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言深一開始是沒有把賀子月那些話放在心上的。

其他人都還不知道楚辰離過去的事, 在遊戲裏的時候是彼此尊重體貼,回歸現實之後又各自都有需要操勞的事,那些早就過去的過往也沒有再拿出來增加隊友負擔的必要。

隻有穆言深是不一樣的。

至於哪裏不一樣, 他們還沒有人去深思過。

任務間隙裏的休息時間,楚辰離開始時常往城區裏跑, 在其他人逐漸失去閑逛興趣之後, 他會選擇一個人去, 而且早出晚歸。

前往城區的原因,他也沒有隱瞞其他人。

一是為了那個新收的“徒弟”, 二來也是順帶幫忙調查那些倒賣的石頭的事。

不過後者已經有專門的調查團負責,楚辰離的主要任務還是在於前者。

穆言深一開始好奇, 跟在楚辰離後麵見過那個叫唐北河的少年幾次。

長得不是很帥也不是很醜, 身形略顯瘦弱, 但看起來比小白要結識得多, 跟在楚辰離屁股後麵久了,人也明顯變得開朗精神了很多。

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也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少年。

甚至還比不上駱雲舒那一頭黑白發更讓人印象深刻。

如果未來某一天,唐北河真的死在某個角落裏,或許都不會有人再記得他。

談及“死亡”,總難免令人傷感。

穆言深現在已經能漸漸體會到這個詞的沉重, 在提前預知了這個少年未來的結局之後,在一開始就對他懷抱著更為寬容的心態。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賀子月那些胡言亂語的影響, 穆言深重新開始審視他們之間的關係, 才猛然意識到, 楚辰離好像確實對那個少年上心過了頭。

一到休息時間就往城區跑不說, 就連小白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實驗品”。

楚辰離名義上是說幫沈玄意分擔特訓的任務, 同時也是在依靠小白的反饋調整訓練的強度和節奏。

小白在一群老手裏是最弱雞的那個, 但怎麽說也是真正從異種潮當中幸存下來的,再綜合一下身體素質和天賦,目前接受訓練的這兩個人基本可以說是半斤八兩。

複盤了這一係列的行為邏輯之後,穆言深都忍不住要對小白生出幾分憐憫和同情了。

不過以小白的性格,就算知道了“真相”,他大概也不會介意。

隻有穆言深越來越莫名地耿耿於懷。

這可不太妙。

穆言深開始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太閑了。

外出探查的任務後來倒是又接到了幾次,當然還是穆言深和楚辰離搭檔,不過那幾次任務都很順利,沒有再遇到第一次探查那樣驚險的情況,前後最長不過十天就回到了基地。

之後又是一個漫長的假期。

但最後一次任務溫和得跟遊山玩水沒什麽兩樣,回來的時候精神反倒比出發前好得多,跟迎麵撞上的花瑾臉上濃重的黑眼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花瑾一臉羨慕嫉妒恨地給他們做了例行檢查,健康得要命。

他們其實壓根不需要什麽額外的休整時間。

但沈玄意就是不想給隊友太大壓力,對於穆言深的種種眼神和言語暗示都視若無睹充耳不聞。

總而言之,穆言深最近確實閑得不行。

尤其是在楚辰離的“充實”的對比之下。

楚辰離在假期中的某一天才突然後知後覺,站在房間門口跟穆言深打過招呼,不是直接轉身離開,而是停下來問了他一句:“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去哪裏?”穆言深問完才覺得這完全就是多此一舉。

“去看看小唐。”楚辰離回答道。

果然。

穆言深腦海裏某根神經一跳。

楚辰離感覺他好像不是很情願:“那你——”

“我去!”穆言深嘴上答得一點都不猶豫。

……

跟在楚辰離後麵看到了唐北河,穆言深才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多此一舉。

唐北河見到他,認認真真地問了聲好,別的什麽也沒有多想。

他也沒什麽空閑去多想。

楚辰離看著好像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但循序漸進地教導一個新人漸漸也有了些章法。

從基礎訓練開始,唐北河就已經累得夠嗆了。

枯燥無聊的動作重複成百上千遍,他嘴裏嘀咕兩句,卻也毫無異議地照做,旁觀的穆言深都懷疑了一下這是不是有效。

楚辰離略顯慈愛地摸了下他的腦袋,說:“不然你以為我小時候是怎麽過來的?”

他也不是生下來就這麽厲害。

力氣大是天賦,但各種戰鬥技巧,卻是實打實地從小刻苦訓練出來的,略微欠缺的也隻是實戰的經驗。

天災降臨後流浪的那一年,飛快地補足了這部分的空缺。

至於遊戲裏其他的那些隊友,幾乎每時每刻都踩在生死的臨界線上,拚上性命的訓練方式自然也是進步神速,但顯然不適用於現實世界的普通人。

穆言深陪楚辰離坐在一邊,看了一會兒,問他:“你覺得,這樣能夠改變那個未來嗎?”

楚辰離:“我不知道。”

穆言深有些意外地轉頭;“我還以為你是有了把握……”

楚辰離看著遠處說:“因為在這之前,我看到過的事物全都發生在了我的麵前,但大多隻有相遇的那部分。”

對他來說,這是好的事情,不需要去避免發生或者改變。

而另一部分大的缺憾和悲劇,又全然與他無關,他無力插手改變,比如天災的降臨,支離破碎的遊戲機製導致的死亡。

唐北河幾乎就是唯一一個,在死亡發生之前就遇見了的人。

穆言深喃喃自語著問:“所以更遠一點的未來之中,發生了什麽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事嗎?”

