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洗羽是個很隨遇而安的人。

隨遇而安到連死亡都不怎麽在意——不是不想活, 而是“生活其實很美好,所以想要努力活下去,但萬一哪天意外死亡, 也沒什麽可遺憾的”這樣的想法。

在一眾性格各異的隊友之中,他可以算是最接地氣、最有親和力的那一個。

從另一種角度來說, 他也是最像普通人的那一個。

——不過現在這也隻是他“自以為”而已。

從遊戲中回歸現實, 又與隊友們重逢之後, 方洗羽曾經跟幸存的隊友們有過幾場單獨的談話,關於最後那一關。

最後二十來人被分成了至少五個不同的小組, 關卡內容也毫無瓜葛。

這一點在遊戲世界中來說並不常見。

但考慮到這是最後一場通關遊戲,他們也都思考過用意為何, 最後得出一個大概的結論, 這個針對他們單獨的個人所設置的特殊關卡。

心有執念, 深刻入骨的, 如花瑾、賀子月,還有楚辰離,最後一關麵對的便是自己內心最執念之人。

沈玄意作為隊長,也是最後獲得權限之人,被分配進最殘酷的一次團隊任務之中。

方洗羽的最後一關與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的麵前是一片空茫。

沒有虛構出來的親愛之人,沒有背叛他的隊友, 更沒有任何艱難的任務。

他隨心所欲地飄**在那片空茫之中,好像正躺在雲層之上。

直覺沒有發出任何危機的警告, 他在那裏好好睡上了一覺, 醒來之後感覺到久違的放鬆。

雖然現實裏他被困在實驗室做人|體|試|驗躺了許久, 但意識之上沒有任何痛苦為難之處, 醒來之後, 他就發現自己身處於現實的某個基地之中。

換句話來說, 他幾乎就是直接跨越了最後一關,平靜而安穩地回到了現實。

賀子月因此羨慕了他許久,隔天打印了他的照片貼在辦公室的正中央,上班之前先燒柱香拜一拜,說要蹭蹭他的歐氣。

一半是作弄與玩笑,一半是真心的羨慕。

即便回歸現實許久,她甚至已經可以正視隊友們的死亡事實,對於最後一關的幻境仍然諱莫如深。

四月偶然提過一次,賀子月晚上偶爾還會做關於母親的噩夢。

花瑾就更不用說,連番衝擊之下都不知道哪個打擊對他來說更大一些,方洗羽都不好意思去問。

也就是楚辰離表現得太過平常,才給了他一些最後一關平平無奇的錯覺。

但親手殺死愛人,哪怕隻是虛影,又怎麽會是平常的事。

方洗羽是個體貼的人,所以沒再提起過最後一關的事,隊友們之間也默契得閉口不言,好像從來沒有經曆過那樣的折磨。

不過方洗羽還是偶爾會因此感到些許悵然。

不是向往苦難,而是覺得人生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麽特別執念與留戀的東西,好像也是件挺失敗的事。

意識昏沉的時候,他又一次想起了這件事。

恍惚之間好像看到了楚辰離的背影。

他又想起他們剛見麵的時候,就是楚辰離提著刀站在摔倒的他麵前。

背影甚至有些單薄,卻是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安全感的來源。

一開始他其實隻是為了抱大腿,直覺告訴他少年是個性格溫和很好套近乎的人,當然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冷銳如鋒的姿態確實很動人心魂。

向往美,向往生,有一段時間他很殷勤地跟在楚辰離的身後,腆著臉說要跟他拜師學藝。

楚辰離默許他的接近,態度卻始終不冷不熱。

拜師學藝什麽的,自然也沒有成功過。

熟悉起來的契機是某個關卡裏,方洗羽作為誘餌身陷險境,差一點就直接交代在那裏。

事實上他是主動請纓,因為當時身邊隻有兩個女孩子和一位決策者,他總不能叫他們去涉險。

其他人都以為他是有去無回,目送他離開的時候都忍不住默默啜泣了許久。

但那次他運氣很好,被其他人認為已經死在某個角落裏的楚辰離出現在他麵前,千鈞一發之刻救下他,然後拖著重傷的身體帶著他一路逃亡。

方洗羽還清楚地記得,找到他的時候,楚辰離臉上很少見的出現了驚慌的神色。

就好像有什麽事物超出了掌控之外。

方洗羽卻忍不住想,果然還隻是個佯裝大人的少年而已。

生死緊要關頭,他腦子裏想的還都是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他甚至有閑心去調侃楚辰離。

「沒想到你竟然這麽在意我。」

那時候他好像是這麽說的。

楚辰離理所當然地說:「對。我不希望你死。」

但有必要冒著以命換命的危險去救他嗎?

