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首先要驗屍。正是在驗屍的時候,開始出現暴風雨前第一波微弱的**。首先注意到平靜的水麵上出現顫動的,是吉米·霍普金斯。他得到吉米(Jammy)這個綽號,是因為每當有一條好新聞,他就高興地大叫:“好東西(Jam)!好東西!”而且他的哲理是“上滾筒印刷的都是好東西”。霍普金斯對好東西的嗅覺極為靈敏,正因如此,他才會在幫巴特分析那些為追逐新聞而擠到肯特郡這小市政廳的三教九流時,中途戛然叫停,而且瞪大了眼睛。因為他從兩位狗仔隊寬鬆的便帽之間,看見一張平靜的男子臉孔,這張臉比房子裏的任何東西都更有新聞性。

“看到什麽了?”巴特問道。

“我看到什麽了!”說著霍普金斯從長凳邊上滑了開去,此時驗屍官正好坐下來要求大家安靜,“幫我留住位子。”他低聲說道,隨即溜出屋去。他又從後門走了進來,很熟練地擠到他的目的地,坐下來。男子轉過頭來看看這位不速之客。

“早安,探長。”霍普金斯說道。

探長一臉厭惡地看著他。

“如果不是為了混口飯吃,我也不會這麽做。”霍普金斯說道,裝出很虛偽的聲音。

驗屍官再次要求安靜,但探長的表情已經緩和了下來。

不久,趁著帕特凱瑞進來提供證物時的小**,霍普金斯說道:“怎會勞您蘇格蘭場的大駕呢,探長?”

“旁觀而已。”

“我懂了。原來隻是列席單位而已。近來罪案清淡是吧?”看到探長並無反應,“噢,做做好事嘛,探長。到底是什麽情況?死因有什麽玄機嗎?有疑點,呃?如果你不想把你的話公開,我就是最可靠的保險箱。”

“你是最可靠的駱駝蒼蠅。”

“噢,你知道我得穿透多厚的皮膚才吸得到血嗎?”這話除了博得微笑之外,什麽也沒有,“聽我說。隻要透露一件事就行了,探長。今天的驗屍會不會延期?”

“就算會我也不驚訝。”

“謝謝你。有這句話就夠了。”霍普金斯說著,半譏諷半認真,隨即又離開了屋子。他把像笠貝一樣掛在牆邊窗戶上的艾伯特——皮茨太太的兒子——叫下來,說服他兩先令的報酬要比隻看得見一角的無聊驗屍好得多,然後派他帶一封要叫《號角》忙翻天的電報去利得斯通。之後就回去找巴特。

“事有蹊蹺,”他低聲回答巴特用眉毛表示的疑問,“蘇格蘭場的人來了,那就是格蘭特,戴紅帽子後麵的那個。今天的驗屍會延期。找到凶手了!”

“別在這裏說!”巴特說道,擔心人太多。

“對。”吉米同意,“穿法蘭絨燈籠褲的是誰?”

“男朋友。”

“我以為男朋友是傑·哈默。”

“本來是。這是新的。”

“情殺?”

“我願意跟你賭一賭。”

“移情別戀,我想?”

“對。他們是這麽說。看來她耍過他們。謀殺的理由應該很充分,我是這麽想。”

都是些最基本的證據——屍體的發現和確認等等,驗屍官一拿到這些資料,程序立刻結束,擇期再驗。

霍普金斯判定,顯然克雷之死絕非意外,而目前蘇格蘭場還不會有任何逮捕行動,因此要打探消息,無疑要去找穿法蘭絨燈籠褲的青年。他名叫提司鐸。巴特說昨天全英國的報社記者都想采訪他(那時霍普金斯正從火鉗凶案那裏趕回來),但是他出乎意料地難搞。罵記者是食屍鬼、禿鷹、鼠輩,和其他不及備載的字眼,對媒體的勢力好像渾然不知。沒有人敢對媒體如此無禮,否則不能全身而退,就是這麽回事。

但是霍普金斯對於自己誘人上鉤的能力有很大的信心。

“你就是提司鐸,對吧?”他隨口問道,在走向門口的人群中,他“剛好”走在這青年身邊。

青年的臉拉了下來,立時充滿敵意。

“不錯,我是。”戒心十足的聲音。

“不會是老湯姆·提司鐸的侄子吧?”

