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在五四農場找工作時,遇到了同村的鐵匠本富,本富是個很能幹的人。他會騸牛、閹豬、旋雞,是雄性的殺手。暮春四月,小雞剛認出來公母,他就在大棗樹下擺起攤子。一家家挑出了羽毛未豐的小公雞,用蔑筐罩著,放在棗樹下等候他來開腸破肚。他從衣袋裏掏出香煙,遇到男的就散一根,也有女的抽煙的,他就更殷勤地給人家將火點著,自己也點一支,然後就不慌不忙地幹起活了。

他用一個木圈的網兜將雞們網在裏麵,人坐在馬紮上,將雞掏出來放在腳下踩著,然後褪去腰子邊的雞毛。雞們哭了,有的膽大的就罵他,他根本不予理睬。即便牛那樣的大牲口見了他也會軟了蛋子。他從油膩的帆布包裏掏出家夥來,鋒利的刀片切割開雞的腰子肉,再用一根帶勾的細鐵棒勾出雞腰子。雞‘啊喲’一聲好痛啊,你這個壞蛋。這樣的雞好幾天都不高興,縮在雞籠裏不出來,顯得很怕冷。但三四天過後,它們就精神了,時間是醫治痛苦最好的良藥。這樣的雞長大了白白嫩嫩,到城裏賣的話要貴好多的。本富很愛胡侃吹牛,他還會殺豬的。

那一年過年趙二家就請他殺豬。一院子都是親戚鄰家來看殺豬的。他捋起褂袖子,操起了牛耳尖刀。豬好似早就知道了,卻也沒做聲,老老實實安安靜靜的。趙二家的這頭豬是有智慧的,喂了三年多了,有些老奸巨滑了。它曾經與惡狼鬥智鬥勇過。那個晚上狼進了豬圈。它見了狼,不敢哭叫。狼用嘴將豬圈擋子拱開了,前爪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狼咬著它的耳朵,用尾巴趕著豬。狼把它的耳朵嚼得生疼,它歪著身子遷就著狼,一溜小跑地跟著狼並排跑。到了河邊,豬一個箭步竄到了河裏。豬是會遊泳的,狼就不會了,隻有蹬在岸上幹著急。等到天亮了,人看見了狼就把狼攆走了。

豬見了本富,佯裝嚇得跌倒了。乘著本富小瞧它的時候,翻起來就跑。豬啊,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早晚都是一刀。趙二媽將燙豬的水舀進了殺豬桶就等著豬了,哪個知道會出現這樣的岔子,一屋子人都跑出來看。豬啊有本事你就施展吧,這樣多人瞅著呢,搞出點動靜也是活出了精彩。它慌不擇路,豬還是撲到酸棗刺棵出不來了。

這樣的豬要是到了南方是會被人瞧不起的。南方人說外地豬肉太硬,費柴火還燒不爛,而且毛管裏的一股臊腥味。其實這是一股子野性,家鄉的豬一般都喂了好幾年才宰殺,喂養的時候也是由著它們自由散漫。春天它們去野外吃青稞子,夏天它們在爛泥裏打滾,秋天它們去旱地裏拱山芋吃花生,冬天遊雪,它們在雪地裏留下一個個梅花瓣兒。這樣的豬賣到南方卻要降價的。南方圈養起來的豬,除了吃就是睡,催肥的飼料喂得它們站立也搖搖晃晃,如醉酒了一樣。南方的豬到了我們那裏也要被瞧不起的。即便白白嫩嫩的,但是肉質如敗絮一樣沒有嚼頭。我們那裏的豬是善於運動的,他們這裏的豬是安於享樂。豬與豬也是不同的。

本富個子不高,長得結結實實,頸子很短,麵色紅潤,腳很短粗,手也很胖。他的手像小孩的手一樣胖得起窩,但是力道很足。五個人將豬抓住了抬著,豬的身子抖著如篩糠一樣,一個人逮著豬的一條腿子,豬扯開嗓子嚎叫,嘴裏的泡沫源源不斷地噴出來。他抓起豬的耳朵,刀子插進了豬的頸窩。豬的尖叫刺聲破耳膜,殷紅的鮮血湧噴出來了。接血的盆子很快就滿了,然後本富用刀子在血裏攪了幾下。大活完成了,他鬆了一口氣,幾個人幫忙把豬放進了殺豬桶。他將褪豬毛的時候,已經消停漫意了。他的心情很愉快,手裏的刀子舉在空中,環視了一圈兒院子裏的鄉鄰,出乎意料地問:“你們猜我們村哪個人最能的?”趙二媽怕燙豬水冷了,褪不掉毛,就催他別打岔。他說褪不掉毛是他的事情,回答他的問題是另外的事情。一院子人都被他的問題給難住了。有的人說葛書記文化高能力強,還會拉二胡吹笛子,他是個能人。本富不高興了,“你們這些凡夫俗子隻看到他是個書記就是能人了,他的那些小本事都是我教他的多,村裏的許多難事他還要找我商議。”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是沒人想起來誰是最能的,人們一齊發問:“哪個最能的?”

