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鍾懷玉的哭訴, 所有人都無動於衷。
就連最心軟的花瑾也用懷疑的眼神看向她,忍不住疑心她是不是想要用這一招來裝可憐。
普通的深坑尚且危險,更何況下麵還有不知底細的詭異石頭, 說不定還有潛藏在暗處的凶悍異種。
鍾懷玉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但她還是要拿楚辰離的命去賭。
一邊是隊友, 一邊是剛認識不久的外人, 花瑾也不會把自己多餘的同情心浪費在後者身上。
但這些疑心惱怒的人裏似乎並不包括楚辰離。
那瞬間的殺意閃現之後, 楚辰離對上鍾懷玉紅腫的眼睛,反倒怔了怔。
靜默了片刻之後, 也是楚辰離先開口:“不可能。”
其他人的視線都自然而然地投向他,賀子月以為他是在說遊戲, 或者就隻是單純地戳破鍾懷玉那奇怪的妄想。
隻有穆言深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隱約意識到了什麽。
“「門」隻能開一次。”楚辰離繼續往下說, 聲音冷靜到近乎冷酷, “不可能再開第二次了。”
鍾懷玉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要質問什麽。
楚辰離繼續說:“除非世界毀滅,或者——”
轟隆隆——
突如其來的震顫帶來一陣沉悶的巨響。
鍾懷玉隔著朦朧的淚眼,隻看到楚辰離的嘴巴一張一合地說著什麽,可任憑她怎麽努力,也聽不清剩下的話。
腳下的泥石如同構築空中閣樓的細沙, 陡然間往下陷,她一腳踩空, 整個人隨著流動的細沙往下墜落。
耳邊聽到的最後一句, 就是楚辰離的隊友驚慌地呼喊:“阿離——”
楚辰離也一同從懸崖邊墜落。
站在外側的花瑾和賀子月腳下還如常, 但臉上的神情卻比墜落的楚辰離還要慌張。
——底下是完全未知的險境。
他們還沒來得及思索該怎麽辦, 眼角餘光裏感覺一花, 轉過頭去的時候, 隻看到穆言深毫不猶豫跟著跳下去的背影。
“小穆!”賀子月咬著牙,臉色很難看,“這家夥瘋了嗎!”
萬一下麵又是幻境什麽的地方,穆言深這個掛當然是留在外麵才能發揮作用。
以楚辰離的身手,當然不可能被摔死。
就算下麵真的爬滿了異種,他也是能撐一會兒的。
真正讓賀子月和花瑾心慌的,是那塊石頭和遊戲之間有可能存在的關係——那個遊戲本身可比那些可以被真正殺死的異種恐怖多了。
花瑾並沒有跟著抱怨,而是掃視著四周,觀察起周圍的情況。
對於穆言深的選擇他一點也不意外。
掉下去的那個可是楚辰離。
在遊戲裏的時候,哪回楚辰離出事,穆言深沒發瘋才是件稀罕事。
穆言深曾經直言不諱地說過,他要是死,一定要跟楚辰離死在一起。
他也絕不會讓楚辰離死在自己前麵。
雖然不少人背地裏玩笑性地吐槽過,說不知道他到底哪裏來的底氣說這種話,畢竟他自己就是那個被楚辰離輕易按在地上摩擦的手下敗將,怎麽看都是楚辰離保護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最後那句大言不慚的保護宣言又被定性為穆言深的一次滿嘴跑火車。
不過也有小部分人認為,穆言深說這話大概還是有些底氣的,畢竟在涉及楚辰離的事情上,他向來比什麽時候都要真誠。
遊戲裏的舊事在腦海裏一閃而過,花瑾來不及細想,比起那些舊事,眼下同伴的安危更為緊要。
剛剛那瞬間的變動快得連楚辰離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
但就在他墜落下去之後,那陣地動山搖忽然間又和緩下來,地麵和牆麵仍然有輕微的顫動,卻不再輕易地開裂化沙,賀子月和花瑾腳下還是穩固的石麵。
就好像是在有意針對楚辰離一般。
自從在現實中重新蘇醒過來,直至此刻,賀子月和花瑾這個模糊的感覺突然間就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
為什麽唯獨針對楚辰離?
