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還穿著實驗室製服的女人。

白色的衣服已經被血染紅了小半, 發繩已經劃到發尾處,臉側散落的頭發被凝結的血塊粘連在一起,看起來格外狼狽。

她拚著最後一點力氣伸出手, 抬起頭,想要往前爬。

但手上脫力, 她眼看著就要栽倒下去。

秦遠遙想也沒想, 連忙跑過去接住她。

懷中的女人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秦遠遙不敢再亂動,擔憂傷到她的內髒或者骨頭, 隻能順著她下滑的力道慢慢坐到地上,然後嚐試著高聲呼救。

他身上沒帶任何急救的東西, 隻能寄希望於另外兩人並沒有走遠。

萬幸孟封淮聽見了聲音, 很快跑過來。

女人還活著, 孟封淮低聲說了句“抱歉”, 將她翻了個身,拉開了外套,秦遠遙下意識閉上眼睛。

孟封淮順手把消毒藥水扔給秦遠遙:“先給她消毒,然後止血。”

秦遠遙被藥水瓶砸到腦袋,也一下子被砸清醒過來。

現在可不是顧著害羞或者避嫌的時候。

女人的傷勢很重,腹部一道很深的傷口, 幾乎能透過最後一層薄薄的皮肉看見裏麵的腸子。

傷口兩側淺,中間深, 像是被什麽銳利的爪子生生摳去一塊皮肉。

秦遠遙看一眼便覺得頭皮發麻。

女人身上的傷還不止這麽一點, 背後同樣還有一道很深的抓痕, 也不知道會不會傷到脊椎。

除此以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劃痕, 比起腹部隻能算是皮肉傷。

秦遠遙往傷口處倒消毒水的時候, 手都止不住的顫抖。

女人卻沒有什麽疼痛的反應, 可能早就已經麻木了。

孟封淮從包裏拿出止血藥和繃帶,在秦遠遙消完毒之後,就幫她處理起最嚴重的的兩處傷口。

傷口最好是要縫合,但現在條件有限,隻能簡略處理。

希望她能撐到與其他人匯合。

孟封淮叫秦遠遙跟女人對話,盡量讓她保持神智清醒,好在女人的求生欲|望格外強烈,一開始像是痛昏過去了,後來又醒過來,隻剩一點氣音,也在堅持應答著他們的問話。

女人名叫丁萱,是十七號基地實驗室監測小組的成員,在怪物襲擊基地的時候,她正和其他組員一同在實驗區外圍進行一些樣本采集的日常工作。

這次日常任務進展順利,比平時更早完成,就在他們準備回去的時候,基地那邊卻傳來被不明怪物襲擊的消息。

丁萱的好友恰好在實驗室值班,見勢不妙便第一時間聯係上她,叫他們不要回去,趕緊逃跑。

解釋的話還沒有說完,電話便突然掛斷,再打回去就沒有任何信號了。

他們意識到出事,第一反應同樣也是先躲進實驗區。

中間兩處緩衝地帶可以說是附近最安全的地方,沒有之一。

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剛進來沒多久,他們就遭遇了異種的襲擊。

為了掩護他們逃跑,護衛小隊留下斷後,幾個實驗員四散奔逃,之後便再也沒有遇見過彼此了。

丁萱在夜幕降臨的時候迷失了方向,之後又被鳥形的異種襲擊,最後是滾進野草叢裏,拚命捂著嘴不敢發出聲息,等到異種似乎被別的什麽東西吸引走,這才勉強逃過一劫。

聽秦遠遙說他也是跟隊友走散之後,一路順著外圍走過來的,丁萱又斷斷續續地問他有沒有看到其他人。

秦遠遙說不出話來,停滯了片刻,隻能緩緩地搖頭。

之後丁萱也不在說話了。

秦遠遙盯著她的喉嚨,一直膽戰心驚,生怕下一秒就沒了動靜。

好在她的呼吸和心跳起伏都很明顯。

孟封淮冷靜而快速地幫她包紮好傷口的時候,楚辰離也帶著另外一個人回來了。

那是秦遠遙之前的一個隊友。

人高馬大的中年壯漢,此刻也一副好像泥地裏滾出來的狼狽模樣,據說因為饑餓他甚至真的去啃了樹皮和野草。

好在他的傷勢並不算嚴重,胳膊骨折加上一些皮外傷,並不危及生命。

秦遠遙看到他時格外高興,張口叫了句“石哥”,一時間連丁萱也顧不上了。

石哥也熱情地跟秦遠遙擁抱了一下。

隻有楚辰離在旁邊注意到,大塊頭的石頭在看到丁萱的時候,很明顯的愣怔了一下。

不過也有可能是驚訝於她這樣重的傷勢竟然還活著。

最後石哥也隻是喃喃了一句:“活著就好。”

