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輾轉,趙二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才來浙江。在長塘何其勝家那會,她幹勁大極了。晚上做到十二點,早晨四點又開始幹。這樣的活太可手了,人坐在凳子上就能掙錢,簡直就跟公家人一樣,這樣的好活要是不下勁幹,還指望什麽。接到這樣輕鬆的手麵活,別提有多高興,拚死拚活不知疲倦。

這把何老板喜壞了,說是要請吃飯。何老板人很和氣,黑臉膛高個子,他的黑不是幹農活曬出來的,是天生的黑大漢,這樣的黑不醜。他老婆阿青紮了兩顆虎牙,把嘴唇擠得有點突出,這種突出也有美感。她能幹死了,很會安排活路。她很刁,她對外地人既防範三分又信任三分,既嚴肅也放鬆。

何老板家屋子很多,門口有一棵大楊樹,還有一個石搗臼——是春節打麻糍打年糕的。把蒸熟的糯米飯放在臼子裏,用石錘砸成稀巴爛,攤到桌子上抹平,冷卻以後切成塊子,就叫麻糍了。一幫外地人親眼看見何老板的母親打年糕,老家夥勁真大,三十多斤的石錘舉在手上,大氣都不喘。打熟了年糕冒著熱氣,老家夥用手抱著,放到桌上來攤。她還要去街上專門買醃製的東西,鹹菜啦、醋蘿卜啦、榨菜啦、辣椒醬啦。老家夥很勤勞,每天晚上辣泡菜、切蘿卜片子都忙到十一點多。蘿卜片要切很薄的,而且要勻稱。她邊切邊打瞌睡,手裏迷迷糊糊地拿著菜刀,眼皮粘到一起去了。趙二跟一些老鄉在底樓幹活,經常觀察老板的母親打瞌睡,她一會前傾一會後仰,但始終都把刀攥在手上。趙二有一回幫她切蘿卜,切了滿滿兩大盆,她一定要給趙二一塊錢,趙二死活不要。老人家就生氣了,按照切的蘿卜份量趙二非得要她一塊錢,她才能安心。老板不讓她賣菜,要在廠裏燒食堂把工人們的飯蒸熟就完事了。她不幹。她跟人談心說,燒食堂幫自己的兒子的,不能要工資,她得不到收入,而賣菜賺到的錢是她自己的,她不希望老早就向兒子要錢用。她早年喪夫忙慣了,歇不下來。

老板家沒燕子,在老家是不可能的。老家的每一戶善良人家堂屋的梁上都有燕子窩。春天的時候,燕子們就從南方飛來築巢。一對對穿梭來往,銜泥做窩。初夏的時候,燕雛們蹬在窩裏,等待著老燕子打食回來。一窩有四五個小燕子,小頭擠在一起非常可愛。燕子是平安祥福的鳥,在誰家裏安家,誰都要保護她。小燕子試飛的時候,老燕子跟在後麵,有一個小燕子試飛掉下來了,老燕子一個俯衝就把它的孩子叼起來,送到窩裏。

“老板家這麽多人,燕子是不敢來的”,老蘭子說。後來她們出門買菜才發現這裏連喜雀也沒有見著,隻有麻雀‘唧唧喳喳’。想必這是個鳥不喜歡的地方。

到浙江以後,老蘭子也來了。老蘭子開頭在家裏收鵝毛,挑著一個鵝毛挑子,搖著個撥浪鼓子,穿著黃軍鞋,在村裏被狗攆著。她真不怕醜,一個女的收什麽鵝毛,據說老蘭子在這個生意上攢了不少錢。

趙二和老蘭子在打漆車間。還有畫畫車間、裝配車間和印花車間的。老板娘端一篩子小人頭,讓趙二和老蘭子一起做。趙二幹活很麻利的,毛躁快,如小雞啄食一樣。老蘭子手慢,但是活做得很精。老蘭子一連瞅了趙二好幾眼,然後把篩子的貨跟趙二分了,省得趙二做的比她多。老蘭子磨勁很大,十二點了別人早休息了,她還是舍不得放手。裝配車間,趙二的堂弟趙瑞和家鄉的王大成安胡桃人的腿,一天下來一個人能賺了十六塊多。這是阿青派給他們的好活,本來這樣的好活都是派給本地人做的。阿青這是器重外地人啊,她覺得本地人沒有外地人能吃苦,還討價還價。有了這些外地人她不怕活沒人幹,也就冷落了本地這幫家夥。

小梅子也是趙二村裏的。一個姓胡的幹瘦本地小夥子,是車間主任,他看上了了小梅子,對小梅子眉眼傳情。村裏來的男的就不舒服了,他們一定要治治這個家夥,讓他嚐嚐胡思亂想的後果。他們在胡主任的調好的漆料裏亂添顏料,就說是胡主任調的漆不合格。胡主任不承認就揍他,結果就把他攆走了。阿青對此也沒說什麽,她不能因走了胡管家而得罪這些外地人。

