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妖晴那裏頗費了些周折。從十六鋪碼頭一路走走停停,老蘭子操著一口外地口音,東問西串。那些本地人看見她們就看見了鬼一樣,躲避著,怕是被老蘭子和趙二給嚇壞了。老蘭子個子高大,不像個女孩子。而趙二呢穿著個男人穿的軍裝,都讓本地人吃驚。江南水鄉,孕育出來的女的一般都是小巧玲瓏,溫柔可人,乍看趙二和老蘭子像丈二金剛一般,怎不嚇著他們。那時打工的少,外地人不多。再過一年,就不稀奇了,浩浩****的打工隊伍就如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擁進了這個城市。城裏,郊區,鄉下,到處都是這些人的身影,有的人僥幸找到了工作,有的人找不到工作就到處流浪。流到那裏就睡在那裏,就像鬼一樣飄**。

一路走來,她們像逃荒的。包裹壓彎了她們的腰,憂愁擠滿了她們的臉,饑餓折磨著她們的胃。她們還是找到去太日鎮的路。人總是有辦法的,老天從來不會絕人的路。在絕路的時候,多想一下上帝,眼前或許就會豁然開朗。

老蘭子撿了十塊錢,上海真是個好地方。十塊錢買到五十斤大米,她們身上背的三十斤大米跟十塊錢一比,還是差了許多。趙二纏著老蘭子買吃的,撿到錢就要買吃,不買吃就要倒黴。有了十塊錢,心情激動著,兩個人邊走邊談,趙二說老蘭子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你就明白了撿錢不買吃是多麽大的錯。有一個人在路上走,撿了八百塊錢,他用這個錢買了一副拖拉機,結果開拖拉機時候,連人帶拖拉機跌到了山坎裏,人就完蛋了。他如果用撿到的錢去買吃的,那就萬無一失了。老蘭子舍不得,還是去餃子鋪吃了一碗餃子,六毛錢一碗花了一塊二。

這裏橋真多,她們走了一座又一座。河裏都飄著浮萍,河岸成坡狀,都種著旱糧。有移栽的油菜,成熟的高粱,數量不多,零零碎碎的。傍晚時候,她們找到了妖晴。

妖晴手纏著白紗布,一根白帶子吊在頭頸上。她受了傷,有好些老鄉來看望她,都買了禮品,有罐頭,有夾心餅幹,都放在地上。人多腳多有幾瓶罐頭被人踢得翻跟頭。地上還放著一隻電爐,茶缸在上麵噝噝地冒氣。一隻煤油爐子放在凳子上,藍色的火苗舔舐著白色的鋁鍋,沸水翻騰頂開了蓋子。一個男的將鋁鍋蓋子揭開,放了三勺豬油,又撒進一些鹽,將一把掛麵輕輕一抖放到鍋裏,又放進了幾批青菜。

這是給妖晴吃的,她另開了小灶,男的是妖晴的表哥。他煮好了掛麵,又用另一口炒鍋煎了三隻荷包蛋。趙二和老蘭子想著也要給妖晴買點什麽的,她們錢又不多,就把自己帶的大米給妖晴十斤。一個叫做王祥的小夥子在床沿坐著。他兩指夾著煙,在床沿上嗑煙灰很老練的樣子,手指纖細白嫩,眼睛裏有玩世不恭的情緒,趙二判斷這個家夥不是好人。他沒有跟趙二她們搭話,好像瞧不起人似的。宿舍裏有做夜班的人忙著穿衣接班了,這裏的人都是妖晴她們一塊來的。趙二認識葛書記的女兒登存,趙二表嫂的妹妹紅玉,還有趙二妹妹的同學夏登菊、刁遠榮。趙二和老蘭子興奮得如小麻雀一樣‘唧唧喳喳’的,迫不及待將路上的事跟她們說。沒有出來打拚的人怎麽知道道路的崎嶇呢。

事情很不樂觀,趙二和老蘭子來的時候,廠裏人手已經滿了。

“你們自己要來是你們的事情,誰也不管你們這些破事。”

南匯縣太日鎮頭橋拋光廠是私人企業。是做零件的,供應那時上海大量生產的永久、飛鴿牌自行車。車間簡陋得就像雨篷,飛舞的灰塵就跟棉花絮一樣。四麵都通風,鐵鏽泛著臭魚的氣味。一百多台機器,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砂輪和鐵器碰撞冒出耀眼的火花,房梁上盤結著不知多厚一層灰,牆壁都是塗著厚厚的灰油。工人戴著捂耳帽子,一直包到肩膀下麵,藍色的,如天空一樣的藍色;白色的口罩早染成了灰色。一條大圍裙遮到腳麵,裙麵被火星濺得千瘡百孔。做這個是要聚精會神的,若不小心就碰著了砂輪,肉就被毫不留情地剮擦掉了。妖晴就是走了一下神,打掉了三根手指。