花瑾正警惕地盯著那個巨大的洞口的動靜,便聽見賀子月冷不丁地說:“阿離剛剛說了那個「門」。”
更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反駁鍾懷玉的話的人。
楚辰離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胡謅涮人開玩笑,那是穆言深才會做的事情。
然而這一次卻是一向唯恐天下不亂的穆言深保持了沉默。
“我本來以為她可能是從哪裏聽說了那個遊戲的事,或許除了我們那一個,還有成百上千個類似的遊戲世界,但是我好像忘了一件事……”賀子月語速不自覺地加快。
花瑾正是因為心底的猜測逐漸與賀子月重合,才能不假思索地接上下一句:“——我們實際上沒有在這個世界消失。”
現實時間的流逝,還有楚辰離以及方洗羽兩人的例子擺在眼前,足以證明他們的軀體始終保存在現實世界之中。
真正進入遊戲世界的或許是他們的精神、腦電波,或者靈魂之類的虛影。
這個結論他們早就達成了共識。
但僅僅是靈魂或者精神進入遊戲世界,他們就算是前往了“異世界”嗎?
按照鍾懷玉的說法,那些消失了的人理應是整個人全須全尾完整地進入了異世界。
那就顯然不是指他們那個遊戲世界。
如果楚辰離沒有說那句話,賀子月和花瑾都會以為鍾懷玉是患了妄想症,因為受到的刺激太大,才對虛構出的有親人在的異世界深信不疑。
但,楚辰離回應了。
就好像是在說那個“異世界”真的存在一樣。
“所以,應辰基地這麽針對阿離,就是因為這件事?”花瑾腦海裏閃過什麽,但快得抓不住。
“差不多。”從另一邊傳來的聲音格外耳熟。
花瑾剛轉過頭,就聽見賀子月興奮地叫了一聲:“老大!”
沈玄意踩在廢墟之上,半靠著斷了半截的牆壁,神色有些蒼白,但麵上的笑還是如常。
花瑾愣了愣,但不久前才聽賀子月他們提起過,因此在此時見到沈玄意時也並沒有太過意外,反倒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跟著叫了一聲:“隊長。”
賀子月顧不上寒暄,伸手指著旁邊那個漆黑不見底的深坑,焦急道:“剛剛阿離突然掉下去了!還有小穆也跟著跳下去了!”
沈玄意抬了下手,示意自己清楚。
從來都管不住嘴的賀子月立刻就安靜下來。
也就沈玄意有這樣的能耐了,一半是出於對他的信任,一半是怕打擾到他思考。
“情況我都知道。”沈玄意朝他們招了招手,“我知道哪裏可以通到底下。”
兩人都愣了一下。
沈玄意挑了下眉:“還是說你們更想從那裏直接跳下去?”
賀子月連忙搖頭,但還是擔心楚辰離:“阿離他會不會……”
沈玄意轉過身帶路,語氣並沒有多少擔憂:“不會有事。阿離可以說是受到源石庇佑的人。”
他頓了頓,又輕聲補上一句:“至少現在是這樣。”
地下那塊詭異的大石頭?