刀子刮到豬身上,毛和浮皮就成片地掉下來,他把主家給的煙夾在耳朵上,有些害羞地回答說,“就是我唄!”說完這話,他一點也不見臉紅心跳。許多人想笑,許多人也沒笑。哪有自己說自己能的呢,就算有點本事也要說自己不咋樣,他倒好,自吹自擂。

趙二也認為本富是個能人,會這麽多手藝當然是能人了。能承認自己是能人就很坦率,不像有些人嘴裏說自己差勁的很,骨子裏卻認為自己比誰都能。

他在農場喂豬,挑著兩桶熱氣騰騰的豬食,趙二看到他猶如遇到了菩薩。“本富哥哥,怎麽辦啊,來了許多天找不到活。你要幫幫我啊。”

農場有養雞的,養奶牛的,白底黑花的奶牛栓在廠院子裏。趙二說她也想在五四農場幹活,哪怕是掃大院子也混口飯吃。本富說,農場不是隨便就進得了的,這是國家幹的,到這裏上班的人都有來頭。本富留她在食堂裏吃飯,他蒸了一瓦盆死小豬肉,擱蔥、蒜、薑、辣椒,蒸得很噴香的。趙二吃了很多飯,下巴粘著一粒飯是留給明天的。“本富哥哥我在你這裏多吃了。”本富說,“飯你吃多少都沒事,不是吹牛管你幾天飯是沒有問題的”。本富想吹牛,趙二知道他的脾氣,就嚴肅認真地聽著他的話,給足他吹牛的時間,吃了人家的飯難道聽人家吹吹牛還不情願嗎。他說五四農場是國營單位,一般人根本就進不來,進來了前途就很明顯。他以後要轉正的,按照老板跟他的關係簡直轉正就是早晚的事情。

你知道老板對他好到什麽程度了?忽一日,老板說,“本富啊,晚上去我家拉拉家常。”本富就去了,老板家五間小洋樓,宮殿一樣。圍繞著的院牆上栽著帶刺的仙人掌﹑馬齒莧﹑指甲草花,指甲草花開得最鮮豔,仙人掌花也五顏六色的。門口蹬著兩隻大石獅,八個人都抬不動。老板正抱著茶壺,他一進門,老板就從堂屋迎了出來。老板伸出來白皙細嫩的大手跟他握手:“你好你好!”

他本富也不是等閑之輩:“老板好大家都好!”

老板從口袋裏掏出來煙,給他散了一根。你說那煙一根值多少錢?不知道吧,外煙,一般人一天掙的錢還不夠一根煙錢。那個香味兒簡直沒法形容,聞聞就醉了。老板帶他到客廳,玻璃茶幾上的托盤放著糖果。老板叫他隨便吃,不要客氣,就像在家裏一樣。廚房裏香氣繚繞,他還不知道高貴大方的老板娘正在廚房裏忙著,燒了一大卓菜。老板娘端著菜盤子從廚房裏出來,跟他點頭微笑。本富急忙站起來,將盤子接過來。老板家三個女兒,花枝招展地從樓上下來了,見到本富一個生人,都低著頭嗤嗤地笑。三個丫頭坐在貼本富的邊上,不時地拿眼來瞟他。這要是擱一般沒有見過市麵的人肯定要夠嗆,但是他本富,畢恭畢敬目不斜視,任憑這幾個小丫頭擠眉弄眼,他坐懷不亂。隨後老板啟了一瓶茅台,給他滿上。

老板問本富:“儂人幾歲了?”本富答二十九。他本富做夢也沒想到老板要招上門女婿。老板這樣大的家業找什麽樣的女婿沒有呢,偏偏老板就認上了他本富。你說這個事情怎麽辦呢,他本富都有了老婆孩子了,不能學陳世美,貪圖榮華富貴拋棄糟糠之妻吧?他也不能讓老板失望了。他弟弟四員子來做上門女婿呀,四員子長得好看,人又精明,老板肯定喜歡。他家兄弟多,也正好減輕了父母親的負擔。他這麽跟老板一說,老板答應先看看四員子。四員子那樣的人才,老板看了會有意見嗎。多活泛的小夥子,會把老板喜壞了。

趙二聽了本富這麽說,更想在五四農場幹了。其實趙二隻需稍遲一步,四員子做了老板的女婿,那時介紹她進場還不是輕而易舉的嗎。到後來四員子做上了老板,他就不認老家鄉的人了。有人說四員子為了躲老鄉,連名字都改了。本富那天還說拋光廠那灰撲撲的活根本就不是人幹的。趙二也跟著讚成他的話。他還給趙二兩斤小豬肉帶著。農場死了小豬要扔掉了,本富看著心痛,就醃了一些,省得花錢買菜。他住的宿舍牆壁上掛了好多小豬肉,都曬得金黃金黃的往外冒油。他每年回家都要帶上幾大箱子醃小豬肉,擱燒酒泡過的肉,嬌嫩爽滑。他爸爸拿到街上去賣,搶手得很。趙二很高興,本富哥哥真是個好人。

這下子她有肉吃了,不給老蘭子吃,誰都不給。但除了登存,患難見真情,登存在關鍵的時候,把床也讓給她睡了。登存還要帶她去聯中拋光廠,找一個家鄉人,興許有活的。也虧了登存,到了太日聯中拋光廠,趙二才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