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那天晚上,邵長庚一個人開車回到了住處,空****的家裏並沒有開燈,他一步一步走進房間,像是走入了一個永無盡頭的黑暗的深淵。
這麽多年,每次回家的時候他的心情都會變好,因為他知道,家裏有個溫暖的人在等著他,會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刻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然而那個人,終究不屬於他。
更不會等他一生。
無法想象,他們之間的相處轉眼已過了十二個年頭。
這麽多年一直活在矛盾之中,每次看他一臉單純的叫爸爸,邵長庚的心裏其實並不好過。
如今,這段關係被強製性地畫上了句號,雖然不太圓滿,卻也是一種結局。
邵長庚走到邵榮的臥室門口,伸手開了燈。
熟悉的單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旁邊的書桌上分類擺放著各種參考資料和一個咖啡色的筆袋。藍色的台燈是邵榮上高中那年買來的,可以自由調節光線不傷眼睛。衣櫃裏的衣服,每一件都是自己親自挑選的,穿在邵榮的身上格外合身。
這個屬於邵榮的屋子……以後再也用不到了。
屋裏所有的擺設,每一件都可以牽連出一段美好的回憶,如今看在眼裏,卻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邵長庚沉默著站在門口,最後看了一眼屋內,然後轉身,輕輕關上了這扇門。
讓熟悉的一切在眼前漸漸消失,仿佛用力地從腦海中擦掉了一部分最珍貴的記憶。
次日早晨,邵榮頂著黑眼圈從樓上的客房下來,一下樓就看見邵欣瑜在忙活著準備早餐。
徐錦年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徐然夫妻留在家裏跟老爺子一起住,徐然性格溫和,邵欣瑜熱情開朗,再加上徐錦年在旁邊樂樂嗬嗬講笑話,邵榮跟他們一家人一起吃飯倒也不覺得尷尬。
早餐過後,邵榮想回房,卻被邵欣瑜叫住:“小榮。”
邵榮疑惑地回頭:“怎麽了?”
邵欣瑜猶豫了一下,才說:“你跟我到書房,我們好好聊聊。”
邵榮雖然不情願,可當著徐家人的麵也不好直接拒絕,隻能低著頭跟著她走到了書房。
邵欣瑜關上門,讓邵榮在沙發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跑來徐家,是不是跟你爸爸吵架了?”
邵榮無法說出真正的理由,隻好僵硬地點點頭。
邵欣瑜看著他,良久後才試探性地問:“是不是因為血緣關係的事?”
邵榮驚訝地抬頭道:“你早就知道?”
邵欣瑜微微笑了笑,“你爸爸以為我們不知情,其實除了邵辰之外,家人裏都知道你不是他親生的。”
“……”
“當年你出生之後,爸媽去英國看你,細心的媽媽發現你的血型記錄似乎被修改過,她特意要求醫院瞞著二哥重新做了一次血型鑒定。鑒定結果你是O型血,二哥是AB型血,你學過生物,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邵榮沉默下來。
根據遺傳規律,AB型的血型基因是A+B的雙顯性,O型血卻是i+i的雙隱性,不管媽媽是什麽血型,隻要爸爸遺傳給自己一個A或者B的基因,自己都不可能變成i+i的雙隱O型。
這麽明顯的漏洞,一看就不是親生父子,別說他們是專業的醫生,就連自己……也經常在高中生物考試中遇到這種基因分析的選擇題。
也真難為他們,知情卻假裝不知,瞞了這麽多年。
邵榮心情複雜地問道:“既然你們都知道真相,當初為什麽同意他把我帶回邵家?”
