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體感知書法的筆格和筆境,是從整體上對書法作品的印象與效果的一個大致判斷,它還停留在知覺經驗,停留在表象中。還沒有看到內在本質和內部機理。王僧虔說:“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有者方可紹於古人”。在觀神采後,必須再兼之於形質。正所謂“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形與神是合二為一的一個整體。
所謂的局部理解指的就是對書法欣賞的四要素:筆法、字法、章法、墨法而呈現出來的筆勢、筆意的理解。點畫雖千姿百態但不能離開“勢”,“意”就是有“意味”,由一定的“勢”所呈現出的“有意味的形式”。著名美學家鄧以蟄先生提出:“無形自不能成字,無意則不能成書。”這句話既將書與字區別開來,又指出了書法藝術的靈魂就在於筆意。
由“法”走向“意”的中介便是“勢”。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古人論書,以勢為先。中郎說九勢,衛恒說書勢,羲之說筆勢;有形便有勢,兵家重形勢,拳術重撲勢,義固相同。”沈尹默《書法論·筆勢》:“筆法是任何一種點畫都要運用著它,即所謂‘筆筆中鋒’,是必須共守的根本方法;筆勢乃是一種單行規則,是每一種點畫各自順從著各具的特殊姿勢的寫法。”“法字含有定局的意思,是不可違反的法則。勢則處於活局之中,它在一定的法則下,因時地條件不同,就得有所變易”。“形是靜止的,勢是活動的,形是由變化往來的勢交織而成的”。“凡實的形都是由虛的勢所往來構成的”。簡言之就是書法之“法”所呈現出的筆法、字法、章法隻是一個靜止的形態,它是機械的、無趣的。要賦予生命和意趣就必須靠“勢”、“意”來完成。有勢就有生命力,感染力。“陰陽既生,形勢出矣”。勢分筆勢和字勢,筆勢來自於線條本身的活躍力和線條的矛盾關係,主要靠呼應、起伏、提按來完成。字勢是指字體之勢。每種字體均有不同的勢,如衛恒的《四體書勢》。
人們常說;“欲知君子小人之分,當內察其心術,而外觀其氣象。”可見,氣象需要從具體“外觀”入手,通過微觀把握整體。那麽在書法中有氣象嗎?有。書法中的氣象,通俗地說,氣,就是書法的時間構成,是“活局”,有如從筆法展現出來的筆勢與筆意;象,就是書法的空間構成。是“定局”,有如從筆法展現出來的字法章法。有象無氣,是美術字,要說書法,必須兼談氣象。氣象是構成書法藝術的基礎,兩者缺一不可。
書法的時間構成,古人一般采用“氣”、“韻”、“力”等概念加以分析。好的書法作品,筆畫之間要相互呼應,字與字之間要管領應接,整幅作品才能生機盎然。所謂氣韻生動是也。“氣”指的就是這種生機,它通過行筆的輕重快慢而形成的這種節律感而實現。對書法空間構成的分析,古人一般則采用“象”、“形”、“勢”等概念。《周易·係辭》說:“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又說:“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製而用之謂之法。”可見,象與形相對而言,象比形高一個層次。象在天,形在地。象隱於內,形顯子外。象概括,形具體。象與形而上的“道”相通,形與形而下的“器”相連。一般而言,在書法理論中,形與勢都是指一個個的字形、筆畫或者行款。形與勢相對而言,以動靜論,形靜而勢動。勢又和力相關,勢由力生,力借勢發,得力便可得勢,得勢就具有了動感。勢蘊於形內而顯於形外。
具體的分析,我們不妨從“三看”入手,一看一筆(筆畫)、二看一字(體勢)、三看一篇(行款),同時結合用紙、用墨等條件。看其氣,辨其象。
(一)看一筆的氣象
