答應做他的師傅,教他日日吹笛。

陸舜華是個好師長,雖然她自己在學堂裏功課做得不怎麽樣,還時常被祖奶奶罰抄佛經,但不影響她教學育人的熱情。

第二天夜裏,到了陸舜華和江淮約定好的時間,陸舜華早早帶了根短笛過去,順便捎上了之前葉魏紫給她買的如意糕。

如意糕是如意鋪最有名的吃食,香甜軟糯,入口即化,雖然不飽人但勝在能滿足口腹之欲。

這是陸舜華最愛的吃食,葉魏紫臨走前把自己收著的兩塊都留給了她,陸舜華吃了一塊還有一塊,想了想,用帕子包起來打算送給江淮。

沒想到人家根本不領情。

江淮看了眼用幹淨帕子包著的一塊小糕點,又看了一眼陸舜華,沒什麽表情地說:“多謝郡主好意,不必了。”

如意糕有半個巴掌大,甜味喜人,陸舜華看著被她獻寶似的端起來的如意糕被嫌棄成這樣,心頭難免失落。

陸舜華狠狠地將糕點放進嘴裏咬了一大口:“江淮,你這人真不近人情。”

江淮皺眉:“郡主,食不言。”

陸舜華不為所動,把整塊如意糕吞了下去後,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江淮兀自轉著手裏的短笛:“郡主吃完了,便開始吧。”

陸舜華把帕子收進懷裏:“你不必時刻稱我‘郡主’。”

江淮半閉著眼睛,不說話。

“我姓陸,陸舜華。”陸舜華頗為鄭重其事:“封號宸音,先皇後取的。父親是恭謙王陸昀,母親是西疆來的農家女……”

她一通自報家門,就差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都給抖落出來。

誰料,江淮聽她說完,竟是又衝她行了拱手禮,冰雪染就的眉眼冰冷到沒有溫度,正兒八經地說:“陸郡主。”

“……”

陸舜華擺了擺手,挫敗地道:“罷了,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