楚辰離說:“是。”

穆言深問:“比天災和同伴的死亡更讓你無法接受?”

楚辰離說:“是。”

但也唯有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真正給出過原因。

不可言說,也叫人生出無盡的不安。

所以楚辰離才忍不住歎氣,說果然還是一開始就不要告訴他這些事比較好。

“但是,有人分擔的話,會感覺輕鬆一點吧。”

“嗯,你說得也對。”楚辰離轉頭去看唐北河,話音未落,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猛地站起了身,對唐北河喊道:“趴下!”

唐北河腿腳一軟,原本就靠意誌強撐著的力氣瞬間卸了個幹淨,狼狽地摔到地上。

沒等他抬頭問怎麽了,就感覺到頭頂上方劃過淩厲的風聲,帶著刺骨的寒意。

唐北河被凍得一個哆嗦,又往裏縮了下脖子,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硬物撞擊的聲響。

一道細長的冰錐撞到牆上,哐當一聲碎成兩半墜落在地,隻在牆麵上留下一道明顯的凹痕,透明的碎渣在光線的照射下很快化成了一灘水。

掉到地上的冰錐骨碌碌地往外滾,其中一個一直滾到唐北河的腳下才停止。

如果剛剛他沒趴下去,那道冰錐刺中的就會是他的心髒。

藏在高牆一角的監測器發出一陣尖銳的鳴笛。

唐北河被嚇了一跳,完全沒有意識到無人的虛空之處有冰晶慢慢在空氣之中凝結,從小拇指大小的塊狀飛快地延長成細長的淩錐,然後再一次對準了他的腦袋。

下一秒,三根冰錐如同離弦的利箭,嗖得一下射了出去。

“阿離!”

一根冰錐撞到漆黑的刀刃上,楚辰離一手拎著唐北河的後衣領,順手將他拉出了攻擊範圍。

但周圍的氣溫再一次突兀且急速地下降。

穆言深眼神一沉,視線鎖定暗處的某個方向,狠戾之色一閃即逝:“給我滾出來!”

紅色的火焰憑空而起,卻如同煙花炸裂一般短促,隻在楚辰離和唐北河周身不遠處留下了一圈升騰而起的水蒸氣。

倒在地上的唐北河微微瞪大了眼睛,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見角落裏一個年輕的男人踉踉蹌蹌地走出來。

他用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臉色憋得通紅,神色扭曲。

在窒息的前一刻,他突然鬆開了手,因為缺氧暈眩而摔倒在地。

楚辰離抬頭看了眼還站在原處的穆言深,那雙金色的眼眸漸漸恢複如常。

穆言深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走過去,有些擔憂地問:“你們沒事吧?”

路過那個倒地的年輕男人身邊時,男人正掙紮著伸出手,似乎還想往虛空處抓取什麽東西,穆言深一腳踩上他的手背。

“啊——”男人尖叫了一聲。

“太吵了。”穆言深揉了下耳朵,低頭看了他一眼,抱怨,“你就不能稍微安靜一點嗎。”

男人像是瞬間被掐斷了脖子,立刻噤了聲,隻剩身體在掙紮一般微微顫抖著。

唐北河無意間撞上他們的眼神,驚恐地瑟縮了一下。

楚辰離回頭看他,問:“受傷了?”

熟悉的麵容、關切的神情、溫柔的聲音……唐北河受到了一定的安撫,慢慢平靜下來,有些艱難地搖了搖頭:“沒、沒有。我沒事。”

幹澀的喉嚨微微發痛,他咽了咽口水,才又想起來說:“謝、謝謝……”

看起來是偷襲者的人已經倒在地上,但楚辰離還是站在唐北河的麵前,將他擋在身後,完全就是保護者的姿態。

這個偷襲者明顯是新手,楚辰離本不必這麽緊張的。

穆言深微微眯了眯眼睛,視線從楚辰離身上慢慢滑到唐北河的臉上——那真的隻是單純地在擔心這個剛認識不久的少年嗎?

那一瞬間他有些動搖了。

楚辰離其實不是那種喜歡給自己或者同伴灌心靈雞湯的人。

相反,他本質上是個務實到有些消極和悲觀的人,麵臨絕境的時候,他會自己想辦法找出路,也會寄希望於其他隊友的幫助,但從來不會因為別人的鼓勵或者他人的事跡,就會突然之間變得積極樂觀。

或者換句話說,楚辰離是個很難被鼓舞的人。

隻不過他實力太強,真正遇到那種似乎看不到希望的絕境的次數屈指可數,也幾乎沒有真正絕望失落的時候,真正將“平常心”三個字貫徹了始終。

——考慮到他曾經的預知能力,這種過人的心態其實也不算難理解。

預知夢裏全都是預知者自己的視角,他既然還能看見更遠的未來,那自然也意味著還遠遠沒有走進真正的絕境。

而同伴在盲目的信賴之下,很容易便忽視了背後那些矛盾的地方。

穆言深差點也忘了深想。

救下這個在未來注定死亡的少年的命——證明未來可以改變——然後呢?

證明了這一點,又能做什麽?

或者說,他想證明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