邵欣瑜沉默了一下,“因為我們都看得出,他很在乎你。”
邵榮怔了怔,突然不知該如何回話,隻好低下頭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蒼白的手指。
“他從小就是那種不需要別人操心的人,說好聽點是獨立自主,說難聽點就是太冷血,安菲去世之後,他一直忙著工作,幾乎從不關心任何人,所以,我們看見他帶你回家的時候,其實都很高興。”
“……”
“就算你不是他親生的,可他對你的感情卻是真的。他難得那麽喜歡你,他想收養你,我們自然不會阻止了。”邵欣瑜頓了頓,“而且,有了你之後,他的確變得溫柔很多,以前我都不敢跟他說話的。”邵欣瑜站起來,輕輕拍拍邵榮的肩膀,柔聲說,“小榮,你爸爸真的對你很好。”
“……”
“父子之間有什麽矛盾,解釋清楚不就好了?不要鬧得這麽僵。聽我的話,回去跟他好好聊聊,你不知道,這個世上唯一能傷他的人就是你。”
“……”
邵榮臉色難堪地沉默著。
邵欣瑜說的道理他都明白,邵長庚對他是很好,十多年相處的感情不可能是裝的。
可是,他對自己的愛,並不是別人想象中那種單純的父子之愛……
他的愛裏包涵了邵榮根本承受不起的重量,一想到被他壓在**做那種事,邵榮就反射性地想逃,逃到再也不用麵對他的地方。
邵榮很想問邵欣瑜:如果你知道他前天晚上對我做了什麽,你還會為他說話嗎?你的二哥把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強-暴了,這樣的事實,換做是你你能坦然接受嗎?
作為不知情的旁觀者,你們當然可以一副“邵榮不懂事”的姿態來勸我跟他和好,可是,有沒有人想過我的感受?
被曾經最尊敬喜愛的父親強-暴的痛苦,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抹平的嗎?
然而,所謂的真相,卻是邵榮心底永遠無法揭開的傷疤,哪怕那個傷疤潰爛流血,他也隻能默默把所有的難過都壓在心裏,甚至沉默著接受來自親朋好友的各種斥責。
他們居然責備他……這太可笑了。
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到底承受了什麽。
下午的時候,邵榮突然接到邵長庚的電話,看著來電顯示上熟悉的“爸爸”兩個字和自己專門設置的頭像,邵榮的手指僵硬地放在接聽鍵上,卻始終按不下去。
對方卻很有耐心,他不接就一直撥個不停。
直到門外響起徐錦年的聲音,“小榮你睡著了嗎?手機一直在響。”
邵榮趕忙按了接聽鍵,深吸口氣,盡量平靜地說:“喂……找我有事嗎?”
耳邊傳來的聲音低沉冷淡:“你現在到律師事務所一趟,一些手續需要你簽字。”
邵榮怔了一下,“什……什麽手續?”
“你不是想要你媽媽留下的遺產嗎?”
聽著他冷冰冰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邵榮的心裏突然覺得難受。
在他的心裏,自己是那種辛苦養大後還厚著臉皮要遺產的白眼狼嗎?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說要那筆遺產,隻是為挽回兩人關係找到的一個借口罷了。
然而邵長庚的作風卻根本不給人回旋的餘地,他明確表示不願意恢複那種純父子的關係,他想要的隻是情人。這道選擇題隻有兩個選項,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走,邵榮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父子到情人的轉變,所以隻能選擇離開。
——如果你給我第三條路,我一定會欣然接受。可是,你逼我二選一。
矛盾的心情,像是在腦海中進行一場勢均力敵的割據戰,讓邵榮疲憊不堪,昨晚一夜都沒有合眼。
“怎麽了?”邵長庚低聲問,“沒時間的話可以改天。”
“不,我有時間。”邵榮輕聲說,“我現在就過來。”
從房間出來,邵欣瑜早就換好衣服等在門口,看見邵榮,笑著招招手說:“小榮過來,你爸爸說要你去律師事務所一趟,我正好上班,開車送你去。”
“不用了,那地方我找得到……
