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成同村的大鳳在罐頭廠幹了一年了。四月裏黃桃和琵琶還沒有上市,所以廠裏停了活。她跑來找大成,她順著大楊樹找來的,門口的石搗臼向她證明她找對了。那天她穿著新衣新鞋,辮子上還紮著一朵花,拎著一個很秀氣的箱子,她叫大成“哥哥”。
大成上街買了鹵菜招待她,大成很客氣,叫一起來的家鄉人都來吃。大家把自己在鍋裏蒸的菜拚到一起,合夥吃了一頓。一盤子鹵耳朵皮,沒幾筷子就被扒拉完了。廠裏隻蒸飯沒有炒菜的,吃菜都是蒸在鍋裏。有時候掙錢多了,也舍得買肉蒸,放上佐料蒸起來香噴噴的。一個人蒸了肉,肉香飄滿全屋子,這香味兒壓倒世界上任何香味,大家都饞肉的。飯後,女的負責洗碗、洗盤子,男的就聊一會天。
大鳳從罐頭廠帶幾瓶過期的罐頭。好甜呀,涼絲絲的,過了期也是好吃的,每個人倒了半碗。罐頭湯呈琥珀色的,吃完了趙二還意猶未盡。剩兩瓶給大成了,大鳳說早知道就多帶幾瓶了。
她在的那個廠規模還不小,門衛很嚴格的,生人根本進不去。要是想去她那裏玩玩的話,也要事先打招呼,她好出來接。趙二他們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去的。她走的時候,將箱子存在大成這裏,大成起初不很願意,後來不知道大鳳又說了什麽,他竟也同意了。
過了一段時間,大成說箱子不見了。他慌的要死,把宿舍的牆旮旯都搜了遍,還在河邊用竹竿探水找,箱子還是杳無蹤跡。這個箱子不一般吧?開始誰知道呢,大成說箱子裏放了一千塊錢,大鳳怕弄丟了所以才放這裏的。一千塊啊,這是大鳳累死累活所有的工資。她起早貪黑,剝桔子,剔黃桃,切梨片,雙手每天都泡在水裏。即便是她的左手斷掉了兩根手指,可她做的活兒一點兒不比別人少。
大鳳的手指是她嬰兒時候被剛產了崽的老母豬給咬掉的。那天她媽媽把她一個人丟在搖籃裏,她家的老母豬從豬圈裏擠出來,老母豬很餓,見家裏沒有人,這畜生就把大鳳從搖籃裏拖下來,先在她的頭上啃了幾口,很可能不好啃,它就把大鳳的手指啃了,大鳳殺一樣地哭著。在這危險的時候,幸好她被過路的人救下了才沒死掉。
大鳳今年十五了,一天學都沒有上過。大鳳很想上學的,那時候她問小夥伴們上學是啥樣子。人家告訴她很好玩的,郭老師教算術,加啊減的,都用小棒子數。當然還要教唱歌的,劉老師嗓子破鑼一樣,還打拍子,教鞭子劃過來劃過去。他一唱就把人惹笑了,劉老師不給人笑,誰笑他就打誰的板子。小夥伴們會唱好多的歌,大鳳羨慕死了,也跟著小夥伴們瞎哼哼。
每天她都去找小夥伴們,人家在寫字,她就站在人家背後伸長脖子看,她的頸子曬得黑呼呼的。兩隻水靈的眼睛閃亮亮地直盯著人家的本子,生怕一眨眼會錯過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一樣。
這要是被她媽媽知道了,她就慘了。這就要挨棒子了,她媽媽像拖死狗一樣把大鳳拖著回家,用刺槐打得她遍身血汙。還用燒紅火鉗夾她的鼻子,她鼻子的肉都燙縮了,就像塑料薄膜被熱氣熏過顯得皺皺巴巴的。
