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幾個畫麵。
楚辰離曾經以為那會是在遊戲裏的某個世界中看見的景象, 記憶裏繁雜的內容太多,他很少再去反複回憶那些夢境裏的東西。
但印著“叁拾叁”的招牌實在不多見,看見的瞬間就像是觸發了某種關鍵詞一樣, 相關的記憶又重新冒了出來。
與這個招牌息息相關的便是那個少年死不瞑目的屍體。
直至此刻,楚辰離也不太明白自己那時候為什麽會夢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少年, 或許隻是他不願意見到的未來末日景象的一角。
既然現在真的見到了, 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但這個巷子並不是夢裏見到的那一個, 少年的臉也更加稚氣一些,現在看起來最多十五六歲的年紀, 比對麵的幾人矮了整整一個頭。
包圍著他的三個年輕人叫他交出什麽東西。
少年臉色微微變了變,但還是強撐著說他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對麵的人也不跟他廢話, 上手就去搶。
少年捂著自己的口袋, 但還是雙拳難敵四手, 口袋裏某樣東西被其中一個人掏了過去。
站在不遠處的楚辰離動作一頓。
幾個年輕人拿著從少年那裏搶來的東西尤不滿足, 對著他吐起口水,少年下意識伸手擋住臉,嘴裏嘟囔著抱怨了兩句,對麵的人又突然暴躁起來,一把揪住少年的頭發,巴掌就要往他的臉上招呼。
少年下意識閉上眼睛, 微微瑟縮了一下。
然而等了許久,預想中的疼痛沒有降臨到他的身上, 反倒是對麵欺負他的人“哎喲”的叫了一聲, 仿佛很痛苦的樣子。
抓著他頭發的力道一鬆, 少年踉蹌著倒地。
三個小混混驚慌地不住後退, 嘴裏叫嚷著:“誰、誰啊?有本事出來!你、你知道我們是誰——”
“哎喲!”喊話的人的同伴捂著額頭蹲下去, 指縫裏溢出一點血跡。
餘下的人聲音顫抖的越發厲害, 結結巴巴地問彼此:“不、不會是鬼吧?”
“不、不可能!說不定是姓趙的那小子——”
“但是不是說他剛剛被抓了嗎……”
比起言語和拳腳的交鋒,看不見的威脅反倒更叫人害怕,幾個小混混腿抖得越發厲害,終於還是敗給自己想象出來的恐怖怪物,頭一扭,一個接一個地跑遠了。
逃走之前還不忘放狠話:“你給我們等著!回頭再慢慢來收拾你!”
又一顆小石子砸中了剛剛唯一一個幸免的小混混的肩。
他哀嚎了一聲,但沒敢停,捂著肩膀跑得更快了。
摔到地上的少年腦袋還暈暈乎乎,直到那幾個欺負他的人全都跑遠了,暗處站著的人慢慢走到他的身邊。
一片陰影從頭頂上灑落下來,少年才有些茫然地抬頭。
楚辰離在他旁邊蹲下來,看到他手掌擦到地上後磨出的紅痕,從口袋裏摸了摸,翻出一包濕巾,那還是不久前賀子月隨手塞給他的。
少年本能地縮了下腦袋,看到楚辰離的臉才逐漸放鬆下來。
大概是覺得長成這樣又表現得溫和的人是不會像那幾個小混混一樣隨意欺負他的。
“謝、謝謝。”少年猶豫了一下接過濕巾,擦了擦手掌,慢慢把傷口裏沾著的塵土和碎石撣出來,不時“嘶嘶”的叫著。
“你叫什麽名字?”楚辰離問他。
“唐北河。”少年回答道。
“剛剛那幾個人從你這裏搶走的,是什麽東西?”楚辰離繼續問道。
“……”少年手一抖,一不小心按進傷口裏,頓時痛得臉色都扭曲了,但愣是沒敢叫一聲,憋氣憋得臉都通紅了。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喘氣,低著頭撒謊:“我什麽都不知道……”
楚辰離“哦”了一聲,竟也沒有再追問。
名為唐北河的少年反而止不住心虛,下意識往他臉上張望。
楚辰離確實沒有強迫他回答什麽的意思,畢竟初次見麵,對方明顯是經常被人欺負,對陌生人心懷警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夢裏的景象很明顯不是發生在今天,而那幾個小混混剛受了驚嚇,暫時也沒那個膽子再折返了。
楚辰離站起身,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塵,對唐北河說:“下次見。”
說完轉身就準備離開。
唐北河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等到他走到巷子拐角,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追上楚辰離的腳步。
“等、等等——”
他一直追到下一個拐角,盡頭連通著街道,已經隱隱聽見人聲,才停下來腳步。
楚辰離聽到他的聲音,才停下來等他:“還有什麽事嗎?”
“剛剛、剛剛是不是你幫了我。”唐北河的視線從他臉上繞了一圈,“你是新來的嗎?”