“跟姑姑還客氣什麽呀。再說,二哥吩咐我送你,我不送的話他罵我怎麽辦……”邵欣瑜吐吐舌頭,她雖已嫁人了,性格卻依舊像以前那樣活潑。
邵榮無奈一笑,說:“好吧。”
邵欣瑜的車子很快就開到了律師事務所,邵榮一下車就看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門口等人。
他穿著那件熟悉的淺灰色襯衣,幹淨整潔得沒有一絲折痕,如同剛從洗衣店裏拿出來一般。筆挺的西褲包裹著一雙修長的腿,模特一樣完美的身材,再配上英俊的容貌,總會瞬間吸引一群路人的視線。
感覺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深邃目光,邵榮不自然地別開了視線,低著頭往前走。
走到他麵前半米處停下,邵長庚這才開口道:“進去吧,律師在等。”說罷便轉身進了事務所,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邵榮隻好緊跟在了他的身後。
兩人坐著電梯到了十樓,邵長庚敲開一間辦公室的門,邵榮看見辦公桌前坐著一個麵容和善的中年男人,見到邵長庚,笑著站起來說:“邵先生到了,快請坐。”
邵長庚帶著邵榮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直言道:“張律師,安菲當年的遺物,我想全部轉交給她的兒子,今天帶他來辦一下手續。”
“……”邵榮愣了愣,“她的兒子”四個字聽起來格外陌生,好像邵榮這個人跟他邵長庚已經沒有了任何關聯。
邵榮輕輕握緊手指,硬著頭皮說:“法律方麵我不太懂,手續要怎麽辦理?”
張律師笑了笑說:“安小姐的遺囑當年就是我處理的,當時你才六歲,沒有辦法繼承遺產,按照你媽媽的遺囑,所有遺物都暫時由你的監護人保管。如今你長大了,邵先生想把遺物全部交給你,你簽字接受就可以了。”
張律師把擬好的法律文件和一隻簽字筆遞到邵榮的麵前,“這是我跟邵先生核對過後擬好的文件,你媽媽留下的存款、房產和保險箱都在這裏,你看一下,沒有問題的話就在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
邵榮低頭看了眼遺囑中列出的遺產,一百萬的定期存款,到期的日子正好是自己十八歲的生日那天,顯然是邵長庚特意選好的。這筆錢在銀行放了十二年,利息都有不少。
除了現金之外,還有一棟價值過百萬的房產,是一棟別墅,地點在本市的西郊,應該就是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那棟兩層的小別墅了。
此外還有一個保險箱,加了密碼,不知道裏麵放了些什麽,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媽媽的私人物品,或者是留給自己的信件之類。
突然從身無分文上學都要找人借錢的孤兒變成了財產過百萬的人,如此巨大的差距,邵榮卻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存折上那麽多0的後麵跟著一串零散的數字,顯然是銀行定期存款整整十二年的利息。
——他突然意識到邵長庚把這筆錢交給他的真正意義。
十二年的利息,一次還清,我們之間,從此再無關聯。
是這個意思嗎?
邵榮怔怔地看著遺囑上那一筆可笑的數字,握著筆的指尖突然開始輕輕發顫。
邵榮兩個字,寫了那麽多遍早已熟悉無比,此時卻根本無法下筆。
隻要簽下這個名字,他馬上就能擁有一筆巨額財產,不僅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讀書,甚至連後半生都不用發愁,媽媽去世之前的確給他留了一條最堅實的後路。
可是,簽下名字的同時,也就意味著……
他會徹底的失去邵長庚。
徹底的失去。
邵榮臉色蒼白,扭過頭來看著邵長庚,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其實……”
我其實並不想要這筆錢。
我其實隻想給這段關係找一個退路。
我其實很想跟你在一起……
隻要不是情侶關係,什麽都可以,像以前一樣一直聽你的話也沒關係,甚至不出國讀書也沒關係……
不要這樣完全一刀兩斷!