賀子月和花瑾麵麵相覷了片刻,感覺到謎團越來越多。
隻有一點清楚——沈玄意知道的事情比他們多得多得多。
多年隊友情分下,幸存下來的這些人在沈玄意麵前也都不會太拘謹,賀子月剛想追問,就見沈玄意踉蹌了一下。
離得更近的花瑾連忙伸手扶了他一下。
等他站穩,花瑾又順手搭上他的脈。
“老大你受傷了?”賀子月早就看出沈玄意的虛弱,心下不免擔憂。
“沒事,就是身體虛一點,慢慢養養就好了。”沈玄意溫吞地解釋,“我覺得大概是能力回歸現實帶來的副作用。醫生剛醒的時候也在**挺屍了一段時間。”
但那最多也就是幾天。
而沈玄意這狀況,少說也有半個月了。
賀子月皺了下眉,想起沈玄意的能力,又好像沒那麽奇怪了。
楚辰離的風火,穆言深的心靈感應,花瑾的治療,方洗羽的轉化……說起來都是些奇異的能力,但大多麵向個體,受到上限與規則的束縛,放在覺醒者滿地跑的現實,說來也並不算太過奇怪或者出格,連bug都算不上。
唯獨沈玄意,能力是停滯時間。
放在現實之中,本身便是一個極為可怕的概念。
遊戲裏一關一關地通關,通過舊關卡清零,本就不是真實的世界,就算停止一下時間,也僅僅限於某個關卡世界以內。
饒是如此,沈玄意也不愛用這個能力,用起來太累。
有那麽幾次救場,停的時間稍微久了一些,沈玄意連著躺了三個世界,就連通關自帶的治療回複光環都不頂用。
好在他多數時候都是靠腦子活,能力暫時下線對他也沒有太多的影響。
遊戲裏這個能力本身至少沒給他的身體造成什麽壓力,但現實裏就不一定了。
賀子月根本沒辦法想象現實的時間被停止是什麽概念,哪怕她剛剛已經親身經曆過一次。
賀子月歎了口氣,提醒道:“那你還是少用點能力,剛剛讓四月換個位置就好了……”
沈玄意說:“我相信四月和阿離的能力。”
花瑾簡單檢查了一下沈玄意的身體情況,也鬆了一口氣:“確實虛。”
但也隻是暫時的體虛,沒內傷沒陳年舊疾,甚至可以說還算健康。
沈玄意示意他放手,這會兒他正常走路並沒有什麽問題,剛剛隻是在廢墟上不小心絆到了碎石。
他們從廢墟上下去,繞進了殘破的基地通道。
某個不起眼的岔路盡頭還算完好,沈玄意在牆邊摸索了兩下,按到了某個開關,就聽“哐當”一聲,本該是牆壁的地方緩緩裂開一道口子,露出後麵昏暗狹長的通道。
曲折的通道往下延伸,盡頭便是那個漆黑的深坑。
賀子月和花瑾都不會輕易去懷疑沈玄意搜集情報的能力以及判斷力,沒有猶豫便跟在他身後進入了那個狹窄的通道。
但對於楚辰離的擔憂始終難以抹銷。
“老大,”賀子月忍不住繼續追問,“你剛剛說阿離受到什麽石的庇佑 ,是什麽意思?”
“天災是必然發生的事。”沈玄意腳步停頓了片刻,繞過拐角,才繼續說道,“遊戲的最後一關,你們什麽都沒有看到嗎?”
賀子月與花瑾茫然地對視了一眼。
“我們最後一關,隻是幻境而已。”賀子月說道,“我看到了母親,阿離看到了葉瀾舟,花瑾…看到的是小瑜。”
都是針對他們內心最深的執念。
“老大你最後一關不是幻境?”賀子月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遊戲最後……跟真相有關?”
沈玄意點了點頭:“我看到了遊戲創始人。雖然隻有一段影像資料,但大概搞清楚那個遊戲是怎麽回事了——不過那個等人齊了再說。”
他的語氣過分的平靜。
雖說中間有這麽長的時間作為緩衝,但那畢竟是折磨了他們整整十年的地獄。
如果換作賀子月或者其他的隊友麵對所謂遊戲創始人,第一反應絕對是衝上去揍幾拳。
賀子月和花瑾從隊長的語氣裏隱約預感到了些什麽。
那個遊戲,或許並不僅僅隻是為了折磨他們這些倒黴蛋而存在的。
“那個遊戲,也跟阿離有關?”花瑾問道。
“沒有。”沈玄意搖了搖頭,“遊戲、阿離、中央基地……這些人或事物本身並沒有任何聯係,但是,他們都跟天災有關。”
賀子月下意識說:“阿離肯定不會是引來天災的那個人!”