楚辰離說:“算是吧。”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哪幾句。
唐北河怕他不耐煩,躊躇了一下沒敢追問。
“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唐北河改變了主意,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沒有人注意到這邊,才拉著楚辰離退回到沒人的巷子角落,一邊掀開外套,往夾層的口袋裏摸索著什麽,一邊壓低了聲音。
“不過你不要隨便告訴別人啊。”他緊張地囑咐道。
他攥緊了拳頭,從口袋裏摸到了什麽東西,還要拉開外套擋著才慢慢張開五指,展示給楚辰離看。
一塊通體漆黑的小石頭。
乍一眼看過去平平無奇,隻有成年人的一截小拇指頭那麽大,形狀像是路邊隨手撿來的碎石,但黑得格外純粹。
楚辰離微微皺眉。
剛剛無意間瞥見的東西果然不是他多想,離得近了之後,這塊石頭上的能量波動就變得越發明顯。
這分明就是引來天災、促使異種進一步變異的石頭。
但對於唐北河而言,這顯然是極為珍貴的寶貝,他也隻舍得給楚辰離看一眼,隨即就準備收回去。
楚辰離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聲問他:“這東西是哪裏來的?”
唐北河有些驚慌地掙紮了一下,但對方那幾根看著白皙細長的手指卻如同堅硬的烙鐵,任憑他怎麽用力也紋絲不動。
看到少年臉上越來越害怕的神色,楚辰離反應過來,鬆了手:“抱歉。”
唐北河一下子縮回手,揉著手腕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但他沒有逃跑,短暫的驚恐變為警惕,然後又慢慢消解,他隻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楚辰離。
他知道,如果楚辰離真的想要他的東西,完全可以直接搶走。
楚辰離又問了他一句:“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嗎?”
唐北河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說起前因後果:“這個東西,是剛剛那群人的老大在私下裏賣的‘覺醒石’,據說隻要帶著這個東西,就能覺醒特殊的能力……”
說著他撇了下嘴:“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們就是裝神弄鬼來騙錢的。”
但是——
剛剛在抓捕現場,親眼看到那個覺醒了隱形能力的人慢慢顯形的全過程後,那些懷疑就煙消雲散了。
中央基地的工作證是沒辦法偽造的,那幾個混混再怎麽會騙人也搞不出這麽大的架勢來。
楚辰離問:“這東西有很多?”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我上次看到他們倒了一麻袋出來,有這麽——”唐北河回憶了一下,張開手臂比劃了一下大小,“大概這麽多,堆成小山一樣。”
“都是這麽大的石頭?”
“嗯。”唐北河點點頭,“我看到的最大的也就隻有這個的兩倍大。”
還遠遠不到半個掌心的大小。
“你的也是從他們手上買的?”
楚辰離這話一出,唐北河神色頓時就僵硬起來,耳根微微泛紅。
“我……”少年低著頭,聲如蚊呐,“我、我那是撿到的。”
怎麽聽怎麽底氣不足。
“撿到東西也該交還失主。”楚辰離到底也沒用上直白的“偷”字,“亂七八糟的東西最好不要撿。”
唐北河一臉羞愧,顯然不是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是不好的。
出聲辯解的時候也隻是對於倒賣者的賭氣報複心理:“他們搶別人的東西都不知道搶了多少回了,我也隻不過偷拿了一點點……”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還是說不下去了。
一旦深思下去,他其實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但情感上又不願意承認對於“壞人”有虧,便隻是閉嘴不言。
楚辰離沒有繼續教育他的打算,而是在思索那些石頭的事。
城區據說一開始就是建立在最安全的區域裏的,理論上來說這個地方不會出現那種石頭,而且關於石頭的研究也是最近幾個月才有所突破,對於基地內部的很多人來說都是秘密,又怎麽會突然變成城區裏的“覺醒石”?
雖說它確實有可能起到類似的作用。
但其中的風險也還沒人研究清楚。
楚辰離看了一眼沉默的唐北河,問他:“你很想覺醒能力?”
