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界的通道?”花瑾愣了一下。

這個說法讓他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什麽。

比如那個莫名其妙的無限遊戲。

恰好與他們四個人都有關聯的事物並不多, 遊戲是最明顯的一個。

但鍾懷玉顯然並不知道那個遊戲的事情,她對於異世界的概念也全然迥異於花瑾的聯想。

“應辰基地的人覺得很多憑空消失的人都是前往了異世界,而我們……是被遺忘和拋棄的人。他們想要找到那個鑰匙, 再打開一次通往異世界的通道。”

“為什麽他們就那麽確定那個人在我們當中?”花瑾問。

“我也不知道。”鍾懷玉搖了搖頭,說, “不過我覺得他們是剛剛收到了什麽新的情報, 我聽見他們在旁邊討論‘要確定清楚’之類的話, 之後就讓我去找你們。”

“他們告訴你怎麽分辨了嗎?”

“沒有特別明顯的指向,隻說是你們當中最強待遇最特殊的一個人。他們覺得你們自己肯定都知道誰是那個鑰匙。”

“很遺憾, 是他們想太多了。”花瑾頓了頓,多問了一句, “那你找出來是哪一個了嗎?”

鍾懷玉遲疑了片刻, 慢慢搖了搖頭:“我覺得, 你們每一個人都很特別又沒那麽特別。”

滿打滿算也就幾十個小時的相處時間, 想要跟他們混得太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除了花瑾以外,其他人對她要麽冷淡,要麽隱隱排斥,鍾懷玉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遲鈍,對此心知肚明,也並不意外。

但她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跟這幾個人打成一片。

細枝末節上凸現出來的特別是很難掩飾得住的。

“我原本以為你們當中一定會有一個隱形的領導者。”鍾懷玉說道。

“那現在呢?”

“現在, 我感覺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

遇到一些突**況的時候,他們會很自覺地去商量, 習慣性地互相遷就, 那樣的熟稔和默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養成的。

鍾懷玉不乏豔羨地說道:“你們之間的關係很好。比很多親生的兄弟姐妹關係還要好。”

花瑾不自覺地彎了下嘴角, 說:“對。”

說完他才想起來鍾懷玉剛剛遭遇的事, 又抿平了嘴角, 安慰了一句:“以後你也會遇到這樣的同伴的。”

鍾懷玉笑得很勉強:“但願。”

花瑾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安慰, 作為相對“幸運”的那一個,好像說什麽都會再度刺傷鍾懷玉正在暗自滴血的內心。

於是他也隻能暫且保持沉默。

安靜的環境更適合思考,也更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花瑾在腦海裏反複回放著鍾懷玉剛剛說的那些話,一個又一個令人在意又疑惑的點接連冒出來,最後能確定的事隻有兩件——

一,應辰基地是最近幾天內才突然關注到楚辰離的。

二是他們並不完全相信這個消息來源。

兩件事最後也共同指向了同一個結論。

一個很熟悉楚辰離的外人在最近向應辰基地提供了他的資料。

而且這個人或許比大部分隊友都還要了解楚辰離。

當然也不乏惡意針對的可能性。

但要找出那個既熟悉楚辰離又跟他有仇的人,好像更加困難。

排除後一者的人選,餘下有可能的人倒是很有限。

無非就是不在他們身邊的其他幸存隊友。

但他怎麽想不出來,哪一個隊友會故意把楚辰離往火坑裏推。

即便是在遊戲裏的時候,推舉楚辰離出去做誘餌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花瑾的眉頭漸漸皺緊。

鍾懷玉一不留神撞上他的背,“哎呀”了一聲。

她揉著額頭停下來,有些奇怪地看了眼花瑾,問:“你怎麽了?怎麽突然不走了?”

花瑾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停下了腳步。

然而即便繼續往前走,他也無法確定前麵是不是正確的方向,畢竟眼前隻有重重的迷霧。

這可比那些詭譎的幻境還要惱人。

有那麽一瞬間,他腦海裏都不由地閃過一個念頭——他真的能活著走出這個地方嗎。

但鍾懷玉一頭撞上來,神情比他還要害怕慌亂,下意識地朝他投來求助的視線。

花瑾歎了口氣,重新邁開了腳步。

“……沒什麽。隻是在想,這個地方一定有通往外麵的出口。”

可惜他不會飛,也沒有透視眼,看不出視野範圍以外的風景一步一換。

迷霧像是有意識一般,將林間的小路拚湊重組,一步一步指引著他們往某個方向前進著……

……

漆黑的洞穴之中。

葉瀾舟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身上的傷口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半點光亮,耳邊同樣是一片死寂,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見。

隻是不知道這裏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

亦或是死亡前無限長的那一瞬間?