方洗羽其實並沒有太多感動,隻有一些感慨,果然是心地善良的孩子。

嘴不怎麽硬但心也很軟的那種。

最開始的時候,他覺得那隻是少年用來安慰人的口號,但之後數次遇到危險,楚辰離也總是會冒著風險去救他。

後來有一次,方洗羽都覺得累了,閉著眼睛問楚辰離:「下一次你還會不顧一切地救我嗎?」

楚辰離說:「我會盡力救你。」

方洗羽問:「如果哪一天趕不上呢?」

楚辰離說:「那就保護好剩下的人。」

方洗羽又問:「如果最後隻剩下你一個人呢?」

楚辰離說:「那就陪著你們一起死。」

……

方洗羽慢慢睜開眼睛,隱約看見沈玄意的臉在自己麵前晃了晃。

他不由地呢喃自語:“我這是上天堂了,還是下地獄了……”

沈玄意笑了一聲,說:“暫且還在人間。”

機器的轟鳴聲延遲了一會兒才鑽入方洗羽的耳朵裏,至少半分鍾之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是在直升飛機上。

昏迷前的記憶慢慢湧入腦海。

他上了山,然後碰到了花瑾他們,怪物的觸角源源不斷地從地下延伸出來,身邊還有需要保護的人,他們甚至來不及過多地交流,便又一次分散開來。

方洗羽為了救其中一位研究員受了點傷,運氣不好剛好撞在了腦袋上。

在昏迷過去之前,他隱約聽見沈玄意的聲音。

不過那時他還以為隻是自己的錯覺,此刻才反應過來,原來真的是沈玄意救了他。

這讓他有些驚訝,某一瞬間甚至以為沈玄意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麽,但下一刻就自己否認了這個猜想。

再怎麽樣,沈玄意也不可能故意將同伴置於險境。

況且如果真的遊刃有餘,他大概率是安排好人手伺機支援,而不是自己風塵仆仆地親自趕過來。

看到方洗羽醒過來,沈玄意很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方洗羽慢慢坐起身,一抬手就摸到額頭上的繃帶,被他救下來的齊教授同樣包紮好了傷口,神色緊張地朝下麵張望著。

除了他們兩人以外,實驗區以內的其他人暫且都下落不明。

“小穆也沒找到?”方洗羽扶著額頭,稍微動一動就感覺到一陣眩暈。

“沒有。”沈玄意微微歎了口氣,“可能是遇到了什麽意外。不過你們身上都有定位係統,這個距離應該可以搜查出來。”

前排正有人關注著監測屏幕上的動向。

托醫生的福,他們幾個人身上都有這種“定位裝置”,超過一定距離就無法檢測到信號,精度也不算很高,不過在距離不遠且裝備齊全的情況下,也是粗略確認隊友生存情況的臨時道具。

代表著其他幾人的信號一直斷斷續續地亮著,說明暫且性命無憂。

楚辰離脫離隊伍不是什麽罕見的事,但穆言深這個心靈感應能力者也跟著沒了消息,這就叫人有點不安了。

沈玄意他們已經繞著實驗區兜了一大個圈子,也絲毫沒見穆言深的蹤跡。

這時候除了等待,也隻有默默祈禱他們沒事了。

方洗羽捂著傷口問:“不過話說回來……我昏迷多久了?”

沈玄意看了眼時間,回答道:“不到兩個小時。”

方洗羽算了算時間,這一天都還沒有過去,沈玄意親自趕過來也就罷了,而且還比預期的早了整整兩天。

“你怎麽突然想到要過來?”方洗羽有些不解,“是有人逃出去向你們求援了嗎?”

“沒有。除了這裏麵的幾個人,十七號基地沒有任何幸存者。”沈玄意說道,“事實上從前天開始,子月就開始不停地來找我,說聯係不上十七號基地的任何人,信號斷得很徹底。”

“所以你是擔心我們出事,才特意過來?”方洗羽問道。

“一半一半。更重要的原因是,”沈玄意微妙地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有幾分沉重,“昨天夜裏——更準確點說是淩晨的時候,唐北河遭遇了襲擊,差點死了。”

方洗羽愣了愣:“阿離那個小徒弟?”