漢字是由點畫構成的,點畫的形態是構成字形體勢的基礎。觀察點畫,我們不難看出長短、粗細、方圓、曲直等的不同,更能夠感受到那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的質感,它們是如何寫出來的?這是學習寫字的人需要關注的。這與用筆有關。比如,筆畫的粗細,我們去看什麽呢?初學者的看,就是通過筆畫的粗細,去體會書法家書寫時的力度感,也就是用筆用鋒的力量大小問題、輕重問題。一般而言,用力重,筆鋒向下按的力多,筆畫就會粗一些,相反,用力輕,筆鋒向下按的力少,筆畫就會細一些。
又如,筆畫的飛白、枯潤、牽絲映帶,我們看它的時候,就是要體會書法家書寫時的速度感,出現牽絲的效果,行筆不可能太慢,出現飛白的效果,則不僅速度快,而且用墨少而幹。
筆畫的質感,即力透紙背的效果,書法家是如何用毛筆表現出來的呢?我們應當如何去揣摩體會呢?入木三分,這是中鋒行筆的效果,學習書法必須掌握的用筆方法。前人曾經說過,不得筆法,皓首無成,筆法一得,言下立悟,即是指此而言。
從一個筆畫的書寫過程來看,我們看點畫的時候還應當注意觀察用筆的提按、疾澀。清劉熙載《書概》雲:“凡書要筆筆按,筆筆提。辨按尤當於起筆處,辨提尤當於止筆處。”“書家於‘提’、‘按’二字,有相合而無相離。故用筆重處正須飛提,用筆輕處正須實按,始能免墮、飄二病。”清笪重光《書筏》雲:“將欲落(按)之,必故起(提)之”,“將欲拔(提)之,必故擪之”。清包世臣《藝舟雙楫·曆下筆譚》雲:“用筆之法,見於畫之兩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斷不可企及者,則在畫之中截。蓋兩端出入操縱之故,尚有跡象可尋;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實而不空者,非骨勢洞達,不能倖致。更有以兩端雄肆而彌使中截空怯者,試取古帖橫直畫,蒙其兩端而玩其中截,則人人共見矣。”
提、按是書法用筆的基本功夫,每一個筆畫都有提按。初學者在看名家法帖的時候,要注意起筆之提與收筆之提的差異。起筆是為了藏頭,法用“逆”字訣。藏頭之處筆形非是不尖,要細看提筆的角度方向與筆鋒入紙的早晚,或按筆直下,或淩空取勢(區別於始巽終坤)。收筆是為了護尾,要看他左端的粗細與右端按筆輕重的關係。包世臣還特別指出了點畫中段的重要性,這也是用筆的一大難點。
疾、澀這對概念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遲速、緩急、快慢。
《衍極》元劉有定注:“書有二法:一曰疾,一曰澀。得疾澀二法,書盡妙矣。”
妙在何處?薑夔說:“遲以取妍,速以取勁。先必能速,然後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事速,又多失勢。”(《續書譜》)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綴法第二十一》:“行筆之間,亦無異法,在乎熟之而已。唐太宗曰:‘緩則滯而無筋,急則病而無骨。橫毫側管,則鈍慢而多肉。豎筆直鋒,則幹枯而露骨。及其悟也,思與神合,同乎自然。’吾謂書法亦猶佛法,始於戒律,精於定慧,證於心源,妙於了悟,至其極也,亦非口手可傳焉。”
但是,要注意它們之間的細微差別。速、快並非匆忙,遲、慢不是拖遝。無論速遲快慢,都當以筆法完備為前提。劉熙載《書概》指出:“古人論用筆,不外‘疾’、‘澀’二字。澀非遲也,疾非速也。以遲速為疾澀而能疾澀者,無之!”“用筆者皆習聞澀筆之說,然每不知如何得澀。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竟力而與之爭,斯不期澀而自澀矣。澀法與戰掣同一機竅,第戰掣有形,強效轉至成病,不若澀之隱以神運耳。”
