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影 第三部分 打擊(十二)
8月的第4個星期四,倫敦的天氣終於恢複了正常:天氣灰蒙蒙的,時不時有一陣雨點落下,到了夜晚,霧氣開始在大街小巷中彌散。
白廳大街的兩幢高聳的建築物之間,一個不起眼的建築物門口推滿了沙袋,隻留下供車輛進出的一條狹窄的通道。在傍晚的薄霧裏,建築物門口昏黃的燈光下,可以隱約見到頭戴鋼盔的皇家海軍陸戰隊士兵身影,以及從沙袋間露出的粗壯的重機槍槍管。
經過這個被沙袋掩護的大門,如果有人能獲準進去,就可以發現其實裏麵是一棟很普通的三層高水泥小樓,唯一讓人感到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小樓的樓門特別寬大,幾乎小樓正麵三分之一的麵積都被大門占據。從這個把守森嚴的樓門進去,再沿著樓內逐漸向下傾斜的坡道下走50米的深度,就到了戰時英國戰爭機器的大腦――英倫防務指導中心。
據說這棟難看的建築是從1912年開始緊急修建的,原來是準備做白廳大街首腦機關避難所的,後來在地下建築部分完工後,這裏被當成防空指揮中心,再後來,大臣某天來視察時覺得這個地方滿好,這裏就變成了英國戰爭期間的總指揮部。由於大英帝國特有的政治製度,這裏不能叫“大本營”或者“統帥部”之類的名字,大臣閣下鑽製度的漏洞,把這裏起名叫“英倫防務指導中心”,一個溫和的,不會讓國會聯想到克倫威爾的名稱。
整整一個下午,M先生都領著來不及吃午飯的托馬斯·莫蘭特博士在這個地下迷宮中鑽來鑽去。在和官僚體係搏鬥了2小時40分鍾後,終於在下午4點多鍾,在大臣閣下的親自過問下,在地下迷宮的某一間狹窄的會議室裏,各相關部門的負責人皺著眉頭來傾聽一個來自圓點的35歲的博士講述關於美洲局勢的預測。又經過2個多小時的質疑、答辯、詰難、化解、諷刺、反詰,大量的資料引證和嚴厲的駁斥及其幽默的反唇相譏後,這個來自圓點,身材微胖,麵色蒼白,血統可疑的胖子終於成功地使大家相信:可能在這個月或者下個月的某一天,瘋狂的墨西哥執政者,那個誰也看不起的小醜真的會進攻美國!
此後,一幹掌控大英帝國軍事機器的精英們,其中大多數都是胃潰瘍和支氣管炎患者,甚至是輕微的淋病患者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和看法。大家最終在匆匆趕來的大臣的啟發和誘導下,關於圓點提出的這個大膽荒謬而又頗據說服力的預測做出了嚴肅處理決議:什麽也不做,就當這件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並責成M先生監督執行。
從大臣辦公室告辭出來的時候,M先生和托馬斯驚詫地看到:一位個頭偏高,背有點駝,臉型偏長的中年男人在一名中校的陪同下匆匆走進大臣那煙霧繚繞的辦公室。
M先生和托馬斯激動地相視一眼都沒有說話,並肩低頭走出這個地下迷宮。直到坐在M先生座車的後排位置上,M先生又將隔板升起後,兩個人才互相談論起剛才的奇遇。
托馬斯激動地說:“剛才真的是陛下嗎?我簡直不敢相信。”
M先生多少也有點激動:“是啊,我也沒有想到――不過,我們最好還是忘記這件事情吧,我相信這更符合大英帝國的利益。”
托馬斯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掏出剛才大臣閣下送給自己的大號雪茄,遞給M先生,說:“我隻抽香煙,這個還是你收著吧,M先生。”
M先生收過雪茄,隨手掏出懷表看了看,說:“已經下班了好久了,老托馬斯,你現在應該叫我戴維·高鄧了。”
