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內沒有風聲,房門也不可能自己把自己打開,如此一來,開門者的身份就非常明顯了。

“歡迎光臨,二位貴客,雖然你們來得有些不是時候。”

推門而出的是一位留著中世紀英式卷發的中年男性,他的臉幹癟卻又肥胖,因為那常年得不到水分補充的皮膚如同掛在脂肪球上的蛇蛻,然而這些臉皮的顏色又比世界上最黑的煤碳還要黑上數倍,仿佛是為了遮掩某些不可名狀的部位而特意染上的色彩,看起來既醜陋又滑稽。

比臉部更加怪異的是那根尖銳且前凸的鼻梁,即使是最畸形的鷹鉤鼻,在它麵前都要遜色不少,縱觀整部人類曆史,擁有這種鼻子的人也隻存在於意大利作家所寫的兒童故事當中。

即便如此,城堡主人依舊保持著曾經的優雅,他的雙手始終背在身後,隻露出兩根形似昆蟲節製的幹枯手臂。

“不是時候?那麽什麽時候來才能算是恰好?”伊甸警覺地注視著男人,他能感覺到對方早已非人,但現在不是最適合出手的時機——一個能夠役使無形仆從的貴族不可能沒有兩手準備。

既然他敢毫無防備地推門而出,就說明他自認為吃定來者。

“明天,或者後天,伯爵夫人的晚宴即將開始,作為受邀者,我必須準時趕往伯爵的庭院。”

貴族吹響口哨,無形仆從重新出現,這一次,它拿著的不是劍或者錘子,而是一封寫滿黑紅字跡的信紙。

信紙右下角蓋有德納爾涅皇室才有的唇與耳徽記,這說明邀請函的派發者至少是皇室成員,甚至可能是諾曼·康斯普瑞特的直係親屬。

按理說類似級別的貴族即使要開席,也不可能邀請古堡堡主這種長相詭異,並且獨自居住在森林中的落魄貴族。

除非其中還有什麽其他不為人知的隱秘,或者眼前這個長得很像異形的貴族其實是另類傳火者,否則伊甸真的想不通伯爵夫人邀請堡主的理由。

總不可能是因為宴會上缺少逗樂觀眾的節目,所以特地請人和人的無形仆從上台表演吧。

“沒準我可以和你一同奔赴晚宴。”

片刻過後,伊甸向堡主提出同行的請求——作為旅行者,他當然可以忽視這一不正常的晚宴繼續上路,但作為法蘭公爵的合作者,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去一探究竟。

如果參會的一眾貴族遭受腐化,他這個自封的伯雷坦旅法師也能提前焚毀莊園,以免腐化向外擴散。

“你?恕我直言,艾薩克先生,你既沒有爵位,也沒有伯爵夫人親自撰寫的邀請函,我擔心看守莊園的侍者會將你阻攔在外,就像他們阻攔不自量力的議會法師一樣。”

盡管“長相非人的貴族正在文質彬彬地陳述事實”看起來非常怪異,但伊甸還是強壓下疑惑,對堡主說道:“你不需要擔心,我想法蘭公爵的盾牌應該能幫我解決侍從的刁難。”

“我猜你一定幫了他大忙,否則以佛朗索瓦先生的脾氣,他不會這麽輕易地把自己的老夥計轉贈給你。”

見到公爵大盾,堡主的擔憂一下子煙消雲散,那雙眯著的雙眼也稍微睜開了一些。

正是這隻有幾毫米的縫隙,讓伊甸得以觀察到堡主一直隱藏在褶皺臉皮下方的猩紅眼球。

怎麽說呢,如果堡主的表現再非人一些,伊甸也許會覺得那雙眼睛和他非常搭配,但怪就怪在這位怎麽看都不像人的肥胖中年人,表現得比絕大多數普通人還要紳士。

以至於伊甸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下幻術了。

他在房間裏反複向瑪格麗莎確認情況,甚至不惜動用小天使作為自己的第二雙眼睛,然而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堡主都是一副扭曲昆蟲人的模樣。