趙二和老蘭子到車間裏溜達,她倆像監工一樣手放在背後,出神地看著。能幹上這樣的工作,要她們磕個頭,她們都會毫不猶豫磕了,很可能她們磕頭也幹不上這樣的工作。登存和刁遠榮共用一台機器,兩個漂亮的女孩隻剩下兩隻眼在外麵眨巴眨巴的。刁遠榮去砂輪房裏拿烘好的砂輪的時候,跟一個浙江泰興人吵了起來。砂輪都打了號碼,記住自己的號碼,別拿錯了,拿錯了砂輪和睡錯了老婆都是不對的。砂輪就是吃飯家夥,就像家裏的鋤頭鐵鍬一樣,要經常保養。在下班的時候,首先將砂輪整理歸隊,換上新砂。愛護生產工具的人,一般都能把工作做得非常出色。

泰興那個女的很凶,她把刁遠榮砂輪拿去。刁遠榮說你拿錯了,那個女的惡狠狠回她:“拿錯你個頭啊!”刁遠榮就哭了,幹活也要遭人欺負的。老蘭子看不服氣,就要去揍人,刁遠榮拉拉她。算了吧,先入班房的勞改犯還要打後進去的勞改犯呢,沒有忍辱的胸襟是出不了門的。

刁遠榮有婆家了,十六歲時候定的。她男朋友寫信過來,接到之後,歡喜的不得了,一個人躲到牆角邊看信去了。以前在家時她對這個男朋友沒有什麽好感,離開了家反而喜歡上了。一個宿舍的人誰家來了信都公開給人家看,一封信反複的看,然後就撲在**寫回信,寫好了就發走。發信要到很遠的太日鎮,不管有多勞累,發信是刻不容緩的,然後就盼望著回信。信的內容很是天花亂墜,沒有苦難。女孩子第一次出門想家是肯定的了。人在家裏時總是想離開,覺得在家沒勁,活得沒有奔頭。一旦出去了,就知道爹媽的好處了,家裏也不全然那樣差。有些人在外麵一心想著要回家,回到家又想到外麵,哪裏才是他們的歸宿呢。

刁遠榮和老蘭子是一個村的,她希望老蘭子能在這裏幹。因為老蘭子不管往哪裏一站,膽小的南方人都有點發秫。老蘭子說,她要是在這裏,看哪個敢欺負人。聽了老蘭子的狠話,大家都發出了會心的笑,好像要暖和一點了。人不能畏畏縮縮的,一幫人當中要有幾個狠的,才能站住腳。

妖晴和登存因為王祥,搞得很不愉快。開始,王祥是戀著妖晴的,他們認識得早。自從登存來了之後,他便對妖晴沒那麽眷戀了。妖晴後悔把登存叫來了,樹了一個情敵。妖晴手打折了,王祥說是來看她的,可他的心早飛到登存那去了。登存會吹笛子,還會拉二胡,她爸爸葛書記就是個樂師。王祥也擅長音樂,嗓子還不錯。那天王祥吹笛子,登存唱女駙馬的段子《誰料皇榜中狀元》,清脆婉轉的歌聲,隨著清風傳送到很遠的地方,全車間都出來聽了。

王祥個子小,隻有一米六,手小得還沒有女人的手大。據說家窮得很,一把荒草都抱不出來。這樣的家夥根本沒有男子漢氣魄,值得去爭來爭去的?

妖晴哪有心思管趙二的事呢,是死是活都是她們找的。“朱廠長家的稻子還沒有割,要是閑得無聊就去割稻混口飯吃。”說得也是,割稻就割稻,窮漢頭上無強筋。上海是雙季稻,朱廠長家的稻田在河邊,田埂上種上了黃豆,顆粒都很飽滿。河邊的蔬菜長得非常旺盛,韭菜的葉子比初春的麥葉還要闊。一隻白色的大鳥蹬在岸邊,見了人啪啦一下翅膀就向空中飛了。他家的稻子長勢茂盛,都癱倒在田裏了。他老婆比劃著割稻子時要把茬子割得貼土,好移栽油菜。他老婆很胖,一點都不好看。這正應了那句老話: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像朱廠長這樣好看的人討了這樣一個醜的人,以後肯定要變化的,趙二心想著。比劃完她就到一邊歇著去了。