接下去的路程是楚辰離把丁萱背回去的,孟封淮個子太矮,其他人都沒什麽力氣,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遇到別的幸存者了。

連一具屍體都沒看見。

直至太陽升過最高點,又開始往另一頭緩慢降落時,他們才和對麵的方洗羽匯合。

花瑾留在了程隊長那邊,負責給幾個傷員治療。

迎麵撞上的時候,對麵隻有方洗羽一個人。

不過在這之前他們一共找到了五個幸存者,基本沒受太重的傷,也沒遇到什麽異種之類的意外情況。

那幾個幸存者說他們總共就隻有那麽多人,沒有走得更遠的了,原本一塊出來找人的穆言深便直接將他們帶回去。

方洗羽是為了以防萬一有遺漏的幸存者,正好也往前幾步,提前跟楚辰離他們匯合。

看到這邊的傷員時,方洗羽也吃了一驚。

聽說這邊是遭遇了異種,他也不由地感歎了一句,他們那邊運氣還算是不錯。

接下去的路程不用再找人,速度就快了很多。

秦遠遙和石哥是真的精疲力盡,方洗羽和孟封淮幹脆一人扛一個,雖然姿勢不太舒服,但效率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等到回到原處匯合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乍一看到程隊長以及其他隊友熟悉的麵容,秦遠遙還來不及高興,先捂著嘴趴到樹根旁邊吐了半天。

孟封淮在旁邊說了聲抱歉,然後從車上拿了瓶水遞給他。

秦遠遙搖了搖頭,說謝謝。

緩過神來之後,他才有餘力去看其他人。

天色剛暗的時候,這邊早早就生起了火堆,包括丁萱在內的傷員被搬到車上,接受治療之後睡了過去。

餘下的除了兩三個據說去撿柴火的人,圍在周邊安靜地吃著東西的就是全部了。

秦遠遙粗略一數,心便沉了下去。

算上他自己,坐在外麵也才十七個人。

除去中央基地那幾個人,剩下的也就十來個幸存者。

雖說他們這個位置偏僻的基地規模不大,但算上實驗人員,滿打滿算也有小一千人了。

幸存下來的人也僅僅百分之一。

意識到這一點的人遠不止秦遠遙一個,就連平日裏最話癆的那個隊友也僅僅是在剛碰麵的時候擠出一抹笑,說了幾句“福大命大”之類的話。

等到天色徹底暗下去的時候,隻有火光映照著他們的麵容,沒有人再開口說話。

方洗羽坐在車邊,給忙活了許久的花瑾遞了點吃的和水。

楚辰離和穆言深坐在車頂上,低聲說著些什麽,不過注意力主要還是放在四周的風吹草動上,防備著暗處藏著什麽特殊的異種。

孟封淮給火堆邊的人發了些吃的之後,也回到了這裏。

“還剩多少食物?”方洗羽問了一句。

“這麽多人的話,最多夠吃兩天。”孟封淮回答道,“如果運氣好能遇到能吃的野獸,估計還能再多撐一兩天。”

沒等方洗羽繼續追問,孟封淮就轉過頭去,認真地問他:“接下去我們該怎麽辦?”

看他的反應,好像真的是在征求方洗羽的意見。

方洗羽都不由地愣了一下,問:“為什麽問我?”