葉瀾舟不合時宜地想起另一個人——楚辰離昏迷的那些時間裏,也是在這樣無盡的寂靜與黑暗之中孤身走過來的嗎?

與“死亡”相關的想象在這一刻觸及了葉瀾舟的神經。

常言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放在葉瀾舟的身上,潛意識裏對地獄的恐懼就變成了反思。

粗略數過這三十年的人生,他自覺沒有對不起任何過,可真要讓他說問心無愧,他第一個想到的也總是楚辰離。

後來的那些同伴總說,他對楚辰離已經仁至義盡了。

十年。

天災末世裏的十年。

說到“還恩”,說到“相守”,細數他們見過聽過的所有故事裏,葉瀾舟都已經是做到最極致的那一個。

葉瀾舟幾乎也要這麽認為了。

說是“幾乎”,是因為他總是難以徹底抹銷心底深處的忐忑不安。

問心無愧。

這四個字光是出現在他的腦海裏,都讓他覺得心虛。

尤其是在醫院遭遇變異異種的那個晚上,他對楚辰離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時不時地在他腦海裏重複閃現。

在楚辰離離開之後,葉瀾舟午夜夢回,久違地開始反複夢見往事。

天災降臨的最初,他又何嚐不是拖後腿的那一個?

數次麵臨險境,楚辰離自保綽綽有餘,本不必大費周章去救他的命,本不必受傷受累。

但他卻從沒有猶豫過分毫。

那個時候,楚辰離也從來沒有嫌棄過葉瀾舟的弱小。

葉瀾舟對他既愛又敬,時間久了便覺得理所當然。

但那時候的“理所當然”並不是認為楚辰離理應舍命救他,而是覺得楚辰離天生就是那樣的性格。

仿佛是上天看不得眾生受苦所以降下的救世主。

楚辰離誰都救。

並不止葉瀾舟一人。

老人、幼童,男人、女人,懂得感恩的人、粗魯無禮的人……

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區別,隻要遇到了,隻要能救,他都會去救。

唯一的區別就是他隻跟葉瀾舟一直同行,在其他那些人的人生裏永遠隻充當一個過客,通常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早在那時候,他們便心知肚明,那些人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再見到第二麵了。

但這並不影響楚辰離繼續“多管閑事”。

葉瀾舟那時候年輕,心思純良,還沒有後來那樣懂得取舍,不忍看到同類慘死於怪物嘴下,即便實力還跟不上,也時常都是積極多管閑事的那一個。

在這一點上他們沒有任何矛盾。

唯有一次例外。

同行幾個月後,他們又遇見了葉瀾舟的發小。

也就是最初故意把葉瀾舟推下車的那幾個人。

原先能塞滿一整個皮卡的隊伍隻剩下了四個人,衣衫襤褸,胡須滿麵,走路一瘸一拐,一人拄著拐杖,一人空了袖管,一個沒了耳朵,活像是流浪許久的流浪漢,卻是被感染者和怪物追得狂奔不止。

葉瀾舟一開始並沒有認出他們,聽到求救的聲音便放緩了車速,準備找個相對安全點的地方停車。

上一個城市他們恰好路過了一個荒置的汽車廠,葉瀾舟特意挑了一輛容量大一點的麵包車,以便以後存放物資和捎帶別人也方便一些。

跑得最快的那個人眼尖,連忙朝同伴招手呼喚,一邊朝這邊衝過來。

他驚慌而懇切地懇求車上的人救救他們。

但下一秒,他透過車窗,看到駕駛座上的葉瀾舟,失聲叫出他的名字。

葉瀾舟隻覺得聲音有點耳熟。

求救者卻麵上一喜,仿佛看見了救星,連忙套起近乎,說起天災之前的舊事,自己如何如何幫助過葉瀾舟,早就算過命的交情。

但對於天災之後他們將葉瀾舟推下車的行為卻隻字不提。

也不知是真的忘記了,還是覺得那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那對當時的葉瀾舟來說,卻仍是難以跨越的一道坎。