花瑾也想到鍾懷玉之前說的話,卻更認同賀子月的觀點,跟著點頭。
如果楚辰離真是引來天災的人,他不會表現得那麽平靜。
雖然性格並不是很熱絡的類型,但楚辰離實際上是相當有責任感的人。
沈玄意笑了一下,繼續說道:“阿離當然不是。非要說的話,他是天災的預警人與守門人。”
“天災降臨是必然。
“不,也不能說是‘必然’,在這件事真正發生之前,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人認為那些傳聞是聳人聽聞的傳說。
“不過還有剩下的一小部分人,一直在為此做著準備。
“最久的持續了數千年的時間,最短的也有幾十年。”
阿離是前者,而遊戲,是後者。
……
葉瀾舟在幻境裏看到了楚辰離。
比他們初見的時候好像還要年輕一些,十四五歲的模樣,跟一群人一同住在山林深處的某個村落裏。
葉瀾舟一開始有些恍惚,疑心這是不是跟楚辰離長得很像的某位先祖。
因為那群人看起來就像是生活在古代一樣,仍然保持著相當古老的著裝和生活方式,一眼看過去整個村落裏幾乎都沒有什麽現代化的設施。
然而有時候也會有穿著襯衫西裝運動鞋的人來往,多數待不了多久便會離開。
其他那些同齡人轉過頭去叫那個很像楚辰離的少年,看口型也是“阿離”。
“阿離”也還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少年,倒不像同伴那樣聒噪,但也比葉瀾舟認識的那一個更活潑一些。
眼角眉梢常掛著笑,不見半點孤寂寥落。
隻有一雙眼睛沒有絲毫的變化,亮如星辰,偶爾側過臉投來一瞥,也是驚豔漂亮動人心魂。
葉瀾舟清楚那個虛影視線的盡頭絕不是自己,但在他彎起眉眼露出淺笑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心髒一陣狂跳。
但那短暫的悸動很快又冷卻了下去。
幻境中某個清晨,天剛蒙蒙亮,“阿離”獨自出現在了僻靜的山穀,神色晦暗不明,將手放在光禿禿的崖壁之上,嘴裏呢喃低語著什麽。
他低著頭,長發擋住眼睛,隻露出半截蒼白的下巴,葉瀾舟也無法分辨他說了些什麽。
下一瞬地動山搖。
碎石紛紛從山崖上砸落,“阿離”不閃不避,隻是像是聽見了什麽動靜,轉過頭看向身後。
他的某位玩伴站在山穀的出入口朝下看,臉色黑如鍋底,夾雜著驚慌與恐懼,手指都在顫抖。
大喊大叫的聲音掩藏在轟隆隆的山崖震動之中。
“阿離”朝他笑了一下。
也就是那一瞬間,葉瀾舟在他臉上看到熟悉無比的影子。
以至於當他抬起頭,看到站在另一邊的楚辰離時,還以為那同樣也是自己產生的錯覺。
這個楚辰離仍是十八九歲少年時的模樣,長發早已剪短,隻是許久沒有打理,發尾掃到了脖頸。
襯著那張年輕精致的臉,怎麽樣都是好看的。
隻是那一雙漆黑藏星的眸子裏再沒有往日的信賴與溫情,隻有一閃即逝的疑惑與隨之而來的警惕。
葉瀾舟撞上那陌生的眼神,心底沒來由的一陣刺痛。
“瀾舟?”楚辰離的視線很快從他身上移開。
周遭還是幻境裏的模樣,隻是已被無數的碎石掩蓋住了人的身影。