孟封淮說:“沈會長交代過,如果遇到什麽意外狀況,就先問你的意見。”

一部分原因是方洗羽的直覺比較準。

另外就是,其他人好像更不靠譜。

花瑾在方洗羽看過來的第一時間就擺手:“我隻負責救人。”

方洗羽又抬頭看向車頂上的楚辰離和穆言深。

按理來說,這兩人出任務的次數比他多多了,理應更有經驗一些。

但楚辰離說,他們之前隻負責幹掉異種然後回去就行了。

麵對這種意外,他們也是第一次。

方洗羽突然開始懷疑,沈玄意是不是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所以才突然把他塞進來。

雖然遊戲裏的時候他時常會憑借直覺做事,並且好幾次都帶著隊友脫離了險境,但現實裏可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總不好說“我覺得我們最好別管這些人直接自己趕緊走不然有可能會惹上一些麻煩”之類的話。

而且他對這些基地確實知之甚少。

於是他最後又看向了孟封淮——似乎是在場唯一一個比較有常識的正常人。

“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麽辦?”方洗羽反問回去。

“錢老師和齊教授希望留下來檢測完數據再離開。”孟封淮看向遠處的兩位研究員。

中央基地來的這兩位研究員也被先前的意外嚇得不輕。

但隻是因為長期待在實驗室當中,鮮少直麵這些危險時刻,所以才會本能地出現恐懼反應。

在那陣反應過去之後,他們又隻剩下了對於研究本身的熱情。

或者也可以說是“狂熱”。

他們並不否認現在這片區域出現了未知的新風險,但也正是因此,他們十分擔心這次的試驗會就此毀於一旦。

這隻用於試驗的異種很難得,想要再在短時間內找到一隻合適的試驗異種重新開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還會浪費更多的時間。

所幸目前他們所攜帶的那些儀器都還保存完好,已經足以應付這次所必須要的數據采集。

他們都希望等到采集完數據之後再離開。

“另外,一個很糟糕的消息是,這個基地看管密碼的人目前不知所蹤,除非強行破壞外麵的電網,否則我們沒辦法出去。”孟封淮說著,視線往楚辰離身上飄了飄。

這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有可能有能力毀壞電網的人。

但異能的能量也不是什麽大白菜,他們沒辦法保證耗費大量力氣破壞電網之後,半路再遇見危險的異種還有餘力應付。

更何況後麵還跟著這麽多人。

這些幸存者基本都是普通人,而且倉皇逃跑的情況下,武器裝備也很不充足。

說難聽點,這些人對他們來說,就是拖累。

但他們也不能真的坐視不理。

“這麽看,最好的辦法還是等待支援了。”方洗羽摸了摸後腦勺,覺得有些棘手,“不過,距離我們失聯,至少已經有一天一夜的時間了吧。”

“是的。”孟封淮點頭,“在徹底失去信號之前,我給中央基地發了一封簡訊。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就連楚哥都解決不了的任務,中央基地也很難抽調出人手過來支援,按照慣例,恐怕至少會等上三天的時間,再酌情考慮要不要派遣支援。”

“之前都是這樣嗎?”

“是。”

“阿離和小穆的任務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是。”

“……”方洗羽一時無言,不知道該不該說沈玄意未免太過於信任他們了。

不過他直覺沈玄意是篤定他們不會出事。

況且正如孟封淮所說,就連楚辰離和穆言深一起出馬都沒辦法全身而退的任務,還有誰能去支援呢?

就算是賀子月,去了也隻是拖後腿罷了。

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搭進去。

“那就是說,至少還要再等上兩天。”方洗羽喃喃自語,“再算上路上的時間,起碼還要三天才有支援。”