原本準備打開車門的手停住了,葉瀾舟轉頭看了一眼楚辰離。

類似的事情總是他們一起商量,但真正能拿定主意的還是楚辰離。

畢竟葉瀾舟自己都是靠他保護的。

楚辰離看出葉瀾舟那瞬間的情緒變化,聽他低聲說起舊事,反應過來那是曾經拋棄葉瀾舟的人。

葉瀾舟心底仍有怨氣,不願救他們。

楚辰離說:「那就不救。」

葉瀾舟踩下油門,與跪倒在車旁伸手去夠車門的求救者擦肩而過。

汽車尾氣吞沒了他們驚慌的聲音。

葉瀾舟透過後視鏡看到他們幾人紛紛跪倒在地,先是叫罵,很快意識到什麽,一個個往地上砰砰地磕著頭。

一下兩下三下,再抬頭時便見他們滿腦門子的血,可見是真真正正用了力的。

感染者與怪物在他們背後還比較遠的地方,但浩浩****揚起滿地的塵土,如同一場來勢洶洶的巨型沙塵暴。

但那幾個人光靠自己殘缺的腿根本跑不掉。

直至他們的身影變成看不清楚的小黑點,葉瀾舟也沒有再掉頭回去的意思。

徹底離開那座城市的時候,葉瀾舟心跳如雷,心底隻有一絲可憐和同情閃過,緊跟著便被舊怨所埋沒。

當初他們將瘦弱的女孩子還有他這種“刺頭”推下車的時候,就該想到他們自己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葉瀾舟可以救任何人,卻唯獨不願去救這些害死了他的朋友並且想要他死的殺人凶手。

他並不後悔,隻有在麵對楚辰離的時候生出幾分忐忑。

他怕楚辰離會因此生氣,或是覺得他心胸狹隘,看不起他。

楚辰離聽了他吞吞吐吐的擔憂,卻反問:「為什麽要去救自己的仇人?」

無比簡單的一個問題,葉瀾舟在那一刹那卻被問住了。

他當然不想去救想要害死自己的仇人,他又不是聖人。

但在那之前他以為楚辰離是。

那樣一件事不至於將他心目裏的楚辰離直接拉下神壇,卻第一次讓他深切地意識到,楚辰離並不真的是心無雜念一心救世的聖人。

楚辰離也是有喜怒哀樂的人。

他有自己的偏好與判斷。

若是遇上厭憎的人,他也會袖手旁觀坐視不理,不去浪費時間冒險。

後者總是少數,因為途中所遇見的那些人,對楚辰離來說全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雖不相識,但也沒有惹惱他,救人不過是順手為之。

坑害過葉瀾舟的發小算是少數當中的那幾個。

但生死關頭,不管人類做出什麽極端的舉動都算不得奇怪,本質都是為了求生。葉瀾舟便以此為依據,推斷楚辰離是偏袒於他。

於是就連隻欺負過葉瀾舟的人,楚辰離也一並視為厭憎之人。

楚辰離對於這樣的說法不置可否,但後來葉瀾舟旁敲側擊地問起,他也坦然承認,他確實偏心葉瀾舟。

陪伴了幾個月的葉瀾舟,對於那時候的楚辰離而言,確實意味不同。

楚辰離說他的心沒有那麽大,隻裝得下親近在意之人。

如果有朝一日許多人一同深陷險境,而他又能力有限,他會毫不猶豫地救葉瀾舟。

哪怕其他無辜者慘死在他的麵前,他的選擇也隻會是葉瀾舟。

楚辰離同樣希望天下太平,人人平安和樂。

但對他來說,重要之人的安危,永遠排在意義龐大的天下與無數人之前。

也排在他自己的性命之前。

所以後來他會舍命救葉瀾舟,也會為了掩護隊友和現實裏葉瀾舟的安寧選擇留下斷後。

葉瀾舟並不是不懂,相反正是因為太過於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愈發地羞於提及。

他的愧疚感與心虛正是源於此處。

如果楚辰離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那十年可以說葉瀾舟就是個腦子有坑的大聖人,若隻是關係平平的救命恩人,那葉瀾舟可以說是個好人,也是個合格的報恩者。