這是M先生第一次對托馬斯·莫蘭特說這種話,以前,托馬斯隻聽M先生給詹姆斯·布來恩教授說過。托馬斯明白,戴維·高鄧這是在暗示自己:你已經是我的好朋友了,托馬斯·莫蘭特。
“去咱們那座餐廳如何?裝修已經搞完了,咱們去看看,順便嚐一下美國廚師的手藝。”戴維·高鄧所說的“咱們的那座餐廳”,其實就是原先他自己那座虧損嚴重的牙買家風情餐廳。上個月斯佳麗·斯泰德夫人已經花很高價錢買下了這座餐廳55%的產權,並將經營權完全交給小股東戴維·高鄧處理。按照倫敦的商業慣例,戴維·高鄧應該支付交易中間人托馬斯·莫蘭特交易金額3%到5%的傭金,可是戴維·高鄧主動提出,他可以出讓全部產權的5%給托馬斯·莫蘭特,大家一起來發財。當時托馬斯·莫蘭特隻好在心中體會著布來恩教授曾經說過的:“戴維·高鄧從來就不會吃虧!”的名言,拿起筆來當著戴維·高鄧先生那熱情洋溢的麵孔在合同上簽名。
從不抽煙的戴維·高鄧正在試抽大臣閣下所送大號雪茄,他被嗆得咳嗽了幾聲,急忙將雪茄摁滅在煙灰缸裏,然後將車窗玻璃搖下一條小縫,感慨道:
“天啊,世界上竟然有人會花每支1個多英鎊去受這種罪!”接著他笑著對托馬斯說:“老托馬斯,你知道為什麽在教授最懷疑你身份的時候,我還在心裏相信你就是托馬斯·莫蘭特嗎?”
托馬斯好奇地搖搖頭。
“嗬嗬,”戴維·高鄧笑道:“完全因為一個細節――大概在你6歲多的時候,有一天布來恩教授要去看你和你母親。當時我在圓點也混得不怎麽樣,正好沒事,就趕著圓點的工作專用馬車送詹姆斯過去。在你們家花園外麵等詹姆斯出來的時候,我坐在馬車上麵看見你偷偷溜出屋子,躲在花園的一角貪婪地吸半支香煙,那個樣子真是太貪婪了!嗬嗬……這事我給誰也沒說。後來在對你進行最早安全審核的時候,看到關於你可能因為受了刺激,從沒有過往吸煙記錄的你,在印度的醫院裏開始瘋狂吸煙的段落時,我就在心裏笑:這個孩子終於可以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嗬嗬……”
隨著戴維·高鄧得意的笑聲,臉上露著不好意思表情的托馬斯·莫蘭特後背全是冷汗。忽然間,他感覺到有個絕妙的機會就在自己眼前,於是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M……戴維·高鄧先生,有件事情最近一直讓我很困擾……”
“叫我戴維好了,老托馬斯,你接著說。”
“戴維,雖然教授因為某種對我的偏執情緒在前一段時間給大家帶來很多麻煩,但是我一直覺得他的思路裏麵還是有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東西:格林姆·格雷在意大利小島上的不幸遭遇,保羅他們在德國差點中埋伏,教授被騙到瑞士――這些事件聯係起來看,不能不使我們思考教授的某種說法……”
“我也一直在想這些事,托馬斯·莫蘭特博士,可你我都應該明白:消息的來源渠道往往也是消息的走漏渠道。在我們這個行當裏,判斷消息的走向和途徑是最困難的。”
“沒錯,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托馬斯·莫蘭特是衷心佩服此刻M先生的理智與冷靜:“然而,M……哦……戴維先生,隻要我們計算一下時間,再按照很多事件的細節推論下去,我們就可以勾勒出一位已經滲透進圓點某部門‘鼴鼠’的形象:最近這一年才靠近圓點的核心機密;對詹姆斯·布來恩教授為核心的圈子更熟悉一些;尤其是這隻‘鼴鼠’對才正式招募不久的格林姆和保羅他們竟然很熟悉……”
“不要再往下說了!”戴維·高鄧先生打斷了他:“明天上班後,你來我辦公室開個小型會議,我們專門研究她的問題。”接著,他微笑起來:“老托馬斯,你知道我私下裏最欣賞你的哪一點品質嗎?”
