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劉仰眼被欺負了,他們要報仇。聯中這天來了三十多個,都是自發性來的,一個個摩拳擦掌。小福子也在,趙二把小福子叫到一邊,偷偷地對他說,“打架你別幹啊,你要是圖熱鬧就看看,但千萬別參和。”他說這樣重要的事情他不參加會醜的,人家以為他膽小怕事。浪子領手,每個人從商店買了一根闊皮帶,隻傷皮肉不傷骨頭。太陽快要落下的時候,這幫家夥就在橋邊的路口守侯了。赤手空拳似在散步,其實眼睛都在瞄著。這裏的橋很多,江南魚米之鄉,一條河看不到盡頭,也不見源頭,這些橋就是連接千家萬戶的樞紐。這幾個小癟三每天都經過這裏,老遠就看見這幾個家夥肩膀搭著肩膀,喝醉了酒踉踉蹌蹌走過來了。老鄉從橋的兩邊包抄過來,一邊走一邊解下褲帶。等小癟三們醒悟過來時,皮帶已經雨點似地抽到他們身上。

劉仰眼是挨了這幾個小癟三羞辱。他街上閑逛時候,看見幾個男的調戲一個女的。很可能不是調戲,似乎那女的很高興跟他們玩的樣子。劉仰眼好奇,就多瞅了幾眼。他眼睛本來就有斜視的毛病,這就是扒著眼睛找難看,人家怎麽看得順眼呢。一個瘦子搬著他的下巴,啐了他一臉的吐沫,還煽了他一巴掌。當時他忍氣吞聲,回到聯中時候,就吐血了。他把前前後後跟老鄉們講了一番,末了還說,這些狗東西雖然打的是他劉仰眼子,實際上是看不起全體打工的。劉仰眼的話,如手雷在老鄉們之中迅速炸開了。不久,老鄉們就聚了不少,有的聽說要打架,激動得渾身打顫,都憋的厲害。從到了這個鳥地方,一天到晚就幹活,人也死氣沉沉的,沒有個精神頭,打一架也正好合了他們的意。都沒上班,好像打架也能領工錢。男的就好這個,要是女的就不想打架,不在自己的家鄉吃點虧是常事的。打架能值幾個錢,打破了頭怎麽辦。

火燒雲像一塊紅綢子鋪在西邊的天上。夕陽血紅,照在這些激動的人的臉上,地氣火一樣地烙著人的腳底板,唧唧的蟲鳴從不同的角落傳過來。大橋的兩邊行人都讓了道,這樣血腥的場麵,想看熱鬧也沒有膽量。皮帶宛如毒蛇一樣吐著信子,發出‘烏魯烏魯’的聲音,小癟三們的臉上、胳膊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一個小癟三被四五個人抽打著,這是不公平的,不公平今天就不公平一次吧。這世界對他們公平實在太少了,難得也對別人不公平一次。這些扛過大包的家夥,手上二三百斤的力量。

小癟三一個個捂著腦袋。不得了啊,再打下去要出人命。

聯中的女的跑出來看,大老遠站著,都嚇得兩腿打顫。這些打昏了頭的人,眼神都不好使了,誰要是大了膽子走上前,指不定就挨了一鞭。什麽事情都應當見好就收,比如賭錢贏了就收,是真贏了。贏了還想再贏,那隻有得不償失的。打死了要償命,打傷了要藥費。“你知道打傷了要多少藥費嗎?那可是個無底洞啊。這樣的漏子千萬別去捅,雖然你是光棍一條,要錢沒錢要命有一條。被警察抓住了,關大牢吃餿飯不是玩笑,能有什麽便宜呢。”

“聯防隊來了,快跑啊!”

一聽說聯防隊來了,一個個就沒命地逃。逃到謝師傅家了,脫掉衣服上床睡覺吧。男女的宿舍都讓給他們了。有的和衣躺下,有的脫成赤膊,有的佯裝看書,有的在讀信報,電風扇開大了擋。三輪摩托車的排氣孔冒著黑色的煙霧,在謝師傅家門口嘎然停下。十幾個身著警服,頭戴鋁盔的聯防隊員,衝了進去。“剛才有人看見你們在橋頭打架?”

老金出來了,老金給他們散煙,為他們點了火。老金笑得很不自然,門前的兩顆瓷牙大概是拔下來刷洗了。少了兩顆牙,他就像癟嘴老太婆一樣,說話也不關風了。他說:“大熱天的,勞動你們的大駕,什麽時候有空請你們喝一杯。”

聯防隊人嘰哩哇啦跟他說一陣本地話,然後老金指著這些他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問:“你們打架了嗎?”

“沒有,老板。”

“你看我們像打架的人嗎?誰想打我們的左臉我們就把右臉也送過去。”

這些人畢恭畢敬的。

老金嬉皮笑臉地跟聯防隊人說:“這些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都是我親自去找的。他們那裏窮得不得了,房子矮得人進去要低著頭,房頂上都是稻草鋪的。這樣窮的人隻知道掙錢,根本就不可能打架。你們還是去別的地方查查吧。”

聯防隊人瞅瞅他們,手裏的手電,想透過心裏去照照他們。他們低著頭,像犯了錯的小孩子。

聯防隊走了,老金大發雷霆。他血紅的眼睛噴著火焰,掐滅了還有半支沒抽的香煙,狠狠地扔在地下,又在香煙上啐了一口吐沫,用腳底板踏踏。“你們都給我滾!”

老金的防火意識很強,他每次吃完了煙都把煙頭子餘火掐滅。他家失過一次火,他的老母親被大火燒死了。風燭殘年的老母親,在灶下做飯,她的小兒子——老金的弟弟金濟,把香煙頭扔在鍋灶邊的柴禾堆裏。老太太燒死了,老太太有點糊塗,也不知道逃命。老金是個孝子,老母親死了,他和弟弟金濟不和了。後來,老金的拋光廠也被金濟接去了。老金一百個不情願,老弟兄兩個打了一架。

金濟的老婆在老金頭上攉了一把,她這一招很毒辣。女的不能在男的頭上攉的,要是攉了這個男的就要倒黴了。老金的老婆歲數大了,她舉著二齒鉤子對準二金就是一家夥,這一鉤子鉤偏了。她就扔掉二齒鉤子,撲向二金,試圖來抓二金的頭。二金的個子太高了,有一米九,老金隻有一米六,這老弟兄兩個好像不是一個媽生的。她舉起的手怎麽也夠不著二金的頭,倒讓二金一杠子掀翻在地。老板娘爬不起來了,爬不起來也不能歇著。她雙手拍打著地麵,好像地跟她種了仇,直到累得吐白沫子。

老金從廚房裏拿了一把菜刀。“劈了你個狗娘養的。”

老金一刀劈向二金,二金身子往後一仰,這一刀就在他的臉上劃了一道二指長的線條。後來二金的這塊疤痕就像蚯蚓屎一樣疙疙瘩瘩的,也因此叫他“刀疤”了。

二金這個人不好。他老婆小他十八歲,原先是他小舅子的婆娘。老金提到他時候,緊咬著牙,“太壞了,壞得不得了,什麽喪盡天良的事他都幹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