但楚辰離是他的戀人,也算他的老師,毫無疑問是他最初能夠活下來的唯一底氣。

十年前,楚辰離把他放在自己的性命和整個世界的前麵。

十年後,葉瀾舟卻把好不容易才蘇醒過來的他排在了所有人的後麵。

下屬的安危、基地的建設、未來的任務……沒有一件日常的任務能夠替換出去,用來陪伴安慰楚辰離。

十年後的葉瀾舟也沒能保護好他。

甚至連一聲“別害怕,有我在”的安慰都不曾有過。

即便是這樣的反省與歉疚,也隻在一切塵埃落定,以為自己已經死去的空隙裏,他才留出閑暇去思索。

這也僅僅是出於某種責任罷了。

葉瀾舟終於意識到,早在他沒有覺察到的過去——一年前、兩年前,甚至就是在楚辰離昏迷的那一兩年之後,他年少時那些熱烈純粹的愛意便已經開始逐漸消退,隻剩下責任與理智苦苦支撐,隨之而來的愧疚與羞恥默默地粉飾著太平。

他至少欠楚辰離一聲道歉。

葉瀾舟想著,如果還有再見麵的機會,他一定要親口對楚辰離說一聲“對不起”。

就在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的時候,葉瀾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緊跟著他便意識到了有哪裏不對勁。

他逐漸感覺到了手腳的存在。

前麵好像閃現了一點亮光。

他眯起眼睛,下意識追逐著通道盡頭逐漸放大的螢綠色光點,耳邊隱約傳來一陣嘈雜的轟鳴聲。

然後幾乎就在眨眼之間,那道光點飛速地膨脹,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氣勢洶洶地壓過來,像是開了倍速的電影高|潮的瞬間。

他還來不及反應,便被整個吞沒進去。

被迫閉上眼睛重歸黑暗的短暫片刻裏,他感覺自己好像被丟進了上個世紀的老舊火車裏,哼哧哼哧地輕微顛簸著,在時不時傳來的鳴笛聲中叮叮當當地緩慢前行。

等到他睜開眼睛,看見的卻又完全是另一幅毫不相幹的畫麵。

他發現自己站在林邊,前麵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再遠處天地交接處有朦朦朧朧的霧影,隱約顯現出幾座連綿的山峰的輪廓。

在山峰與山林之間的遠處,好像有人騎在馬背上,正在牧羊。

隻是隔得太遠,葉瀾舟隻能勉強看清外形。

他正想往前走,過去問問情況,但就在他的右腳腳跟抬起來的刹那,那陣巨大的嘈雜轟鳴轉瞬間在他耳邊炸開。

瞬間動彈不得。

他隻能停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牧羊人奇怪地抬起頭,看著天上下雨似的黑點。

看了好一會兒,那黑點逐漸變大,投落到地上的陰影輕而易舉地蓋住整個人類。

然後將馬匹也包進去,之後又擴大到整個羊群。

牧羊人在那之前意識到了不對,拚命地催趕著羊群離開。

但躲過了第一塊石頭,還有第二塊、第三塊、第四塊……

朗朗晴日裏,天上下了一場黑色的石頭雨。

僅僅是落在草原上的這一部分,便已是將草地蹂|躪得千瘡百孔,草皮瞬間被火星燃成灰燼,廣闊的曠野之上升起一簇簇的黑煙。

葉瀾舟感覺自己仿佛聞見了濃重的焦味。

但事實上他聞不到,也聽不見風聲和人類的慘叫聲,隻有那陣轟鳴在他腦海裏反複地翻騰著。

這個時候他還摸不著頭腦,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又為什麽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直至無數個白天黑夜如浮光掠影一般飛快地在他眼前閃過,不知道多少個日夜之後,他看見那些石頭砸出的坑洞裏爬出了一隻又一隻不知名的怪物。

有的像是加大號的蜈蚣,長出獠牙的蟒蛇,還有幾隻頭上羊角尖銳得如同利劍一樣的羊。

其中一隻腦袋都被壓扁了,從眼睛周邊開始往裏凹陷進去,如同被捏扁了的皮球,血肉模糊,但步伐依然穩健。

就像天災後變異的怪物一樣。

隻是這些動物大體上還能看出它們原本的樣貌特征,沒有異種變異得嚴重。

但葉瀾舟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那些動物的不同尋常。

“死亡”之前的記憶重新回到他的腦海——那個深坑、黑色的石頭、天災降臨、物種變異……

零碎的線索逐漸串聯成一條線,變得越來越清晰。

葉瀾舟最後想起自己墜落時的最後一個念頭,那時候他在想,這些該死的怪物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現在他好像隱約觸及到了“真相”。

