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和他的《祭侄文稿》
顏真卿(709—785),字清臣,京兆萬年(今陝西臨潼)人,郡望出自琅邪臨沂。官至太子太師,因爵封魯郡開國公,世稱“顏魯公”。顏真卿是中國書法史上繼王羲之之後又一書法重鎮。蘇軾曾雲:“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畫至於吳道子,書至於顏魯公,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盡矣。”(《東坡題跋》)
顏真卿的一生處於唐朝由盛轉衰的時期,為官忠介耿直,剛正不阿。維護統一、反對分裂、忠君報國始終是顏真卿一生的生活主線。歐陽修曾說:“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清代鬆年說:“書畫清高,首重人品,品節既優,不但人人重其筆墨,更欽仰其人。”顏真卿為人明若日月,是人品與書品的高度統一。
《祭侄文稿》(見圖6-5-3),亦稱《祭侄季明文稿》。宋米芾稱其“世之顏行第一書也”。明代書家鮮於樞於題跋中評之為天下行書第二,與晉代王羲之的行書《蘭亭序》、宋代蘇軾的行書《黃州寒食帖》並稱為“天下三大行書”。上述三大法帖,因其文質俱佳,且均為文稿,情切意真。曹寶麟謂:“他們正是在無心於書的創作狀態下任情恣性地揮灑,才不期而然地達到了最佳的感人效果。”
此文稿追敘了常山太守顏杲卿父子一門在安祿山叛亂時,挺身而出,堅決抵抗,取義成仁,英烈彪炳之事。顏季明,即顏杲卿第三子,顏真卿堂侄,當年其父揭旗反正,與顏真卿共同聲討安祿山叛亂時,正是由他往返於常山、平原之間傳遞消息,使兩郡聯結。其後常山郡失陷,季明橫遭殺戮,正當英年,且歸葬時已失身軀,僅存頭顱。所以,顏真卿援筆作文之際,撫今追昔,血淚交進,悲憤交加,顏真卿此文,正義凜凜,有不忍卒讀之感。
圖6-5-3 顏真卿行書《祭侄文稿》局部(1)
圖6-5-4 張旭草書《古詩四帖》局部
顏氏家族自南朝以來以儒學詩禮傳家,以學問文章享有盛譽,其祖輩中多人精研經史訓話,精善書法;顏真卿母族殷氏一門也對書法有所造詣。顏真卿在《草篆帖》中謂:“真卿自南朝來,上祖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淵源於家學傳統,對顏真卿有深刻影響。
魯公青年時期,魯公也曾取法於“一代教化主”——褚遂良,並通過褚直取“二王”筆法。同時魯公深得張旭筆法、體勢的血脈,《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中說:“予罷秩醴泉,特詣東洛,訪金吾長史張公旭,請師筆法。”《祭侄文稿》眾多的行草書的氣韻多與張旭草書相合(見圖6-5-4)。
魏晉後期,以羲獻父子為代表的書法家是書法史第一個行書藝術的高峰。自此,便形成了一個源遠流長的二王行草書派——研美俊逸的“魏晉風度”。唐朝書法,初期歐陽詢和虞世南繼承“二王”傳統,得其筋骨,點畫清逸,結體秀長。到中唐,顏真卿增損變革,揉人篆籀筆意,結體開闊,點畫渾厚,以沉著鬱拔、雍容大度、雄渾質樸的麵貌將行書的“壯美”推向新的高度,成為“盛唐之音”,為後代書法家提供了新的參照。馬宗霍在《書林藻鑒》中說:“惟唐初既胎晉為息,終屬寄人籬下,未能自立。逮顏魯公生,納古法於新意之中,生新法於古意之外,陶鑄萬象、隱括眾長,與少陵之詩、昌黎之文,皆同為能起八代之衰者,於是始卓然成為唐代之書。”
相比較來看,王羲之清貴、自然而又兼具內秀氣質,崇尚清玄之道,蕭散飄逸,王氏行草瀟灑、清逸、衝和,呈現出一種“優美空靈”的風格韻姿;顏真卿忠烈、剛直、大氣而又寬厚豁達,崇尚儒、佛精神,圓滿融通(見圖6-5-5、圖6-5-6)。顏氏行草雄渾、寬博、沉著、圓融,表現出一種“壯美渾樸”的審美品藻。
圖6-5-5 王羲之行書《奉橘帖》《何如帖》
圖6-5-6 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2)
唐張懷瓘《書議》記載王獻之對其父雲:“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頓異真體,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槁行之間,於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獻之認為字字獨立以及波磔(王羲之過渡時期的《姨母帖》),不能表現出宏大的氣勢、奔逸的律動。“宏逸”、“極草縱之致”要求筆法和和結構上外拓取姿,奔逸連綿。米芾稱王獻之“運筆如火箸畫灰,連屬無端末,如不經意,所謂一筆書”。從王獻之的《鴨頭丸帖》等帖來看,顏取法與小令,不言自明(見圖6-5-7、圖6-5-8)。
圖6-5-7 晉王獻之《鴨頭丸貼》
圖6-5-8 唐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3)
下麵我們從整體感知(遙望、直觀感受)到局部理解(近察、理論分析)的過程來賞析《祭侄文稿》。