也許在堡主自己的認知裏,整個世界都是非常正常的,所以他才能若無其事地在這裏談論關於晚宴的事情。

然而正是因為類似的猜想,伊甸才不敢貿然詢問對方眼裏的世界——他擔心那樣會導致堡主徹底扭曲。

認知過濾網這東西雖然看起來很糟,隻是自欺欺人的把戲,但對於處於濾網之後的可憐人而言,濾網就是他們維持正常的最後手段。

起碼伊甸覺得和現在的堡主相處起來還是挺舒服的,所以他不想馬上戳穿這道謊言。

“如果沒什麽事情,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我們明天早上再見。”

見伊甸沒有繼續聊下去的想法,堡主非常人性化地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向兩人道別之後,他在無形仆從的攙扶下回到自己的臥室當中。

隨著關門聲響起,寂靜再次從四麵八方湧入城堡,昏暗的二層走廊上,隻剩下烤雞腿燃燒發出的劈啪聲。

“小白,你怎麽看?”伊甸一邊拉著瑪格麗莎走進自己的房間,一邊問道,“他到底有沒有變。”

“你問我我問誰。”少女無奈地翻著白眼,盡管她上輩子沒少看類似的恐怖故事,但上帝視角和參與其中是兩碼事,情報不足的情況下她沒辦法做出任何判斷。

“給點小說作者級別的建議也行,反正咱們試錯不需要成本。”

伊甸連著拿出暫停和藍沙漏這兩件主動道具,以鼓勵瑪格麗莎做出判斷。

“你倒是不需要成本,可我需要,我又不能保留讀檔前的記憶。”

瑪格麗莎不斷搖晃泛著藍光的沙漏,卻因為不是以撒人而沒法使用它。

“回溯又不是複活,你怕什麽?”伊甸搶過藍沙漏和暫停,以免它們被錯誤激發,“還有,下次別這麽玩,你忘記使用卡牌後是什麽情況了?”

“行~”少女的聲音膩到讓伊甸起雞皮疙瘩,但這種語氣隻持續了一個字,就因為說話者也覺得惡心而終止,“咱們還是說回堡主好了,我覺得他大概是被某種東西扭曲了認知,不然他沒理由無視那麽大一坨烤雞腿——是個人都不可能無視一塊行走的紅燒血豆腐。”

“扭曲他的人是誰,送出邀請函的女伯爵還是——”

瑪格麗莎打斷道:“八成是伯爵夫人。”

“為什麽。”

“因為伯雷坦的女人都非常危險,不論是那個湖之妖精,還是有德國骨科嫌疑的安娜小妹妹。”

少女掰著手指分析自己一路上遇到的其他女性,她的話並非毫無道理,但伊甸卻覺得聽聽就好,沒必要當真。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全伯雷坦最危險的女性正坐在自己旁邊掰手指頭算數。

一旦自己沒有照顧好她,那麽不用深淵出來,肆虐的百變怪就可以先一步完成滅世大計。

於是伊甸就在旁邊附和了一整個晚上,期間還因為思考合適又不會引起少女警覺地話語讀檔了好幾次。

雖然一晚上下來讓他差點心力衰竭,但瑪格麗莎逐漸穩定下來的情緒又讓他覺得再苦都是值得的。

由於時間回溯的對象包括自身狀態,所以即便伊甸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他的精神狀態依舊和平常沒什麽區別。

因此,當兩人來到城堡門口時,堡主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他像是什麽都沒有看到一樣,站在破碎成粉的城堡大門前,向兩人招呼道:“快點,兩位,伯爵夫人可不會等到所有客人到齊再舉辦宴會。”

兩人跟著堡主一塊坐上由無形仆役駕駛的不存在馬車,向某伯爵舉辦宴會的庭院駛去。

坐在完全透明的馬車上,伊甸忽然回憶起某塊非常經典的黃色海綿,他記得那塊海綿生活的海灘裏就有兩個開著無影船的癡呆老頭。

想到這,他又看向旁邊同樣表情癡呆的古堡堡主,然後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不過堡主的老年癡呆肯定不是阿茲海默症可以比的,後者隻能影響老頭的大腦,前者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現實,製造出許多看上去就不簡單的事物。

特別是無形仆役,因為它,伊甸甚至開始好奇堡主年輕時到底是怎樣的存在了,這種可以影響現實的不存在之物不像是一個看守古堡的中年人能夠製造的,他一定和議會有所關聯。

然而光靠空想是沒辦法破解堡主身份的,想要搞清楚他究竟是誰,又為何會落魄到駐守古堡,隻能從那座所謂的伯爵庭院下手。

幾小時後......