臉上的敵意一掃而空。

“是的。你認識湯姆舅舅?”

“交情不深。”霍普金斯承認,沒想到還真的有一位湯姆·提司鐸。

“你好像知道我已經不用斯坦納威了吧?”

“嗯,聽說了。”霍普金斯答道,不知道斯坦納威是一匹馬還是什麽,“你現在在哪高就?”

等他們走到門口,霍普金斯已經和他混熟了:“要我載你一程嗎?一起吃頓飯吧?”

太漂亮了!用不了半小時,頭條新聞就搞定了。他們還說這毛頭小子難搞?完全不用懷疑:他,詹姆斯·布魯克·霍普金斯,是最傑出的新聞人。

“抱歉,霍普金斯先生,”格蘭特愉快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身後,“我很不願掃你的興,不過提司鐸先生和我有約了。”然後,眼見提司鐸麵露驚訝之色,而霍普金斯也馬上就會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於是他加上一句,“我們很希望他能幫個忙。”

“我不明白,”提司鐸終於露底了。霍普金斯了解到提司鐸完全不知道格蘭特是何許人,趕忙幸災樂禍地衝口而出。

“這位是蘇格蘭場的格蘭特探長,”他說道,“凡是他經手的案子,沒有破不了的。”

“希望我的訃聞能由你來寫。”格蘭特說道。

“希望我有此榮幸。”記者熱切地說道。

隨後他們注意到提司鐸。他的臉像一張羊皮紙,又幹又老,而且毫無表情。隻能憑太陽穴上激烈的跳動判斷他是個活人。記者和探長站在當地,彼此訝異著霍普金斯的宣布竟會產生此種料想不到的效果。接著,他們看見青年的膝蓋開始軟癱,格蘭特急忙攙住他的胳膊。

“快!過來坐下。我的車就在這裏。”

他攙著顯然已經失去意識的提司鐸,穿過無所事事、七嘴八舌的人群,推他坐進一部黑色旅行車的後座。

“西歐佛,”他對司機說道,然後上車坐在提司鐸旁邊。

當他們以蝸牛的速度駛向公路時,格蘭特看見霍普金斯還站在原地。那個吉米·霍普金斯隻要站住不動三分鍾以上,就表示他正在絞盡腦汁思索。從現在起——探長歎了口氣——駱駝蒼蠅要變成獵犬了。

而現在探長的腦子也閑不下來。前一天晚上,憂心忡忡的郡警察局長連夜通知他,他們也不想蠢兮兮地小題大做,但實在有一個很小卻莫名其妙的問題,他們找不到滿意的解釋。警察局上上下下全都想過了那個問題,上至局長,下至曾到海灘上偵查過的警官,大家互相攻擊對方的論點,結果到最後隻有一項共識:大家都想把責任推到其他某個人的身上。當然,持續不懈地偵辦自己手上的罪案,獲得應有破案的功勞固然不錯,但前提是得真的有罪案。若隻單憑那具屍體就認定罪案成立,一旦失敗的話,倒不是怕丟臉,最怕的是別人的指點嘲諷,這是他們打心眼裏就不願意沾上的事。因此格蘭特取消了他在劇院的訂位,南下到西歐佛來。他會見了當地不怎麽精良的警方團隊,耐心聽取他們紛紜的意見和法醫的看法,到了淩晨就寢時,他熱切期待能趕緊訪問到羅伯特·提司鐸。現在提司鐸就在他身邊,隻因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見到蘇格蘭場的人,到現在還嚇得說不出話來,呈半昏迷狀態。不錯,確實有犯罪,不用懷疑。車上有司機科克在,不是問話的時候,在他們回到西歐佛前,提司鐸也應該清醒了。格蘭特從車上的儲物箱裏取出一隻小酒瓶,遞給提司鐸。提司鐸顫抖地接了過去,老實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不久之後他就開始為自己的虛弱表示歉意。

“我不知道怎麽搞的。整件事對我而言是可怕的打擊。我一直沒有睡覺,一大堆事情不斷出現在腦子裏。或者應該說,腦子裏不斷在想事情,我阻止不了。然後,驗屍的時候好像——我要說,有什麽地方不對嗎?我的意思是,這不是單純的溺水事件嗎?為什麽驗到最後卻要延期?”