那些從天而降的黑色石頭便是那些怪物變異的源頭。

但他眼前所見的這些幻象卻並非天災的起源。

怪物們從密密麻麻的坑底爬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石頭上方的黑煙散去,日夜又開始飛速流轉。

風霜雨雪接踵而至,燒毀的野草在春風裏吹又生,逐漸蓋滿瘡痍的土地,慢慢恢複成草原的模樣。

又不知道多少個日月過去,對於過去的慘劇一無所知的人們又重新踏上了這片土地,他們不止牧羊,也相繼在這裏安家。

第一代安家者生下了後代,又有更多的人來到這裏,然後又是第三代、第四代……

曾經荒涼的草原變成了繁華的小鎮。

等到小鎮又變成城市,突如其來的地震在地上撕開了一道口子,生生將整座城市劈成兩半。

本該祥和寧靜的深夜轉瞬間變成鮮血與火焰鑄就的煉獄。

人類和動物憑空自燃,任憑他們在地上如何翻滾、掙紮地跳進河裏也全都無濟於事,火焰將他們燃成灰燼才自然地熄滅。

小鎮毫無損傷,其中的人卻都已化成了灰燼,撒滿了城市的每一條道路。

直至天光微熙,幸存的寥寥幾人才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這座城市。

清晨的陽光照亮了那座城市,卻透不進中間那個黑漆漆的深淵。

撕開的裂口如同一張猙獰的大嘴,深處的喉舌便是一塊巨大的黑色石頭,既不會說話,也沒有移動,但一眼掃過去便叫人無端地膽寒。

靈魂仿佛都在為之震顫。

及至又一個傍晚,變異的怪物陸陸續續地從坑底爬出來,四散而去,再也不見蹤跡。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一帶似乎是成了禁地,再也沒有人來往。

雨雪風霜地震山火,巨大的裂口逐漸演化成懸崖與湖泊,石頭又一次沉入深處,隻見河流奔湧不息地衝向大海的方向。

直至下一次幹旱地震,寧靜才又一次被打破。

有時候也並非源於天災,人類挖礦,動物築巢,一不留神便觸碰到深處的巨石。

而每一次巨石重見天日,便會有人離奇死亡,動物變異得越來越奇形怪狀,城鎮村莊遭難。

多數時候都不會留下什麽幸存者。

如此周而複始。

不知過去了多少次之後,終於有人間的帝王發現了這塊巨石的秘密,派遣大批的勞工小心開采,露出一角之後,便叫巫蠱術師在一旁祈禱煉藥,保他身強體壯、長生不老。

之後他甚至遷都至此,想要借此提升國運,萬壽無疆。

前者有沒有用處不得而知,後者必然是妄想。

最終皇帝的結局是被起義軍的首領砍下頭顱,在城牆上懸掛了七天七夜。

自此戰爭四起,數代王朝的興衰都圍繞著那塊巨大的石頭。

不知持續了多少年的戰爭終結於石頭的再次蘇醒。

原本繁華鼎盛的國家在一夕之間滅亡,隻剩下零星幾個幸存者踽踽行向遠方。

巨石重新沉寂後又過了許久。

冰川霜雪覆蓋過一回,之後又重新融化變為山河湖海,原本低矮的湖底拔地而起,變成一座座高山,鳥雀野獸銜來種子,漸漸有草木覆蓋於其上。

再一次有人在其中活動的時候,卻並不僅僅隻是為了在此安家。

有一批人在看管,並且開始研究那塊石頭的活動軌跡,他們采下山上地草木,研究與別處有何異同,一邊記錄下巨石活動的時間。

這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過程,中間又經曆了數次巨石蘇醒。

幸存者的比例在提高,雖然依然少得可憐。

但有那麽兩三次,他們推算出了下一次巨石活動的時間範圍,並且及時撤離了所有人員。

那是有史以來幸存者最多的幾次。

巨石重新沉寂之後,那一群人又重新回到了那片區域重建家園,並繼續觀測並記錄著巨石活動的跡象。

枯燥的過程看得被迫旁觀的葉瀾舟都要昏昏欲睡。

直至他耳邊陡然間炸開一聲巨響——

“砰!”

不再是已經熟悉的嘈雜聲,而是仿佛近在耳邊的嘈雜聲。

無形的隔音屏障仿佛也因此撕開了一道口子,葉瀾舟隱約聽見幾道陌生的人聲。

“這塊石頭果然蘊藏著極其強大的能量……”

“……可以為我們所用……”

“那會帶來災難……”

“……人類總會有滅亡的一天……”

“其他人怎麽辦?”