“妖晴這個人饞男的,她打小就不正經。”趙二捆好了一個稻把,人擱稻把上坐著,大腿放到二腿上麵,跟老蘭子閑聊起來。老蘭子說妖晴得了相思病怕是活不長了。就目前來看,她的情況有點危險,老蘭子你看過梁山伯祝英台吧,這個戲誰都看過,得了相思病的人大部分都活不長了。那天趙二和老蘭子割稻還踩到烏龜。烏龜的肚子很白,四仰八叉的,爪子對著天空一個勁地劃著,試圖想翻過來。烏龜是慢性子,千年王八萬年龜,要是王八在稻田裏聞聽人的聲音早就跑了。烏龜卻慢吞吞的,急什麽呢,要死要活都是命中注定,急也沒用。那些快節奏的人行色匆匆慌慌忙忙,吃飯狼吞虎咽,挑擔健步如飛。何苦呢,慢人自有慢人的福。兩個人就這個話題來了勁,幹活也有精神了。當然幫朱廠長家幹活,不需要下勁,他沒說給工錢,慢慢幹,混一天是一天。她倆漫不經心地割著。一站二慢三歇,邊幹邊聊。

早些年沒有人想到吃烏龜王八,現在這樣的東西貴得不得了。老蘭子我要是早想起來吃王八,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家門口的池塘裏王八多得很,我爸爸在池塘裏的淤泥裏泡麻杆,上麵用大柳樹樹壓著,省得麻杆漂上來了,每年的夏天王八們都蹬在那棵壓麻杆的大柳樹上,我端著飯碗看著這些王八們,一個兩個三個…簡直數不勝數。等到太陽下了王八們就落到水裏去了。

王八烏龜營養很高。

村裏吳老先生是個教書的,教書的自然是個明白人。他吃了很多烏龜,半百年紀也顯得生精虎猛。他老年喪妻,不甘寂寞,六十八歲娶了一個少婦為妻。老家夥勇猛不減當年,臨老結了一個秋葫蘆,生了個胖兒子,取名六八。

老蘭子爸爸那一年在自家的後院裏發現了一隻篩子大的青蓋大鱉。便把它抱回家,它比小孩都重,老蘭子的爸爸累得哼哧哼哧的。回家一看鱉的裙邊穿了一個孔,孔裏還有一個銀項圈,裙邊上還繡著‘民國’兩個字。這個鱉年歲不小了,成精了,對於這個老家夥,老蘭子全家都敬畏著,怎敢吃它。老蘭子媽想把銀項圈拿下來,老蘭子爸爸堅決不同意。要是被鱉精纏住那就倒黴了。老蘭子爸爸小心翼翼地把老鱉抱回到大河裏,臨別還向它鞠了一躬。鱉啊你去吧,沒有哪個敢惹你。

依著老蘭子的想法,烏龜是要拿到街上去賣的,也好貼補一點生活費。烏龜是趙二逮的,趙二說了算,“送給朱廠長吧,興許他一高興就收我們幹活了。”

老蘭子被收去幹活了。

趙二開始為尋找工作奔波,她每天跑一百多路,跑爛了兩雙黃球鞋。一分錢沒掙到,倒穿破了兩雙鞋,她很心痛。她找過私營企業,找過國家企業,她往人家門口一站,就低聲下氣地請問:大叔要人幹活嗎。人家都泛巴著眼瞅著她,人家聽不懂她說的什麽,然後人家就哇啦哇啦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最後她不耐煩了,逢人就大聲地喊著:有沒有活幹啊?人家都以為她是個瘋子,躲避還來不及。她跑過五四農場、燎原農場、星火農場,都沒人要幹活的。

有一次夜裏下雨了,她在馬路上沒有目標地亂竄。路上栽著扁毛鬆,有幾棵稍微矮小的樹就像是蹬在那裏的人。她原先知道是樹的,但還是疑惑就是一個人,這個人是個男的,一般情況下都是男的多。這樣的時候,她還怕什麽男的女的,她一無錢二無色。她巴不得碰上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壞人,一個小偷,一個強盜,她就要跟著這個家夥去學壞,或許對她也不是什麽害處,上帝應該派一個人來解救她。

“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正胡亂想著,叫喊聲把她拉回了夜雨裏。她就乖乖地舉起了手,她說,“大哥幫幫我吧,我沒有飯吃了”。那個人果真如鐵塔一樣擋在馬路中間,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他伸出烏龜一樣的黑爪子,向趙二撲來,嘴裏發出令人毛骨聳然的狂叫。趙二遇到了瘋子了!這倒是她先前沒有想到的。

