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意在路口停下腳步。
他又撞上了阿離。
阿離在小路的另一端跟少族長道別, 然後轉身朝沈玄意走過來。
沈玄意站在原地等他,越過阿離朝另一邊看時,正撞上了少族長看過來的視線。
對方立刻移開了視線, 過了一會兒又看了阿離一眼,才依依不舍地轉身離開。
沈玄意:「他好像不喜歡我。」
阿離:「他沒有不喜歡你。」
但那種莫名疏離的態度可不像是這麽說的。沈玄意沒有再爭辯, 隻是不在意地笑了笑。
阿離繼續說:「他隻是不想給你添麻煩。」
沈玄意:「嗯?」
阿離:「如果他最後被留下來, 一個人會很辛苦。但他不是那種習慣於依賴別人成為別人負擔的人。」
沈玄意:「……我見過你的師父了。」
阿離:「唔, 他是專程去找你的嗎?」
沈玄意:「楚先生是這麽說的。」
阿離:「他這幾年身體不太好,我希望他不要太過於操勞了。」
他沒有問沈玄意師父跟他說了些什麽, 於是沈玄意那些疑問在腦海裏盤桓半晌,又被他咽回去。
就在這時候, 另一邊傳來呼喚的聲音。
沈玄意的父親和族長的談話終於告一段落, 正托人過來找他。
談完事情就該走了, 沈父的假期僅僅截止到這一天晚上, 回去之後還有很多繁重的工作等著他。
就像來時的匆忙一樣,三人離開得也急促。
隻是臨走的時候,族長特意拉著兒子過來送行,少族長站在玩伴當中的時候自信又開朗,麵對著這些外人多少有些別扭與躲閃,但最後一麵還是客客氣氣地道了別。
阿離沒在道別的人群裏麵, 但沈玄意注意到他站在不遠處的樹上目送著他們離開。
這個族群的人對兩位客人禮貌又客氣,也絲毫沒有藏私戒備的意思, 但有意無意地在避免著阿離與他們的接觸, 所有的“預言”都是由族長轉述。
直白點說, 是在盡量避免“預知者”與他們的直接接觸。
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一種保護, 父親都毫不在意, 更別提沈玄意這個臨時掛件。
長輩們之間最後互相寒暄著道別, 就沒有小輩們的什麽事了。
重新越過村口的石碑的時候,沈玄意忍不住轉過頭,他看到那位少族長一陣風似的往回跑,路過某棵樹下忽的停下來,阿離從樹上跳下來,笑著說了什麽,然後慢悠悠地並肩往村中的某個方向走去。
就像一池漣漪逐漸散去,他們又回到了寧靜熟悉的日常。
沈玄意對於他們來說,或許終其一生也隻會是一麵之緣的外人。
至少對於那位少族長來說是這樣。
沈父和薑教授還在低聲討論著天災的事,偶爾才會想起來回頭看一眼兒子有沒有跟丟。
回到車上的時候,他好像才注意到沈玄意的走神。
沈父:「以後也許還會有再見麵的機會。」
沈玄意:「嗯。」
沈父:「如果未來天災真的降臨,僅僅憑借個人的力量是很難以存活下來的,無論那個人本身有多厲害。以後如果真的再見麵,你們也要互相照應。」
沈玄意:「我知道。」
沈父還想再說些什麽,但轉頭與兒子對視了片刻之後,便不再多嘴。
他這個小兒子雖然不是什麽學術上的天才,但無論是洞察力還是理性和心態,都不遜色於他的哥哥,甚至可以說是遠勝過他的哥哥。
原本他並不想把兩個孩子都扯進來,有一個能毫無負擔地度過平常的一生,已經足夠讓他感到欣慰。
可如果天災真的降臨,誰也沒辦法獨善其身。
沈父轉回了頭,一邊開車原路返回,一邊繼續跟薑教授聊著正事。
他們完全不再避諱沈玄意什麽,但沈玄意卻聽得心不在焉,這一次換作是他隱藏著一個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的秘密了。
所有人都以為,最後留下來的那個人會是那位少族長——這本來就是他的職責。
人類花費了許多年修建的希望通道的鑰匙,就在他們手上一代代傳承,直至天災降臨,他們當中的某一個原本就是必然會被留下的犧牲品。
沈玄意反複回想著楚先生跟他說過的那些話。
其實楚先生並沒有過多的提及所謂的預言和未來,反倒說起過去。
他們真正的能力其實是傳承。
從第一代“預知者”出現起,他們的記憶便一代接一代的傳承下去,這種傳承並不依據血緣,好像就是隨機挑選“幸運兒”,一出生便帶著前輩們的記憶降生於世。
就像是連通著末日起點的一根連貫的警示線。
預知能力就是在這個時間線上延生出來的附帶能力,離得越近,看得越清楚,能力也就越強。
沈玄意在那一刻才恍然反應過來,阿離身上那種違和感源於何處。
明明心智上還沒有真正成熟,記憶裏卻已經背負起無數人的一生,然後又在某一瞬間突然看見了不知道能不能改變的末日未來。
沈玄意忍不住問他,這樣是不是很痛苦。
楚先生說習慣了就還好,所有人都期望著未來,他們不用過多地去想過去的事。而且他們的記憶是隔代傳承,在他死之前,下一代繼承者看不到他的記憶,從日常生活上來說倒也沒有什麽很不方便的地方。
隨後他又笑了一下,說,不過他們其實本來也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沒有人真正體會過。
聽起來都是很多叫人聽著不忍的話,但楚先生用那樣平靜溫和的語氣說出來,卻並不會顯得刻意。
沈玄意忍不住問,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他又不是什麽能左右局勢的重要人物,聽到這些秘密隻感覺像是燙手的山芋,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同時卻也不可避免地因此產生了情感偏向。
真是造孽。
沈玄意控製不住地去想,為什麽非得要一個小孩子去承受這些壓力和折磨?