“不知道,戴維。”托馬斯·莫蘭特有點靦腆地回答。
“你有足夠的胸懷啊!”戴維·高鄧將目光投向車窗外的倫敦霧夜,感慨到:“才華和智慧可以隨著歲月的增長而增長,可是胸懷……”他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
看著背靠皇家公園,麵向聯合運河的這家裝飾一新的餐廳,剛下車的托馬斯·莫蘭特張大了嘴,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原先蹩腳的加勒比風格的裝修**然無存,被更蹩腳的美國西部風格所替代。餐廳外牆上大麵積地使用鮮紅的顏色進行裝飾,在餐館的正門上方,一部縮小比例的,當年美國西部流行使用的馬拉四輪驛車好像正在破牆而出,囂張地懸在半空。一把巨大的美式吉它就掛在馬車的上部,上麵用閃爍的小燈串組成這個餐館現在的名字“軟石”!這一切伴隨著餐廳裏傳出的一陣陣刺耳的吉它以及班卓琴的合奏,都在倫敦的夜霧中向世人昭顯著美式風格的粗俗和震撼!
看見托馬斯·莫蘭特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滑稽怪異的表情,身穿牛仔服,頭戴寬大的牛仔帽過來迎接他們的索非亞和戴維·高鄧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戴維·高鄧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花說到:“現在在倫敦常住的美國人有4萬多人,光是這兩個月從美國來誌願參加皇家空軍的飛行員和機械師就不少,這個高消費力人群的餐飲市場在倫敦還是空白。怎麽樣?老托馬斯,這個主意不錯吧?德州夫人的美式‘軟石’餐廳。”
“準備工作還沒有做好,從新墨西哥招來的西部樂隊還在彩排。”索非亞將帽子推到腦袋後麵,繼續說:“不過呢,廚房已經可以投入使用了。”
“那就請莫妮卡帶我們去品嚐一下美式餐飲吧。”戴維·高鄧很滿意地招呼大家。
“莫妮卡?”托馬斯·莫蘭特看著帶路的索非亞茫然問到。
“對,”索非亞回頭做了個鬼臉:“我在這裏最新啟用的美式名字,來自南卡羅來納的莫妮卡。”
就當這幾個人剛踏上餐廳門口的美國西部風格門廊時,伴隨一柱刺眼的燈光,一陣刺耳的急速刹車聲從他們身後傳來。保鏢鮑迪迅速把戴維·高鄧推進了門內,然後用身體擋住他的同時,右手伸進外套下擺內。M先生的座車司機這時猛地打開汽車大燈,已經彎下身的托馬斯隱約看見那名司機同時也舉起了個黑乎乎的棍狀物。
在大車燈的照射下,剛剛停在餐廳大門旁銀色中國產“寶馬”跑車周圍滿是灰塵,還沒等灰塵落定,從副座上就跳下來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他慌亂地跑到另一邊,打開出門,高聲叫到:
“斯科特!斯科特!你沒事吧?”
一隻威斯忌酒的空瓶先從司機座位上被扔下來,然後,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英俊小夥子麵色蒼白地從車門內挪出來,手搭在那個更年輕小夥子的肩膀上。
“我,我沒事,”喝多了的男孩說到:“歐內斯特,你不用為我擔心……”
“斯泰德夫人的朋友,”索非亞撇著嘴說:“最近這幾天好幾次來這兒找她,我說她從來就沒來過,他就是不相信。”
鮑迪這時高高的舉了舉手,於是M先生座車的車燈熄滅了。戴維·高鄧惱火地整理自己的衣服,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下麵那兩個年輕人,說:
“這就是那位美國作家埃弗·斯科特吧?”