“有一兩件事情讓警方有點困擾。”

“什麽事情,好比說?”

“我想一切等到了西歐佛再討論吧。”

“我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對自己不利的證據嗎?”他笑得很詭異,但並無惡意。

“你把我嘴裏的話說出來了。”探長淡淡地說道,兩人陷入沉默。

直到他們抵達郡警察局長辦公室時,提司鐸盡管有點累,看起來卻還算正常。事實上,他正常到當格蘭特介紹說“這位是提司鐸先生”時,和藹可親的局長幾乎就要和他握手,但他連忙及時收手,正色一下。

“你好。嗯咳!”他清一清喉嚨,讓自己恢複正常。不能那樣做,我知道。老天,絕對不能。這是凶殺嫌疑犯。看起來不像,一點都不像。不過這年頭什麽都很難說。那些最迷人的家夥是——一些直到最近他才知道的事其實早就存在。很可惜。不過當然不能握手。絕對不可以。“嗯!天氣真好!當然,不適合賽馬,會跑得很累,不過很適合度假。不能為了自己的嗜好而太自私。你喜歡賽馬嗎?要去古德溫馬場?噢,噢,也許——不,我想你和我們這位朋友——”不知為什麽,他就是不願意稱呼格蘭特的探長頭銜。美男子一個。教養也好,還有其他種種——“想要安靜地談一談。我要去吃午飯。在‘帆船’。”末尾這一句是為了格蘭特萬一要找他的話比較方便,“不是那邊的食物特別好,而是那個地方有格調。不像‘海洋’那樣。要拿牛排和馬鈴薯不必先穿越露天休息室。”說完局長就出去了。

“好一個佛列迪·洛伊的角色。”提司鐸說道。

格蘭特正在拉椅子,抬起頭來很欣賞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個戲迷。”

“我原來幾乎什麽都迷。”

格蘭特注意到他用的奇特字眼。“為什麽是‘原來’?”他問道。

“因為我破產了。你得要有錢才能迷。”

“不用我再提醒你那句‘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是吧?”

“不用,謝了。反正無所謂,我隻能對你實話實說。如果你要往錯誤的方向去推論,那是你的錯,不能怪我。”

“所以現在受審的是我了。很好的觀點,我很欣賞。你可以試試看。我想知道,你怎麽能和一個不知道她名字的女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你對郡警察局是這麽說的,是吧?”

“是的。我知道聽來很不可思議,也很荒唐,不過很簡單。你知道,有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我站在逸樂酒吧對麵的人行道上,不知道該做什麽。我口袋裏有五便士,可以說是多出來的五便士,因為我原本預計要弄到一文不名的。我正彷徨著該去哪裏把這最後的五便士花掉(五便士能做的事可不多),還是要去行騙,就當做這幾個鬼便士不存在。所以——”

“打個岔。請你對一個笨蛋解釋一下,為何這五便士如此重要。”

