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災降臨前的某一年。

僅載著三人的黑色小轎車靜默地駛進狹窄逼仄的山路, 在崎嶇的路麵和碎石共同作用下不斷震**搖晃著。

車內是如外麵黎明時分一樣的昏暗死寂。

哐當一聲悶響,整輛車幾乎要彈射出去,後座上的沈玄意一下子驚醒過來。

前麵的後視鏡裏映出父親熟悉而嚴肅的麵容, 旁邊副駕駛座上的薑教授安靜地看著窗外。

兩邊都是陌生的山岩與密林,天上繁星點點, 正隨著越來越亮的天幕不斷褪色隱沒。

沈玄意撥開膝蓋上攤開的物理筆記本, 掏出口袋裏的手機。

沒有信號, 隻能顯示時間——淩晨四點多。

身處山林之間,這倒並不怎麽讓人意外。但沈玄意不知道這趟漫長的未知旅程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沒人開口, 沈玄意隻能盯著薑教授的後腦勺,不斷回憶著前一晚薑教授突然來訪的細節。

前一天剛開始下暴雨, 電視裏地方台新聞不斷重複播報著即將過境的台風的最新消息, 提醒居民這幾天注意安全, 如無必要盡量不要出行。

學校裏也在這時候發來停課信息, 沈玄意轉著筆漫不經心地看消息,心裏想著正好可以在家多待兩天了。

樓下的門鈴聲被淹沒在暴雨聲裏,沈玄意一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沉悶的門鈴聲變成哐哐地砸門聲。

沈玄意起身透過房間的窗戶往下看,依稀看到門口有個人站在那裏。

他轉身下樓的時候,同樣休假在家的父親已經打開了大門, 將外麵的人迎了進來。

一開始沈玄意並沒有認出那是誰。

一來這位稀罕的客人已經被淋成落湯雞,頭發上的水像是涓涓細流一樣往下淌, 寬大土氣的黑框眼鏡上全是水霧, 根本看不清臉。

二來……在這之前, 沈玄意根本不知道父親認識薑教授, 更不會想到某天他會主動找上門來。

沈玄意大學學的是物理學專業, 而薑教授恰恰是這個領域中的頂尖翹楚, 大名可謂如雷貫耳。

但見到偶像人物的興奮很快就在交談的兩人嚴肅的神情之中飛速地冷卻下來。

父親毫不介意地將薑教授引進了從不向外人開放的書房,交談了許久後才想起來找幹毛巾和幹衣服送上。

沈玄意隻在他們上頭前聽到隻言片語。

“預言”、“族長”、“天災”……

聽起來就很不唯物主義的關鍵詞卻讓沈玄意瞬間反應過來,這是他不應該去探究的秘密領域。

那是他父親和大哥才能觸及的部分。

而他目前作為一個“普通學生”,在這個家庭裏最好是充當一個合格的聾子和啞巴。

哪怕僅靠那些零碎的線索已經足夠他去拚湊出真相的輪廓。

沈玄意很快收回了視線,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繼續做自己的物理作業。

作業卡在中間某一步驟,沈玄意聽著外麵開關門的動靜,強行壓下心底的煩躁。

拿著參考書和筆記本走向廚房的時候,父親叫住了他。

「玄意,你跟我出去一趟。」

等沈玄意反應過來的時候,三個人都已經在車上,父親負責開車,換了身衣服的薑教授坐在副駕駛座上,滿臉疲憊,後座上的沈玄意還沒來得及把筆記本放回去。

他們從家出發的時候是傍晚,衝出暴雨區域比往常多花了些時間,但直到十幾個小時以後,他們才將車停在了山腳的某個地方。

這時候天已經亮了。

遠處是連綿的山脈,連接著國境邊界的皚皚雪山,近處仰頭就是繁茂的山林和陡峭的山崖,車已經沒辦法再往前開了。

他們下了車,薑教授在前麵帶路,一頭紮進深山裏麵。

沈玄意嚐試著記下來時的路線,但無意間一回頭,卻發現本該是來路的小徑已經被茂密的灌木所覆蓋。

不知道是什麽不為人知的神秘力量,還是單純的記憶錯亂。

但他什麽也沒問,安靜地跟在父親和薑教授的身後。

看起來連路都沒有的地方深處是越來越繁茂的密林,在某一處突兀地拐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