觀乎《祭侄文稿》整篇(見圖6-5-9),線條隨情感蜿蜒,空間結構起伏有致,筆觸雄渾凝重,頓挫鬱勃。“雄渾”者,“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是一種至大至剛的壯美。通篇淋漓縱橫、大氣磅礴、雄奇豪宕。正如後人所評,實為魯公“凝刻心魄、收攝血淚”之作。可以想見當時真卿奮筆疾書,情不能自禁。整篇手稿呈現出悲壯激越的意境,時而沉重、時而激奮,就像一首無聲而大氣磅礴的交響曲。
圖6-5-9 唐顏真卿《祭侄文稿》全篇
清康有為《廣藝舟雙楫》雲:“能移人情,乃為書之至極。”草稿因其性質,率意真情,悲憤交集,筆走情移。下麵我們梳理《祭侄文稿》的情感線索:
宋人陳鐸曾詳細地分析《祭侄文稿》書寫過程:“文稿前十二行‘甚遒婉’從‘自爾’後六行,‘殊鬱怒,真屋漏痕跡矣!’自‘移牧’至‘尚饗’末五行,沉痛切骨,與禊敘《蘭亭》哀樂雖異,其致一也。”
此祭稿最為動人之處在於書法如此真切地紀錄了作者情感曆程:兄弟叔侄之情、親人慘死之痛、國破家亡之恨相互激**,作者情緒如波瀾起伏,躍然紙上。篇首“維乾……壬申”據祭文的格式敘述時間,行筆較為平穩,書寫尚見冷靜理性。至第二行“從父叔”的遲滯塗改反映出作者情緒的變化。其後“使持節蒲州諸軍事”的一氣連書,直至筆幹墨枯,作者情緒逐見激動。由“真卿”二字的快速書寫至“清”字右半的趨於凝重,對侄兒的無限親情如今隻能以清酌祭奠的方式來表達,此情此景,再次觸發作者傷痛。“酌”首筆的重濁、左右部分收筆出鋒的輕利,以及“庶”字結構的近於失控、“清酌庶”三字字距的突然增大都反映出作者情緒難以自已。“亡侄贈讚善大夫季明”的書寫流暢恣肆,作者情感似乎轉向因有這樣一位忠勇節義且獲得朝廷褒揚贈官的侄子而有所欣慰。“唯爾挺生”、“階庭藍玉,每慰人心”等是其延續,作者沉浸在對侄子美好的回憶當中,書跡雄勁而雜以流麗。如果說上一部分作者情感偏於懷念,悲慟的話。接下來則偏於激憤。“方期戩轂”是其過渡。“何圖逆賊”四字明顯強化了用筆節奏、擲地有聲,有似斷喝。“爾父”二字雄壯頓挫,似乎是對不懼酷刑、凜然赴死的兄長的豪氣的再現。其後奮筆疾書,墨幹複蘸,敘季明往來常山與平原二郡傳信。至“凶威大蹙,賊臣擁眾不救,孤城圍逼,”書寫速度迅速加快,字形變大,令人有因憤怒而血脈賁張之感。“父陷子死”後三字重拙,鋒穎不調,一度近乎失控。作者悲憤之情達到**。之後作者情緒又轉向對亡侄的深切哀悼。“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連筆激增,變行為草,情緒宣泄,不能斷絕。此後的書寫便一直急促,以草法為主。書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攜爾首櫬,及並同還”,想到侄子僅剩的遺骨,顏真卿“撫念摧切,振悼心顏”,極度的悲痛使接下來的書寫塗抹頻繁,“方俟遠日、卜爾幽宅”數字也一度失了方寸。侄子慘死,魂客異鄉,這是人情最為痛傷之事。此時真卿作為叔父,安慰亡侄,希望其“魂而有知,無嗟久客”。而悲情已極,竟不容多書:“久客”二字草法匆匆,“嗚呼哀哉,尚饗”數字減省至極,在盡力急書之後,戛然投筆。筆墨蒼涼,憤激悲涼瞬間凝固。**氣回腸(見圖6-5-10)。
圖6-5-10 唐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4)
《祭侄文稿》是作者滿懷悲憤,用血和淚寫出的作品。“其英風烈氣,見於筆端。”(元鮮於樞)從作品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無意求工,而規矩之外,別有勝趣”的藝術效果。
文中多處塗改增刪,看似粗頭亂服,不衫不履,料想魯公當時作書,斷然不會以之為藝術佳構而作。正如王澎《竹雲題跋》中所說:“魯公痛其忠義身殘,哀思勃發,故縈行鬱怒和血跡淚,不自意筆之所至,而頓挫縱橫,**,遂成千古絕唱。”由於他沉浸於悲憤激越的情感衝動中,故無意於筆墨的工拙。“隻有在我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件事情上並真正忽略做成這件事情的各種手段、過程的時候,情感、性情表現與作品的形式之間才有可能形成對接。”(邱振中語)此稿的筆墨表現和即時性情感性情的抒發獲得一種契合。末元初的陳深在《停雲閣帖題記》中已有評價:“此帖縱筆浩放,**,時出遒勁,雜以流麗,或如篆籀,或若鐫刻,其妙解處,殆出天造,豈非當公注思為文,而於字畫無意於工而反極其工也!”誠乃是無意於佳乃佳爾!
書法藝術的欣賞自古本非單純的技術欣賞。書法是書者個性、才情、品格、修養及書寫時情緒的跡化。“書寫者無暇顧及在麵孔上的過多修飾,作品呈現出來的“人”的內在性的東西開始變得活躍起來”(邱振中語)。那雄渾剛健,大氣膀礴的審美風格必定與氣質情性息息相關。所謂書如其人,由書及人,由人及書,故書法能傳承傳統文化之精神。魯公書法本其胸中浩然之正氣,寬厚而莊嚴。千百年後,細讀《祭侄文稿》,覺天地浩然之氣,縈結字裏行間,在驚歎於其藝術形式的雄渾壯美的同時,更震撼於魯公人格境界的深廣、高遠。
思考題
1.欣賞書法可以從哪些方麵入手?
2.談談漢字與書法之間的關係。
3.概述中國書法不同時代的藝術特點。
4.從書法作品中如何感受到書家的情感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