“那些是一筆財富的終點,你了解吧。三萬英鎊。舅舅留給我的遺產。我母親的哥哥。我本姓是斯坦納威,不過湯姆舅舅說我要繼承他的錢,就得繼承他的姓。我不介意。反正提司鐸家比斯坦納威家好多了。論精力,論穩重,一切的一切。如果我像個提司鐸家的人,現在就不會破產了,可惜我幾乎是不折不扣的斯坦納威。我是徹頭徹尾的傻瓜,最壞的榜樣。繼承這筆錢時我在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像普通人一樣住公寓,討生活;然後我開始想,這筆錢我一輩子也花不完。我辭了工作,到每個我想去但從來沒指望能去的地方。紐約、好萊塢、布達佩斯、羅馬、卡布裏島,和其他天知道是什麽的地方。我再回到倫敦時身上剩下法2000鎊,本來是打算存進銀行,去找份工作。如果在兩年前,要這麽做是容易多了——我說的是把錢存進銀行。因為沒有人會幫著花這筆錢。可是那兩年我在世界各地結交了一大堆朋友,他們隨時都會有十幾個人在倫敦。因此某天早上起床,我發現隻剩最後的100鎊了。我嚇了一跳,像被潑了一桶冷水。兩年來我頭一遭坐下來開始思考。我有兩個選擇:寄人籬下——在全世界任何一個首都你都能過半年非常優渥的生活,隻要你懂得食客之道的話:這一點我很清楚,我就養過一打這種人——另外一個選擇就是落跑。落跑還更容易些。我很容易就能消失無蹤。大家會問:‘這幾天怎麽沒看見提司鐸?’他們會認為我在世界的某一個他們這種人會去的角落,不知道哪天又會碰到我。別人認為我應該是有錢得要命,你知道,趁早滾蛋讓他們想念我,總比留下來等他們發現真相之後嘲笑我還要容易。我付清了各項賬單,剩下57鎊。我想隻能賭一局了,看看能不能贏到足夠的錢,再開啟一番新局麵。我拿出30鎊——每次15鎊,這是我身上屬於提司鐸的謹慎——在日蝕押了紅山梨。它隻跑了第五。剩下二十幾鎊除了沿街叫賣之外什麽都幹不成。看來我別無選擇,隻能四處流浪了。我覺得流浪這個點子還不壞——這是個轉變——但去流浪總不能把27鎊存在銀行,所以前一天晚上我決定把它一次花個精光。我決心一定要花到口袋裏一毛不剩。然後我會當掉晚禮服,換套合適的衣服上路。當時沒有考慮到,在西歐佛周末午夜根本找不到當鋪。但是穿著晚禮服上路一定會引人側目。所以我隻好站在那裏,就像我說過的,對著五便士懊惱不已,不知道該拿這身衣服怎麽辦,而且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著落。我站在阿德維屈的紅綠燈旁邊,就在轉上蘭開斯特大道的路口,紅燈亮起後,一輛車子靠路邊停了下來。克莉絲就在車上,她一個人開著車——”

“克莉絲?”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看了我一會兒。街上非常安靜,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的距離那麽接近,所以一切都很自然,她露出微笑對我說:‘上哪兒?先生,我送你。’我說:‘好。到地角。’她說:‘有點不順路。查莎姆、菲佛斯漢、坎特伯雷,或是東岸,可以嗎?’嗯,這也是個辦法。我不能繼續站在那裏,我也編不出什麽無懈可擊的故事可以到朋友家去借張床睡。何況,那夥人感覺上已經離我好遠。所以我沒想太多就上了車。我覺得她很迷人。我沒把我剛才說的這些全告訴她,但是她很快就明白我已經一文不名了。我想解釋,可是她說:‘無所謂,我不想知道。我們就這樣接受表麵的彼此吧。你叫羅賓,我叫克莉絲。’我隻告訴她我叫羅伯特·斯坦納威,不知怎麽,她就用我在家裏的小名稱呼我。以前那夥人叫我鮑比。再次聽到別人叫我羅賓,感覺很舒服。”

“你為什麽告訴她你姓斯坦納威?”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想逃離和財富有關的身份吧。反正我也沒能給這個姓什麽光彩。而且我心裏總認為自己還是姓斯坦納威。”

“好吧。繼續。”

“該說的差不多都說了。她邀請我去住。告訴我她一個人,但是——嗯,但是我隻能當個客人。我說她這樣不是有點引狼入室嗎。她說:‘對,不過我一輩子都在碰運氣,結果運氣一直不錯,到目前為止。’聽起來像是糟糕的安排,但結果完全相反。她說得對,兩個人純粹互相接受,一切就會很容易。有一種感覺(很奇怪,但事實如此)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好幾年。如果我們從一無所知開始,得花上好幾個禮拜才能達到相同的地步。我們都很喜歡對方。這並不是感情用事,雖然她的確長得太美了;我的意思是,她很棒。隔天早上我沒有衣服可穿,隻好一整天穿著別人留下來的浴袍和長睡衣。星期一皮茨太太到我房裏來說:‘這是你的衣箱,先生。’然後把一隻我從來沒見過的皮箱放在地板上。裏麵是一整套全新的外出服——斜紋軟呢外套、法蘭絨衣褲、襪子、襯衫,什麽都有。從坎特伯雷買來的。皮箱是舊的,但上麵的名牌寫著我的名字。她連我的名字都還記得。我無法對你形容我對這些事情的感覺。你知道嗎,多少年來第一次有人送東西給我。從前和那夥人在一起,他們隻會予取予求。‘鮑比付錢’,‘開鮑比的車’。他們從來不曾替我著想。我敢說他們從來不曾仔細看看我是什麽人。反正,這些衣服簡直叫我痛哭流涕。我願意為她赴湯蹈火。她看到我穿著那身衣服的時候笑了——當然不是訂做的,不過很合身——然後說:‘不是名店街來的,但是還看得過去。別說我不懂男人的尺寸。’於是我們一起放開心情享受美好時光,隻是悠閑地打發時間,閱讀、閑聊、遊泳,皮茨太太不在的時候就一起下廚。我暫時不去思考將來該如何。她說再過十天左右,她必須離開農莊。住了一天之後,我曾經很禮貌地表示要告辭,可是她不答應。之後我就不再提了。這就是我會住在那裏的經過,以及我不知道她名字的原因。”他頹然坐下,倒吸了一口氣,發出尖銳的歎息聲,“現在我知道精神分析師是怎麽賺錢的了。很久沒有像現在對你自白之後這麽舒坦的感覺。”