深山之中隱藏著一個古老的村落。

村口石碑上的字跡已經看不清楚,隻留下風霜侵蝕的痕跡。

這是一個格外奇異的地方,沈玄意站在村口往前看,便生出一種荒謬的時空錯位感。

一半是古色古香的庭院與衣著,另一邊卻也能窺見現代社會的痕跡,融於枝葉間昏黃路燈,隨著天光大量才慢慢熄滅。

寬敞幹淨的村莊裏,人來人往算不得冷清,轉頭看見穿著風格迥異的陌生人到訪,也並不顯得詫異,在一邊玩鬧的少年們奔跑著衝向某一處,不知道在對誰喊,說薑家二爺爺回來了。

沈玄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在叫薑教授。

很快便有年長者迎上來,領著沈父和薑教授往村中某處走去。

前麵的人腳步很快,沈玄意打量著周圍的建築和村民,稍稍走了會兒神,前麵的人便已不見了蹤影。

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也隻有他一個人在路邊吹冷風。

看來父親他們是沒空回來找他了。

沈玄意默默歎了口氣,慢慢按捺下心底的好奇,抬頭看了眼打下陰影的高聳圍牆,決定找個敞亮點的地方繼續琢磨他的作業。

巷子外的草坪臨靠著一個小湖泊,湖邊的樹下有一張略顯殘破的石凳。

沈玄意隨手撣了撣灰坐下來。

題沒解出來,父親也遲遲沒有回來找他,沈玄意分著神,用餘光掃視著來路。

路邊某戶人家的圍牆後麵傳來輕微的動靜,有人正那後麵探出腦袋打量他,但一撞上他的視線立馬就縮回了腦袋。

看來他們對彼此的好奇程度實際上可以說是不相上下。

沈玄意不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後腦勺下麵總是亂翹的發尾。

柔順細長的發絲從他的指縫裏滑出去,下一秒他便意識到不對,一扭頭,正對上一張近在咫尺的臉。

乍一眼隻有一顆腦袋,皮膚白得幾乎要反光,眉毛鼻子嘴巴全放在了相反的方向。

沈玄意倒抽了一口涼氣,生生止住一聲驚呼,但手裏的東西還是不受控製地掉落到草地上,他往後仰著上半身,差一點就要一起摔到地上去。

惡作劇成功的少年發出一陣悶笑。

沈玄意這時候也已經反應過來,那不過就是從樹上倒垂下的正常人類,隻是枝葉繁茂,將少年瘦弱的身形輕易地隱藏起來。

「抱歉。」少年沒什麽誠意地道歉,輕輕鬆鬆地翻回到樹上,又輕巧地跳下來,像是貓兒一樣悄然無聲,穩穩當當地落到沈玄意的麵前。

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瞪大眼睛湊過來看的時候也看不出一點惡意,隻有某種天然的惹人憐愛的澄澈單純。

沈玄意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善於偽裝的人,但對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怎麽也生不出火氣。