沈玄意點了點頭:“經過搶救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還有點覺醒異能的跡象,現在正在醫生那邊休養。”

研究所那邊本就是保護最嚴密的地方,暫時不用擔心唐北河的安全了。

但,唐北河又跟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方洗羽可不認為沈玄意會為了隻為了通知楚辰離這件事而丟下手裏繁重的事務,而專程跑這一趟。

“這就是阿離想讓我看見的東西。”沈玄意低聲喃語。

“你們之前達成了什麽交易?”方洗羽隨口猜測道。

“他想證明,未來是可以改變的。”沈玄意繼續說道,“唐北河的事,證明了這一點。”

死亡的地點、受到的傷害、傷口的位置、身上的特征……一切都與楚辰離曾經描述的景象如出一轍。

唐北河無親無故,接下去隻要將他留在基地內部養傷,直至度過這一兩年的時光,那則預言就會被徹底改寫。

不,事實上,已經改寫了。

——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這個論題輕易地得到了證實,但緊接著沈玄意就意識到了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

注定死去的人能夠被救活,原本應該活到最後的人也有可能因為意外而提前死亡。

那一瞬間,沈玄意從內心深處生出了一股巨大的驚慌。

在聽說依然聯係不上楚辰離等人之後,沈玄意絲毫沒有猶豫,第一時間便調派人手支援,並且親自跟來了這裏。

來得湊巧,他們正好救下了方洗羽。

方洗羽還沒有弄懂所謂預言與唐北河或者沈玄意的關係,但反應過來沈玄意親自過來更多的是出於對隊友的擔憂。

監測設備上的信號顯示隊友們都還活著,而且在某一刻信號開始逐漸變強,意味著他們正在靠近某一位隊友。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仔細摸索方向的間隙裏,方洗羽軟踏踏地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了片刻,還是覺得太靜,不由開口問他們有沒有碰到程隊長他們。

沈玄意回答說會有另一支隊伍負責救援他們。

隊長語氣平常,方洗羽摸了摸腦門,覺得自己是想太多,沈玄意再怎麽慌亂,也不會幹擾到他最基本的理智,這麽長的時間足夠他有條不紊地安排好所有的細節了。

又是片刻的死寂,儀器輕微的滴答聲也變成了惱人的噪音,方洗羽又想起夢境裏的事。

“隊長。”方洗羽驀地開口,“那時候,你是不是想過直接處理掉我?”

沈玄意盯著儀器,漫不經心地問:“你說的是哪一次?”

方洗羽幹笑了兩聲:“難道還有很多次?”

沈玄意轉過頭看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點笑意,唯獨沒有任何心虛氣短的成分。

方洗羽對了下他的視線,就忍不住摸了下鼻子,然後撇開了臉。

“看來搗蛋鬼還有那麽一點點自覺。”沈玄意說道。

“那時候我們也才剛認識。”方洗羽雙手環著胸,試圖給自己增加一點底氣,“就算是子月,也不可能指望我們立刻就能相親相愛。”

說到最後,他又摸了下鼻子,慢慢閉上了嘴。

這件事上他是有些理虧的,當初楚辰離一次次涉險救他,未嚐沒有方洗羽故意自找麻煩的緣故。

他很好奇,楚辰離對他的容忍下限到底在哪裏。

其他人隻覺得他實力太弱才屢次被卷入麻煩,運氣又太好,恰好每次都能被隊友撞到並救下來。

多數時候都是楚辰離,偶爾是別的隊友。

那時候穆言深還沒出現,也沒有人有讀心的能力。

方洗羽性格很好,輕易就能跟別人打成一片,在那樣真誠溫和又毫不心虛的態度之下,沒什麽人懷疑他是故意作死。

但在後來真正認可彼此成為同伴之後,方洗羽麵對著平日裏不顯山露水的沈隊長才狠狠出了一身冷汗。

沈玄意曾經是認真地考慮過要放棄他的。

雖然沒人願意輕易放棄最後的同類與同伴,但有時候豬隊友甚至是瘋子內鬼的殺傷力遠比神對手還要恐怖得多。

盡早排除不安定因素,也是決策者需要承擔的責任之一。

更何況人有親疏遠近,沈玄意與阿離一見如故,從第一次碰麵就配合默契,關係好得不行。

麵對方洗羽這種故意拖阿離下水令他一次次涉險的行為,沈玄意不可能視而不見。

隻不過一開始方洗羽以為他是沒有看出自己的小心思,熟識之後才知道不可能。

方洗羽心有不解,但沈玄意態度如常,並沒有任何排斥敵視他的地方,反倒對他日益信任看中。

他也隻好不再貿然提起,憑著後來加深的了解,隻當自己恰恰好好踩在了隊長的底線邊界上。

直到又夢見舊事,一瞬間又覺察到了許多過去不曾注意到的細節。

比如沈玄意對阿離的態度。

“隊長。”方洗羽停頓了片刻,還是問道,“如果最後一關,站在你麵前的是阿離,你還會殺了他嗎?”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身邊好多人都陽了,日常膽戰心驚中……

現在這個情況下寫末世題材真的有點容易emo,所以後麵主線準備拉快進度了,爭取十章內十八倍速搞完主線,然後搞點傻白甜的日常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