更糟糕的是,他已經猜到了楚先生為什麽會拉著他說這些話。
沈玄意出現在了阿離看見的未來之中。
阿離自己看到了世界毀滅的末日景象。
沒人提及他們這些族人結局如何,阿離也絲毫不為此感到遺憾與痛苦……
楚先生感歎說,阿離平時並不是那麽熱情的性子,尤其是對於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看來你們未來關係還不錯。至少有一段時間關係很好。」
沈玄意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臉,不用繼續猜測就知道背後的潛台詞是什麽。
未來的某一天,他和阿離都留在了這個天災降臨的世界。
而且這個世界,必然會走向毀滅。
……
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台風剛剛過境,暴雨初歇,路麵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被風刮到的樹枝和圍欄碎片,路燈都暗著,零星幾盞燈明明滅滅的閃爍著,像是電路接觸不良。
清理工和維修車都已經出動,大概晚上還有好一陣忙活。
沈父先將薑教授送回研究所,然後才開車回了家。
沈玄意站在門口開門,一陣狂風吹來,旁邊茂密的樹冠猛地甩下來一片局部小暴雨,將他從頭到尾淋成了落湯雞。
他在狂風裏打了個哆嗦,瞬間被吹回了現實。
萬幸屋裏的電力係統一切正常,他摸索著玄關處的開關,客廳裏一片通明,他站在門口甩了甩腦袋上的水,最後轉頭看了眼背後漆黑的城市,某一瞬間感覺深山裏的那段記憶好像隻是一場奇異的夢境。
父親停好車走過來,問:「在這兒發什麽呆?」
沈玄意搖了搖頭,深深歎了口氣,邁著疲憊的步伐走進家門:「我先去洗澡。」
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時候,客廳的電視正在播放著晚間新聞。
沈玄意站在門口看了一陣,連著十來分鍾都在播報本地在本次台風之中的受災情況。
十一人被砸傷,萬幸都沒有生命危險,受損最嚴重的是各家實體戶,有商戶的所有貨品都被泡爛,地裏莊稼被連根拔起,農戶對著鏡頭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座城市不常遭遇台風,缺乏應對的經驗,這一次已經算是比較嚴重的自然災害了。
但天災無情,不能說是誰的過錯。
沈玄意將腦袋埋進毛巾裏,胡**了幾下濕漉漉的頭發,轉身回了房間。
桌上的手機充了電剛剛重新開機,錯過了兩天的消息爭先恐後地蹦出來,學校裏晚間發來信息,說隔天開始恢複上課。
沈玄意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完成的物理作業。
早知道抽空問一下薑教授了。
沈玄意頗為遺憾地想著,然後又噔噔噔地下樓去車上找到自己的作業再衝回房間。
一邊翻找著書桌上的參考書,一邊翻開到作業的最新一頁,沈玄意忽的愣了一下。
本該空白的地方寫滿了公式和推導過程。
就連字跡都很像,細看之後才能發現其中細微的差別。
總不可能是自己夢遊的時候突然無師自通了,沈玄意回憶許久,也隻能想到那晚是阿離把他的筆記本還回來的。
「連這個也看到了嗎……」沈玄意扶著腦袋喃喃自語,卻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但願不是。」
沈玄意抬頭看向窗外。
二樓的視野要開闊許多,遠處有些地方電力已經恢複,一片靜默的黑暗盡頭是燈火通明的一條線。
一半安靜,一半喧鬧,但無疑都是安寧的、祥和的。
隻是不知道這份寧靜還能持續多久。
沈玄意回想起阿離最後說的那句話。
「我希望未來可以改變。就算見不到你們,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要是真的隻是個裝神弄鬼的騙子就好了。
他並不介意跟神棍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