那些碎石從他們的頭頂上墜落,卻像投影一樣在落到身上之前便不見蹤影。
是他誤入了幻境。
不遠處的葉瀾舟同樣跟這場熟悉的幻境場景格格不入,楚辰離想起之前賀子月說見到過葉瀾舟的事,很快便反應過來。
現在他們兩人被卷進了同一場幻境當中。
不知是不是楚辰離意外闖入帶來的影響,原本隻存在於幻境中的震顫逐漸傳導進現實。
腳下開始地動山搖,但幻境中的兩人都沒有動。
“阿離。”葉瀾舟舔了舔幹澀的唇角,才發覺這個名字不知何時就已經變得有些陌生了,就連發聲都開始有些困難。
又或許是那場漫長的幻境帶來的壓迫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他第一次從一個完全陌生的角度去看向楚辰離。
既不是曾經那個保護他的人、他滿心依戀的人,也不是不久前虛弱到令他難以適從的幸存者。
葉瀾舟忍不住想,天災和楚辰離,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
理智告訴他,楚辰離一個人理應沒有那麽大的能量,況且他自己也完全可以算是天災的受害者,就算有那樣的能力,他也沒有任何理由去引發天災。
但那個村落被山石掩埋的場景曆曆在目,楚辰離誤入這個幻境之時,葉瀾舟看到的最後一眼便是長發的“阿離”孤身站在那個寂靜的村莊當中的場景。
原本熱鬧的屋房之間隻剩下“阿離”一個人的身影。
“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葉瀾舟的聲音並不太有底氣,但這並不影響他追問下去,“剛剛那個,你看到了吧。那個人……是你嗎?”
楚辰離看了他一眼,說:“大概是。”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比起解答葉瀾舟的疑問,他現在更關注該怎麽離開這個幻境。
但葉瀾舟很在意這個問題,他差點直接問楚辰離是不是跟天災有關係,最後的理智叫他不要那麽尖銳。
“應辰基地的人說你跟天災有關係。”葉瀾舟說道。
“嗯。”楚辰離淡淡地應了一聲,問,“你知道他們是從哪裏打聽到的嗎?”
葉瀾舟搖頭,心卻跟著沉下去。
在他看來,楚辰離這個回答便是默認的意思了。
於是他緊跟著又問:“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那些事?”
楚辰離說:“你從來沒有問過我。”
葉瀾舟一時啞然,那時候年紀輕輕的大學生,怎麽會想到身邊孤零零的搭檔會有那樣的過往。
“這麽重要的事……”
“那樣的事,”楚辰離與他同時開口,“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任何用處。”
解決不了麻煩,拯救不了世界。
連很多人的命都救不了。
那原本也不是他的責任,而是另一波人的。
楚辰離並不擅長於講述自己的過往,但觸及到葉瀾舟越發複雜的眼神時,他怔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懷疑是我引發的天災?”