格蘭特不自覺露出笑容。這青年散發出某種動人的孩子氣。

接著他在心裏猛搖頭,像剛從水裏爬出來的狗一樣。

魅力,這是人類最陰險的武器。現在有人正在利用這項武器,就在他麵前。他冷靜地打量這張善良而脆弱的臉。有一個凶手正是他這種長相:藍眼、敦厚、無辜;可是那人把未婚妻分屍,埋在墓室裏。提司鐸的眼睛呈現出那種特別溫煦的淡藍色,格蘭特見多了這種男人,對他們而言,女性是必要的存在。母親的乖寶寶就有那種眼睛;所以有些時候,女性化的男人也有。

反正,不久他就會知道提司鐸所言是否屬實。至於現在——

“你要我相信在你們共處的四天當中,你一點都沒有對克雷小姐的身份起疑?”他等到提司鐸不會察覺時才提出這個關鍵問題。

“我懷疑過她是女演員。一部分是因為她說過的話,但大部分是因為她家裏到處都是戲劇和電影雜誌。我問過她一次,可是她說:‘沒有名字,就沒有包袱。這是一句很好的格言,羅賓。不要忘了。’”

“我明白了。克雷小姐送給你的外出服之中是否包括一件大衣?”

“沒有。有一件雨衣。大衣我自己有。”

“你把大衣穿在晚禮服外麵嗎?”

“是的。我們出去晚餐的時候正下著毛毛雨——我說的是我和那夥人。”

“那件大衣還在嗎?”

“不。有天我們去迪姆喬的時候,放在車子裏被偷了。”他的眼神突現警戒之色,“為什麽問這些?這和那件大衣有什麽關係?”

“深色的還是淺色的?”

“當然是深色的。黑灰色之類。怎麽了?”

“你報失了嗎?”

“沒有,我們都不想引人注意。這到底和——”

“直接告訴我星期四早上發生的事情,好嗎?”他對麵這張臉上的純真,正一寸一寸地消失,重新籠罩著機警和敵意,“我知道你並沒有和克雷小姐一起去遊泳。對嗎?”

“對。但是她幾乎剛出門,我就醒來了——”

“既然你睡著,怎知她什麽時候出門?”

“因為當時才清晨六點,她不可能走了很久。而且事後皮茨太太說我是跟著她後腳走的。”

“原來如此。還有,從你起床,到發現克雷小姐的屍體的這一個半小時——粗略的估計,你先往峽穀走去,偷了車,開往坎特伯雷,後悔你的所作所為,再回來,然後發現克雷小姐已經溺水而死。這些就是你全部的行動嗎?”

“是的,我想就是這些了。”

“如果你真那麽感激克雷小姐,這種行為未免太反常了。”

“反常還不足以形容。我根本不相信我居然那麽做。”

“你非常確定那天早上你沒有下水?”

“我當然確定。為什麽?”

“你最後一次遊泳是什麽時候?我是說星期四早上之前?”