本就不存在的馬車再來到庭院門口後徹底轉化為不存在狀態,伊甸隻覺得身下一空,整個人都在引力的作用下往下墜落。

幸好他及時改變姿勢,讓雙腳穩穩地落在雪地上,才沒有在這人來人往的庭院門口鬧出笑話。

可惜來往的貴族外貌都不怎麽正常,所以即使伊甸安穩落地,他還是成了全場的焦點。

畢竟那一頭白發在黑發、金發、紅發當道的伯雷坦太過耀眼,加上全大陸出名的白發人就他一個,想不被人注意都難。

“請問,您是艾薩克法師嗎?”一個身材矮小,頭上長滿膿包,麵部被蟲噬成蓮蓬的灰衣侍者繞過一眾貴族,來到伊甸麵前。

“是,你有什麽事情想要找我嗎?”

伊甸努力把雙手背在身後,以避免自己因為衝動而拔刀砍死這個扭曲到不成人形的怪胎。

“伯爵夫人想要見您一麵。”

侍者謙卑地彎腰行禮,他正在試著把伊甸引上一條無歸的絕路,盡管在他在主觀上並沒有這樣的想法。

“我不記得我有告知過她我們會來,她是怎麽知道的?”

“抱歉,是我昨晚...”堡主不好意思地用那根長在昆蟲肢體末端的觸手抓撓著頭發,“你們畢竟是客人,如果沒有征求主人同意就帶你們過來,恐怕...”

得,我就知道你們這些被腐化的家夥會壞事。

伊甸長歎一聲,打斷道:“我知道了,帶路吧。”

他沒有繼續聽堡主解釋,有些事情就算解釋清楚也改變不了什麽,比如這滿庭院的變異人,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還在那裏討論著有關晚宴的事情。

就算伊甸曾經對伯爵夫人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現在他也明白了一切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

一個兩個人變異還可以用深淵作祟解釋,所有參會來賓全部變異就不是深淵能解釋通的了,況且德納爾涅官方的態度也很奇怪。

皇室的人在斯萊瑟周邊森林中搞事,議會和皇帝居然沒有半點反應,這不合理。

伊甸敢打賭,如果負責森林的是法蘭公爵或者尼索斯,他們根本不會放任這些鬼東西存在哪怕超過一天。

但願不是因為帝國首都出了問題。

伊甸盡量不去看那些躺在走廊周圍,並且身上長滿孑孓的爬行動物,將注意力全部放在庭院中央用於舉辦晚宴的建築上麵。

盡管走廊上方垂下來的植物藤蔓非常影響視野,他還是可以透過枝條的間隙看到那個站在宴會廳台階上,用扇子遮住半邊臉的金發女人。

光看露出來的部分,伯爵夫人和正常女性沒什麽區別,乃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她的長相,但一個漂亮的人是不可能安然無恙地站在一群昆蟲人中間的。

即便這些昆蟲人表現得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

將伊甸送到伯爵夫人麵前以後,侍者轉身離去,為三人創造出一個不受打擾的交流空間。

“艾薩克法師,我從未主動招惹過任何人,你們為何執意要來這裏呢?”

最先開口的是伯爵夫人,她的聲音像夜鶯那般婉轉動聽,似乎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藏在其中,**著每一個聽到聲音的人主動投入墮落的懷抱。

然而伊甸對此不為所動,有穀底在,他傷心都來不及,根本沒空去欣賞伯爵夫人優美的嗓音。

“沒有主動招惹任何人?”伊甸詫異地挑了挑眉毛,“那這些貴族怎麽說,難道是他們主動選擇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抱歉,艾薩克先生,我知道你不願相信,我也沒有任何想要欺騙你的意思,但...事實就是這樣,他們主動殺死了我,將我的鮮血釀造成紅酒,然後在我的屍體前將紅酒飲盡。”

伯爵夫人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杯鮮紅的**,輕飄飄地遞到伊甸手邊。

“喝一杯吧,就像他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