說時遲那時快,趙二的頭發根根直豎起來。人生的際遇就是這樣,越想遇到的事越遇不上,越是不想遇到的事就找上門了。趙二膽子是蠻大的,她想要是遇到了死人她也敢踢他一腳。但是她怕遇到瘋子,瘋子比洪水猛獸都要厲害。瘋子打死人都不償命,瘋子勁比誰都要大,一頭老牛也不是瘋子的對手。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角落裏,遇到了操上海話的瘋子,倒是一個不尋常的際遇。

老家時她就最怕碰到花癡馬公昌。馬公昌是因為小兒麻痹症留下了後遺症,他的手僵硬地反翹著,嘴歪到耳朵邊上,眼睛直直地瞪著如鴿子蛋一樣。他見到女的就攆,誰見了都會沒命的逃。這個家夥往往半夜就在外麵守著,他追人的時候,嘴角露出的笑容要嚇死人了。誰讓馬公昌逮著了誰就倒黴,他逮住最多的就是何雲媽,一個五十多歲的瘸腿子。馬公昌抱著何雲媽就啃,在何雲媽臉上留下很多牙印子。馬公昌連他娘都不放過,他在沒攆到別人的時候,就攆他娘。

趙二調轉身子就往回飛奔。她仿佛看到身後那人,咧嘴狼一樣發出可怕的嘯聲,聲音忽遠忽近。天空一團團漆黑的雲,如魔鬼露出山洞一樣的大嘴,鋸齒一樣的獠牙,向她撲了過來。疲勞一下子被恐懼激散了,腳下如生了風身子如駕了雲。

“跑啊跑啊,快跑啊,鬼子來了!“

一顆顆冬青樹急速地向身後倒去,道路豎起來了,隻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和後麵瘋子哇哇的怪叫聲。趙二恨爹媽沒有給她生一對翅膀來。要是老蘭子也在她就不會這樣恐懼了。她甩下那個瘋子的時候,衣服全部汗濕了,涼絲絲地貼在皮膚上,雙腿顫顫抖抖軟得沒有一絲力氣。

路長得沒有了盡頭,她不能趴下。她要乘著還有勁的時候趕緊回去。她特別需要倒在**,她對於床有特別的感情。每一次顛簸在火車或汽車上,她就想到了家裏那張土炕,橘黃色的稻草,上麵一條家織的白棉布床單,一個趙二自己飛針走線的繡花枕頭,繡的圖案是出水芙蓉。她招招手,這張床就來了,在她最疲勞的時候。

這些天來她除了自己瞎跑,還坐了幾回不花錢的公交車,她現在臉皮後了,沒錢也敢上車,她想被逮到是個什麽樣的情況呢?

上海人是蠻好的,講文明講禮貌。售票員用唱歌一樣的調子說,“上車的旅客請自動買票啦。”售票員瞅了她幾下,沒有說話。趙二就想這個售票員是個好人,她好像知道趙二已經身無分文了。而且趙二是個外地來的,處境很為難,她就搖搖頭表示算了吧。這要是擱老家是不可能的,老家的售票員精著呢。要是敢逃票,會給你兩家夥。

趙二天亮才回到妖晴那裏。她遇到了鬼下障,趙二迷迷糊糊就跟著鬼走了,鬼帶她去吃了一些蘋果,她滿嘴都是蘋果的香氣。吃著吃著趙二就睡在了家裏的土炕上,她的母親一聲不響地給她拉了拉被角,她努力張了張嘴,卻什麽也喊不出來。她的嗓子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急得她用手來抓,卻抓住一顆濕漉漉的蒿子。雲散了一些,啟明星高高地懸在東邊。這是哪裏?清晨的莊稼地一片碧綠,植物的葉子上都挑著晶瑩的晨露。露水打濕了鞋子、褲子,她從地裏拔了一顆大白蘿卜,哢喳哢喳地啃著。

老蘭子是幸運的,廠裏走了一個人,她就補上了。一個蘿卜一個坑,拔出了一個蘿卜,老蘭子就填進了這個坑。趙二看著自己拔出的這個蘿卜坑,裏麵一個紅蚯蚓在坑裏彎曲著。這個坑怎麽不是趙二來填呢,但有趙二就沒老蘭子的了。老蘭子隻顧自己,根本就沒想到還有一起來的趙二。趙二心想要是大華子在,情況就不一樣了。大華子會和她合一條心,一起來的有活路大家都有活路,要死就一起死,一定要抱成一團,單打獨鬥是小家子氣。老蘭子也可以選擇不做這個鳥活,這個活有什麽了不起的?整天灰撲撲,一個個搞得像鬼一樣,誰稀罕了?老蘭子應該跟她一起闖天下,那才是英雄本色。你老蘭子空有一身贅肉了,趙二往地下狠狠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