“星期三中午。”

“而你的泳衣到星期四早上還濕淋淋的。”

“你怎麽知道的?是,沒錯。不過上麵不是海水。我把它攤開晾在窗外的屋頂上,星期四早上我穿衣服的時候,發現樹上的鳥——有一棵蘋果樹垂在山牆外——在那件泳衣上麵拉了屎。所以我用剛洗過澡的水把它洗了。”

“可是,顯然,你沒有再將它掛出去晾?”

“發生過前次那種事情之後?不,我把它晾在毛巾架上。饒了我吧,探長,告訴我這和克莉絲的死到底有什麽關係?你難道不明白毫無來由的質問是一種折磨嗎?我已經達到忍受的極限了。今天早上這些問話就是最後一根稻草。每個人都在談如何發現她的。每個人說的都是‘那具屍體’,在我心中那一直都是克莉絲啊。現在又來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懷疑。就算她的溺水有什麽不明不白之處,怎麽會跟我的大衣扯上關係?”

“因為我們在她頭發裏發現這個東西。”

格蘭特在桌上打開一個硬紙盒,拿出一顆男用大衣上常見的黑色紐扣。它是從本來該在的地方直接被扯下來的,斷裂的線頭還保有一個淩亂的“頸子”。在這頸子上,靠近紐扣的地方,纏著一根細細的金發。

提司鐸站了起來,兩手撐在桌緣,直瞪著這件東西看。

“你認為有人溺死她?我是說——諸如此類的行為。可是絕不是我。像那樣的紐扣到處都有。憑什麽你認為是我的?”

“我沒有認為什麽,提司鐸先生。我隻是在排除各種可能性而已。我想做的就是了解在你個人的衣服中,有沒有哪件衣服上有像這樣的紐扣。你說你本來有一件,可是被偷了。”

提司鐸瞪著探長,嘴巴一張一合地說不出話來。

在一陣馬虎的敲門聲後,房門飄然開啟,門外站著一個又矮又瘦的約16歲女孩,穿著邋遢的軟呢服,黑色的頭發上沒戴帽子,而且非常淩亂。

“噢,對不起,”她說道,“我以為我爸爸在這裏。抱歉。”

提司鐸“砰”地一聲,摔倒在地板上。

格蘭特本來坐在大書桌對麵,立刻一彈而起,但是這位瘦小的女孩,也不見她匆忙或驚慌,卻比格蘭特早到一步。

“天啊!”她說道,雙手由肩膀下麵扶起這俯臥的身體,將它翻轉過來。

格蘭特從單人沙發上取來一隻靠墊。

“我不會這麽做,”她說,“除非中風,否則一律讓頭保持後仰。不過要中風他似乎還太年輕了,不是嗎?”

她開始動手鬆開提司鐸的衣領、領帶和前襟,手法像廚師切除圓餅邊上多餘的麵皮一樣專業而超然。格蘭特注意到在她曬黑的手腕上有許多新舊不等的小傷疤和抓痕,露在過短的袖子外麵。

“我想,你可以在櫥子裏找到白蘭地。爸爸是不能喝酒的,可是他克製不住。”

格蘭特去取了白蘭地回來,看見她正在拍打提司鐸不省人事的臉,力道很輕卻不間斷。

“你好像對這種事情很在行。”格蘭特說。

“噢,我在學校帶女童子軍。”她的聲音既清晰又友善,“一個非——常可笑的組織。不過可以讓一成不變的生活有點變化。重點就在這裏,不會一成不變。”

“這些是在女童子軍學的嗎?”他問道,一邊點頭讚許她的工作。

“噢,不是。她們隻會燒紙、聞嗅鹽等等。我是在布拉佛·彼特的更衣室裏學的。”

“哪裏?”

“你知道吧,那個中量級拳手。我以前對他很有信心,但是我覺得他最近速度變慢了。你不覺得嗎?至少,我希望是速度的問題。他慢慢開始醒了。”最後這句話說的是提司鐸。

“現在可以給他喝白蘭地了。”

格蘭特喂他白蘭地的時候,她說道:“你剛才是在拷打他還是怎麽著?你是警察吧?”

“我親愛的小小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愛瑞卡。我是愛瑞卡·伯戈因。”

“我親愛的伯戈因小姐,身為警察局長的女兒,你應該有所了解,在英國唯一會受到拷打的就是警察。”

“那麽,他為什麽會昏倒?他有罪嗎?”