葉瀾舟辯解說:“沒有。”
但他不自覺閃躲的眼神已經說明他真實的想法沒有差到哪裏去——無論是認為楚辰離與天災有關也好,還是覺得他瞞而不告是心裏有鬼也罷,他心底是覺得楚辰離做錯了的。
最輕的情緒也能叫做失望。
楚辰離意外於自己竟還能輕易地分辨出葉瀾舟情緒的變化,但原本不介意說出口的解釋又盡數咽回去。
他其實並不恨葉瀾舟,眷戀著過去舊影的同時還有幾分愛屋及烏。
如果葉瀾舟在他麵前遇到危險,楚辰離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去救他。
隻不過如今這個葉瀾舟的優先級是排在隊友之後的,但也在很多陌生人之前。
心平氣和的談話當然更不會是什麽問題。
剛剛離開南洲基地的時候,楚辰離也想象過萬一未來他們再度相遇,或許還有機會退到普通朋友的關係,見麵問候寒暄兩句,道別擦肩而過之後找到各自更親近的人,或許還會稍稍感慨懷念一下過去。
這便夠了。
但此時此刻,楚辰離才突然發現自己想得太過簡單了。
他也並不是真的一點也不介意。
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楚辰離忽的感到意興闌珊,在那一瞬間就失了所有再開口的欲|望。
好在隨著幻境內的震顫坍塌,他看見了幻境的裂痕。
那裏通常是幻境的出入口。
楚辰離在離開之前頓了頓腳步,側過頭,最後看了眼葉瀾舟,低聲說:“從這裏離開之後……祝你能好好活下去。”
這就是他最後對葉瀾舟的祝福了。
“至於我們之間,就這樣吧。最好不要再見麵了。”
但幻境坍塌帶來的巨響陡然間在葉瀾舟的耳邊炸開,輕易地吞沒了楚辰離的聲音。
葉瀾舟隻看得到他轉身前最後一個習慣性的笑。
就像他們初見的時候一樣,萬事萬物僅僅從眼膜的倒影中飄過,不留一點痕跡,卻又像是被全世界拋棄一樣,孤寂寥落又摻著幾分苦澀。
但楚辰離還會露出那樣受傷一樣的神情嗎?
葉瀾舟總覺得自己是看錯了,但此刻也無法再去深究,楚辰離的身影隱沒在裂縫之後,腳下的震顫越發明顯,他不再多想,連忙衝向那條裂縫。
他想要活著回去。
踏出幻境的刹那,他一腳踩空,漆黑的深淵看不到底,身體失重浮空,然後墜落……
葉瀾舟想叫,卻發不出聲音。
這樣近乎窒息的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他忽的感覺到眼前一花。
刺眼的白光照在眼前,他下意識伸手擋住眼皮,隨後反應過來自己能夠重新掌控自己的四肢,也開始能夠呼吸,便又按住喉嚨,開始大口的喘氣。
整個人趴在地上,活像是一條擱淺缺氧的魚。
“你沒事吧?”旁邊傳來或擔憂或警惕的聲音。
“這個人怎麽突然從這裏冒出來的?”
“會不會是應辰基地的人?”
“我沒見過他。”
手電筒的光在葉瀾舟的眼皮子底下晃了兩圈,終於拿遠了一些,一個穿著實驗服的年輕男人蹲在他的麵前,打量了他片刻,還算關心地問:“你現在好點了嗎?要喝水嗎?”
葉瀾舟費力地搖了搖頭。
他被燈光晃得眼花,但耳朵沒聾,聽得出麵前這一群人對應辰基地的警惕與畏懼,為免自己被他們當成敵人一起清理掉,他還是盡快地強撐起精神,撇清與應辰基地的關係。
“我是葉瀾舟,是南洲基地的。”
“真的?”
“我原本是接了中央基地的委托,跟隊友一起來解救應辰基地的實驗體的……”
“葉隊?”遠處傳來一陣驚呼,打斷了葉瀾舟的話,“你怎麽也到這裏來了?是來救我們的嗎?”
南洲基地那幾人看到葉瀾舟先是一喜,隨後看到他衣衫襤褸的狼狽模樣,才反應過來,葉瀾舟的狀態顯然沒好到哪裏去。
葉瀾舟有些尷尬,但更多的還是鬆了一口氣。
有了隊友的作證,周圍那些人也相繼放下了敵意,反倒跟著問候關切了幾句。
葉瀾舟本該安下心,卻莫名感覺到脊背陡然竄起一股涼意。
然而抬頭去看,卻也隻看到最開始就主動來關切慰問他的那個年輕人,臉上仍然掛著和善的笑容。
撞上葉瀾舟的目光,他也沒有躲閃,反倒笑了笑,說:“原來是葉隊長。久仰大名了。”
聽起來好像是應和崇拜者的語氣,配合著臉上溫和的笑意,卻總有種難以言說的微妙違和感。
葉瀾舟覺得自己大概是神經太過敏感,強行壓下那點狼狽帶來的尷尬,清了清嗓子,盡力維持著聲音的穩定。
“謝謝。”葉瀾舟說道,“對了,還不知道你們怎麽稱呼?”