還沒等托馬斯·莫蘭特答話,那名喝醉的作家已經聽到了這句話。他一把推開攙扶自己另一個更年輕,也很英俊的小夥子,咪著眼向上吃力地望來。接著,他咧嘴笑了起來:
“看啊,這不是大名鼎鼎的曆史學家托馬斯·莫蘭特博士嗎?好久不見了,博士。”
托馬斯·莫蘭特低聲對索非亞說:“你先帶高鄧先生他們上樓,我打個招呼就上來。”
戴維·高鄧迅速評估了一下形勢,對保鏢鮑迪命令道:“你陪一下博士。”隨即便跟著索非亞進門了。
這時,斯科特已經在那個叫歐內斯特的小夥子的攙扶下勉強走上台階。他身上的酒味幾乎可以熏醉別人。托馬斯皺著眉頭,伸手向旁邊那個身上沒有多少酒味的歐內斯特:
“你好,我是曆史學博士托馬斯·莫蘭特。”
“我以前看過你的文章,”歐內斯特有點不好意思地和他握手:“我以前在美國就拜讀過你的那本《曆史的對稱》……”
“小歐內斯特,”斯科特粗暴地插嘴說:“不要給英國佬說你讀過書,他們會以為你讀的是兒童繪畫版……”
托馬斯·莫蘭特決定打完招呼就走:“謝謝,我的那本小冊子發行量是很低的……”
“歐內斯特,告訴這位博士,”斯科特又插嘴:“你也是個作家,你正在寫的那本《永遠不放下武器》將是一本傳世之作,僅次於我的那本《偉大的比爾》,所有的人,包括高傲的英國佬都將被你的這本小說征服,你告訴這個英國人啊……”
歐內斯特的表情非常尷尬,他抱歉地對托馬斯說:“我剛到英國,斯科特這幾天都在陪我,他是個好人,就是今晚喝得有點多了……”
托馬斯·莫蘭特已經決定結束對話,於是溫和地說:“沒關係,我也年輕過。改天再聊,歐內斯特先生。”說罷,他轉身就要進門。
斯科特這時尖聲地笑起來:“瞧啊!高傲的英國博士跑了,他要去和那個有錢的美國寡婦約會去了!”
托馬斯·莫蘭特不斷告誡自己不要衝動,不要和一個醉鬼計較,但他還是忍不住轉過身來,衝著埃弗·斯科特說:“埃弗·斯科特!請你自重!”
埃弗·斯科特奮力將歐內斯特推出去好遠,大聲挑釁地說:“瞧這位自重的英國曆史博士,他奪去我的老情人一定不是為了錢,他是為了研究德克薩斯石油業的古老曆史……”
托馬斯·莫蘭特感覺自己輕飄飄來到斯科特麵前,感覺自己伸手並不是很重地打了斯科特一下,然後驚愕地看到斯科特倒在門廊的地板上,緊緊閉著眼睛,蒼白的臉上帶著血絲。
餐廳裏刺耳的樂隊練習聲突然停止。托馬斯茫然地站在倒地的斯科特麵前,環顧著都不說話的人們,包括又出現在門口的戴維·高鄧和眼睛瞪得無比大的索非亞。他這時突然怪異地想:索非亞新近有個美國名字叫莫妮卡,這個名字聽上去象是能載入曆史的名字……
整個過程實際上非常短暫,接著隻聽歐內斯特大叫一聲,朝呆立的托馬斯握拳衝來。這時,鮑迪迎上前去,伸手攔住歐內斯特打出得一記漂亮的左直拳。
戴維·高鄧興奮地喊到:“鮑迪,不要傷到人!”
托馬斯看見鮑迪在機敏地躲過歐內斯特熟練的組合拳後,終於不耐煩地揮了揮胳膊,於是小歐內斯特飛身跌倒在斯科特身旁。歐內斯特飛快地爬起來,又衝向鮑迪,鮑迪又簡單地揮舞了一下胳膊,歐內斯特又摔倒在地板上。
這時候,已經感覺到這一切都那麽無聊的托馬斯聽見戴維·高鄧叫道:“夠了,鮑迪!”然後他看見戴維走到還想掙紮起身的歐內斯特身邊,為了保護自己筆直的褲線提了提褲子,蹲了下去。
戴維瞥了眼此時不時發出哼唧聲的斯科特,態度誠懇地將自己的手帕遞給臉上帶血的歐內斯特,溫和地說:“小夥子,你已經為你的朋友出力了,你已經盡你的全力去幫助你那位做錯事的朋友了。這無聊的一切現在都該結束了。”
看見歐內斯特還很不服氣地想掙紮起身,戴維用欣賞尊敬的語氣說:“好樣的小夥子,雖然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鬥士:你可以被人擊敗,卻不能夠被人擊倒……”
這時的托馬斯因為今天長時間的饑餓,疲勞再加上剛才腎上腺激素的過高分泌,聽到撫慰小歐內斯特的戴維·高鄧說出如此一段煽情的話語,就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急忙扒在門廊的欄杆上,向著下麵,向著倫敦的夜霧大聲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