“我不知道。”格蘭特脫口而出。

“我不認為,”她端詳著現在正在噴唾沫的提司鐸,“他不像會犯重罪的人。”這句話說得同樣嚴肅超然,和她剛才的一切作為一樣。

“別讓外表影響你的判斷,伯戈因小姐。”

“我沒有。不是你說的那樣。反正,他不是我喜歡的那一種類型。不過隻要了解得夠多,憑外表下判斷是很合理的。就算是眯著眼睛,你也不會買一顆軟塌塌的栗子吧,你會嗎?”

格蘭特心想,這真是一段最不可思議的談話。

這時她已站了起來,兩隻手深深地插進破舊的夾克口袋裏,在衣服上鼓起兩個圓球。她身上的軟呢服兩隻袖口都磨破了,布滿被荊棘劃破留下的線頭。裙子則太短,一隻長襪扭曲著蜷伏在腿上。隻有她的鞋子——和她的兩隻手一樣傷痕累累,但是十分厚實合腳,而且是高級貨——透露出一個事實,她絕非育嬰院出來的孤兒。

格蘭特的眼睛回到她的臉上。那不是普通小女孩的臉。蠟黃的三角形小臉蛋上有一種平靜的果斷,這也不是任何育嬰院能**出來的。

“拿著!”她神情愉快地說道,此時格蘭特正在幫提司鐸站起來,並扶他到一張椅子上去,“你沒事的。再喝點我爸爸的白蘭地。這比讓它流進我爸爸的血管裏要好多了。我要走了。我爸爸在哪裏,你知道嗎?”她問格蘭特道。

“他到‘帆船’去吃午餐。”

“謝謝。”她轉向依然一臉茫然的提司鐸說道,“你的襯衫領子緊得過頭了。”格蘭特走過去幫她開門時,她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大名。”

“格蘭特。任你差遣。”說著對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現在還不需要什麽,不過將來可能會。”她打量著他。格蘭特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熱切地希望著不要被她歸類為“軟栗子”。“你比較像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顴骨寬一點的。再見了,格蘭特先生。”

“那是什麽人?”提司鐸問道,帶著大夢初醒的聲調。

“伯戈因局長的女兒。”

“關於我的襯衫,她說得沒錯。”

“是她送給你的那幾件衣服之一嗎?”

“對。我被捕了嗎?”

“噢,沒有。沒這回事。”

“坐牢倒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哦?怎麽說?”

“至少眼前可以先安頓一下。我今天早上離開農莊,現在已經無處可去了。”

“你是說,你會鄭重考慮去流浪。”

“隻要找到合適的衣服穿的話。”

“我寧可你留在一個案情有需要時就能找到你的地方。”

“我懂。但是要怎麽做?”

“你以前那個建築師事務所怎麽樣?何不找個工作?”

“我絕對不再進什麽事務所。隻要不幹建築就行。他們把我塞在那裏,隻因為我會製圖。”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是打算當個廢人,一輩子不再掙飯吃?”

“啊!說得這麽難聽。不是,當然不是。我是要找工作。隻是我能做什麽?”

“在上流社會混了兩年,你總該學到些什麽。至少你會開車吧?”

門上響起了試探性的敲門聲,接著隊長把頭伸進來。

“非常抱歉打擾你,探長,不過我需要在局長的檔案裏找些東西。事態緊急。”

請求照準,他走了進來。

“海邊在這個季節十分熱鬧,長官,”他說道,一邊快速翻閱著檔案,“絕對是歐陸來的。‘海洋’的廚師——那家餐廳就在城外,所以是我們的案子——那個廚師捅了一名侍者,好像因為他有頭皮屑。我是說,那個侍者有頭皮屑。廚師正被送往監獄,侍者正被送往醫院。好像說是傷到肺部了。謝謝你,長官。抱歉打擾你。”

格蘭特看著提司鐸,他正憂鬱而茫然地打著領帶。提司鐸注意到他的眼神,顯然迷惑了一下子,隨即領會,自動開了口。

“我說,隊長,他們有沒有人補那個侍者的缺,你知道嗎?”

“還沒有。托塞利先生——他是經理——正在為此傷腦筋。”

“你問完了嗎?”他問格蘭特道。

“今天問完了。”格蘭特說,“祝你好運。”