“……這是他們的命。”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也許會有,但我不建議……”

“……太過於殘忍了,對於那些人來說……”

……

葉瀾舟鉚足了勁,豎起了耳朵,卻也隻能聽見風聲裏傳遞來的斷斷續續的話語。

他聽不全那些對話,也看不見被草木枝葉擋住的人的臉。

於是他下意識地拚命轉動著眼珠,試圖想要從某個枝葉的縫隙裏看過去。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控製著他的力量聽見了他的心聲,談話的人恰在這時往前走了兩步。

青年人的相貌顯露在他的視野裏。

葉瀾舟呆怔在原處。

看起來二三十歲的年紀,身形清瘦,相貌雋秀,一身文質彬彬的書卷氣,乍一眼看過去全然不像是漠視他人生命的心狠手辣之類。

那張臉對於葉瀾舟來說,是全然陌生的麵貌。

真正讓他愣住的,是那個青年的穿著打扮。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楚辰離。

在他們初見的時候,楚辰離那一身奇特的衣著風格,跟眼前這個青年人如出一轍。

氣質上也有幾分相似。

如果楚辰離按部就班地長大,大概還會跟他再像幾分。

葉瀾舟一麵不忍,一麵卻忍不住開始發抖。

楚辰離和天災,難道真的有所聯係嗎?

……

尋找著花瑾的三人同樣一腳踏進了霧氣的陷阱。

沒有惡意,也無從追蹤來處,於是誰也沒能有所防備。

等到霧氣散盡,楚辰離一抬頭,卻一眼瞥見了不遠處熟悉的身影:“阿瑾?”

不遠處的一團霧氣漸漸消散,露出後麵的人影。

花瑾滿臉茫然地環顧著四周,鍾懷玉拽著他的衣角,滿臉不安,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聽見熟悉的聲音,花瑾立刻抬頭看過來:“阿離?”

然後他又看見旁邊的穆言深和賀子月,都是一臉意外地看著他,似乎都沒有預料到會在這裏碰見他。

穆言深的臉上多了幾分警惕。

他也是第一個注意到周圍環境的人。

“這裏……就是保存那個石頭的地方。”

幾人來不及寒暄,紛紛轉過頭,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旁邊不遠處便是懸崖,相隔不到一米遠,稍稍往下探頭,便能看到深淵巨口的底部,正靜悄悄地躺著那塊巨大的石頭。

明明是一塊死物,幾人卻不由地生出一種正在被窺視著的感覺。

他們不由汗毛直立。

鍾懷玉顫抖了一下,把頭低下去,本能一般往花瑾背後躲了躲,害怕到不敢再看第二眼。

其他四人內心驚駭的卻並不僅僅在於那種令人毛骨悚立的幻覺。

那塊石頭……

他們沒有見過那塊石頭,但那塊石頭所帶來的詭異壓迫感,他們卻再熟悉不過了。

花瑾還隻是懷疑,楚辰離、穆言深和賀子月三人卻已經相繼變了臉色。

他們心驚的原因也截然不同。

賀子月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這種石頭。”

楚辰離罕見地搶過話頭,問:“你在哪裏見過的?”

賀子月仔細思索了許久,才不怎麽確定地說:“好像是遊戲裏。”

花瑾也奇怪地追問:“在什麽地方?我怎麽沒見過?”

楚辰離緊緊地盯著賀子月的眼睛。

賀子月說:“就是我入侵到係統裏的那次。係統的核心……好像就是這個東西。”

她摩挲了一下下巴,伸手大致對著坑洞比劃了一下大小,又搖了搖頭:“不過那個感覺上比這個大的多,壓迫感也強多了。也許是距離的原因?”

楚辰離擰起了眉頭,麵色卻多了幾分恍然。

花瑾對之前基地裏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看了看坑,又看了看那邊沉思皺眉的三人,某一瞬間感覺自己仿佛脫離了時代,不由輕咳了兩聲。

“現在是應該先救人,還是?”

他還沒有忘了他們過來的目的。

“洗羽現在應該在老大那兒吧。”賀子月看了一眼楚辰離,向他又確認了一遍,“那種能力,應該隻有隊友能控製吧?”

楚辰離沒有接話,隻是反問她:“你覺得那是四月嗎?”