年輕人微微揚了下眉,回答道:“我叫方洗羽。”
……
漆黑的通道盡頭,連接著一片開闊的平地。
腳下是凹凸不平的黑色岩石表麵,仰頭是漆黑的夜空,繁星點點,才叫人不至於在這片純粹的黑暗中心慌到抓狂。
穆言深拉著楚辰離的手腕,將將把人從幻境之中拉回來,他不敢再鬆手。
幻境破碎之後,腳下仿佛活過來的石頭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當力量散發出去一部分之後,它會暫時回歸到平穩的狀態。”楚辰離說道,“不過現在的話,大概穩定不了太久。”
“哥。”穆言深很少這麽叫他。
楚辰離微微頓了頓,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那天夜裏,我夢見隕石墜落的場景。大概就是這種微妙的不詳感,前所未有的強烈。然後……”
穆言深握著他的手愈發的用力,須臾又覺察到這一點,放鬆了力道,愧疚性地用指腹輕輕地摩挲了一下被按住的地方。
雖然那裏連一點紅印都沒有掐出來。
楚辰離沒有理會他隱晦的勸阻,慢慢接著後麵的話:“——天災就降臨了。”
不再是傳聞當中區域性的災難,感染源好像遍布了全世界,就連埋在地底深處的小塊碎石也開始散發起不詳的氣息。
預言中真正的災難便那樣突兀地降臨了。
“或許是因為世代離那塊最大的石頭太近了,我們那個地方有時候會出現類似預知的能力,偶爾能夠看見未來發生的事,通常隻是一個零碎的畫麵,還有一些微妙的預感。但也僅限於此了。”
天災必然會降臨。
這是他有意識以來便隱約預感到的事,並且隨著年齡增長,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
直至那個清晨,困擾了他十幾年的不安感終於化為了現實。
他的預知能力也斷在了天災降臨的那一天。
“你不用勉強自己。”穆言深說道,“你本來也沒有拯救世界的責任。”
“我知道。隻是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楚辰離轉過頭,看向穆言深,微弱的星光也照得他目光炯炯,不像是痛苦難堪的模樣。
穆言深被那雙眼睛看得一怔,剩下的話下意識便咽回去。
自楚辰離突然消失起堆疊起的種種煩躁不安慢慢消散,眼瞳的顏色逐漸變深,好像又恢複到往日陽光開朗的模樣——雖然那也隻是表象。
穆言深驀地反應過來,楚辰離隻是單純地想告訴他那些事而已。
“鍾小姐說的,其實也沒有錯。”楚辰離繼續說道。
“你是指異世界的事?”穆言深安下心問。
“我不太確定那算什麽,也不知道那裏是否真的比我們現在所在的世界更加安全。”楚辰離說道,“不過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有人提出來,如果世界末日必然降臨,那麽有沒有可能將人類轉移到適合生存的新世界。”
“比如外星什麽的?”
“也許吧。”楚辰離笑了一下,在遊戲世界裏的時候,他也跟著隊友一起看過一些科幻作品,“所謂新世界的信息,我們是不被允許知道的。我隻知道可以在哪裏打開通道的門——這是我們唯一的任務。”
“在天災降臨的時候?”
“對。”
“你為什麽沒有跟著離開?”
“開門的人沒有辦法穿過通道。”
“……這就是你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的原因?”