唐北河踢了踢地麵夾縫裏生出的野草,半晌才悶聲說:“我隻是不想再被人欺負了。”
他是孤兒,連熟識的人都沒有,在城區的福利院生活到十三歲的時候就被趕出來工作,因為那時候床位緊張,年長的孩子就要盡早騰地方給更小的孩子。
天災之後,十三四歲的孩子就已經算是能獨當一麵的成人了。
不過在整體還算團結的大環境下,就算是孤兒也能很輕鬆地找到工作養活自己。
住處由城區政府統一免費分配,他在外麵流浪了兩個月之後就排上了隊,分到附近的一個單間公寓,平時幫各個店鋪或者老人家跑跑腿,幹點活,還能再攢點積蓄。
偶爾遇到一些突發的意外情況,無論是求助政府也好,還是恰好周邊有很多好心人,稍微搭把手,都能勉勉強強渡過難關。
但好心人再多,到底也是非親非故的,麻煩別人的次數多了,總會叫人厭煩。
唐北河也不喜歡總是在別人同情憐憫的目光中生活,所以什麽事都習慣於自己一個人扛著,漸漸就成了有些孤僻的獨行俠。
這也是那些小混混最喜歡欺負的目標。
唐北河跟他們起過好幾次衝突,一開始是看不過眼他們欺負更小的孩子,打過幾次架之後就被那一群人徹底盯上了。
論起單打獨鬥,唐北河憑著一股不要命的狠勁還能略勝一籌。
但那些人就像是煩人的鬣狗,吃過幾次虧之後就總是成群出現,唐北河就隻剩下挨揍的命了。
被揍得次數多了,唐北河漸漸生出一些心理陰影,性格也日益怯懦起來,越來越不敢反抗。
那把火就攢進心裏,越燒越旺。
前不久,他幫打工的店鋪送餐回來的路上,為了抄近路就偶然撞見了倒賣覺醒石的交易現場。
唐北河猜測那些石頭成本肯定不高,因為倒賣者毫不心疼地將那些碎石隨意地堆在一處,看管者抓著一疊紙牌坐在一起玩得正歡,一邊還肆無忌憚地嘲笑那些出價昂貴的冤大頭。
有人疑心那些石頭到底有沒有用,他們的老大冷淡地說,可能吧。
他們其實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用,不過那種事試驗一下不就知道了,也不影響他們先把那些貨物賣出去。
就是在那個時候,唐北河鬼使神差地偷偷上前,隨手摸了兩塊石頭藏在懷裏,然後轉頭就跑。
那些人應該是後來才發現是他偷拿了石頭,但也並不是很上心,路上恰好碰到了才逼著他把石頭交出來。
——欺負他才是主要目的,拿回石頭隻是順帶的非必要任務。
他們自己都還不是很能確定那些石頭的真正價值。
不過隨著買主當中的覺醒比例越來越高,他們大概很快就會意識到這一點了。
其他人也會慢慢聽聞消息。
到時候如果買不到石頭,或許就會開始搶了。
夢境裏的慘狀就是跟這件事有關也說不定。
楚辰離思索了片刻,然後朝唐北河伸出了手,掌心朝上,攤開五指,很明顯的索要東西的手勢。
唐北河有些不理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來交換。”楚辰離說道,“你想打敗那些欺負過你的人,我可以教你。你把那塊石頭給我,並且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接觸它。”
唐北河神色驚詫,像是在說“你瘋了嗎”。
“如果你真的用這個覺醒了能力,你也沒有報複回去的機會,你會在第一時間被帶去中央基地接受檢查和評測,幸運的話會被安排一個相對安穩的文職工作,但也有可能會很快犧牲在和異種的戰鬥之中。”
“我……”唐北河想說他不怕死,但話到嘴邊就變得有所猶豫了。
他覺得基地那些一線戰鬥人員是光榮的、值得敬仰的,但如果是自己處在那個位置上,直麵死亡——他還沒有思考到那麽遠的地方。
“剛剛酒館發生的事,你都看到了吧。”楚辰離繼續說道。
“……”唐北河沉默著點了點頭。
“抓捕他的那兩個人全都是未覺醒者,他們隻是接受過很多訓練的普通人。實力的強弱並不是僅僅靠那些意外覺醒的異能所決定的。”
唐北河漸漸明白過來,指尖摸到懷裏的石頭,還有些猶豫不決。
但是這樣三言兩語就答應下來,唐北河還是不免有種被忽悠了的忐忑感。
“但是……但是我都還不知道你是誰。”唐北河說道,“而且,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麽突然要幫我?”
楚辰離觀察著他的神色,然後在某一刻了然:“你不相信我的實力。”
“我沒有。”唐北河飛快地辯解,但視線掃過楚辰離的臉,又心虛地移開,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覺得這也不能怪他。
楚辰離看起來也沒比他大幾歲,光看臉乖得不行,跟“打架”兩個字擺在一起怎麽看怎麽違和。
力氣確實是很大,但這種也不知道是異能還是天賦異稟,唐北河自知沒有那樣的底子,輕易是學不來的。
楚辰離微微歪了下腦袋,笑得溫和:“需要我給你展示一下嗎?”
唐北河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啊”的疑問。
尾音還沒有落地,他眼前就已經一片天旋地轉,眼前那張漂亮的臉蛋變成了黑漆漆的圍牆。
這一回完全沒有重力壓迫的感覺,甚至脊背撞到冰冷的地麵都沒有什麽痛感,像是被人刻意托了一把,然後輕輕放到地上,隻有冰涼的溫度和地麵突起的碎石才讓他感覺到有所不適。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楚辰離已經蹲在圍牆上,正低頭看著他。
臉上笑容的弧度都沒有什麽變化。
背後是廣袤的天空,太陽的位置恰好被牆上的人擋住,隻有暈開的光線變成他腦袋後麵一個柔和的光暈。
很不可思議的是,即便理智知道自己麵對這樣的人毫無還手之力,但唐北河心裏卻生不出半點恐懼或敵意。
——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那張臉吧。
唐北河很不合時宜地想,簡直跟天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