邵榮的心裏亂成一團,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連思緒都理不清了,甚至忘了自己昨天剛剛說過“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忘了這本來就是自己提出的建議。
此時,邵榮的腦子裏反反複複隻剩下“他要跟我斷絕關係”“他不要我了”這樣的意識,這個認知讓他心如刀割。
嘴上說著不想見他,可到了真正做出選擇的這一刻才明白,跟他分開居然會這麽難受,難受得就像是心髒被人擰住了一樣,胸口被緊緊壓迫著,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如此沉重。
邵榮沉默良久後,才小聲說:“我隻要媽媽的遺物和房產,這筆錢我不要了。”邵榮把存折輕輕推到邵長庚麵前。
就像小時候在機場送行時拚命扯著他的衣角說,爸爸,我不要玩具了,你別走好不好,我不要了。
明知道這已經是定下來的結局,卻還是笨拙的,想做出最後的挽留……
邵長庚看著他眼眶發紅的樣子,微微笑了一下,把存折推了回來,淡淡說道:“簽吧,這本來就是屬於你的。”
“我……”
“昨天不是嚷嚷著要我給你遺產嗎?我現在給你了,能給的全都給你。”
“我……”
“還有什麽要求不妨一次提出來。”邵長庚打斷了他,“如果你想徹底跟我斷絕父子關係,今天正好趁張律師在場,我們走一下法律程序,順便把你的名字從邵家的戶籍裏除掉。”
“……”
“你以後也可以不用姓邵。跟你爸爸姓蘇,或者跟你媽媽姓安,我都不會有任何意見。”
邵榮臉色蒼白地握緊拳頭,連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都沒有發覺,眼眶裏湧起的水汽,讓眼前的人熟悉的麵容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是真的要斷絕關係了嗎?
——甚至連繼續姓邵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邵長庚做事一向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就如同他在手術台一般,看見腫瘤組織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切除。
如今的邵榮,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了必須整個切掉的壞死組織嗎……
隻是一部分,完全不用再留戀的壞死組織而已……
“好……我,我這就簽。”
邵榮低下頭,用力握緊筆杆,在紙上潦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因為手指在打顫的緣故,右下角的“邵榮”兩個字寫得格外難看,不知哪裏落下的**弄濕了頁麵,黑色的墨水沿著字跡慢慢的暈染開來。
邵榮深吸口氣,強忍著眼中的酸澀,站起來把文件遞給了張律師。
張律師笑了一下,說:“這些遺物你自己要好好保管,還有房子的鑰匙。”
邵榮點點頭,從張律師手裏接過存折,房產證,鑰匙,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保險箱。
這是早已去世的媽媽留給他的全部。
也是他從今以後所能擁有的全部……
邵榮懷裏抱著媽媽留下的遺物,轉身出門的時候再次經過邵長庚的身邊。停下腳步,想跟他說幾句話,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怎麽?還有話說?”邵長庚冷冷問道。
邵榮隻好在他冷淡的目光注視下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可能會……出國去讀書,或許,很久才回來。以後……你自己保重。”
邵長庚點點頭,算是回答。
“那……我走了。”
“嗯。”
邵榮咬了咬嘴唇,似乎還想說點什麽,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低著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眾人好奇的視線中走出了大門。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邵榮卻毫無知覺地走入雨中,臉上不斷的有**滑下來,也不知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是不是從今天開始都不能再叫邵榮了?
那麽他該叫什麽?
跟著從沒見過麵的蘇子航姓蘇?或者跟六歲時就去世的媽媽姓安?
無論是哪個名字,聽起來都陌生得可笑。
邵榮這個名字叫了十八年,跟邵長庚在一起生活了也有十二年……
很多事情,很多感情,不是一份文件就能徹底抹掉的。
邵榮就是邵榮,哪怕你要跟他徹底斷絕關係,他也不可能再改別的姓了。
邵與榮,永遠相生,永遠相連。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沒話說,交給你們說。
潛水族還不冒泡?那我就,就虐到你們冒泡為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