他一個成年人,總不至於跟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計較。

所以沈玄意搖了搖頭,說:「沒事。」

少年的視線定格在他的臉上,打量著他的麵容,像是從中窺見了熟悉的影子,漸漸露出恍然的神色。

「你好像沒什麽變化。」他自來熟地說道。

「什麽?」沈玄意動作一頓,有些意外,「你認識我?」

但他不記得自己見過眼前這個少年。

雖然記性還沒有好到過目不忘的程度,但像少年這樣出色到令人印象深刻的相貌也不是那麽容易被遺忘的。

更何況久居於這深山中的人,有沒有踏出過村口石碑的邊界線還難說。

「我叫楚辰離。大家都叫我阿離。」少年在虛空中一筆一劃地劃出自己名字的筆畫,然後問,「你叫什麽?」

「沈玄意。」

「現在我們就算認識了。」

少年說著伸出手,沈玄意愣了一下才回過神,跟他握了一下手,像是完成了什麽不為人知的連接儀式。

「你之前見過我?」沈玄意問。

「見過。」楚辰離說,「不過,是在“未來”。」

他看了眼沈玄意,又補上一句:「而且好像是不久的將來。」

沈玄意在那一刹那就已經意會他的意思,隨即恍然反應過來。

「你就是傳聞中那個有預知能力的人。」

但在這一刻,他還沒有真正意識到楚辰離口中的“未來”到底意味著什麽。

或許是因為麵前的孩子看起來太過於年幼。

放在沈玄意這個普通人的世界裏,這個年紀最多也就是個初中生。

讓一個初中生去承擔世界存亡的壓力,那是隻有中二熱血漫畫裏才會發生的情節。

對於此時的沈玄意來說,對麵的楚辰離僅僅隻是一個稍微特別一點的孩子。

這個特別的孩子像是看出了他心底對於這個村落的好奇,自告奮勇地舉手發問:「你想要參觀一下這裏嗎?」

他指著某一處稍稍高一些的古式建築,說那裏是現在世界上現存的最大的藏書室,其中收藏的書籍縱貫古今數千年橫跨洲洋海內外。

那也是沈玄意一進來就注意到了的某個建築群之一。

理性和感性碰撞了那麽一小會兒,最終沈玄意還是暫時遺忘了他掉到地上的物理作業。

這個村莊比沈玄意想象的要大得多,從占地大小和人口密集度來說,至少也能比肩城鎮的規模。

不過對於這裏的人來說,這種概念毫無意義。

深山之中的人世代深居簡出,他們與外界並不是全無聯係,隻是這種聯係通常低調靜默,不為人知。

在沒有異狀端倪的和平時代裏,離開族群的人裏不乏聲名顯赫者,但他們大多都是徹底的背井離鄉,對出身過往閉口不提,直至臨近生命的盡頭,才有重新回歸故土的可能。

而一旦有可預見的災難降臨,他們便是最快的連通橋梁。

薑教授就是這樣的存在。

眾人眼中他是出身寒微的天才逆襲典範,但事實上,他個人檔案中的前十幾年完全是一片空白。

最早的記錄隻能追溯到初中的時候,薑教授的名字才第一次出現在某座山村中學的檔案簿裏。

中學老師挖掘出了這個學生的理科天賦,僅一年後便被舉薦考入了市重點高中,再次年直接跳級參加高考,進入了國內最頂尖的大學,畢業後出國留學深造,十年後回國,主要在機密部門從事軍工方麵的研究,直至今日。

薑教授本人無疑是個天才,但也有著被許多人豔羨的“好運”。

一路走來多有貴人相助,才讓他得以心無旁騖,將自己的天分與才華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

檔案裏的那些細節是沈玄意後來才調查確認的,但自幼以來耳濡目染著那些常人聽起來荒謬的隱秘傳聞,再僅憑著路上父親與薑教授之間簡短的對話,他很快想通其中的關竅。

至少官方政府是清楚這個隱世的族群的存在的。

更進一步地說,他們早就知道,並且確信天災終有一日會降臨人世。

但在這件事確切地發生之前,對大眾來說這隻是一個毫無根據的秘密。

他們看過那個藏書閣,近距離看確實氣勢恢宏,曆經過無數次風霜與修補擴建反而更顯得厚重巍峨。

裏麵人來人往,看起來比外麵還要熱鬧。

在這樣古老的村落裏,看到和自己一樣穿著T恤剪著短發的人反而顯得突兀醒目,懷裏抱著的電腦平板更顯的違和。

沈玄意驚訝了很久:「我還以為這裏……」

「與世隔絕?」楚辰離替他補上後半句。

「對。不過看來是我狹隘了。」

「之前是這樣,但現在時代已經變了,最近幾十年已經有更多人走出去,族長原本也在考慮放寬出入的限製,不過可惜……」

「可惜什麽?」

沈玄意突然間反應過來——可惜天災即將要降臨了。

這也是他父親匆忙來到這裏的原因。

某個擁有預知能力的人發出了天災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