“原本應該是另外一個人留下來做這件事。”楚辰離說道,“不過在當領導者這方麵,他比我擅長得多,怎麽看都是他跟更多的人在一起會更有用一些。我的話,一個人的自保能力也比他稍微強一點。”
說起那些事的時候,楚辰離看起來並沒有太難過。
穆言深不會像別人那樣去懷疑他話裏的真假,無論聽起來多麽匪夷所思。
除了本身毫無保留的信任以外,他也能夠感覺得到楚辰離情緒的變化。
說起“另外一個人”的時候,楚辰離的語氣熟稔懷念,甚至說是“懷戀”也可以。
至少也曾是極為親密的朋友,也毫無保留地信任。
這樣的態度就算是在麵對隊友的時候,也是相當罕見的。
穆言深暗暗磨了磨後槽牙,當著楚辰離的麵也不好直說自己其實有點嫉妒。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可能連其他的隊友都還比不上。
穆言深原本就是個與現實毫無關係的NPC。
還是反派BOSS那種。
雖然後來跟其他隊友也混得熟了,但從初始身份上來說就已經比其他人差了一截。
穆言深原本算不上什麽斤斤計較的人,大部分時候表現得小心眼也隻是因為隊友擔心被記仇而緊張的樣子很有趣而已。
但那些漫不經心與惡趣味,從不會落到楚辰離的身上。
楚辰離永遠都是那個唯一的例外。
也隻有涉及到楚辰離的時候,穆言深才會失了理智,胡思亂想,耿耿於懷。
偏偏又不願表現出來,隻能硬生生忍著,最多就是當作玩笑一樣開口酸上兩句。
酸的另一邊是澀。
穆言深沒有懷念人的經驗,但想到過去那些已經混熟了卻再也不能見麵的隊友,他也會覺得遺憾。
換成自幼一同長大的親人、朋友,那些遺憾與惋惜大概會成倍遞增。
“以後我陪著你。”穆言深脫口而出這麽一句,握著楚辰離手腕的手已經不知不覺地握到了他的掌心。
楚辰離沒有掙紮,不知是沒有覺察到,還是不在意。
“那個石頭,在能量外溢的時候,偶爾會去回應強烈的欲|望,或者願望。”楚辰離的視線從星空轉移向穆言深的臉,“當然大部分事情它實際上是沒辦法真正實現的,比如很久以前我的心願是災難永遠不要降臨,世界永遠都那樣安穩……但是,一些偏向或許是存在的。”
“除了天災本身,我夢見的都是嚐試著結束災難的人。”
黑黢黢的通道深處隱約傳來腳步聲和含糊不清的人聲。
穆言深沒法分神去留意,他的注意力全都在楚辰離的臉上,看他的嘴巴一張一合,那些和緩輕柔的聲音如同溫暖的水流,順著耳道緩緩流向心髒的方向。
楚辰離對穆言深說:“我也夢見過你。”
隻是直至初次見麵,他都顯然不知道遊戲與天災之間到底有著什麽樣的關係。
穆言深想起初見時楚辰離驀然停下的手,恰好紮偏的刀,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看來不是楚辰離天真善良,是他命大。
穆言深苦笑了一下:“所以那時候你才沒有動手?”
楚辰離說:“算是吧。”
穆言深又問:“那你後來有後悔過嗎?”
最開始跟隊伍磨合的時候,他的表現可算不上多好。
穆言深不知道楚辰離是不是過於信任自己的夢境了。
楚辰離卻搖了搖頭,用溫柔的語氣說著恐怖的話語:“如果我真的懷疑你,你現在不會有站在這裏跟我說話的機會。”
穆言深再一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但並沒有被真的唬住,反倒眼神發亮——
換句話說不就是楚辰離一直都在信任著他嗎。
賀子月和花瑾跟在沈玄意身後走出那條細長蜿蜒的通道時,便正好看到穆言深那一副傻不拉幾愣神的模樣——相當罕見。
緊跟著便是楚辰離問的那句話:“如果遊戲也跟這個石頭有關,那麽真正的通關條件是什麽?”
沈玄意的腳步停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