就這樣,大鳳還是自學了一些字。吃了早飯,她媽媽就趕她去挖豬菜。她提著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籃子,籃子裏躺著鏽跡斑斑的鐵小鏟。赤著腳,腳底板踩著地麵‘吧噠吧噠’的響——她很少有鞋的。從自己家的竹林後麵旁邊的廁所邊經過,一晃躲到廁所裏。她在廁所裏認字,這本書是劉老師給她的。那次她挖了半籃子豬菜,就跑去學校,從刺槐縫裏鑽到教室的後窗。窗門大開著,這樣老師說話的聲音她聽得很清楚。很多天她都來聽課,結果被老師逮住了。老師問她想幹什麽,是不是小偷?她搖搖頭就哭了。班上的同學說,她想念書,她媽媽不讓,她才來偷聽的。老師摸了摸她的頭,給了她兩本書,讓她的夥伴們有空就教她。
劉老師給她書那天,大鳳激動的很,眼淚都掉下來了。她把書藏在籃子裏的青稞下,就往家裏跑。有一本書還是被她媽看見,她媽就用書在她的頭上使勁地打。書打到頭上不是很痛,她還是抱著頭,都打在她的手臂上。她聽人說小孩子不能被打頭的,頭打壞了人就傻了。她媽媽不解氣,嘴裏的白沫噴噴到了她的臉上。“我讓你去看書,你這個死鬼爛臭的丫頭,哪個王八羔子教你看書的,你給我說,看我不把他的鱉窩剿掉了。”說到這裏她媽媽把書往茅坑裏一扔,用棍子攪攪,就扯開嗓子哭豪。“慘慘慘啊,前世造了什麽孽呀!殺了人還是放了火,傷了天害了理啦,活現世讓人看笑話啦!”
把鄰居們都嚇壞了,誰家的孩子都不敢跟大鳳玩了。
蹬坑看書是她的絕活,就這樣大鳳認識了不少簡單的字。有些字都是她瞎猜的,也被她猜對了。她寫的名字很工整,誰看得出她沒上過學呢。
大鳳是抱養的。她媽喜歡賭錢,還愛喝酒,嘴裏的酒氣,能熏死蚊子。她如果輸了錢就拿大鳳出氣,大鳳不喜歡她,甚至恨她。她五歲就洗衣服了,養媽的大褲頭子很髒,她用小手搓著,感到很惡心。八歲的時候,她養媽就給她製了一條小扁擔,一雙小水桶,讓她去井邊打水,好心的大爺大媽都幫她提水。提水很累人,用一條粗麻繩栓在水桶梁上,然後放到井裏。‘撲通撲通’的水桶灌滿了水,就用力提上來。她不敢看井,太深了,頭發暈。一個人提水的時候,她屁股撅得老高離井很遠,攀著井沿吃力地往上提繩子。她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眼一黑了,她的手就鬆了,水桶又掉回到井裏去。
養媽楸著她的頭發,拽著她的耳朵,說她沒用,隻能吃白食,死掉就好了。她不讓大鳳哭,“你再哭我就用叉子叉你肚子,把你腸子都燙爛掉,你這個死鬼丫頭是個害人精。”她沒有生育過,沒有經曆陣痛的人是不知道心痛孩子的。大鳳十歲就得下田裏插秧。田裏的水沒到她的肚臍眼,遠看隻當是田裏飄著一件破襖子。她小手拿不住整把的秧苗,就把秧苗分成幾份,在秧田裏拉動腳步的時候,濺起的泥水濕透了她的衣服,全身搞得就像在爛泥裏打過滾的老牛一樣。不知怎麽地她踩在破瓷片上,腳底被割破了。她爬到田埂挖了一棒爛泥堵著傷口,卻根本止不住血。血把田埂上的青草都浸紅了,然後流到秧田裏染紅了一大片。她不敢回家隻好又下田栽秧,最後昏倒在田裏了。
她出了門就不想回家了。她爸爸是個忠厚無用的人。她媽要把她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人,那人到她家見過麵。大鳳腦子亂糟糟的,他們說什麽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隻看到那個男的很醜,又髒,一頭亂發如喜鵲窩一樣。黑褲子上補了一個大補丁,用白線補的,一個褲腳挽到膝蓋上,一個褲腳耷拉到腳底板。她媽接了人家的彩禮錢,一千多塊呢。那個男的瞅著大鳳像是要把大鳳吃掉了一樣。大鳳很害怕,趁著家裏不注意就跑出來了。