從對書法風格影響的因素來看,我們要注意觀察他用筆的曲直、方圓、轉折。就線條看說曲直,就筆畫粗細看說方圓,橫豎相交則折方轉圓。這是形成書法不同風格麵貌最基本的元素。
清周星蓮《臨池管見》雲:“古人作書,落筆一圓便圓到底,落筆一方便方到底,各成一種章法。《蘭亭》用圓,《聖教》用方,二帖為百代書法模楷,所謂規矩方圓之至也。歐、顏大小字皆方;虞書則大小皆圓;褚書則大字用方,小字用圓。究竟方圓,仍是並用。以結構言之,則體方而用圓;以轉束言之,則內方而外圓;以筆質言之,則骨方而肉圓。此是一定之理。又晉人體勢多扁,唐人體勢多長。合晉、唐觀之,惟右軍、魯公無長扁之偏,而為方圓之極則。”
總之,初學者的看,就是要通過筆畫的形態質感,去揣摩體會書法家書寫時那獨特的力度感和節奏感,並嚐試著自己用筆把它表現出來。把筆用鋒,中鋒是大的原則,但是也不可膠柱鼓瑟,在需要的時候,應當通權達變。清代周星蓮就在《臨池管見》中說:“能將此筆正用、側用、順用、逆用、重用、輕用、虛用、實用,擒得定,縱得出,遒得緊,拓得開,渾身都是解數,全仗筆尖毫末鋒芒指使,乃為合拍。”
(二)看一字的氣象
一字之氣,通俗地說就是字的節奏問題。一字之象,通俗地說就是字的結構問題。我們應當如何去看一字之氣象呢?
看一個字的氣,就是去體會把握它的節奏感、韻律感。
影響節奏感的因素主要有運筆的輕重、快慢和筆形、筆順與筆畫的呼應。運筆的問題前麵我們已經談過了,這裏我們主要關注筆形、筆順與筆畫的呼應問題。
筆畫的呼應,就是指前一個筆畫的收筆與下一個筆畫的起筆要一氣貫通,有呼有應,這是影響布白的重要因素,這是一個字是否生動的關鍵所在。呼應在行書和草書中它還會造成筆畫的增減,牽絲實連、筆斷意連,是其不同的表現狀態。
筆形和筆順,更是初學書法者必須關注的問題,現在的學校教育,使我們形成了一個並不完全正確的觀念,以為一個筆畫隻有一個筆形,一個字隻有一種筆順。這種觀念,在書法藝術的學習中肯定是一個錯誤的觀念。
學習書法,必須了解不同的筆形對字形與行款的影響,如《蘭亭序》二十個“之”字,筆形、字形是有或大或小的差異的。
學習書法,必須了解不同的筆順對漢字構形的影響,必須了解不同的筆順對書寫流暢感的影響,否則,是難得書法其門而入的。如從“為”到“為”,如果我們不了解筆順的影響,是不可能理解其遞變之跡的。
看一個字的象,就是去體會把握它結構的平穩與勻稱。
平穩,就是要體會字的重心。就像放置一個東西,重心必須平穩才不至於傾覆。我們可以從天平或建築塔吊兩端的輕重去體會重心的位置。
勻稱,就是筆畫或部件之間要停勻,可以重點去體會它是如何處理主次和黑白問題的。主次,就是主筆與次筆的關係,主次要分明。黑白,重點看它對沒有筆畫的空間分布的處理,虛實、疏密要恰當。
但是,僅僅做到了重心平穩、結構勻稱還不夠,這是最初步的,這隻是象的構成問題,靜態分析的空間構成問題,還沒有涉及對書寫的要求,美術字也應當有此,至於書法呢,它還必須強調氣勢、氣韻,是有氣之象,這個平衡勻稱之象不是塗抹填描出來的,也就是說,它對書寫是有要求的,這個空間構成還必須是在特定的連續時間節奏下一氣嗬成的,如舞蹈、拳術,因此,還必須強調有氣韻,書法是有氣之象,象是在氣之下所達成的象,是時間中的空間形勢,這是與美術字的根本區別之所在。
隨著審美能力和書寫能力的提高,還需要進一步去體會書法的境界層次,可以幾種字帖互參,以增加感受。如在成胚階段,對結構的要求就隻是平正,隻需要大致做到長短大小合度,疏密離合恰當,高低向背得宜就可以了。成器階段對結構則要求正欹相生,參差錯綜,富於變化,於平正中見險絕,險絕中求神韻。所以周星蓮在《臨池管見》中說:“作字有順逆,有向背,有起伏,有輕重,有聚散,有剛柔,有燥濕,有疾徐,有疏密,有肥瘦,有濃淡,有連,有斷,有脫卸,有承接,具此數者,方能成書。否則墨豬算子,全是魔道矣。”
(三)看一篇的氣象
一篇的氣象,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章法或行款問題。