好活和差活掙錢是不一樣的,同樣的時間好活所掙的錢和差活所掙的相隔遠了。阿青經常跟男的說笑話,用普通話說的。趙瑞和王大成他們一幫男的,就用村裏的土話占便宜,他們說要把老板娘睡了。老板娘不知道這是一句什麽樣的屁話,還咯咯地笑。

半年過後,老板娘聽得懂村裏的土話了,還學會講了。她分配工作時候,就用村裏的話,新來的還不知道她是老板娘呢。

做活到夜半的時候,下半身涼透了。兩條腿硬梆梆的如棍子一樣,頭腦也一片空****。外麵的開水房還沒有關門。一瓶開水二分錢,但也要節約的。天氣隻要不是很冷,就在河裏洗把臉洗洗腳就算了。女的是麻煩一點的,還要擦擦身子。那便半夜三更的時候去河邊洗個澡。喧鬧漸漸靜了,青蛙咕咕呱呱叫,月亮灑下清涼的光輝,幾顆寒星眨巴著。夜濕漉漉的,用手一抓,手心就濕了。這邊三天兩頭就下雨,難怪南方的女人都是水做的。

端午節那天老板請他們吃飯,買了半個豬,十幾條鰱魚,還有一些蔬菜。老板去采買的,買回來往地下一放,就完事了。老板沒有買那些海鮮什麽的,那個東西腥得要命,他們沒人吃得來,那些東西也貴得很,他們不吃正好幫老板省了錢。老鄉們一見到這麽多菜,眼睛都綠掉了。這一天像辦喜事一樣熱熱鬧鬧,個個喜笑顏開。雪碧、啤酒一捆一捆的,用繩子係著。老板問要什麽點心呢?“我們不知道點心是什麽意思,老板你往明白裏講。”“就是中午吃蛋糕還是饅頭。”他們不幹了,這樣好的菜,怎麽能吃饅頭蛋糕呢,不是糟蹋了嗎?他們要吃米飯。老板落得高興,米飯既省事又省錢。老板背來半口袋米,這裏的土壤出產的大米軟香可口。老蘭子和趙二都是從老家帶米過來的,一次帶來一百多斤,夠吃一程子的。這麽多菜一下子根本就吃不完,吃不完怎麽辦呢,能不能留著明天吃?不能這樣幹,做人要知足,老板給你多少你吃得下就吃,吃不完就還給老板。知深淺,識進退,以後老板還會再請。

魚、肉這兩樣主菜用麵盆盛著,燒得香噴噴的。肉是用特大號的鐵鍋煮的,先擱幹辣椒、生薑、老蒜頭爆的油炒一下,然後就放水煮,再放料酒、醬油,燒得紅通通的,舀到盆裏還打一個蔥疙瘩子放在上麵。幾個小炒都盛在船型的盤子裏。

那時人肚裏油水不多,很能吃。吃飯的時候,把老板和阿青都叫來了。老板娘夾著一筷子菜,塞到嘴裏,好像是吃到毒藥一樣,發出唏唏溜溜的聲音,是辣著她了。她吃的菜都要放幾勺子糖,哪能吃這樣的。她就放下了筷子。老板不怕辣,老板說這樣的菜吃起來很開胃,他要多吃一碗飯。開頭的時候,男的跟老板喝酒,女的礙著老板在場,都很斯文。等到老板吆五喝六地劃起了拳,大家就放開肚子吃了。大家邊吃邊聊,老板也喝得差不多了。老鄉們說:“老板啊,你們這裏好啊,桔子多。”

老板笑了,“誰家桔子林整理得一絲不苟,誰家就窮,誰家人就沒有頭腦,大凡有頭腦的人家桔子都沒有了。”

“哦,說得也是,桔子就是莊稼,誰在莊稼上下功夫誰家就窮。一點沒錯,連我們都不幹莊稼了。”

阿青、何其順夫妻兩個很不錯的。在外麵打工時間長了,趙二分得清老板的好歹。老何工資結算總是把零頭補齊,多給工人幾個錢。比如你工資是一百九,老板給個二百。他說五十一分的利,他隻取四十九分,少取的二分就給工人了。僅僅二分,工人就像沾了很大的光,對他感激不盡。而有的人五十一分的利卻想要取五十二分,沒事就找工人的茬子,罰工人的款。

老蘭子的妹妹在別的地方幹活,沒有地方住,每天晚上都來何老板家,跟老鄉們擠。老蘭子妹妹每次見到老板就貼著牆根溜,像賊一樣。何老板見了頭搖搖,老蘭子揣摩了半天,老板搖頭是什麽意思呢。

“老蘭子你去問問何老板,你搖頭幹什麽,你得了搖頭瘋了?”沒有別的意思,他隻是理解和同情這樣一個外鄉人。

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眼麵前的善事不做,而大老遠跑去捐款,投資慈善事業,就未必是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