賀子月想也不想就說:“肯定是。她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能認出她來!她肯定就在附近!”

她是自帶四月檢測雷達的,隻要對方在附近,一旦有所動靜,賀子月總是第一個辨認出來的。

別說隊友,就連四月本人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

不過這點小謎團在隊伍裏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也沒有沒什麽人再去深入追究。

隻需要知道結論就夠了。

既然賀子月說四月在,那四月肯定就在了。

作為隊伍裏第二可靠的武力值擔當,有她暗中保護接應,方洗羽那邊自然會平安無事。

更何況隊長也疑似到場,更不必他們再去操心了。

花瑾鬆了一口氣,又問:“那我們是先回去,還是留下來繼續調查?”

他一邊說一邊瞥了眼身後的鍾懷玉。

其實他心底更傾向於前者,這種未知的地方同樣會伴隨著未知的能力,鍾懷玉看起來不像是有自保能力的樣子,留在這裏反倒成了累贅。

但他們又不能不管不顧。

簡要說了鍾懷玉的事之後,賀子月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再過多追究。

不過畢竟也是她把花瑾引入險境,賀子月對她還是沒辦法生出太多好感。

隻是想到她唯一的親人剛剛離世,也確實有點可憐,賀子月才勉強緩和下語氣。

“等會兒我們最多順路把你送到最近的基地去。”

鍾懷玉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不好意思地點了下頭,把原來的話咽回去,低聲說了句“謝謝”。

沒有繼續胡攪蠻纏,賀子月神色又緩和了幾分。

旁邊楚辰離和穆言深依然神色淡淡。

之前他們也都是這樣的態度,鍾懷玉已經習以為常,尷尬地打了聲招呼便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這個巨大的坑洞旁隻有他們五個活物,此刻就連異種也不見蹤影。

楚辰離率先收回視線,提議道:“先去跟隊長匯合,其他的事請他定奪吧。”

這是他少見的主動提議,賀子月和花瑾卻都覺得沒什麽問題。

論起動腦子的事,隻要沈玄意在場,他們都更願意直接推給神通廣大的隊長大人。

其他人可能想了也沒用。

“這個地方給我感覺不太好。”花瑾說道,“還是小心為上。”

賀子月一邊點頭,一邊忍不住用目光掃視著四周。

沒有看見葉瀾舟和向壬曦的屍體。

她心底頓時生出幾分遺憾,還有一點慶幸。

她也不可能同意楚辰離跳下去找人,索性就暫且閉上嘴巴,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楚辰離的心思也根本不在找人上,並沒有注意到賀子月的異常。

隻有旁邊的穆言深意味深長地掃了眼坑底,又警告性地看了一眼賀子月,示意她最好一直保持沉默。

賀子月沒忍住衝他翻了個嫌棄的白眼,但也還是老老實實地閉著嘴。

花瑾在原處停留了片刻,等他們走近,才一同往外走。

“你們知道隊長在什麽地方嗎?”

“不知道。”

“一般來說都會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們吧,加上洗羽剛醒還要安頓好,我猜是我們來的那個山口位置。”

“也許他會來找我們。”

“以我的推斷,老大現在的身份肯定不簡單,找幾個小弟不是輕輕鬆鬆的事,況且正麵剛這麽大的基地不是他的風格,肯定早就準備好支援了。他們那兒不是還有研究所嗎,到時候直接讓他們找人來把那個石頭清理出來,弄到研究所去讓專人研究,人家才是專業人士,總比我們幾個大眼瞪小眼的好,哦對,石頭還沒有眼睛……”

幾人一邊聽賀子月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一邊往外走。

他們腳步並不算快,時刻要警惕著周圍會不會有新的異種突然跳出來,這種情況下,鍾懷玉仍是落後了一步。

“鍾懷玉,”賀子月最先發覺到這一點,皺著眉回頭想提醒她,“走快一點——”

鍾懷玉正猛地朝她衝過來。

尾音吞沒進喉嚨,賀子月瞪大了眼睛,她清楚地看見,在對上自己視線的刹那,鍾懷玉明顯愣了一下,猶豫了一瞬間。

但緊跟著她反而加快了速度。

短短二三十公分的距離,談不上什麽反應速度,就聽“砰”的一聲悶響,肉|體相撞的聲音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離得最近的楚辰離和穆言深幾乎同時伸手。