初來打工,人家都不習慣。大鳳卻像撿到了金元寶一樣開心,什麽樣沒人幹的活她都攬著,沒有她幹不了的活,沒有她受不了的罪。這比在家也是天堂了,每頓都能吃飽,菜雖然沒什油。不似在家她媽發給她吃,一碗粥就給一片蘿卜,她要多夾一片就要挨打。很多次她的眼淚‘吧噠吧噠’地滴到碗裏,飯和著眼淚一起吃掉了。
她很不舍得吃,一個人要是舍得吃就餘不住錢了。她每天咬著自己醃起來的生蘿卜已經很高興了,臉色卻白得就跟打滿霜的蘿卜一樣。等攢了幾個錢,她不知道擱哪裏了。錢丟了,當時大成就去打她招呼。大鳳顯得很沮喪,她靠在牆壁上。她哭了,哭得聲音很小,怕是妨礙了別人,她最怕妨礙別人了。
大家都來看熱鬧。熱鬧大家都愛看的,就像那次馬路上撞了車。一輛大客車和一輛大貨車迎麵相撞,慘不忍睹,旅客們紛紛逃命。貨車的司機被撞掉了一條胳膊,倒在血泊裏。隻見大路上一抜一拔的人向那邊撒腿跑得很凶,還以為是去救火的,卻是去看熱鬧的。看熱鬧的人把現場包圍得水泄不通。那個掉了胳膊的家夥突然一骨碌爬了起來,血淋淋的,這像給看客們打了一針興奮劑。伸長著頸子使勁地望,像一隻隻被提著脖子的鴨子。末了,終有一個人攔了一輛拖拉機將這個家夥送了醫院。
大家都把眼睜得銅鈴似的看著大鳳。“你們看著我幹什麽,耽誤了活別找我算錢,我可是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她的身體倚著牆上靠著,她的靈魂在屋子的角角落落巡視。她仿佛看見一個朦朦朧朧的畫麵:深夜,一個男的拎著她的箱子,輕手輕腳地拉開宿舍的門,他戴著的帽子帽簷遮了他的臉。那個男的麵孔一會兒非常熟悉,一會兒很模糊。他順著何老板家後麵的桔樹林走去。記得秋天桔子成熟時,桔林裏陰森森的。先前有個沒頭的死屍躺在那裏,腐爛了才被發現的。後來一個外地人去裏麵偷了半口袋桔子,被本地人用鋤頭把腸子都勾出來了。大鳳要去桔林裏找,大鳳跌跌碰碰的跑著。此時桔花剛謝,還殘留著淡淡的香氣,桔花開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香的。大鳳看見了她的箱子,就躺在那個桔子樹下麵。像是一個走累了的人躺在那裏歇息,她像鳥一樣向箱子飛去。
大成一個勁地自責,自責有什麽用呢。這麽多的箱子都沒有丟,唯獨大鳳的箱子就丟了,哪個的眼這樣毒辣。
大鳳在接到老板發來的錢的時候,她真是欣喜若狂,這麽多錢就在自己的手上,她的指尖都在顫抖。她就感到很多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把錢放在那裏合適呢。放在床頭底下,宿舍人會知道的;放在口袋裏,會被小偷瞄上的;不可能把那麽多錢一直放在鞋底吧?最後她想買一個箱子,把箱子送到大成那裏。大成跟她是一個村的,大成是能保住一千塊錢的,他一定會幫她。她是知道信用社的,但她不放心一大把票子給人家,就換一張紙。
從桔子林裏出來的時候,她拎著箱子,人就癡癡呆呆的了。後來她把箱子扔到了河裏去了,她也跟著箱子下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