那麽現在擺在他們麵前的,也就隻有兩條路了。

要麽即刻強行破壞電網圍欄,帶著所有人一起回到中央基地,或者去往最近的分基地休養補給,把這些多餘的人安頓好,再另外做打算。

要麽就是等。

一邊照常陪研究員去采集樣本,一邊守著這些幸存者,直到支援到來。

方洗羽自己顯然更傾向於前者。他感覺這樣更加穩妥。

然而包括中央基地的兩位研究員在內,其他那些幸存者幾乎都支持後者。

他們見識過那種從地下陡然冒出來的怪物,直至此刻還心懷畏懼,生怕一出去就再被盯上。

而且事實也證明,高壓電網構成的圍欄旁邊是相對安全的。

縱然中央基地這邊的人都保證楚辰離能對付那些怪物,他們也並不那麽信任,就算相信他比看起來厲害,但也不相信他一個人就能保護好他們所有人。

沒有人想拿自己的性命去賭。

最後幸存者那邊吵吵嚷嚷地商量了一陣,推出程隊長作為代表,說他們願意留守在這裏直到支援到來。

孟封淮看向方洗羽,等著他做決定。

方洗羽也隻好無奈地點頭,選擇了方案二。

到時候楚辰離和花瑾陪著某一位研究員一起,去實驗區內圍采集數據。

其他人留在相隔不遠的地方,以等候支援。

最初大家對此都沒有什麽異議,商定之後便隻留下兩人守夜,其他人各自在火堆附近找了個位置休息。

方洗羽爬上了車頂,坐到楚辰離旁邊,跟他一起看星星。

這裏的位置距離火堆稍遠,但不必擔心打擾正在休息的人。

方洗羽擰開瓶蓋的時候,感覺到一道視線投過來,他轉過頭去看,發現是孟封淮。

孟封淮絲毫沒有被抓包的窘迫,淡然地朝他頷了頷首,然後又轉回了視線,給睡在身邊的齊教授蓋了一件毛毯。

“你覺得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方洗羽問楚辰離。

“小孟嗎?”楚辰離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這一路上孟封淮沒少用那種打量的眼神注視他,他對此已經很熟悉了,“不是後勤補給嗎。”

“你還真信啊。”方洗羽眉頭跳了一下。

“為什麽不信。”楚辰離笑了一下,“有個移動冰箱不是挺好的嗎,不然這會兒就要為吃的發愁了。”

方洗羽看出來他是壓根不在乎,更懶得去探究。

“小穆怎麽說?”方洗羽往下看了一眼,穆言深這會兒正在車裏睡覺,他要負責守後半夜。

“小穆也沒說什麽。”楚辰離說道,“不過我們都覺得,人一旦多起來,任務就變得辛苦了。”

“畢竟總不能放著那些普通人不管嘛。”方洗羽無奈地說道,“現在我有點明白為什麽隊長要我來跟你們跑一趟了。”

普通人對於那些突如其來的意外,真的是毫無還手之力。

而這個分基地原本也是有負責警衛的覺醒者和一些新生異能者的,但他們負責斷後和保護他人,幸存下來的算上程隊長,也隻剩兩個人。

而他們的實力,即便是全盛時期,也不足以保護剩下的所有人。

單打獨鬥的話,這些覺醒者的實力甚至還比不上花瑾這半個醫生的戰鬥力。

這話方洗羽沒明白的說出來,不過估計花瑾自己也有所覺察。

別說跟楚辰離或者四月這種本就精於戰鬥的人比,就連跟中央基地訓練場的那些新人比起來,也還差得遠。

然而這才是目前人類當中的普遍狀況。

光靠楚辰離這樣一個兩個的精英,怎麽保護得過來所有人?

就連在場的這二十來個人恐怕都夠嗆的。

隻希望這三天內不要再出現什麽意外了。

方洗羽強行按下心底的不安。

但理智告訴他,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果不其然,他不安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

第二天一早,大部分人都是在一陣尖叫聲當中清醒過來。

隻迷迷糊糊眯了兩三個小時的方洗羽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從車頂上跳下去的時候,看到楚辰離和花瑾已經圍到了車旁。

那輛車是程隊長他們逃跑時開出來的三輛車之一,有一輛已經報廢了,另外兩輛分別停在對角,晚上也好擋擋風。

方洗羽往那邊走的時候,便隱約聞見了一股血腥氣。

人群中間,一個年輕的姑娘滿臉驚恐地跌坐在地,後麵趕來的同伴伸手將她扶起來。

而讓她如此恐懼的……

車廂裏麵正靜臥著一具屍體。

兩眼圓睜,又驚恐又憤怒,從脖頸處噴射出的鮮血濺得滿車廂都是,動脈處的裂口還在緩慢地往下淌著黏稠的深色血液。

他的體溫還沒有涼透。

花瑾按著他的心髒,片刻之後也隻能對周圍的人搖頭:“不行。已經死了有一會兒了。”

“你說什麽?!”一個年輕的男人猛地衝上來,一把揪住花瑾的衣領,滿臉的恨意與痛苦毫無掩飾,“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你不是會治療嗎!”

“啪——”

楚辰離直接一巴掌扇上去。

“鬆手。”他冷聲說道。

男人的臉被抽得歪過去,楚辰離當然放輕了力道,但也叫他的半邊臉瞬間就紅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