楚辰離一把拉住賀子月的衣領,避免了她因為慣性衝下斷崖的淒慘下場,緊跟著移到她的肩膀,直接將人拽了回來。

這邊虛驚一場。

賀子月心有餘悸地轉過頭,就見穆言深一把抓住了鍾懷玉的手腕,憑借著絕對的身高優勢讓她處在了一個格外別扭又痛苦的狀態。

他用的力氣很大,幾乎就是在攥上去的那一瞬間,鍾懷玉便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她覺得自己的手腕被捏斷了。

然而“憐香惜玉”四個字從未在穆言深的字典裏出現過,更何況她剛剛還目標明確地想要攻擊他們。

準確地說,應該是“他”。

鍾懷玉真正的目標是楚辰離。

賀子月隻不過是恰好停下來想提醒她,才擋在了她前麵的路上。

“膽子不小。”穆言深冷聲誇獎。

金色的眼瞳從楚辰離身上掃過一圈,確認他沒有受到其他什麽暗中襲擊,穆言深才把視線移回到鍾懷玉的臉上。

鍾懷玉痛苦地皺著臉,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她並沒有開口求饒,但對上那雙冷冰冰的金色眼眸,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仿佛那一瞬間便被吸進了漆黑的漩渦,連人帶骨頭都攪成碎末。

她連忙垂下眼眸,然後才逐漸恢複一些理智,轉過頭去看花瑾。

花瑾同樣是一臉驚詫。

他也完全沒有想到鍾懷玉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們這些人對於惡意和殺氣是非常敏感的,正是因為鍾懷玉身上完全沒有那些負麵的東西,他們才會選擇帶她離開。

鍾懷玉這一出像是突然之間的臨時起意。

她是不是被控製了?

花瑾不由冒出這樣的想法。

但他張了張嘴,卻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腳步也死死地釘在原地。

花瑾並沒有替她求情的意思,最後真正問出來的隻有瞬間變得冷漠的一句話。

“你到底想要什麽?”

不問緣由,不問動機,隻問結果。

攻擊自己的隊友,光這一條便足夠他給鍾懷玉直接判下死刑。

麵對敵人,他自然再沒有了輕聲軟語的好脾氣。

鍾懷玉臉色瞬間灰敗下去,意識到自己想得太過於天真,不由苦笑了一下。

“我想回家……”鍾懷玉喃喃自語,“我想回到爸爸媽媽身邊,還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二叔二嬸大哥……我想把弟弟的骨灰一起帶回去……”

賀子月忍不住刺了她一句,聲音同樣冷冷的:“早就已經沒有家了。”

這個世界,就是一片廢墟,哪裏也沒有家。

穆言深神色卻微微動了動,在那一瞬間便動了殺心。

但楚辰離在他殺意爆發之前便意識到了這一點。

“小穆。”他平靜地叫了一聲。

穆言深看了他一眼,委屈地撇了下嘴,最終還是稍稍鬆弛下來,能直接把鍾懷玉手擰斷的力道也卸了幾分。

鍾懷玉卻還是疼得眼淚都掉下來。

也可能是別的一些原因。

她隔著朦朧的淚眼看向楚辰離,眼裏不是狂熱的研究興趣,甚至不含多少惡意,但也絕稱不上善意。

更像是在看一個攸關生死的道具。

“我想要見爸爸媽媽,我什麽都沒有了……”鍾懷玉繼續喃喃自語。

“去地獄裏見嗎?”賀子月冷諷道。

鍾懷玉像是聽不懂她話語裏的諷刺,搖著頭反複自語。

“他們還活著。他們一定還活著,隻是、隻是……他們隻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說著說著,她看向楚辰離的目光越發的明亮,像是即將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那些消失的人,全都去了異世界!你就是打開異世界通道的鑰匙!”

她衝著楚辰離喊,有些語無倫次。

“求求你、我不是故意想要害你,但是、但是,如果你要死了,你也一定會打開通道逃生的對不對?求求你,再開一次門好不好,我隻是想再見一見我的親人……”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這章實在是太太太長了,而且這兩章涉及到比較核心的世界觀設定了,一邊刪一邊寫,所以寫得就比較慢555

最多還有兩章吧,差不多就揭秘本文90%的世界觀設定了,可能有點枯燥,但也算是一篇自設文的基石了,所以還是希望盡量能寫清楚一點,等這段過去了就是下一個日常篇談戀愛的戲份了,不用這麽慢慢磨設定上的東西了,應該會寫得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