章法和行款兩個詞語,意思大致相當。“章法”指布局謀篇的法則,可以廣泛應用於詩文藝術。比如說用於文學藝術,還可以說章句、章節、章回,指詩詞、文章或文章的段落。“行款”一般隻用於書畫藝術,也是指布局謀篇的法則,但是它突出的是字序和行序,即文字的書寫順序和排列形式。行是行列,款是款識。款識,本來是指鍾鼎彝器上鑄刻的文字。
《漢書·郊祀誌》雲:“今此鼎細小,又有款識,不宜薦見於宗廟。”顏師古注:“款,刻也;識,記也。”元陶宗儀《輟耕錄·古銅器》雲:“所謂款識,乃分二義:款,謂陰字,是凹入者,刻畫成之;識,謂陽字,是挺出者。正如臨之與摹,各自不同也。”後世在書畫上標題姓名,也稱款識,如題款、落款。
對於行款,傳統理論的研究相對來說要少一些。但是,也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鑒的東西。
王羲之《筆勢論》說:“分間布白,遠近宜均,上下得所,自然平穩。當須遞相掩蓋,不可孤露形影。”
唐孫過庭《書譜》說:“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
孫過庭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創作一幅作品,起首之字、起首之字的起首之筆,是非常關鍵的,猶如唱歌的起調,勢必影響後麵的發揮。
明董其昌說:“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蓋所謂行間茂密是也。餘見米癡小楷,作西園雅集圖記,是紈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軍蘭亭敘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人法,則所以為神品也。”
寫好一字之後,接著是寫好一行。如何處理好一行?一字有重心勻稱的問題,一行無外乎也是這類問題,董其昌說“其直如弦”,說的就是一行的重心問題,一行的重心在一條直線上。當然,一行不僅僅隻有重心問題,重心是象的問題,一行還需要貫氣,即行要有行氣。一行字大小疏密得當,姿態上管領應接,節奏上起伏錯落,一行的氣韻也就貫通了。就這樣一氣嗬成,全篇就有了圓滿的氣象。
明解縉《春雨雜述》說:“是其一字之中,皆其心推之,有絜矩之道也,而其一篇之中,可無絜矩之道乎?上字之於下字,左行之於右行,橫斜疏密,各有攸當。上下連延,左右顧矚,八麵四方,有如布陣:紛紛紜紜,鬥亂而不亂;渾渾沌沌,形圓而不可破。昔右軍之敘《蘭亭》,字既盡美,尤善布置,所謂增一分太長,虧一分太短。魚鬣鳥翅,花須蝶芒,油然粲然,各止其所。縱橫曲折,無不如意,毫發之間,直無遺憾。近時惟趙文敏公深得其旨,而詹逸庵之於署書亦然。今欲增減其一分,易置其一筆、一點、一畫,一毫發高下之間,闊隘偶殊,妍醜迥異。學者當視其精微得之。”
朱和羹《臨池心解》說:“作書貴一氣貫注。凡作一字,上下有承接,左右有呼應,打疊一片,方為盡善盡美。即此推之,數字、數行、數十行,總在精神團結,神不外散。”
就形式而言,傳統的行款格式大致有三種:一是縱有行橫有列;二是縱有行橫無列;三是縱無行,橫無列。
看行款之氣象,需要留意於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正文與落款之間的上下承接,呼應連貫,隻有行氣自然連貫,才能血脈通暢。還要注意區分字體,一般情況下,看楷書、隸書、篆書等靜態字體,要看它的意連,筆斷而意連。看行書、草書等動態字體,不可執著於它的牽絲映帶,要察其斷中求連。對點畫線條的粗細方圓,墨色的濃淡枯潤,也要看它對整體風格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